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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父亲》(节选)

2015-12-04

鸭绿江 2015年12期
关键词:气球镜子尿液

……火车走走停停,全然不顾我父亲的感受,全然不顾膀胱们的抗议(毫无疑问,有压迫感的,急于去厕所却无法过去的绝非只我父亲一个),似乎还有徘徊和犹豫——它冷冰冰,硬邦邦,有钢铁的身躯,通过不断的汽笛向我父亲他们宣称,它代表着进程,代表着整个人类的历史——前进是方向,阻力是有的,某些时刻的停滞也在所难免,至于个人意志,至于膀胱们的抗议,都无法对它构成转移……而且,构成膀胱壁的也不是海绵,尽管浆膜层为蜂窝脂肪,平滑肌形成有伸缩的肌肉囊,黏膜层上有细细的皱襞,也可能有限度地伸张——可它们无法吸走水分,已达400ml的尿液接近了上限,而勤奋工作的两肾还在忙碌,把代谢之后的产物废物和毒物,通过原尿,经过输尿管——父亲在心里喊停,他向大脑发出请求,让神经细胞把他的请求传递过去:你们俩,劳动模范,是不是需要……歇息一下,擦一擦汗?你们俩听着,停,快停!你们得考虑一下下游,那里已出现洪灾!哎,你们俩,肾!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如此无视我的——求求你们,这样下去,对我没好处,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事与愿违,火车竟然在一个叫符离集的小站停下来(也不知是第几次停了),不再前行。一分钟、一分钟……终于有人询问,怎么回事,又怎么啦?这次完全没有答案,车窗外,已经一片黑暗,伸出的脖子只能感觉到风和冷。“怎么回事?”我父亲脖子后面流出细细的汗水,他的牙,在挤压的感觉中不停地颤,“为什么又要停下?”

完全没有答案,车站上空空荡荡,漆黑一片,没有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急于上车的男男女女,很远处,才有一两盏豆大的灯盏明明灭灭——可它,就是莫名地停了下来。为什么要停,我父亲焦急不安,他想象,自己在用力跺脚,以表达自己的这种焦急和不安——只是想象,他不可能跺脚,过度拥挤使他根本抬不起腿,同时他的膀胱也不允许——它,就像一只充满尿液的透明气球,小小的晃动都可能洒出来,更不用说用力。

大约半个小时或者更长,火车才又重新上路,重新上路的原因依旧不详。没办法,历史的行进有它自己的道理和规律,同时充满了种种莫名其妙的偶然,只能在发生之后慢慢总结,当然所谓的结果也未必接近真相。不去说它,接着说我的父亲,镜子里的父亲,他的全部身,心,已被小腹内的那个可恶的容器占满,随着火车的晃动,我父亲,不由自主,想象一只充满尿液的透明气球搁在自己的肚子里,它被撑大,同时又受到严重的挤压,随时可能爆炸——你可以说,我父亲的想象拙劣,镜子说他就是这样想的,鼓囊囊的膀胱成为另一个大脑、核心,把我父亲的精神牢牢控制,并吸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对面的女孩已经消失,不,她还在那儿,只是我的父亲再也注意不到她,他注意的是小腹内的气球和隐隐的痛,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条竖着肋骨耀武扬威的蛇,它,在不断升高的水柱中淹没,并最终放弃了挣扎。

火车越来越慢,至少在我父亲的感觉中如此,他还感觉,膀胱在膨胀,直到占据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身体就是一个下坠着的大膀胱,这个大膀胱,不光挤走了心、肺、肝、脾、直肠和小肠、前列腺小囊和精阜,还挤向开始脆弱着的耻骨,父亲能听到它被绷紧的气球缓缓撑开的轻微断裂。膀胱还在增大,里面的积水已经淹没至内耳,内耳道里出现水流,而耳蜗和颅中窝则充满了晃动的水声,有些闷,有些浊。周围的拥挤还会给这只膀胱新的压力,周围的拥挤,根本不会顾及我父亲的小心翼翼——“不行,我得去厕所。”在牙齿不断的颤抖中,终于,我父亲向对面的女孩说出他的秘密,他试图从她身边经过,她,不再是让他心猿意马的女孩(他的心猿意马也已在升高的洪水中淹死),而是不通水泻的一环,最近的一环,必须要撬开的一环——“我也想……”女孩面色潮红,看得出,她的情况也不会更好……

两个人的移动绝不如一个人快,当然也可换说法,一样快——因为移动并没有真的存在,只是他们在想:那个丛林密不透风,像一排排扎了深根的树,低声请求和大声呼喊都没有效果,前面的丛林也想移动,然而巨大的魔法已将他们困住,脚趾的根须相互缠绕,就像种植在碟子里长高的蒜苗。得承认,在那个时刻,我父亲还保持着绅士,他让女孩先走,试图用他的手臂将前面垒实的不通使劲撬开,只要一条扁扁的缝隙——不,他做不到,没有那条缝隙,他的手臂已经被卡在里面,就像被一条贪食的蛇所吞噬,想要从中拔出,就得经历反复的疼痛,就得把一些肉和皮和血,挂在锯齿一样的牙齿上面……

长话短说,车至阜阳,路过停过七次,车至阜阳的时候已是正午,很好的阳光,阳光把车厢的一半照得极为灿烂,甚至带有奶酪的味道,可我父亲对此浑然不觉。他终于接近了厕所,而那个女孩已与他走散——在一阵紧过一阵的闷痛之中,我父亲已经顾不上她,他的全部专注都在——镜子可以证明,镜子里的父亲比例失调:上半身缩成实际的三分之二,而下半身,尤其是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位置被镜子突然放大,尤其是……里面的父亲表情奇怪,带有三分痛苦三分难受三分莫名其妙以及半分的尴尬半分的浮肿……他两只手都伸在衣兜里,捧着自己的下半身就像捧着一个将要破碎的水罐……他极为小心,不得不小心,放置于骨盆里的气球已膨胀到它的极限,540ml被污染的水存在里边,晃动,挤压,碰撞,下坠——耻骨前列腺韧带被绷得过紧,已经出现渗血的裂痕,肛提肌韧带则在重压之下不停颤动,随时有绷断的危险,拉直的输尿管已经告急,三级警报,当然,如你周知,腹膜组成的假韧带对它的固定不起作用,只提供象征性支持。下坠的尿液,甚至让我父亲出现短暂晕厥,盗汗,之前那个可耻的、龌龊的、独立的、肆无忌惮的器官,具有多重功能、连接着膀胱下端的器官,在这个时刻,或者说已经足够漫长的时刻,它竟然向内缩短,依靠轻微的收缩来阻止溃堤和渗漏。它做得并不好,渗漏还是有过几次出现,但也确实不能过分苛责……

靠近了厕所,反而让我的父亲更加绝望。门开着,有众多浓重的气味从里面散出,黏稠得要命,即使如此,在厕所里面,所有的空间都已被身体和脚趾占据,同样没有缝隙,同样插不进针。厕所边,一个女孩在不停哭泣,泪水涟涟,我父亲相信她怀有同样多的绝望,她的膀胱里,也有几乎同样多的尿液。怎么办?我父亲想要呼喊,咒骂,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裤子,掏出那个可耻的、龌龊的器官——他真的这样做了。没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隐秘的器官,他冲着一个人的裤角(只能如此,在所有选择中,这是最好的选择),一点,一点,然后再也无法控制,几乎是倾泻——那只是他在晕厥时出现的短暂幻觉,小小渗漏中出现的短暂幻觉,他并没有如此,他不能,不能,不能有许多的理由。

不能的理由再多也不能阻止膀胱——楚歌四面,波涛拍岸,这个硕大的气球早就不堪重负,巨大的水压让四壁再次变薄,如果不是我父亲用他的双手从裤兜的位置护着,它,很可能已经炸裂,淡黄的、有味的废水喷涌而下。我受不了了,他在心里喊,身体抖得厉害,不能再保持表面的平静,他……

在阜阳和潢州之间,车再次停下,依然没有理由,至少我父亲他们不知道理由——下车,开门!我要下车!最先这样呼喊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另外的人,大约车厢内所有的膀胱都已经到达极限:想象一下,整列火车,塞进的都是鼓胀的、透明的、水汪汪的气球,如果一个炸裂,像多米诺骨牌……“开门,开门!”我父亲也加入到呐喊,有人在用力敲打,靠近窗口的那些人,早已急不可待,冒着把气球摔裂的危险跳了出去,跳到地上……门开了,气球们一下拥挤到门口,“一个个下,一个个下!不然谁也下不去!”

是这个道理,他说得没错。可是,膨胀的膀胱已听不到任何的意见,它们更没有理智。“红卫兵同志们!听我口令!”那个呼喊的人被挤倒在地上,“让开让开,我是红旗战队的赵小泉!”我父亲也知道这个名字,它相当显赫,但不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候——有人踏过赵小泉的身体,然后,不止一只脚,包括我父亲的脚,尽管他提醒自己踩下去的时候轻些——“先别急……”底下的赵小泉已经没有了底气,他几乎是乞怜,“别踩我肚子,别踩……”

临近门口,我父亲又出现短暂晕厥,有“瓶口”的那个器官骤然收缩,一连七下,然后波涛涌至,有“瓶口”的器官却没有配制瓶塞——他靠仅剩的一点意志,这点意志在波涛之中显得相当单薄——还只是渗漏,但,下一波再来……他终于奔下火车,向前奔跑,在那时,有两个奔跑的他,速度不一,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如同离弦的箭,我父亲只能望见他狂奔的背影,而后一个,则缓慢太多,他得小心对待那个膨大的、透明的气球,避免在最后一秒出现炸裂。前一个他属于幻觉,他感觉自己用出了那样的速度,闪电和飞翔的速度,而后一个,则沉重而真实,是身高1.78米、需要43码鞋子的父亲,不得不携带着膀胱的父亲。在他耳边,已经是一片水声,众多的膀胱已经无法顾忌,已经有了曙光的父亲则小有不同,他居然还想到了廉耻,做一个正人君子(虽然那时君子已属于四旧,属于被扫除掉的行列):再多一点忍耐,再跑两步,三步,能够背对众人……

有凸起的镜子,照见的是父亲的背影,在一棵小树后面——瓶口不用再堵,它已经得到允许,其实在得到允许之前它就……那一泡尿,尿得那么悠长。细小的瓶口缺乏速度,不过也只能如此,不存在其他的渠道,必须耐心……父亲听得见后面的混乱,听得见汽笛,听得见呼喊,但,他不能停止,囊状容器里的水分还有300毫升,它们还在下压,一同下压的还有阵阵的疼痛。既然已经开始,我父亲就不准备半途中止,他决定一点不留,一滴不留,里面的尿液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我父亲听得见汽笛,它又一次拉响,可瓶口的喷涌还在继续,至少还有200毫升,如果将它们带回,按照之前的速度,不等到麻城膨胀的膀胱就将再经历一次,这一可能让我父亲更为恐惧。“等等我!”他在前面大喊,前面并没有火车,前面有的是一片荒凉的旷野,一只瘦羊正在向远处跳跃……

那辆被称为历史的火车,在我父亲背后缓缓开动,它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等等我!”父亲一边继续排尿一边继续徒劳地大喊,“等等我,我不能被历史抛下!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创造!”“历史”根本没带聆听的耳朵,它强硬而傲慢,不理会他的意见——

等我父亲排净膀胱里所有的水,抖掉最后的残留,转身,历史已经远去,只剩下尘土和一个渐渐小着的灰绿色背影。“给我回来!”我父亲冲着消散中的尘土和烟,他的动作有些滑稽可笑。镜子说,这个可笑并不特别,被丢在旷野中的一百多人也都如此,解决了膀胱的问题,他们还是那样气急败坏。

“这是什么狗屁火车!把老子丢在这个地方!”

“就是就是,我们串联,有那么多重要的革命工作,可它、它……”

“我看,我们也要像海燕那样,占领车站,先革火车的命!”

“对,革火车的命!那个开车的,一定是隐藏的走资派,反革命!”

“看怎么收拾他!他一定要为自己的反革命行为付出代价!我们一定要砸碎他的骨头,把他抛在野地里喂狗!”

……

把膀胱里的尿液解决掉,然后解决掉部分的怨气和愤愤,留在旷野中的一百多人,开始思考各自的处境:我们如何追赶已经离开的历史?去下一个车站,还是返回?下一辆火车将在什么时间到达,会不会像前一辆那么拥挤,会不会,即使削尖自己的脑袋,也不能再挤入被称为历史的火车?未能完成的任务如何交代?难道就如此成为了弃儿,从此不受待见,不能再进入怀抱?难道我是逃兵,我如何向战友们解释,只一泡尿,就让我落在后面,再也追赶不上前进的脚步?这个完全个人的理由,会不会遭到更严重的鄙视?“你要是立场坚定的人,就是步行,也会赶到和走资派们决斗的战场,而不会中途返回,置战友们的生死于不顾!”

不,不能返回,我父亲决定顺着铁路前行,就是步行,他也要走到乐山,何况还有机会,还有可能乘坐下一辆火车,用最快的速度弥补——我要和我的战友们聚合,我要,尽可能快地加入到历史之中——踩着稀疏的草叶和深浅不一的土,我父亲踢踢踏踏,加快速度:他的心里蹿着小小的火苗,他想着需要他参与的历史和车上的女孩,他的膀胱干瘪之后,空出的部分,很快就被其他(包括他的胡思乱想)所充满。

“如果他在那列火车上,如果他早点到达……”毯子下的魔镜忍不住再次发言,不过这次,它有着从来没有过的柔和,“你们有个说法,叫什么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件貌似不祥的事件其实包含了可能的幸运,譬如你父亲的错过。虽然,我一贯不喜欢这种带有诡辩意味的说法,但要承认,多少还有些道理。”

我不争吵,也不附和:后面的故事,我要交给镜子而不是魔镜——它,暂时还要留在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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