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王蒙
2015-12-05方蕤
◎文/方蕤
我的先生王蒙
◎文/方蕤
若是你从《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认识王蒙,准以为他是个锋芒毕露多棱多角的人物,但是,他的老实规矩,是你意想不到的。
“催人泪下”
王蒙从理论上非常肯定包括购物在内的日常生活,他也常常表示有热情陪我去逛商店。然而,一旦真去,他只会做“催人泪下”的事情。
“催人泪下”,就是不停催促,直到别人难以忍受。
王蒙生活节奏快,变化也快。他喜欢催人。早餐一般由王蒙掌勺,我还没洗漱完毕,他已不停地在喊,面包烤好了都凉了,吃不吃啊?知道他是好心,却让你不能从容。去老干部俱乐部游泳,别人都是活动、热身,然后再下水游,边游边悠闲地聊天。王蒙却是直奔主题,忙不迭下水就游,上岸后目不斜视,穿衣回家。
朋友们都问:王蒙怎么什么都不耽误?游泳、爬山、打球、开会、赴约、下馆子、看孙子、出国、学英语……还能写出这么多作品?
按他的说法,变化着做事,兴奋点转换,大脑可以得到积极、健康的休息。事情越多,生活越丰富,休息也越好。
王蒙效率高,体现在他的“选择记忆”上。爱看的书看得快,记得住。忘却烦恼,忘却不快,忘却那些乌七糟八的事。王蒙爱惜时间,效率也体现在时间的使用率上。
有时候客人一来,说起来没完,遇到这种情况我束手无策,王蒙真敢给人下不来台,他会说:“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谈到这里吧。”直接下逐客令。
泛吃主义
土洋食品,南北风味,王蒙都能适应。每到一处,不论酸、甜、苦、辣、咸、淡,生、熟、软、硬,带核、带荚、带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稀奇古怪……他都说好。除非在吃螃蟹时,显得很拙笨,也很没有耐心。
他爱喝稀粥。写了《坚硬的稀粥》一文,这篇小说居然能引起那么大的风波。“稀粥事件”后,宛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出来那么多写粥的文章,大谈特谈起粥文化。此后王蒙不论走到哪里,一些单位宴请,在酒席上,总要上一碗稀粥,大家边喝边开玩笑,什么“要成立中华粥协,就要王蒙出任会长”等等。
王蒙坚持每天进食三次,不多不少,不吃零食。过去有的单位星期天只开两顿饭,这对王蒙来说相当痛苦。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吃得很少,我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病?不想吃东西?”他回答:“不是,今天要节食。”我很惊讶,他一贯是非常重视吃的,如果哪顿饭清淡点,他总要说出一些道理,但是那一天他好好的却不吃饭了。原来他从报刊上看到关于一位欧洲电影明星养生经验的报道,说每月要有一天不吃东西,即所谓清胃。于是王蒙认为大有道理,还发挥说这正像房间大扫除一样,胃也一样,它需要调理,然后再工作。但这一理论没有完全化为实践,不过是纸上谈兵,每天三顿饭照吃不误。
王蒙还特别信奉一些老传统的吃法,如有点儿小病,就不能吃油腻食品,冲碗藕粉或莲子汤,说这样有助消化,并把这种“食疗法”传授给孩子们。我讽刺说,藕粉是王蒙的“回生粉”,他对之欣然接受。
十足教条
王蒙理论先行的做法,以至发展为生硬的教条主义:天气预报如果说没雨,那么出门时,即使天正在下雨,他也不打伞。一次,冬天在外地住旅馆,他调了一阵空调后,立即说温度升高了,我说感觉反而凉了,最初他不相信,经过检查,确实吹的是冷风。我们还在新疆时,一次,好友李洪看见王蒙洗完的衣裳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满是一缕缕的褶子,还湿淋淋地往下滴水。她十分怜惜地对王蒙说:“你要是没劲儿,就别洗了。”其实,王蒙并不是没劲儿,而是有一篇文章说洗完衣服不能用力拧干,否则会伤害织品。从此,王蒙洗完后去晾晒的衣服都是水淋淋的。
若是你从《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认识王蒙,准以为他是个锋芒毕露多棱多角的人物,但是,他的老实规矩,是你意想不到的。
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有点儿近于死板,气得孩子们说他极“左”,是教条主义者。
“文革”中,我曾多次回北京探亲,但王蒙不肯与我同行,他说没有请示,自己不好擅自行动。
近十几年,他出访了二三十个国家,得到的一些贵重礼物,全部上缴。
他在遵守时间方面,毫不通融:每次用车他说几点到,你就一定要准时;你如果搭他一次车,动作慢半拍,他都会跟你发火;他到一个地方,一定会跟司机交代好是一个小时办完事,还是需要几点来接。他心中想着他人。每天上午是他的黄金时间,用来写作,这个时间他是不允许轻易被他人占用的。
家里的电话,那个时候是公家给装的,孩子用的时间长了,他就马上干涉。
随着年龄的增长,王蒙的牙齿一颗颗地坏掉,常常痛得难以成眠,这真是他的一大灾难。他很怕拔牙,在同仁医院拔第一颗牙时,受了惊:医生没等麻药起作用,就开始拔,当时他痛得险些昏倒。在他离开医院,等到无轨电车来时,牙床才感到麻木。回到家,他一只手捂着半边脸,面无血色,整整疼了3天,也不能进食。这些年来,治牙病是他一大心理障碍。
或许他根本就没法对付这个心理障碍,由于他笃信医学,有认死理的毛病。他戴了20多年的假牙,认为是大夫给配的,就应该戴。可他的假牙配得不合适,戴上去牙床疼痛,牙龈发炎,而且那个金属环用舌尖一舔,再用手往下拨就下来了。我说不合适你就别戴了,他说:假牙就是这样,戴着戴着就合适了,有个过程,戴就要坚持戴,不要怕疼,你不戴,它的邻牙也会一个个地全掉了。他说了一大套理论。
后来他的假牙损坏,不得不去医院治,遇见一位高明的大夫,为王蒙修了牙。王蒙从医院回来,没等坐稳就忙着发表感慨:“我戴了20多年的假牙,都不懂,今天戴的才是真正的假牙。敢情做好了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真傻,真是戴了20多年的‘假’牙?”后来这一通话,快成祥林嫂的口头禅了。
他从来就是这样认死理。
王蒙喜欢用他所信奉的理论去指导他的行为。他若知道一点儿道理,就会忠实地做理论的奴隶。干脆说,有些时候,有些方面,王蒙是一个十足的教条主义者。他的教条,严重起来甚至使你受不了,使你觉得没法儿跟他过正常的生活。遇到这种时候,我就想,谢天谢地,幸亏他没有什么洋博士的学位,要不,还让人活不活了!
摘编自《我的先生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