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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别

2015-12-04王宪

鸭绿江 2015年12期
关键词:形器复制品馆长

王宪

对姚璐来说,糟糕就糟糕在那一瞬间。

那天是入冬以来少见的好天气,阳光斜照进八块一模一样的正方形玻璃,窗前成为屋内能够感到温暖的地方。对一直埋怨的馆里不好好给暖气又不准点炉子,也似乎有了缓解的力量。

姚璐不再戴比手大不少的白线工作手套了。她写得很快,到了午休,也没放下钢笔。她知道还有多少,有多少,也不多,永远是一笔就完的事。她喜欢在整段的地方停下,让自己获得明确的成就感。她终于写完了《红山玉器》器形一章的第三题。

姚璐靠在椅背上,眼里时而空无一物,时而是一行行扁形文字。扁形文字很雅,总能觉出汉隶的味道,她自己也为一点不像她写的兴奋着。这部学术著作对她很重要,那样的趣味,让日子好过,心里有着说不清的平静。这是她以前没想到的。她特别想喝茶了,浑然不知地喝起凉了的茶。是绿茶。喝绿茶也是为了写,馆办文秘王刚告诉她,绿茶提神,不分男女。于是写这本书没几天,她就喝上了绿茶,是馆里唯一喝绿茶的女孩儿。

姚璐从卷柜取出白铝饭盒,往外走。去食堂买饭的路上,那份心思还是不能完全停下。她有一个计划,要为每个器形配照片,这样她就能言之有物,说透要说的观点。她一共要配二十一张照片,全部是馆藏的红山文化动物类精品。她与老专家肖平的看法不一样。肖平推崇马蹄形玉,是从制造工艺难度出发的,一心要强调马蹄形玉那不正圆、也无一平面或直线、很能表现人类早期加工技术进步的东西。而她格外欣赏龙凤纹佩形玉器,很女人地在母系社会图腾艺术上老有想法。她把她的想法讲出去了,没多久被肖平当成学术假想敌,在个个研讨会上反衬他的观点。一讲起来,就斗志倍增,气宇轩昂,引经据典也比过去锋芒毕露。他说马克思说加工工具的进步,是人类区别于动物最重要的进步,然后就是武器的批判,千军万马统统不在话下。于是她还没正式出场亮相,就已经灰溜溜的了。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学术假想敌是个女孩儿,见了面便急着说,百家争鸣好,百家争鸣好,特别地和蔼起来。

姚璐从食堂回来,走得比去时快,破旧的地板被她踩得吱嘎嘎响。她放下饭盒去关门,取出一串钥匙,走到铁栏杆门前把锁打开,开了铁栏杆门。之后,又开一把锁,开了里面的木门。

把龙凤纹佩形器的复制品,一头垫上书,有一定仰角地放在桌上,姚璐便快乐地进入到她想好了的边看边吃。

复制品上也是一龙一凤。布局也是那么疏朗,在透雕中走着特有的瓦楞般凹槽线条。一弯便是龙,龙鳍如云;一弯便是凤,凤爪似鹰。也只是这样粗略几笔,就聚集了一股庙堂之气,在方寸之间极郑重其事,人类最初的龙凤崇拜就出来了。

转眼之间,姚璐一点也不尽兴,也不甘心了。她的脸再次冲动地红起来。她又去了库房,又捧出一个盒,这回是佩形器真品。

很好地看了一会儿,姚璐心里出现了问题。似乎佩形器真品,只是因为附着史前这个概念,可以概念优先,往出土物上靠,才显得凝重,比复制品多了些神采。

姚璐奇怪了。放下这个,拿起那个,反复端详着。后来,一手一个,动的只是目光,更加迅速地对比。她没找到答案,放下了手里的。

盖上最后一个盖儿,姚璐迟疑了一下,之后急不可待地重新打开。接着,又打开了另一个。她那样看着,心里有了放错盒的感觉。很快更不自信,慌忙回忆往回放的全部过程。

不过一秒钟的过程,漫长起来。姚璐完全回忆不出要回忆的东西,眼前只停着不可动摇的简单——根本就找不出哪件是出土物,哪件是复制品的证据,两件玉器终于在最后一次无比认真的查看中,彻底混淆了。她呆住。她哭起来。她没有得到出书想领悟的东西,却也收不回去文物了。

一下午,姚璐过得都是慌慌乱乱心惊肉跳。

姚璐到档案室,看考古报告复制件和当年的照片。考古报告大块大块写了发掘过程和发掘意义,而对发掘物,只有名称和数量上的一笔带过。照片提供的则是整个发掘现场,积石冢占了全部画面,佩形器只有手指盖大,隐约蒙着灰尘。而且是黑白照片。黑白照片虽然对器物造型、颜色深浅都有很好的表现,却一律黑白灰,不能呈现颜色本身。同样的深浅度,无法判定偏绿或偏青,还是哪也不偏。偏都是自己胡猜乱想出来的,就是对不上其中任何一件佩形器实物。

姚璐想起了杨馆长的话。只有杨馆长的话,一点也不模糊。杨馆长说龙凤纹佩形器没沁痕,十分罕见。说旧器如新必是宝,应该优厚对待,一般性展出就用复制品代替。又说要好好保存,一旦和高仿真复制品混合,他也分不开。他说完这句,咧开嘴巴,特别傻乎乎似的朝大家笑了。他是非常快乐的。他是这件古玉的发掘者。那次发掘一共出土九件,均以M冠名编号,成为圈内大名鼎鼎的M系列。他也因此在发掘十三年后,从市考古所调到市博物馆,当上了馆长。

姚璐的住房,是用砖头加盖的小偏厦,紧挨着她家房山。她在父母面前,像往日一样吃完饭,就回去了。她没有洗漱。父母年龄大了,能注意到女儿吃饭的状态,却注意不到女儿洗漱的事。

姚璐一直没开灯,也没有上床——二十九岁了,惶恐不安时,仍旧习惯少年时的习惯。把脑门顶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腿,半蹲半靠在火墙与床的过道上。棉被被她的后背蹭下来,她也不管,就那么让被扔在地上。

姚璐已经受过一次很重的处分,丢了保管部副主任的职务,成了现在的仓库管理员。那也是糟糕在一瞬间的事。那天,陆志再次打电话约她。她喜欢这个在局里开会认识的宣传干事。她去了。地点还是他家。尽管他没像第一次那样,说他家比旅店好,他妻子是小学教师,不可能扔下学生提前回家。姚璐不那么紧张了。一切都是不慌不忙的,很用心,也很累,之后也愿意听从他再躺一会儿的话,就和他躺在床上。等姚璐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眼前站着一个女人……

沉沉闷闷过了好几天,姚璐才好一些:无论是出土的国宝,还是高仿真的复制品,都在她一人手里,她有的是时间解决,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馆藏品都是有出处的真品,姚璐研究过无数次史前文化,却从没研究过史前文物的鉴别。她学的专业,也不涉及鉴别内容。她想走出去也许是个解决办法。

星期日时间宽裕,但姚璐无法等待一星期只有一个的星期日,一个星期日不行,再等下一个星期日,一个星期日一个星期日地进行下去。她利用天天都有的午休。只是午休一个半小时,时间太短,就必须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迟到。她害怕再犯迟到的错误,她不敢再犯任何错误——任何错误都是可怕的。

制作佩形器复制品的玉器厂,把沿街部分,以合资名义卖给了从香港来的房地产商。缩小了的厂区,窝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

制作佩形器复制品的张师傅,是厂里的技术大拿,工艺美术师称号获得者。退休多年,身体也不好,他老伴说住进了市八院,在城西小郊区。

当天晚上,姚璐去了市八院,并带回了用索尼小录音机录的录音。她反复听着。

张师傅在里面说:

“我帮不了……不不,不是脑袋不好使了,我得的是心脏病……

“谁都会说世上没两片一样的叶子,可承认区别,和根据区别分出哪片是哪片,是两回事。那是在‘文革,做完没留照片,你就无法在原料非常近似的两片岫岩青玉中,分出哪片是哪片。你需要的不是分出哪片是哪片吗?

“本来,工艺痕迹是个很难把握的辨别方法。古人加工玉,也是从粗到细。最后一道活是抛光,最细。但由于技术简陋,用细河沙一下一下蹭,所以再细,有时也和我们搂第一遍大荒的粗活差不多。而我们的细活呢……我干完了,你们杨馆长就不干了,话都不和我说,去找我们厂长,说层层下达通知,花这么大力气,不是为了做得和真的不一样。我只好返工,古法上马,也用布蘸细河沙,或长或短或横或竖没规律地蹭,留下和古玉一样的痕迹。两天后,我干完了。我们的粗,真的是和他们的细一样了,可之前存在的加工区别,也被永远掩盖在下面了。

“跟你说,钻孔痕迹也很能区别古今玉器。古时没电,手转转速慢,孔壁往往留下螺丝扣一样的痕迹。现在转速快,一分钟好几千转,孔壁非常光滑。可佩形器上没孔,古人没钻,我们也没钻。要是有孔就好了,我后来再卖力用河沙蹭,也蹭不了孔里,掩盖不了电动工具在孔里留下的痕迹……”

想了两天,姚璐心里有了,星期日一大早便坐上环路无轨电车。

当姚璐从车窗望见钟鼓楼时,竟没以前的感觉了。

钟鼓楼是城里最老的建筑。以钟鼓楼为首的这片区域,就有力量集中全城在古玩方面的花样。

康熙皇帝行宫院内,一间朱木黄瓦灰砖房,被七八个或脖颈或手腕或脖颈手腕全部佩古玉的收藏者联合办展租下。房子有多长,就在屋檐下拉多长的横幅。口气很有点就是不怕大的劲儿,只管写上“世界文明起源的物证——红山文化玉器”。

姚璐交了五元,走了进去。看得眼花缭乱,忙找办展人,请教断玉知识。

办展人警惕了,告诉她展品全部是百分之百的真品。接着,来了辩论一般的腔调,鸡皮酸脸似的讲他们的研究成果。语速越来越快,最后突然自我陶醉,嚷似的感慨:“爱历史文化的人,来这就来对了!”

古玩店在皇帝行宫门前那条叫清代一条街的街上,门脸不大,但多,沿街一排,都有滋有味地经营着各种古器物。

姚璐以购买者身份出现,和店主说话时,手里总是拿着店家一件价贵的高古玉器。“这能有五千多年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于是店主就讲古玉辨别技巧,但往往不多,话一拐便上了另一条道,之后就尽情地跑题:一会儿是孔子总结出的玉德,就把玉当个英雄、当个美女、当个圣人说。一会儿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开了一个没边的口子,德与价格就在新的领域,被结合得天衣无缝。

无论是在展室,还是在古玩店,姚璐都在离开前,换种问法问:“很难看出的沁,就真的看不出来了吗?”

所有回答都是肯定的,他们手里就有这样的古玉。有的还得意地讲起自己很勇敢的故事,是脖上挂着太阳神玉坠,从海关眼皮底下往外带,可惜国外藏家也二百五,当假没买。

只一个店主,向姚璐讲出无需为看不出沁大惊小怪的理儿。“沁痕明不明显,关键在于埋藏环境。如果环境干燥、缺氧,就会像放在玻璃瓶里,一万年没事儿……”话立刻收不住,一转就一语双关,说“鉴定就是别装”,不知是哪个鉴定专家给他留下了极坏的印象。之后,他的脸不那么红了,拿出书,指着上面的照片,给她看特别环境中的物证。

一连数日,那些照片都在姚璐眼前晃。

最让姚璐吃惊的是,丹麦从泥沼地挖出的男尸,比马王堆女尸早,但比马王堆女尸没有距离——她敢看那张脸了,就像以前放寒暑假从北京回来在卧铺车看别人一样。那脸上,每条皱纹都有很好的表现力,整个表情生动地呈现出最后一刻,却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简直就是一个黑种人在睡觉。她知道他是暴死的,那条麻绳还勒在他的脖子上。她猜起这个死人,也一点不知道害怕。

姚璐去了市考古所。

肖平给姚璐让座倒水。“小姚呀,书写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吱声。我不要你稿费。”

姚璐请教辨别新旧玉器的知识。

肖平讲起来,一个讲座接着一个讲座,久久停留在品种、造型、线条这些文化符号上。

姚璐还是问了那个问题。

肖平严肃了。“几千年古玉,不可能看不出沁!上次开会我就讲,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在考古界,我是第一个提出这个观点的人!”他抽搭着气,嗓子眼滚动着嘿嘿的声音,笑起来。之后,努力拓展刚讲过的一个讲座,又说:“研究神韵比看沁重要多了。神韵是后人做不出来的,一看就知是不是红山……我告你,鸮看喙,鱼看尾,羔羊看腿儿。为什么看腿儿不看脑袋呢?……”又一套套的。

姚璐没有打断肖平,没提示他当初为拿假想敌说事也说过佩形器没沁痕。她笑着告辞,很有礼貌地出来。她低着头,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找车站。这天中午她迟到了。

进门惊魂未定,肖平来了电话,告诉姚璐他刚才说的,对她的书非常重要,她可以写进书里,他不要她的稿费。他在电话里又笑出那样的声音。

在辨别越来越无法入手的时候,姚璐还是能够想法层出不穷,一个不行就再来一个,一个个去试。

姚璐一直没找近在身边的佩形器发掘者。她能够对自己说清不找的理由,让自己一次次不找——杨馆长是馆长,对他说等于不打自招,没事找事。她忘不了那次处分自己就是他做出的,而且有种对待冤家的劲儿,果断、迅速、绝对不加思索,当场就打电话,通知人事科立刻起草免去她职务的文件。

辨别一年多后,姚璐过生日,来了不少同学。她没记住多得不能再多的好听话,却记住了一句“你变了”的惊讶。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小脸蜡黄、皱纹一脸、造得不像个样之类的话能够尽情地往她脸上写。她一夜没睡好觉。她停不下来地想脸蛋与实际年龄不符的问题。不符比没对象可怕多了。她早不想找对象的事,但做不到不理会不符这件事。她有个绰号叫“栗原小卷”,她特别能够记起在她碰见的人中,只有她有这个绰号。

第二天下班,姚璐去了南市百货大楼,为自己买了两瓶法国护肤品。

拖了两年工期的新博物馆大楼,终于在6月竣工。

杨馆长说制作背景墙、往展窗里摆展品、设置文字解说牌,两个月就行,提出以实际行动迎接建国五十周年大庆的口号。

市长路过,看见楼面上铿锵有力的竖幅,下了车。见布展也与以往不同,每个展馆都设计了文化主题,很有思想,就感慨没白花钱盖楼,这样的博物馆在中等城市绝无仅有。当即与班子成员见面,做了些再上一层楼的指示。走前还和大家挤在一起,在没打扫干净的楼前合了影。

杨馆长一高兴,庆祝竣工大会,连带迎国庆动员大会,统统在饭店进行。讲完工作,换了声调说:“今天咱们不玩文绉绉那套,是博物馆的人,就得喝酒,不醉不归……别急别急听我说,女同志打车回家,馆里负责报销。谁让女同志是女同志了!——”眼睛那样往房顶上一看,自己却坚决不笑。

一个月后,姚璐被找到保管部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里响着大街的声音。她喂了两声,才听里面说:“你别吱声,听我说就行了。我是王刚。新民这个溜须货,不知怎么够着领导好,上午拉杨馆长出去时,说五年前馆里展出的出土佩形器他看过,无紫外线展灯打上去时,明显青中泛灰,而现在这件不怎么泛……杨馆长急了,说着说着把我骂了一顿。我吓得没敢吱声。M系列是他的资本、他的荣誉,他决不许被弄乱。他肯定要追究。到库房时,你小心点。”

姚璐放下电话,低头往回走。到了库房,找佩形器看,才意识到只有一件,想再比对一次已经不可能。

杨馆长沉脸站在佩形器展窗前。

杨馆长调用库房剩下的那件佩形器。

杨馆长调用档案室的旧照片。

杨馆长让后勤部给他架无紫外线展灯。

杨馆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告诉院办,有人找他就说他不在。

到了第三天,上班不久,王刚下来取库房记录本。没一会儿,又跑第二趟,通知姚璐下午一点到小会议室。

姚璐说:“行。”脸白了。

王刚推上半开的门,说:“没事。又不是你弄的。可以弄乱的环节多了。你说话前想想再说,想不好不说,打葫芦语,整似是而非。”

姚璐说:“谢谢你。”

王刚走后,屋里特别静。

杨馆长的办公室,挨着小会议。还是在下午上班前十分左右的时候,走廊一如既往地响起他那谁也走不出来的脚步声,重而快,可以是步履稳健,也可以是气势汹汹,但不管怎么样,都不容人多想一下似的,声到人就到了——小会议的门开了,露出他的脸。他扫一眼坐在里面的十三个人,对王刚说:“老赵呢?”马上烦躁了,“你通没通知一点?”听完,还是用那样的声音说:“坏就坏在这种作风上!叫他最后一个进来!”“啪”地一摔门,走了。

每次只叫一个人去杨馆长办公室。

杨馆长看眼桌上的库房记录本,说:“讲讲1995年10月9日上午9点21分你提取龙凤纹佩形器后的全部细节。”

魏研究员沉默片刻讲起来。

杨馆长说:“送回时,你动没动复制品?”又看一眼记录本。

魏研究员说:“动了。”

杨馆长说:“为什么动复制品呢?”

魏研究员说:“对比一下古今工艺。古时候……”

杨馆长抢上话说:“对比完呢?”

魏研究员说:“放回去了。我是在仓库办看的,没拿出门,姚璐就站在边上,可以问她……怎么了馆长?”

杨馆长说:“新民说……我正在调查。”

魏研究员说:“我你是知道的。我懂操作规范,79年你还让我培训过职工……我记得很清,那天我是看完一个放回盒里再看另一个的,而且一个盒放在我左边,一个盒放在我右边。我是有意这样做的。我知道两件几乎一样,盒是它们的家,一旦离开盒,就容易流离失所……其实,这个人也不难找。稀里马哈的人,就容易拿乱。馆里有几个人,外号能被人用瞎劈苞米的动物形容……”

杨馆长不进行这样的研究,打断魏研究员,让他回去。

魏研究员说:“行。”又说:“资料的英文部分我校完了,只有一处错误,是那种用在生活行、用在专业不行的错误,很不容易发现,被我改过来了。得印一万册。一半天我就告诉小周,让小周去印,还是上丽新印刷厂印。”丽新印刷厂是杨馆长介绍过来的厂家。

杨馆长说:“你们的事,你们进行。”之后换了声调,和蔼地唠了唠下步参加国际文化交流的事。

第二个进来的,是陈列部孙霞。

孙霞对杨馆长说:“老赵才到。真不像话,到了新馆也没一点新气象!”

杨馆长说:“你是不是1997年4月7日提取龙凤纹佩形器复制品,同年8月21日交回?”

孙霞说:“应该是。”

杨馆长说:“讲讲全部细节。”

孙霞两句讲完。

杨馆长说:“你动没动出土的佩形器?”

孙霞说:“那次上外省展出,不涉及那件,我不可能动……没有没有,两件盒儿就不一样。装出土的盒,是棕色的,盖上写着M字样。我不会也没必要要求姚璐把两件都拿出来,我自己挑……佩形器怎么了?……啊啊……我绝对没动!……我知道是谁弄的了!……还能有谁?她动的时候比谁都多,清点了,除尘了,给别人拿了,自己收了,都得动。这次搬家,还是大动。而且每次动,都不必记录在案,有点像现在流行说的那句话,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在这么多次过手中,如果有一次……她自己的事就乱七八糟,完事儿还躺在人家睡大觉!”

杨馆长扑哧一声笑出来。

孙霞更说:“真是天下奇闻,奇闻天下。要不是人家妻子来告,谁也不敢相信。看上去多好的一个大姑娘,就给你整出这套!……”

杨馆长说:“说佩形器的事吧。”

孙霞说:“是呀,是说佩形器的事呀。为展览提供赝品,就是一个管库员最大的失误!你说,还能往哪失误?偷回家去卖?把东西摔坏?那是犯罪,不是失误!……”

杨馆长彻底换了一个话题。“这些日子,老苏还打麻将呢呀?久坐对他身体不好。”孙霞的丈夫是市文化局副局长,分管博物馆。

孙霞的话多起来。

杨馆长说:“我可不参加了……行行,我明晚去。但事先讲好,十一点一到,我就走。我不能再熬夜了。我这几天血压又不好了,高压一百六。”

姚璐是被杨馆长调整到最后一个进来的。之前,有四个人怀疑老赵,三个人怀疑姚璐。

杨馆长说:“你自己拿出过佩形器没?”

姚璐闪开目光,说:“拿过。”

杨馆长说:“拿佩形器干什么?”

姚璐说她写书的事。

杨馆长说:“也就是说,那次你拿的是复制品,没拿出土那件?”

姚璐说:“也拿了。”

杨馆长说:“拿那件干什么?”

“本来我拿的是复制品。可后来,我……”姚璐的声音更小了。

“就是同时拿出来了呗!”杨馆长说,几乎是怒视姚璐。又说:“看完了呢?……是不是都按原样放回去了?……”他忽然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

杨馆长再次那样问时,姚璐肩头颤抖了一下,怯声说:“我也不知道。往里放时,我没觉出放错。但是,放完最后一个盖儿,我又觉得好像放错了。而且,越琢磨越是那样……”她一断一续地讲起放回之后的事,越讲越多。

杨馆长的目光,落在眼前的茶杯上,空洞起来。坐了好一会儿,才不再失态,说:“讲完了?”

姚璐说:“讲完了。”

杨馆长待了片刻,又说:“真这样呀?”

姚璐点了点头。

杨馆长特别不耐烦了。“说话呀!”

姚璐说:“是这样。”

杨馆长不理姚璐了,自己坐在那抽烟,抽着抽着感叹:“有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一认真,倒完了!”又那样坐了一会儿,才移过来目光,说:“别人的情况呢?”

姚璐一脸听不明白的样儿。

杨馆长说:“你是管理员,有这个责任,有这个话语权。你没发现他们有什么问题?”

姚璐说:“没有。”

杨馆长用手点点库房记录本。“十三个人。十三个人中,有四个同时动过两件玉器,有没有谁什么地方不对?……拿的方法呢?……送还时间呢?……都符合规定?”

姚璐说:“应当是这样。”停一下又说:“有问题我当时能提出来。”

杨馆长似乎更加啰唆了。“一点可能弄乱的疑点也没有?盒里的玉件,一直没变化?好好想想吧,想好再说,明天也行。”

姚璐那样摇了摇头,特别无力,好像只是在告诉自己。

让姚璐回去前,杨馆长说:“后来呢?”

姚璐呆望着杨馆长。

杨馆长说:“你在辨别过程中,再捣没捣过盒儿?……来回换没?”

姚璐说:“那没有。”

姚璐走后,杨馆长沉思起来。

姚璐回到库房办公室不久,保管部来人叫她去接电话。她求来人说没找到她。

姚璐估计打电话的人是王刚,她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刚才的事。

姚璐什么也不想再想了。可是,直到入夜,也没做到什么也不想。

姚璐知道这次与上次不同,已无副主任的职务打底,是一个最底层的职工接受严重处分,也就剩被开除一条路了。一旦处分了她,就能清楚哪件是出土的佩形器,已经等了两年的书就可以拿去出了。但转眼之间,知道又像全不知道,脑袋一片空白。

摆上去的龙凤纹佩形器,并没被撤下。

多日不见的笑容,重新出现在杨馆长脸上。

到了这一天,从市里汇报迎国庆的事回来,杨馆长的心情更是说不出来的好,破例在车里抽了一支烟,又想起对司机姜新民说:“新民呀,你《西游记》看多了吧,佩形器根本不存在真假猴王的问题,现在摆着的那件有点旧的,就是出土物。我是发掘者!……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即便那天是在晚上出土,我架了无紫外线灯,印象也不可能和我现在在无紫外线灯下看完全一样。记忆是不可靠的。不可靠到什么程度呢?展厅离我办公室才五分钟路,我回到办公室,就叫不准在展厅看的细节。而且,一旦问自己这可能吗,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一会儿你去试试,试试你就知道了。所以,不是两件东西同时摆在一种光源下得出的结论,就没什么价值。我不研究本来都泛灰的岫岩青玉。我有我的办法。我有的是办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说是不是?你以为我当年讲的我也分不开,是真的呀!——”

姜新民连连否认自己那样想过。

轿车驶进博物馆大门,在办公楼前停下。

杨馆长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转过身,拿台面上的资料袋。

姜新民说:“馆长别介意。我也是为馆长好。那天、那天我真是那么觉得的……”

杨馆长说:“知道知道。我没埋怨你的意思。”笑着走了。

第二天,上班一来,杨馆长就急着给保管部主任打电话。他说从今以后,对文物复制品,也必须按文物管理条例严格管理,不准损坏丢失,提取使用需要经他本人签字。他说几十年的复制品,也是一种文物,博物馆史。听说台北故宫把当年从北京故宫运文物的木箱,也小心保管起来了。之后,他停了停,说以前馆里人手少,条件不好,上级的指示就没全面落实,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说以后文物坚决实行全方位二人管理。

放下电话,杨馆长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才去沏茶。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一夜没睡好觉。

两年后,省报报道姚璐的《红山玉器》在学界受到好评。

杨馆长从图书馆借来看,发现前言没提他杨虎山的名,合上书,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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