龚纯的诗
2015-12-08龚纯
龚纯
七月将尽
七月将尽,淋过一场暴雨
空中走过漫漫云絮。
是天空天蓝空无所有,是魂魄至老无所皈依
如此干净,没有埃尘。
天蓝得毫无办法,不知讲什么道理
天蓝得不知所措,无处置放你摧肝裂胆破烂的感情。
天蓝得让人沉默
天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正在永远地失去。
晚秋
麻古丁炒萝卜丝好吃。
豌豆也好吃。
家常豆腐、苕梗子比猪蹄好吃。
莲藕排骨汤,可以连喝三碗。
如果是冷粥,吃起来索然无味。
花生苗比较胖,比绿豆芽、黄豆芽更胜一筹。今年秋我才吃到它。
小餐馆、路边摊通常有一个拿手菜,在黄昏
在秋风中填肚子,真是回味无穷。
但最好是,三个菜,一罐粥,饭后漫步。
去华县挣一块面包
走在平湖梁子一条小径。凡是遇到的石头
都在脚下,凡是不需经过的沟壑
就不经过。
望见各处大小山峰,都在雨中,随我走动
要去华县,挣一块面包。
天色慢慢黑尽,只有几块石头可以辨认
雨在雨中,商量着各种下法。
我反复思忖着,要去华县
挣一块面包。
直到我醒来,那意识还残留在身上,无法无天的孤独,要我去办居住证
就像要入美国籍。
老天下着梦中的雨。
一直记得
那年春天,走在油菜花田中,他
还是一名无人爱惜的少年。
从他的衣襟看,能分辨他所处的朝代,那着装
就像日后的爱情一样破烂,但一直记得。
我们没有更好的安慰给他,他在他的世界里拥有他的一切
而且那时他还不需要一个永远忠实爱他的女人。
而且日后也没有一个永远忠实爱他的女人。
太阳寂寥,不需要叙事。
风中,有棵香橼树。有棵枣树。最主要的
有棵开花的桃树,有河边描述了也无用的垂杨树。
特别的日子
特别的日子,带着灿烂的颜色,用来告别
一个人记住今天改变方向的小风,中途
变弯的云彩。老师傅你啊还像往常那样吃饭,散步
换洗衣物,世界仿佛没有什么变动。
星光分布夜空,月亮重新出来———
古老的神话让人想起,相聚曾经过漫长的
漫长的等待。
现在已经看不到走过来的爱情,唯盼望还将
继续存在。也许仍然可去往树林寻找喜鹊
那里蒲公英的种子四下飘舞,老师傅你啊想起曾
与杨家的女儿在床上翻滚,说永远爱她。
雨的感觉
感觉这是聚集的风景:雨下了一夜
影剧院空无人影,时间
还远远没有到来。
雨下了一夜,还是雨。假如你年轻
在雨中,还可以变成恋人。
我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还在怀念你
这夜以继日的感觉:仿佛你
曾经爱过我。
无论怎样,雨都不会忘记隔些时候再来
那节奏,那感觉,还会进入身体
进入身体,进入心灵。
之子于归
这世界美且残酷,你仍然需要不存在的
女性的爱意与怜惜,像阳光
来到周朝的废墟,将粮食变成同情。
带着无人的离情别绪漫步艽野,将白杨悲风变成宽慰。
之子于归,在此望见伟大的坟墓,将笑颜变成眼泪。
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你赢得
尔后失去这位文字中的美人的芳魂与信任
姜里乡愁
清明节春阳高照,应刘亚武、夏杰约游昆山张浦姜里,张浦二同乡诗友树枝、进进俱往。姜里傍大直江,通航船,其内河塘村居有“八卦图阵”之称也。20世纪80年代初有钱,尽毁江南祖屋院落而起楼,但地貌俱在,水尤清澈,船鸭花树,仍可观赏。村人杨老师邀至堂屋闲坐,述村史野老之闻,檐下归燕呢喃,已筑泥巢二也,喜而记之。
看大直江里的行船,有着逆光的背景
越来越近,又突突远去
像出自一部创收无多的国产电影。
我们都走不快了,已不似八十年代的兔子
那样年轻。
老保长的二儿,还记得东岳庙
破碎的对联,他看门前水波也上了
九十四岁糊涂的年纪。
桃李花谢,转瞬即逝许多花瓣,和土改小组
记在账本上,被花家一双小儿女
叫过的姓名。
旧时堂前燕飞回生产队,水杉的阴影
已是一座风水故居。
走上响铃桥,回乡的驸马爷会望见阿娘塘
新来的共产党员,没有约会
也没有补药。
一些开得正好的晚樱,不循我们的私有感情
忙于内衣凌乱的婚礼。
水面上的鸭群,除扎猛子已经不会嘎嘎说话
而仓庚喈喈,仿佛每个词都能被五千年时光精心梳理。
如今,一尾虎头鲨游进水塘,必定会被众多健康的
涟漪欢迎。来到这里我们
必定爱上某人某事某物,否则我们就在生病。
来到这里,我们都不算失魂落魄
江流,道观,寻常巷陌,适于春光弥漫的午后太祖母
在尘世坚持得更久。
和王之涣诗:我们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九月,楼中见千里。
随一二白云看河曲,三晋大地
岁月如此缓慢,一千年不算什么,你我仍可做
世上的兄弟。
十月,楼影入通津。河中府,永济市,衡水,文安
我们各自记忆———黄河经海内,华岳镇关西,新的世代
人民换过巾袍,踏上淡淡的台阶。
鹳雀还会在楼顶上歇栖,在中条山间打盹儿,散步
研墨,挥毫,书生的袖子啊在此时,显得尤其宽大
———我们改变语言,就改变了生活。
十一月,久客心常醉。我早已不在故乡的院子里
而在永济,或别的地方诵读兄的千古名句。我有不作数的苍凉
与激情。尔后想起崔莺莺
肉体终究成水月,而张生的爱情仍然存在。
十二月,高楼日渐底。夕光返照东南诸峰,仿佛重寻山中黄金
而水里的石头早已冷却,而走下石级的众生已于无形中
获得温暖,与慰藉。
由着他们离去吧,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远处的烟树
凭着唐朝的栏杆,明月升上万物静默的山巅。
凭着唐朝的栏杆,大风猛吹
胸襟如此饱满,开阔,怀抱天下的人正在改写风景。
古蒲州于是变新了新永济,鹳雀楼
已不再是一座语言建筑。
鹳雀楼一直在指称我们,要驻守汉语的疆土
华夏子孙,要勇敢地犯一点点高于盛唐的小毛病。
而我还如此年轻,初生白发,我只比你小
一千三百来岁,还来得及再次登临,望远,抒怀
看黄河入大海。
喜鹊
某年12月,因生计关系到郑燮的家乡去。那儿的工厂围墙内有一巨大高压电线架,上有大喜鹊窝,一对喜鹊每日清晨即站在自己家门前啼叫。
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睡上一觉,醒来照例听不到
童年的一声鸟啼。
工业时代把人们都唤出门,三五成群
扛着蛇皮袋,拖着行李箱来到异地的工厂。
工厂已经老了,而生产线上的工人
似乎永远只有二十几岁。
他们是灰喜鹊,是飞鸟也是留鸟
而我是冬天在大地上捡拾枯枝的鸟人。
鸟人,我这样骂我自己,在中国大地奔走
飞来飞去,始终留意着落叶乔木和电线杆上的
乌黑鸟巢。它也是一个家。
我爹娘住的破败瓦房,是我远在湖北的家。
瑟缩着,颤抖着,在中年的夜里愧疚着
为没能建设好我的语言国家,没能减少父母的牵挂。
这一行行建筑材料甚至不能用来安放好
我自己的身躯。它们断裂
掉在这里。
但我仍要说,我是我父母的喜鹊,是我们国家忠诚的
义务宣传员。他们也是。
他们来了,三五成群走进工厂大门,他们在打卡。
他们打出的时间正是中国的早晨八点半,或八点
他们贫寒地分布在所有可能的岗位上。他们是最有希望
带来好消息的人。他们是中国的喜鹊
但他们是中国的忧伤。
棉花地里的事情:远去的村庄
秋天生出许多芦苇。水沟里长出藨草与蒲苇
芦花妹妹,在河滩边闪现。
我们的芦花妹妹,后来,后来
在互联网上修改了姓名。有时站在外白渡桥上看风景。
起雾了,亚洲第一湾在外滩消失
流着泪,喜爱上另外一个人。
花心萝卜,炒来吃必定有些苦涩滋味
镜花缘中,我爱上这么多个,叫得出姓名来的女子。
只有我们的村庄还是那么忠贞,冬天的大树一直没有移动位置
猛起一阵风,将它的叶子卷向不可知的远处。
远处,河堤细小,夕阳巨大。仿佛有人将踏夜幕归来
经过无数岁月,迷茫无措,安宁的等待,我们的村庄已经衰败。
菊花铺满小路,光阴仍在倒流
书包里,装一把上学路上吃的豌豆。
除了伯伯三叔,哥哥二舅,班上的同学
不会遇见后来的那么多的男人。
春天邂逅的小蛇,到了秋天,已有婉转的腰身
冬天仍会遇见一些,日常在她身边聚集的鸿鹄与雀类。
我们的芦花妹妹,仿佛一个刚刚醒来的梦寐
清晨的村庄,听见人声,不见人影。我有一个名字
叫忠孝。又叫
柳梦梅。
回乡
列车飞驰,阳光渐渐加强
……我的心在轰鸣。山脉沉静。
山色一览无余:这中央的山峰尤其美丽,大白天
它宁静而多云。
那车窗外平整的土地,被阳光照耀的草木
这时候,已经黄得可以。
它们既不是祖国,又非故园,就好好地放在那儿吧
我最不能放下的,是刻不容缓的郢楚情思。
阳光几万里,经过几个省,现在进入亲爱的湖北
亲爱的潜江。风景和往事一一敞开。
有条河流已经朝我流来,长江汉江和它们永不停息的支流
在我亲爱的家乡,和我一样,在我朝思暮想的土地
深深地行走。
双龙会
那日梦醒,我以为自己还活在人世
眼前闪过陌田与村舍
我以为我去会见写作《<在桥上>的作者龚宜高》的人
结果土地上无一人走动,而空中的鸟类成群结队
向寂寞家园返回
我大约在驶向中国南部,又似乎在远离伟大的皇都
文士、侠客、状元、宰相府,众多河流
出现在泰州
———江山易色,这里已是远远落后于祖国阳春三月的花田
青蛙在池塘边跳跃,要和我讨论
美丽与拒绝。负担与深入。
暮霭与建树。
猪圈里关着自我膨胀的猪。桃花驿站中独坐着一名挥毫
且哭泣的叛国者
再往前走,月亮大而圆
隐名埋姓的女文青、花魁、巾帼英雄挤在华联广场
买九九折衣物
我临时充当起寻访龚宜高的诗歌作者
问他为什么在愚人节分道扬镳,为什么在长江以北洗涮
肮脏的笔墨,为什么
是一只青蛙与之进行身心交流,为什么
在不同的疾病中称朋友为黄鹤与树木,为什么在哀伤痛苦的中心
身体可以独自快乐,为什么
土地可以将人物浮起,而尘世不经允许
不可无限沉沦
为什么每一世代中国的王都是孤家寡人,为什么
河流中分南北,丘山独占阴阳两界
为什么我问他,青蛙在夜里拼命叫喊:挂,刮,寡,剐
好像代替了他所有的回答
我不相信人人都经历这样的酷刑与处罚,
转而转到陈堡镇
又于桥上站立———在古代,我可能是一名流云客
一会儿失魂落魄排列平仄诗句,一会儿
孤身一人,寻找自己的身影———
也许我可以承认,我是一个在多个时代里
失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