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转换时代中弱小民族的逻辑——韩国思想家李泳禧1970年代的中国研究
2015-12-08董晨
董晨
探索转换时代中弱小民族的逻辑——韩国思想家李泳禧1970年代的中国研究
董晨
李泳禧,1929年出生于韩国平安北道云山郡(现朝鲜境内),2010年在首尔去世。他是韩国现代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也是一名颇具争议的人物。他一生著述颇丰,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转换时代的逻辑》(1974)、《与八亿人的对话:从现地看到的中国大陆》(编译,1977)、《偶像和理性》(1977)。书中内容涉及新中国的外交、文化大革命、各项社会制度和人民的生活,以及越南战争和韩日关系正常化,韩日、美日安保体系等。没有在学院中接受过任何系统政治学训练的李泳禧,在当时韩国狂热的反共氛围中,正面迎战反共意识形态,以“说出事实”的形式,“追求真实”的态度,集中对社会主义中国和越南,尤其是前者,进行了极具善意的讨论。这在当时韩国的中国研究学界引起很大反响,极大地扭转了韩国现代中国研究界以反共为研究前提和目的的风气,为后来大量客观的中国研究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然而,以中国研究为中心的李泳禧1970年代的著述在当时的韩国引发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它震动了整个韩国知识界,并成为推动1970—1980年代韩国民主化运动的一股重要的思想力量。当时,投身于民主化运动、反对军部独裁的大部分韩国青年学生被捕后接受审讯时往往供认,思想上受到了李泳禧《转换时代的逻辑》的影响。于是,这本书也成为负责调查取证学生们“犯罪行为”的检察官们的必读书。直至今日,他在被当年民主化运动的主力军们尊为“思想的恩师”的同时,也是另一部分人眼中“向1970、1980年代的许多大学生传播对中国和越南共产主义的幻想”的“意识化的元凶”。《转换时代的逻辑》出版了四十多年之后的2006年,韩国保守阵营和进步阵营还围绕李泳禧的功与过展开了一场论战。这似乎是在提示,李泳禧,或者说透过李泳禧所折射出的某些问题在韩国并没有成为过去。
以中国研究为中心的李泳禧的著述何以在韩国知识界引发如此巨大的反响?他的功与过又何以在今天仍然是韩国知识界不同阵营论战的话题?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不仅有助于理解韩国知识界对现代中国认识的变化过程,也会成为认识韩国思想界的有效入口。与此相应的是,这项工作必然要求对李泳禧本人及其著述,乃至韩国现代思想史、社会运动史作深入而细致的考察。作为接近上述问题的基础工作,本文以李泳禧1970年代的中国论述为切入点,试图在时代背景中解读他在文本中构建出的现代中国形象,初步考察他的中国论述和韩国现实土壤之间的相互关系。
一
从收录进《转换时代的逻辑》一书中的文章来看,李泳禧最早的中国研究论文发表于1971年1月,彼时,他正在韩国合同通信社外电部担任部长。而实际上,李泳禧对新中国的关注早在他刚刚考入报社时的1950年代后期就开始了。1950年代后期,正值全世界各地被压迫的弱小民族反帝民族解放运动以及与其相伴随的社会革命风生水起,部分新生独立国家作为美、苏两极之外的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在国际社会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与此相关的新闻引发了作为弱小民族一员的李泳禧在情感上的极大共鸣,成为他持续关注的对象。而在这个脉络之中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与越南的民族解放斗争、非洲的反白人殖民斗争、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领导的古巴革命一同进入了他的视野。同时代中国成为李泳禧特别关注的对象则始于1960年代中后期,那时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身为外电部记者,精通英语、日语的李泳禧能够通过世界各大通讯社的报道轻易接触到与此相关的信息。至于他对文化大革命,对新中国产生特别关注的原因,他在晚年回顾说:“我想在中共革命中寻找一种既不同于美国式或传统西方中心的资本主义体制和文化,也不同于苏联的官僚中心、秘密主义的共产主义,而是结合了两种体制长处、被东方的价值观所修正了的‘第三种社会制度’,而且也这样期待着。”(1)也就是说,他特别关注中国的动机是期待从中国革命中寻找一种理想的社会制度。
寻找理想的社会制度本身意味着李泳禧对韩国现实的不满。李泳禧在1960年代中期及以后的实践活动证明了这一点。1964年,他以亚非会议上不结盟国家对朝韩双方共同加入联合国问题的讨论为主题写成报道,由于报道与韩国官方抵制朝鲜加入联合国的立场相悖,他被当局以违反反共法、国家安全法的名义拘留。而1969年,时任朝鲜日报社外电部部长的李泳禧,因同情北越胡志明政权、对美国发动越南战争以及韩国派兵持批判性立场受到了来自政府的压力从朝鲜日报社退职。次年,他在转任合同通信社外电部部长后,又因反对军部独裁和对学校的镇压,于1971年11月遭遇解职,从而正式结束了他的记者生涯。
对于期待从同时代中国寻找理想社会制度的李泳禧来说,他的韩国前辈们并未给他留下可以承继的思想经验。1970年代初期,由于受长久以来冷战思维的影响,韩国知识界对现代中国的学术研究近乎空白,取而代之的是大量以反共为前提和目的的中国论述。这决定了李泳禧建立自己的中国论述的过程同时也是破除韩国社会歪曲中国的认识过程。
作为正确认识中国的前提,李泳禧呼吁韩国读者尽可能地抑制乃至抛却反共思想的先入之见。而抛却先入之见的第一步就是要改变对新中国的称呼。从韩国建国直至1973年期间,韩国官方对新中国使用“中共”,而非“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名称进行指代。在此情况下,“中共”这一非正常名称在韩国社会中成为了日常用语,而“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正常名称的使用反而成了亲共的象征。李泳禧的发言正是针对这种现象。他指出,中共这个名称,会让韩国人产生它是某种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凶恶象征以及源泉的观念(2)。在被反共意识形态潜移默化了多年的韩国人眼中自然就成了一个邪恶的象征、一个非正常国家、一个应该加以排斥的对象,也就不可能是一个需要客观认识的对象。
李泳禧呼吁不以反共思想为前提观察中国并不等于主张全面倒向社会主义中国。这一点,在他分析针对人民公社问题的两种完全相反的态度时得以体现。对于古巴记者和韩国外国语大学讲师各自将人民公社的结果视为“奇迹”和“破灭”的两种评价,他认为,其根本原因在于,两位评价者根据中国的意识形态与自己生活的体制或信仰理念的远近关系对其做出了无条件的肯定或否定,而这是冷战意识形态影响下无条件亲共与反共的两种典型态度。李泳禧将这一问题与韩国的中国研究现状相联系,指出这种基于主观立场观察中国的问题在韩国更加严重。因为两国意识形态的对立,导致在韩国首先要依据法律、思想否定中国之后,才能进行中国研究。而这显然与学术的、良心的研究相去甚远。他提出:“如果我们不是要做某种政治宣传,而是按照现实本身来观察,通过相对长远的历史眼光和宽广的世界展望去寻找我们社会永远的发展和幸福,首先欠缺的是在‘奇迹’和‘破灭’之间观察中国的姿态。”(3)这种不以冷战意识形态为前提,在“奇迹”和“破灭”之间观察中国的视角在当时以反共为前提和目的的中国研究构成主流的韩国中国学研究界具有的开拓性意义不言而喻。
实际上,不仅仅是观察中国的视角,李泳禧在中国论述中选取的具体问题,以及讨论问题的方法也能显示出他为对抗韩国社会歪曲的中国认识而做出的努力。1970年代他关于中国的几乎所有讨论都是围绕着全世界最为关心的,同时也因为反共思想的影响误解最深、最需要调整认识的问题进行。如,新中国政权的合法性,中国的外交,同时代中国的自由、民主、人权状况,以及“文化大革命”等。与这些问题相关的讨论在当时的韩国并不鲜见,只不过,当时的社会氛围决定了这些讨论最终指向的是早已预设好了的反共结论。对此,李泳禧并没有直接亮明自身观点去否定上述反共立场,从表面上看,他所做的仅仅是列举出了对同一问题的其他不同见解,以及可以支撑这些见解的、被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或权威专家所认可的确凿事实,把判断其可信度的权利交到读者本人手中。实际上,他巧妙地利用了韩国社会内部的西方权威主义,通过引用来自美国等西方世界权威专家在中国的实地体验和他们的中国研究引导读者去破除以反共意识形态为前提的中国想象,看到他希望读者认识到的真实的中国。
当时,韩国社会将台湾的蒋介石政权称为“自由中国”,以此作为中国的合法政权,而对大陆中国加以排斥。对此,李泳禧从中国民众的角度出发解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正当性,以此证明新中国政权的合法性。其中,《权力的历史与民众的历史》一文从“英雄是民众创造出来的,被民众抛弃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先背叛了民众”这一“民众的逻辑”出发,描述了蒋介石作为北伐时期民众拥戴的英雄、孙中山革命的继承者如何为了维护他自身以及国民党政权所代表的封建地主阶级、买办资产阶级以及帝国主义的利益逐渐走到了民众的对立面,为民众所抛弃。而共产党是如何战胜苦难,维护民众的利益,最终赢得了民众的支持,获得最后的胜利。这些在中国人看来耳熟能详的东西,对当时的韩国社会来说却是陌生甚至具有冲击性的。更何况,李泳禧文中的这些看似亲共的观点以及支撑它们的大量事实,不是源自“中共”的说法,而是引用自美国政府在1949年8月5日发表的《美国与中国的关系》白皮书。
针对备受质疑的中国革命以及“文化大革命”的暴力性问题,李泳禧同样从民众的立场出发进行了回应。收录在《与八亿人的对话》一书中的《血的代价》一文,是法国学者兼政要阿兰·佩雷菲特的《当中国觉醒时》的第二卷第四部第二十一章的全译。这本书是佩雷菲特在1971年7月作为法国议会访中团的团长在中国的视察体验。作者在原书中《血的代价》上一章中记录了他亲眼所见的中国社会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所取得的“令人惊叹的成果”。而在本章中,他指出,与新中国的成果并存的是“血的代价”,即中国革命造成的令人震惊的死亡人数和巨大的社会混乱。佩雷菲特认为,如何评价这种代价就成为认识中国和理解中国的关键问题。在他看来,令人震惊的死亡人数和巨大的社会混乱确实存在,但这并不能作为完全否定中国革命和“文化大革命”的理由。这不仅因为中国革命中的大杀戮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中国历史以及世界革命史中普遍存在的现象,还在于,评价中国革命不能只看到革命的野蛮性、暴力性,还要看到革命将中国民众解放出来的事实。不仅如此,任何对中国革命的暴力持批判态度、企图通过和平手段实现革命目的的人,都忘记了中国革命本身是一个阶级消灭另一个阶级的斗争,而暴力正是受压抑的阶级在革命到来之后对自身苦难的极端展示,没有暴力,革命不会激发出巨大的能量,也完成不了阶级的翻转。对于佩雷菲特的上述观点,李泳禧全面赞同的态度在同样收录进《与八亿人的对话》中的《果实的分配》一文中可以得到确认。这篇文章译自韩丁《Fanshen》一书中的“TheFruitsofStruggle”,描写了1940年代后期中国解放区的土改中,一个村庄的农民分得土地和地主私财翻身作主人时喜洋洋、乱哄哄的场景。事实上,原书中“The FruitsofStruggle”之前的一节,即是对土改中暴力、血腥场面的描写。李泳禧对书中内容进行的取舍显示出他对于中国的土地改革的肯定态度。这表明,在他看来,与土改中的血腥、暴力相比,土地改革为中国农民的生活带来的巨大的令人欣喜的变化更加本质,更加能决定未来中国走向。
在新中国的合法性之外,李泳禧着墨较多的是新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开放的外交政策。当时的韩国社会对中国的一个错误认识就是把“孤立主义”看作是中国对外政策以及对外关系的属性,并且将其与朝鲜时代的“闭国主义”,或者与尼克松的“新孤立主义”相等同。对此,李泳禧指出,所谓中国的“孤立主义”其实是“美国用军事的力量包围中国,用政治、外交、经济等孤立中国的结果被宣传成缘于中国自身的孤立主义、中国自身的责任”(4)。而实际上,中国从未选择过锁国主义,而是积极要求加入各种国际组织,履行在国际社会中的义务。虽然在制度外交的层面上一度被迫选择孤立,但是一直以来,中国在由民间关系、国际舆论倾向、道德判断等所决定的状况外交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不仅如此,针对韩国社会认为中国外交刚直、僵硬的看法,他还指出中国外交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的特点,并结合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中国人的性格分析其灵活性来源。
与以上几种当时韩国社会因反共思想而产生的固定观念相比,李泳禧更加致力于破除的是韩国社会对同时代中国,即“文革”时期中国社会内部的妖魔化想象。1966年“文革”开始后,韩国的报刊、杂志上与“文革”相关的信息中呈现出的是一个混乱、无秩序、好战、具有威胁性的中国,多数韩国知识人把“文革”看作是一场“非正常的权力斗争”。不仅如此,多年的反共宣传让韩国社会把中国社会想象成“非人化的社会”,认为中国普通民众过着无民主、无自由,就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也得不到保障的生活。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泳禧与“文革”相关的论述中不仅显示出了一个对内以人为本、对外独立自主的同时代中国,更深层次探讨了中国社会主义作为弱小国家理想发展道路的可能性。可以说,与“文革”相关的论述中不仅包含了李泳禧对反共意识形态的挑战,更反映出他对包括韩国在内的弱小国家发展道路的最根本的思考,这些论述构成了李泳禧中国研究的核心。
二
以“文革”时期的中国为主轴,李泳禧对几种不同发展道路进行了多重对比。主要包括中国、苏联两国社会主义的对比,中国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对比,中国社会在“文革”前后的对比,以及中国跟走上了与中国不同发展道路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对比等等。其中,在中、苏两国社会主义的比较论述中不仅包含了李泳禧对当时的中国和苏联两国不同发展道路的基本思考,也包含了他对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基本思考。这些思考构成了他把中国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理想的社会制度的判断基础。
李泳禧主张,中国和苏联两国社会主义的不同,源于中、苏两国社会主义指导理念的不同。他认为,代表中国社会主义运动的毛泽东和代表苏联社会主义运动的斯大林之间存在着基本哲学的对立,即,“思想(政治、人)优先主义”和“物质优先主义”的对立,而这也是毛泽东与斯大林对于“在社会主义社会的建设过程中是生产优先还是思想革命优先”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其中,依照李泳禧的说法,斯大林把生产放在首位。因为对于斯大林来说,社会主义的特征是实现了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阶级就会自动消失。而通过生产资料公有化的制度革命和在此基础上生产力的快速发展,人的意识会自动被改造。这意味着,人的思想革命是附属的、自动进行的。基于这种思考,斯大林和后来的赫鲁晓夫都致力于生产资料的公有化改造、生产力的发展以及财富的分配等物质层面的发展,而忽视了人的思想、意识的层面。上述苏联的社会主义革命理念,以及基于这种理念的发展模式被李泳禧界定为“物质优先主义”。据李泳禧分析,毛泽东对同一问题的看法与斯大林不同。毛泽东认为,人的思想、意识不会随物质的、制度的革命的完成自动得以改造,在物质革命之外还需要单独进行思想革命。这是因为,即使社会构造发生变化,从过去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过来的人还是具有利己主义、个人主义等习性,所以思想革命要与制度革命并行。如果只进行制度革命而忽略了人的思想革命,就会像苏联社会一样,出现种种“向资本主义逆行”的现象。长久之后,这种现象会成为使社会主义社会崩溃的内部力量。也正是从这种认识出发,中国完成了制度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在生产优先和思想革命优先之间,毛泽东选择了后者。其具体表现就是毛泽东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这个思想革命。这种选择被李泳禧称作“思想优先主义”、“政治优先主义”、“精神优先主义”。
在李泳禧看来,虽然斯大林的“物质优先主义”要比毛泽东的“思想(改造)优先主义”更加贴近马克思主义的原义,但是,斯大林的“物质优先主义”是“对马克思理论机械的、教条的应用”,毛泽东的思想则是社会主义革命理论的一个进步。可以说,他的判断是建立在上述两种理念的实践效果之上的。
李泳禧曾依据外国人在苏联旅行后写作的纪行文、新闻报道、见闻等得出了苏联社会主义社会的现实主要表现为官僚主义、两极分化等社会不平等现象,以及人们为满足物欲而导致的腐败、道德堕落、犯罪等。这些“在结果上与理论上的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相逆的现象”与通常意义上人们认识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毫无二致。这一点被他接下来的分析所验证。他认为,苏联社会出现此类现象的原因在于物质第一主义,即资本主义要素的增加。因此,这些现象不会像索尔仁尼琴等苏联反体制知识人所主张的那样,通过导入西欧式生活方式或资本主义经济理论就可以纠正。这句话可以解读为,在他看来,“物质第一主义(物质优先主义)”与其说是苏联社会主义的固有属性,倒不如说是资本主义的本质属性。它所带来的问题是资本主义的必然产物。但是,“物质优先主义”带来的问题并不仅仅发生在资本主义国家。它们发生在所有持有这一发展理念和模式的国家,无论这些国家在制度上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于是,在李泳禧的“物质优先主义”,或者说“物质第一主义”的评判标准之下,冷战时代在观念上泾渭分明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界线被消解掉了。在社会现实,尤其是发展理念和方式的层面上,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苏联以及追随苏联发展模式的社会主义国家反倒与资本主义国家成为了同一类别。正因如此,苏联社会内部因物质优先主义而出现的问题同样存在于,甚至可以说早已存在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于是,苏联的问题无法通过资本主义的方式来化解,正如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问题同样不能利用苏联式的社会主义来克服。
然而,在李泳禧的笔下,这些因“物质优先主义”而产生、在共有这一理念的国家内部无法被治愈的社会弊病,在中国却通过“文化大革命”,也就是“思想(改造)优先主义”的具体实践得到了治愈。这一点,可以从《与八亿人的对话》(1977)中得到印证。这本书是由李泳禧搜集资本主义世界各类权威人士在中国的实地体验和游记编译成的,书中内容“一言概之是描写中国民众过日子的样子。没有任何关于意识形态、权力、政治、革命、宣传等的东西,尤其没有关于‘理论’的东西。(这些文章)只是像读记行文那样,轻松地阅读,会让人产生像是走进中国的老百姓中间亲眼目击的感觉。”(5)这些经过李泳禧精心选择的、关于中国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事实“以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的最新见闻为主”(李泳禧虽然未明确对文化大革命的起止时期有过说明,但是他把1969年4月召开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再次当选国家主席作为“文革”混乱期的结束)。由于时代状况的制约,李泳禧无法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他只能通过阅读来自西方世界或者日本的报刊、杂志、书籍来了解同时代中国的相关信息。虽然无从得知他当时接触到的所有关于中国的信息,但是,《与八亿人的对话》所呈现出的一定是李泳禧自身相信,并且试图让韩国社会相信的“文革”所造就的中国社会。
《与八亿人的对话》中呈现出的“文革”结束后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以人为本,在充分地保障了普通民众平等、自由生活的同时让人具备了高度的政治道德意识的社会。这一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文革”结束后的中国社会“与物质生产相比更注重人的平等,与提高效率相比更注重解除、克服人的被疏远”。(6)在分配方面以人民的需要为先。如,改革了“文革”前按劳分配的分配制度,实施了能够给予所有人基本生活保障的粮食分配制度,并且创设了中国农村前所未有的医疗保险制度,从而切实保障并改善了包括农村老、弱、病、残在内的农民整体生活水平。其次,中国的文学、艺术为了人民,官僚、精英阶层接受自我改造也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再次,这些以人为本的措施不仅极大地保证了“文革”后中国社会的平等和稳定,还提高了人民的政治道德意识,让他们能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生产,从而促进了中国经济的良好发展。由此可见,在李泳禧那里,中国的“思想(改造)优先主义”理念的最终落脚点在于“以人为先”,也就是保障人的幸福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事实多是在与中国“文革”前李泳禧所谓的模仿苏联“物质优先主义”的刘少奇路线时的状况、苏联以及追随苏联发展路线的东欧国家的对比中得以呈现。在《与八亿人的对话》一书多篇文章的描述中,“文革”前在刘少奇“物质优先主义”的指导下产生的社会问题在“文革”后消失了,文化大革命这个在毛泽东的“思想革命优先主义”指导下的社会革命,成功地克服了因“物质优先主义”而产生的种种社会弊端,解决了苏联社会主义和西方资本主义没能解决的问题,保障了人人平等、有道德、有尊严的生活。可以说,这是在李泳禧看来,中国式社会主义优于美、苏等国的社会制度,“思想(改造)优先主义”优于“物质优先主义”的重要原因。
然而,“思想优先主义”指导下的中国式社会主义与以“物质优先主义”为理念的西方资本主义和苏联社会主义的对比并不足以使前者成为李泳禧心中的理想社会制度。作为朝鲜半岛上的分断国家韩国的一员,“哪一种是适合弱小国家的发展道路”才是李泳禧最为关心的问题。
三
在李泳禧看来,弱小(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模仿西方的现代化;另一种是否定和克服西方文明的中国的现代化。这种论断的依据在于,他把中国现代化过程的思想基调界定为对西方文明的“否定和克服”,主张“这是使今天的中国区别于西方和以西方化本身作为现代化目标的日本、土耳其等国家,以及今天仍在此列的许多落后国家,甚至同为社会主义国家的苏联的最核心特征”(7)。由此可见,他对弱小国家两种现代化道路的区分与他对“物质优先主义”和“思想优先主义”的区分是一致的。模仿西方的现代化与克服西方文明的现代化实际上等同于物质优先的现代化与思想优先的现代化。
对于选择了模仿西方进行现代化的弱小国家,李泳禧的讨论主要集中于揭示它们在农业、工业现代化的过程中存在的问题。比起他笔下“物质优先”的美、苏等大国,这些模仿西方、走上了“物质优先”发展道路的弱小国家面临的问题更为复杂。从本质上看,他所列举的此类国家出现的各种纷繁的社会问题可以概括为以下两点。首先,获得解放后的弱小国家急于进行物质上的现代化,发展国民经济,而没有进行彻底的社会改革,清算残留的旧殖民体制。这导致旧时期民族内部的阶层构造进入新时期后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与殖民者相勾结的大地主、资本家等旧统治势力不能被彻底清算,农民等底层人民的生活也没有得到真正改善。其次,为了追求发展速度,这些国家往往依靠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资本、资源发展本国经济。然而,从长远看,这种方式非但不能从根本上带动本国经济的发展,反而会造成经济、政治上的新一轮对外依附,形成与旧殖民时期相类的、与国外势力勾结的精英阶层,带来两极分化等社会不平等现象,阻碍民族内部的团结。
实际上,对比同时代韩国的现实状况可以发现,以上模仿西方进行现代化的弱小国家面临的问题同样是韩国现代化面对的困境。李泳禧的上述讨论中包含了他深切的韩国关怀。
对于殖民地残留经济体制,韩国同样存在清算不彻底的问题。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农地改革的不彻底。由于国会中地主阶级和亲日势力出身的议员占据多数,李承晚政权的农地改革最终选择了有利于地主、不利于农民的“有偿买入、有偿分配”的方案。其二是处置原来日本人所有企业过程中存在的问题。这些企业大部分被美国军政府和李承晚政权廉价出售给旧日本人所有者的关系户,即过去的朝鲜人股东、租赁人和管理人。这部分人后来成为了韩国资本主义经济的核心势力。这些企业日后也在韩国政府的特惠援助下成长为垄断企业。
李泳禧对弱小国家模仿西方现代化的质疑也是在1960年代中后期朴正熙政权开始大力推进以追赶西方为目标的“祖国近代化”计划这一大背景下进行的。朴正熙上台之后,1965年韩日关系正常化,随着日本商业资本的大量涌入,韩国的经济体制逐渐实现了从援助经济体制向外资型经济体制的转型。1966年到1970年之间,韩国的经济增长率在五十九个发展中国家之中居第一位,成为了国际上经济增长的模范国家。然而,超高速的增长率不仅没能纠正,甚至更加强化了韩国经济自殖民时代以来的痼疾。包括以消费资料的生产为主导致的产业发展不均衡、中小企业被牺牲的基础之上的大企业的垄断性、经济上高度对外依存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对外依附、外资多进驻具有地理优势的地区引发的区域发展不均衡等。不仅如此,1960年代后期以后,韩国经济超高速发展的最大受益者是极少数的资本占有者,即与政府关系密切的财阀们。底层劳动者的生活并未得到真正改善。
对于韩国在模仿西方的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上述问题,李泳禧不仅通过讨论与韩国相类的弱小国家的现实状况曲折地表达自身的态度,他还通过一些短小的社会时评对其进行直接批判。在《外汇与日本人》一文中,他直指,在“物质万能”的现代化理念下,朴正熙政府鼓励宾馆卖春业的发展、以“买春旅游”吸引日本游客赚取外汇的行为无异于以卖女为代价成为富翁的父亲。他强调:“与金钱相比,人和社会对于国家来说更加重要才是合理的。就像对于个人来说有人格、品行和道德性一样,对于社会、国家以及公民来说,也应该有比外汇更加重要的东西。”(8)《电视的偏见和反知性》一文,又借助对电视文化的批判,把箭头指向了当时韩国社会中的优等生文化、贫富分化、城乡差别,由区域发展不均衡引发的地域歧视等社会不平等现象,以及试图让这些现象合理化的物质万能主义的社会原理。至此,我们才能理解身处后发国家现代化的模范国的李泳禧,何以还要向外部世界寻找弱小国家理想的发展道路。
与包括韩国在内的上述国家走上了模仿西方的、以“物质优先主义”为理念的现代化道路后问题百出的状况不同,李泳禧笔下“思想优先主义”指导下的中国现代化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首先,在清除旧的经济制度方面,彻底的土地改革给中国农民的生活和思想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还买政策的实施将旧资本家的企业和平转换为社会主义企业,为中国的工业化打下了基础。其次,与上述国家模仿西方的工业化伴随着经济、政治上的对外依附不同,在“思想优先主义”的指导下,中国的工业化依靠“自力更生”保证了本国资源的开发、利用,同时也保证了中国在国际上独立自主的地位。对此,李泳禧在《中国的国力——自力更生的哲学》一文中有过相应论述:“大体上,从外势的殖民、半殖民状态中解放出来的许多国家急于进行现代化、工业化,以贷款或援助的形式接受别国的资本、物资、技术、知识,而后模仿先进国家的发展过程已成常例。但是中国的情况与此形成对比。(中国)拒绝贷款、援助,更加重视民族的、国家的独立。从这一点出发,中国的领导者和人民为了以‘自力更生’解决一切问题而努力。”再次,就像前文中所述,中国在生产上坚持以消费者为先、以人民的需要为先,在分配上坚持平等,这不仅带来了中国社会内部的稳定和团结,也反过来提高了人民的政治道德水平,促进了中国的工业化进程。
以上李泳禧的多篇论述中呈现出获得了民族解放后的弱小国家选择了两种不同现代化道路之后的现实状况,再次确认了他在中国与美、苏的对比中所得出的结论,即“思想优先主义”的优越性以及中国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更加肯定了相比模仿西方的现代化,中国的现代化才是更适合弱小国家的发展道路。用李泳禧自己的话来说,“通过消除对外国资本的依赖、消灭与外国资本相勾结的统治阶级,使全体人民具有了实质的、心理上的一体感的中国经济、政治,以及社会原理已经成为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大众心中期待的未来”。(9)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李泳禧对于“文革”,对于刘少奇的指导方针,对于同时代中国社会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与事实不符,甚至可以说存在错误。这也使得他据此得出的上述结论站不住脚。但是,在以此否定李泳禧中国研究的意义之前,有必要重新回到韩国的现实土壤之中,思考与他在中国研究中得出的结论本身相比,他在对抗韩国反共意识形态的同时,对于适合弱小国家的理想的社会制度进行的探索所具有的以下几点意义。
首先,李泳禧的中国研究有效地对抗了作为当时韩国国家意识形态的反共思想,不仅开拓了更加客观的中国研究的可能性,还为韩国对朝鲜,乃至统一问题的认识,开辟了新的可能性,为重新思考作为西方民主主义概念的民主、自由与作为人的生活状态的民主与自由提供了帮助。
从大韩民国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这两个朝鲜半岛上的分断国家建立开始,对于同时主张本政权是朝鲜半岛上唯一合法政府的朝韩双方而言,否定对方政权的合理、合法性也就成为证明本政权正当性的必要手段。从韩国方面来看,李承晚政权的建国理念之中就包含了作为反对朝鲜金日成政权的反共思想。不仅如此,在美国的主导下,韩国从诞生之日起就被统合到以美国为首的世界资本主义阵营之中,成为了冷战时期东亚地区的“反共前哨”。在此过程中,共产主义在韩国社会逐渐沦为独裁、专政、丧失人伦、威胁韩国乃至世界和平与安全的代名词,民主主义的反义词。而反共则被鼓吹成保障韩国国家安全以及实现朝鲜半岛统一、民主的必要条件。基于此,反共思想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成为韩国的民族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民主主义者、统一论者共有的思想。直至1960年代后期,韩国的多数进步知识人在“反共”问题上也不能免俗。引领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后期韩国进步阵营风潮的《思想界》杂志,在推翻李承晚独裁政权的“4·19革命”中起到了积极作用,其最重要的标签就是反共、反独裁以及追求美国式民主。可以说,反共冷战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李泳禧同时代的韩国知识人乃至进步知识人对统一、民主、自由的想象,制约了他们对理想的社会制度的想象。相反,李泳禧的中国研究借助源自美国国会的资料以及资本主义国家拉铁摩尔、佩雷菲特、贝冢茂树等权威专家和记者实地考察经验,展现出了一个在“思想优先主义”的指导下对内以人为本,对外独立自主、援助弱小国家、富有国际主义精神的社会主义中国。与此同时,他还给出了一种对民主、自由乃至对理想社会的全新理解——如果说民主的、自由的社会就是理想的社会,那么,对于中国社会不能以西方民主主义概念上的“民主、自由”去理解,而是要去观察生活在中国社会之中的人的生活,他们是否在基本的物质需求被满足的基础上,过着平等、有尊严、有道德的生活,他们是否在实际生活中享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和自由。
其次,李泳禧以中国的现代化为参照物,映照出包括韩国在内的后发国家模仿西方、以西方化为目标的现代化所产生的弊病,从而在1970年代初期就从根本上对包括韩国在内的后发国家的发展模式提出了质疑,对“弱小民族和国家的未来应该去向何处”,“什么才是适合弱小民族和国家的发展道路”这些至今仍然未解的问题进行了深层次思考。李泳禧以一国的社会中弱小者(民众)的角度,以国际社会中弱小国家的角度质疑后发国家模仿西方的现代化,思考什么才是保障弱小者利益以及弱小国家独立自主地位的发展道路。然而,与李泳禧同时代的韩国批判知识分子,对于韩国现代化中出现的两极分化、区域差别、城乡差别等问题,多是在与朴正熙政权共有西方式现代化这一目标之下,或从民族主义的角度批判对外依附,或以西方式民主主义为标杆批判两极分化等不平等、不民主的现象。他们的做法无异于通过西方的现代化来解决由模仿西方的现代化引发的问题。据研究称,从根本上质疑韩国现代化模式的批判知识人直到1970年代后期才出现。正因如此,李泳禧在1970年代初期以中国的现代化为参照物对包括韩国在内的后发国家模仿西方的现代化进行的质疑才显得格外有意义。
1977年,李泳禧因《转换时代的逻辑》《偶像与理性》《与八亿人的对话》内容有违反反共法的嫌疑被拘留、起诉,最终获刑两年。出狱后,他面对关于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更全面的信息,面对中国改变发展路线的现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失望和幻灭。这种幻灭感是促使他在1980年代把研究重心逐渐转向朝鲜半岛的和平以及统一问题的重要原因。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逃避现实,恰恰相反,因为对于一个真诚的思考者而言,自我省察需要足够的时间。1989年,花甲之年的李泳禧回顾自己的中国研究,从自身“缺乏对中国革命的科学理解”、“缺乏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和哲学的透彻理解”、“缺乏对中国历史的深厚学养”三个方面进行了自我批判。两年后,面对苏联解体、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出现种种负面现实,他的自我批判最终通向了对人性的思考,以及对社会主义的思想改造能否真正改造人性,实现平等、道德的理想社会的质疑。这实际上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质疑。1970年代的李泳禧从造就了他眼中保障了弱小者利益、实现了社会正义的理想社会的意义上去肯定“文革”这个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大规模政治、经济和思想运动,而到了1980年代,当李泳禧原先所批判过的苏联式社会主义的弊端在中国出现的时候,他开始重新思考文化大革命式的思想改造作为实现理想社会的途径的有效性。尽管批评者因此而认为李泳禧“前后不一致”,但是作为一个思想上的探索者,这个伴随着历史发展而发生的变化,在本质上却是他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摸索、探寻的过程,是他在历史洪流的激荡中对“推翻了殖民统治、获得了民族解放之后,弱小民族该去向何处,什么才是使它们通向平等、道德的理想社会的发展道路”这个关乎每一位弱小者、关乎全世界每一个弱小民族的现实问题的思考。
或许李泳禧一生的求索,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人类至今尚未找到真正理想的社会形态,那么,作为一个思考着的个体,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基本的事实,从而在不断变动的历史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去打造具有现实精神的理念呢?
注释:
(1)李泳禧、任轩永:《对话:一个知识人的生活和思想》,第438页。
(2)《中国外交的理论和实际》,《转换时代的逻辑》,第52页。
(3)《调整对大陆中国的视角》,《转换时代的逻辑》,第87页。
(4)李泳禧:《中国外交的理论和实际》,《转换时代的逻辑》,第63页。
(5)李泳禧:《致读者》,《与八亿人的对话》,第3页。
(6)李泳禧:《中国是怎样的国家》,《与八亿人的对话》,第92-93页。
(7)《从思想变迁看中国近代化百年史》,《转换时代的逻辑》,第154页。
(8)李泳禧:《外汇与日本人》,《转换时代的逻辑》,第228页。
(9)《第三世界为什么看中国》,《偶像与理性》,第158页。
董晨,博士生,现就读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