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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树临风

2015-12-04李箪

鸭绿江 2015年12期
关键词:院墙老伴儿子

李箪

1

月色中那棵树陡立于天幕,老常一见那棵树眼泪差点滚下来。老常拽着老伴连滚带爬地下车,老伴颤颤巍巍拄着一根拐杖,老常搀着老伴,另一条胳膊挎着一个筐,说是筐,其实是一只精致的水果篮,精致的水果篮挎在老常的胳膊上就变成一只土里土气的筐,筐里装的也不是四季水果,而是一篮牛眼大的地瓜蛋子。老常扶着老伴,挎着一筐地瓜蛋子,像败阵的老兵灰头土脸地向那棵树走去。

那棵树巍然挺立,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有西洼就有那棵树,或者说有那棵树就有西洼,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西洼的人说不清楚。月色朦胧中,那棵树高大挺直,像魁梧的老人站立在天地间,这棵树让老常想起他爹,想起他爹的爹,粗糙皲裂的皮肤,挺直的腰背,素黑的衣裤,头戴一顶宽大的草帽,他们都变成了树,老常自己也越来越像那棵树了。

老常从裤腰上摘下钥匙,打开生锈的门锁,院子里裸露的树根像一道道曲张的静脉,老常扶老伴坐在树根上,他把那筐地瓜蛋子挎到下屋,拾起一把铁锹,把地瓜蛋子埋进下屋地的沙堆里。挂上下屋的门,扶老伴进屋上炕,手摸到炕凉冰冰的,老常到柴垛拽一捆柴,在灶间生起火,柴从灶里往外冒烟,老伴在炕上接连咳嗽,老常找来一把蒲扇往灶里扇。烧好一锅开水,舀一碗递给老伴,老伴取出药仰脖服下。收拾停当,老常上炕躺下,一抬眼看见那棵树,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栖劲的老枝,胳膊一样伸向天空,托起一片星月,风在密集的枝杈间迂回穿行,风的衣裙带起音乐,隐约如丝竹之声,老常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丝竹管弦声中老常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老常打开下屋收拾农具,用磨石打磨生锈的筒锹,给锄头打个卯楔,镐把晃荡,用劲往地上戳,给镰刀钉个钉,下屋各式各样农具都有,老常还是心疼扔在城里的几件农具,他现在后悔了,农具都是好农具,当时生气怎么就不往回带呢?

走到门口老常发现自己没有换鞋,脚上一双旅游鞋脏破得不像样子,老常从鞋筐里翻出一双黄胶鞋,系上鞋带走几步,舒坦贴脚。把换下的旅游鞋扔进旧鞋堆里,这就是儿子花两千多买的鞋,两千多能买一车黄胶鞋,能让自己穿一辈子。老常摇摇头,扛起一把筒锹,胳肢窝夹着镰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拐回去,到灶间摸一盒火柴揣在兜里。

没走多远,本家侄子常胜开着“四不像”过来,看见老常,常胜把“四不像”停在路边,忙不迭打招呼,五叔,啥时候回来的?常胜是老常没出五服的侄子,这小子长了一张毛驴样长脸,虽说其貌不扬,但是脑瓜活,嘴甜,家里养一台“四不像”。“四不像”是一种非驴非马非牛非狗的东西,既可以当货车,也可以当铲车,装上小抓还可以当抓钩机,常胜靠它一年不少抓钱。今天,常胜的“四不像”拉了一车空心砖,界壁子老边坐在副驾驶。老边冲老常喊,老瓜(老常外号叫常老瓜),昨晚儿见你屋里亮灯,还以为闹鬼呢,你真回来了,不在儿子家享福?老常说,回来了,待不惯。老边说,老瓜,扛枪带刀的,这是上哪呀?老常说,下地看看。老边说,哪还有地?撂荒三年,耕地变成荒地了。老常向远处望,荒草连天的,老常叹口气,收回目光看老边的一车空心砖,盖房子呀?老边说,还让你盖房子?要拆呢,我这是要砌院墙,我砌院墙神仙也管不着,祖宗的地,我自己的房,修墙打院子,我守着西洼。老常暗暗赞许。老边问老常,这次回来还什么时候走?老常说,不走了。老边说,不走了?守着西洼?老常说,不走了。老边转头问常胜,你小子走不走?常胜说,我看看再说。老边摸摸常胜的后脑勺,你小子有反骨,靠不住。常胜推开老边,脸上带着逢迎的笑,老边是他的主顾,雇他车给他钱,开他的玩笑他不介意。老边说,老瓜,咱俩守着西洼。老常点点头,心中舒展了许多。

别过老边和常胜,老常来到从前自己家的地,地里长满荒草,这是老常预料到的,他带了镰刀,一头埋进荒草中,把荒草齐根割下来,汗从老常的额头和脊背冒出来,像流水一样,汗水让老常觉得周身通络,好久没这样出汗了。两年前土地被征用,老常无地可种进了城,在城里两年,老常两次开荒,那都是小打小闹,唉,别提那两次开荒,想起来让老常伤透心。老常是地道的农民,看不得土地撂荒,长在地上的荒草就像长在他身上的芒刺,他的田里容不下一棵荒草。老常种地踏踏实实,不像有的人三心二意,一年种瓜,二年栽果,三年养花草,老常就种地瓜,他爱吃地瓜,他老伴爱吃地瓜,他儿子瓜娃(大号常龙)打小也爱吃地瓜,地瓜是个宝,粮多它当菜,菜多它当粮,老常种地瓜成癖,现在他脚下的地,虽然被政府征用,但是它荒着,荒着就要开出来,开出来就要种,种就要种地瓜。

老常挥舞镰刀割荒草,他割草不挨排全割,而是围着地边割,把自己家的地圈上,老常牢牢记着,只耕原来自家的地,地无主心有主,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越了地界。割下来的草扔到自家没割的草片中,老常摸出裤兜里的火柴,找准风向,点燃荒草,火势瞬时起来,草木灰纷纷扬扬,落在老常的头发衣裤和眉毛上,大火烧了半个多小时,火龙在割过草的地头止住势头,火焰渐渐熄灭,炼荒后的土地像缀在荒野上的黑补丁,也像缝在地上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口袋。

筒锹备出几道垄沟,天过晌午,老常扛着农具回家,把筒锹戳在门口,镰刀搁在窗台上,拍拍肩头,抖抖袖子,跺跺脚,土灰落满窗台。老伴听见声响喊,老瓜。他大步流星进屋,黄胶鞋给屋地留下两排黑脚印。在城里开荒种地,农具要放在地下室,老常整不好卷帘门,有几次把农具带上楼,儿子看见锹呀镐呀进屋就跟老常吵。老常从来不觉得土是脏的,土能生粮食,粮食能吃,土怎么就那么脏呢?要说脏,那是人心脏。在这一点上,老伴和他保持高度一致。

2

老常来到下屋,把下屋原来的土炕刨开,搬出一块块土坯,清理坯上的焦油,清扫炕洞里厚厚的积尘,老常下决心,好好搭一个地瓜炕。从园子里取新土,和新泥,拌细草,垒炕洞,搭烟囱,抹炕面,一上午的光景,地瓜炕搭成了。生火燎炕,第一次不可烧火大,火大了炕面裂,添几把柴熏熏烟,见炕面些微冒热气就停。老常直起腰,搓搓手上的泥,走出下屋。

界壁子老边拿两根木橛子和一卷白线绳,在两家的交界比比量量,老边两个牛犊子似的儿子往墙根搬空心砖。老边问老常,老瓜,一上午忙叨什么呢?老常说,搭地瓜炕。老边问,种地瓜?老常没言语。老边说,种地瓜,别人都不行,就得你老瓜,地荒着不让种,来一场大灾,你老瓜的地瓜就成金瓜喽,到时候你可别心黑,见兄弟挨饿可得赏弟两个瓜吃。老常说,哪能轮到那般光景呢。老边把木橛子往地上一戳,咣一锤子凿下去,说,你我都是过来人,那时候,谁承想挨那场大饿?老边往木橛子上挂线,招呼老常,老瓜你过来,我们家打院墙,你过来勘勘地界。老常腿没动,嘴上说,还信不过你?老边笑嘻嘻地说,老瓜,现在墙没垒,橛子歪了能正,等墙垒完你半夜起来查看,墙歪到你那边可推不过来。老常走过来,看爷三个垒墙,问老边,你们爷三个,没雇一个瓦匠?老边说,又不是盖皇宫,用什么漆匠瓦匠。老常说,节气还早,地都没化透,也不打个墙基,只怕墙要走。老边说,自家院墙,也不是万里长城,要那么坚固?

下晚老常出来燎炕,见边界院墙已经高高垒起,老常目测一下,有两米五高,院墙那边叮叮当当还在忙活,老边把家修成一座严严实实的碉堡。老边也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又能算计,要在过去准是个土财主,老边做事大手笔,跟老边比,老常不免惭愧。

一天两次燎炕,到第四天,炕干得差不多了。老常往炕上铺一层厚沙子,本来地瓜炕比正屋的火炕矮,铺上沙子之后跟正屋的火炕一般高,老常把地瓜竖着埋进沙子里。

第一年在城里开荒,老常一连跑早市和农贸市场,可是怎么也买不到地瓜秧,老常无奈,只好买了菠菜籽和葱籽,不成想刚买完菜籽,转身看见一个老农,挎一个土筐,黑布把土筐遮得严严实实,黑布上面放着三两个地瓜,还有一捆地瓜秧。老常盯着土筐不转眼珠。老农问,买地瓜?这地瓜可甜呢。老常拿起地瓜秧,仔细端详,然后放回筐里。老农问,买地瓜秧?这地瓜秧栽到土里就活。老常摇摇头,问老农,还有吗?老农迟迟疑疑,掀开黑布,从里面又拿出一捆,跟外面那捆不同,外面那捆一寸多长,土红色,腰身敦实,像田里的农妇,新拿出来那捆是鲜艳的玫瑰红的颜色,瘦弱细长,像美人的细腰,只是茎叶低垂,有气无力。老常如获至宝,就要这捆,这才是头茬秧,秋后瓜大瓜多,绵甜好吃,刚才那捆,三茬秧,没劲了。老农满脸放光,看你穿戴整齐,但你不是城里人,是个种地瓜的好把式,这捆秧放半天没人要,都晒蔫了。老常到怀里掏钱。老农说,自家剩的,就这一捆,不要钱。老常把刚买的菠菜籽和葱籽都给了老农。想到这里,老常又一阵子揪心。

老常心里憋着一股劲,锅里添满凉水,炕洞中添柴生火,给地瓜炕加温。摘下墙上挂的喷壶,喷壶里灌满水缸里的凉水,喷壶放在热水上温着,一会儿给地瓜炕加湿,别让水太冰。用手指到喷壶里探探,水温了,提起喷壶往地瓜炕上均匀洒水,洒完水,挂上水壶,老常长久地站在地瓜炕旁边,老常想,用不多久,地瓜炕会冒出紫红色的头茬秧,他要把它们栽到新开荒的地里。至于那筐地瓜蛋子,老常会一颗一颗把它们整个埋进地里,等到秋后,它们会给老常下一窝一窝的蛋,地瓜下蛋是老常的绝活。

3

老常扛着筒锹下地,筒锹比广锹锋利,使着顺手,用得上力气,筒锹翻地深,能切断草根,削草如泥,这么荒的地必须深翻,草茬深埋,不然会影响地瓜扎根,草茬在深处腐烂沤成肥。翻地是个力气活,翻一会儿歇一会儿,翻一块,平整好一块,挖出深沟,垫起高台,地瓜怕涝,深沟走水,高台便于地瓜扎根,根扎得深,瓜才长得大。修整好土地,撒一层农家肥,老常取来那筐地瓜蛋子,拨开覆盖的沙子,像掏鸟蛋一样把它们一颗一颗捡出来,立着插在深坑里,埋上土,轻轻踩实。接下来老常就等着来场雨,好让他的瓜蛋子发芽出秧,来场透雨,把地瓜炕上出的头茬秧下进去。

老常在城里开荒种地瓜,那时老伴还没摔伤,是他的帮手。买来地瓜秧等不得雨,城里又缺水,老伴用豆油桶从儿子家拎自来水浇地,儿子说,你们种地瓜还不够水费钱。老常说,我掏水费。儿子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种地瓜都不够力气钱,现在力气值钱啊。老常说,力气值钱我和你妈也不能卖力气,我们还是种地瓜。

老常往家走,前面一捆树贴着地皮往前走,都是一人多高的半大树,树根朝上,树梢在地面拖着。老常撵过去一看是老边,背扛一根粗绳子,绳子捆着树,杨树柳树榆树槐树都有。老边说,挖几棵野树栽在道边,有树罩着,庭院才像个庭院。老常深以为然,他说老边,这个季节正好栽树,别说带根,就是剁一截树枝,插地就活。老边到家把树栽在道边,撮几锹粪土盖上根,从沟里拎几桶水把根浇透,不用说,这几棵树见风就长。

第二天一大早,老边家院子里咕咚咕咚响,老常的老伴吓得喊老瓜,老常拔脖看,只看到两米五高的院墙,院墙里面发生什么根本看不见。不一会儿又是咕咚咕咚几声响,震得两米五高的院墙直打晃。老常过去看,见老边和几个工匠在院子里打水井。老常想,还是老边有远见,今年春头就旱,入夏雨水也不能多。

不到两个钟头,井打好了,水引出来,哗哗淌在院子里。老边的两个儿子扛来沙袋子,在雨搭和女儿墙之间铺沙子和碎石,老常明白,老边这边要打水泥地面。老边的两个儿子穿着厚雨靴在泥水里踏来踏去,老常羡慕地看着老边一家忙活,心里想,人家的日子才是日子,不像自己那边,冷冷清清。老常在一边走神,老边看在眼里,问老常,想儿子了?老常被拉回来,忙着说,想啥想,一点光借不上,比不了你这两个儿子。老边说,他们俩?光有一身死力气,没用,要算计,比不了你家常龙一个零头,讲种田,谁比得了你老瓜,那地瓜种的,神仙也服。老常被夸得脸起了红润。老边话头一转问老常,地瓜秧下了?老常说,一半天的事,瓜蛋蛋下了。老边说,上秋有好看的,地瓜下蛋,让我们开开眼!

4

地瓜秧栽下去了,那段时间最怕旱,老常挑一双皮桶满处找水,土地全荒着,原先的渠早断流了,老常走老远才找到一块洼坑,用筒锹足足挖了一米半深,坑里才慢慢渗出点水,老常把舀子绑在锹把上,一点点从深坑里舀水,舀上来的水都是混浊的泥汤,边舀边等,半天才舀满一皮桶。老常的黄胶鞋沾满稀泥,他挑着泥水,一泚一滑往回走。这情形让他想起第二年在城郊开荒,往返六七里,他顶雨给瓜地通沟,浑然不觉陷在泥沟里的是两千多块钱的鞋,儿子带司机开车来接,看他一身泥水上车,一双泥脚把车垫弄脏了一片,儿子指着他脚上那双该死的两千多块钱的旅游鞋冲他吼叫,你种的破地瓜都不够你脚上鞋的鞋带钱。地瓜和鞋带,怎么比较呢?

老常浇地抗旱,忘了时间,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常胜开着“四不像”,一张毛驴脸笑嘻嘻的没正形,经过老常身边使劲摁喇叭,老常说,把你叔耳朵震聋了。老边在副驾驶,满面春风向老常招手。常胜一加油门,“四不像”从老常身边呼呼过去,挂斗里装满树,新发出来的小叶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这些小叶子看似弱不禁风,其实像丝绸剪的一样柔韧。老常心底再次涌起一种羡慕,甚至是嫉妒。

老常到家,老伴在炕上趴着,闭着眼睛,面色灰白。老常向老伴检讨,都怪我,忙着找水浇地,回来晚了。老伴强打精神对老常说,人饥一顿渴一顿没事,农时误不得,可是老瓜,这回我八成不能动了,刚才在炕下摔一跤。老常说,我伺候你。老伴两腮泛红,像少女一样忸怩,老瓜,我想吃地瓜呢,两年没吃,馋了。老常说,要不买几个?老伴说,别人种的没有你种的有味。老常说,再等两三个月,到时管你够。老伴说,行,两年都忍了,忍得住。

老常天天下地,浇水,除草,摘顶,晒秧,地旱得开裂,老常把肥下到裂缝里,浇上水之后,水和肥滋润到根部,地瓜眼见着长,老常盼着地瓜快些长,好让老伴早点解馋。一连几个月,老常早晨顶着太阳下地,晌午回家给老伴做饭,休息一会儿下午再下地,太阳落草,老常回家。

一天,老常给地瓜翻秧时发现,在瓜地中间有一棵秧长得比别的秧都壮实,老常试探着把手伸进暄腾腾的土里,他摸到一只鸡蛋大的地瓜,他真想把它摘下来拿回家给老伴吃,犹豫一下还是把手抽出来,把土埋好,记住这棵秧,他打算让它再长一阵,然后起出这窝蛋。又过了十几天,老常挎着那个精致的水果篮来到瓜地,找到那棵秧,连根拔起,只见续续连连,二十几个长长圆圆的地瓜蛋,每个蛋都有半斤多重,当初埋下的牛眼大的母蛋足有一斤多重。老常估算一下,这窝蛋尽管还没长到时候,也有十多斤,如果长到时候呢,老常欢喜得不敢往下想。

老常把地瓜洗净端到老伴面前,新起的地瓜在凉水的浸润下颜色更加鲜艳,薄皮一碰即破,露出里面的脆生生的黄瓤,老常吭哧咬一口,一股甜水流进喉咙,地瓜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老伴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地瓜送到鼻子下面闻,倒退十年她也会吭哧咬下一大块,现在老了,牙口不好咬不动了。老常烀一盆地瓜放在老伴身边让她管够吃,虽说两年没吃地瓜,一个大地瓜就填饱了老伴的肚子。剩下的生地瓜捣碎、去渣,在水里沉淀,老常要做地瓜片粉。

地瓜片粉是老伴的手艺,老伴做的片粉,薄,韧,细腻,筋道,像玻璃似的透亮。老常只配给老伴打下手,如今老伴下不了地,老常只得披挂上阵。烧一锅滚开的水,把光亮的瓷盘洗净晾干,抹上芝麻香油,把滤好的地瓜淀薄薄一层放进瓷盘,让瓷盘浮在热水上面,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淀子遇热逐渐凝固变得透明,盘底的花纹清晰可见,把瓷盘从热水里取出,放在凉水上一激,一张满月样的地瓜片粉从瓷盘中弹跳而起,滑落在老常的手掌心。

那晚,月色像薄纱一样干净凝练,老常摆了一桌地瓜宴,他和老伴尽情享用,两年没吃地瓜,今晚全补上了,老常喝了一点烧酒,醉意蒙眬。那棵树就在头顶,枝叶繁盛,参天伟岸,巨大的树冠仿佛天罗伞盖,撑起半边天空,风从伞下吹过,钟鸣鼓乐之声悦耳……

5

刚到儿子家里那年,老常没事干,整天心里没着没落。老常是地道的农民,花花草草不入他的眼,小区墙边有一溜荒草,一米来宽,十几米长,种花的瞧不上,除草的偷懒嫌麻烦,久而久之形成死角,野草在那里生长。老常盯上这块荒地,他是农民,开荒是农民心里的蛊。他除草、翻地、挖沟、叠土、追肥,路过的人饶有兴趣看他忙活,有的热心人还给他提建议支招,他幸运地买到头茬地瓜秧,如期栽进地里,那些花草树木有洒水车定期洒水,他的地瓜秧需要他和老伴从儿子家提水浇灌。辛辛苦苦两个月,物业找来了,清理小菜园。老常跟他们讲理,草没人清理,菜有人清理,开荒时不来清理,地瓜返青才想清理。但是说什么都没用,三天之内自行清理。老常和老伴三天没下楼,第四天去看,根儿苗没剩。第二年,吸取上一次教训,老常去城外开荒,往返六七里,在公路边开荒种地瓜,虽说千辛万苦,但老常离不开土地,种地瓜是老常的大事业,天地之大,老常就是要种地瓜。谁能想到,地瓜长到牛眼大,没人打招呼,一夜之间瓜地被小抓抓烂,他只抠出一筐瓜蛋蛋。每当想起前两次开荒,老常心里就发堵,总是刻意回避不去想,如今丰收在望,从前的结打开了,老常不再纠结。

儿子常龙来家的时候,老常正在地瓜秧里蹲着。人老了食量小,一盆烀地瓜几天吃不完,地瓜外皮发溏,可内里没腐,自己种的地瓜,老常舍不得扔,宁可吃了拉稀,也要吃。他早有准备,上地时兜里揣了手纸,昨天等一天没拉,今天一到地里肚子就疼,蹲几次没拉出来,老常偷偷乐,心想,还没到时候,没走动到门口呢。

身体原因老常比往日提前回家,到家的时候常龙已经走了。老伴跟他学,儿子常龙回来了,看见碗柜上没吃完的地瓜,连盆扔了,我骂他,常龙啊,败家子,你爹回来不骂你?这小子扔下几句话,他说,你们准备准备进城吧,西洼马上开发,正在挨家挨户签字,签字一家推平一家,我说常龙,你爹的地瓜还没收呢,这小子嘿嘿一笑,走了。

一连几天,老常心里发闷,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常胜开着“四不像”从他胸膛碾过,醒来心怦怦乱跳,心口一剜一剜疼,他躺不下,起身披上衣服走进院子。外面黑黢黢的,跟他的心情一样,没有光亮。那棵树跟黑夜融在一起,辨不出形状,像他爹蒙着面纱,老常听到沉闷的呼吸声,像风箱一样。老常摸到凸起裸露的树根,坐在树根上,像一棵草儿倚着大树,老常把后背贴紧树身,他再次想到他爹。

天蒙蒙亮,老常做早饭,吃饭时老伴问他,地瓜该起了不?老常说,一半天就起。老伴说,还想吃呢。老常说,一会儿给你起一筐。老伴笑着说,可别都烀了。老常说,那次是管够,往后要细水长流呢。吃过早饭,收拾干净碗筷,老常挎着筐下地,他没带其他农具,他不想让铁器伤着地瓜,他要用手起。

一出门口,常胜开着“四不像”过来,“四不像”今天没装货,它前面挂着铲子,是推土机。老常想起昨夜的噩梦,心又怦怦乱跳。常胜把车停在路中间,问老常,五叔,啥时候搬家呀?老常摇头,还没打算。常胜往这边探探身,神秘兮兮地问老常,知道西洼谁第一个签字的吗?老常摇摇头,他除了种地瓜,什么事都不打听,谁第一个签字跟他老常没有关系。常胜说,老边。

“老边”这俩字还是震动了老常的耳膜。老常转头向隔壁老边家看,院墙高高,房子也在,树也在。常胜说,空了,拿着钱,悄悄走了。老常将信将疑。常胜说,我开车就是来推平他家,人家老边挣着了,一个儿子一厝楼,两米五高的院墙,还有不长草的水泥地儿,都是好几百元一平方米,一口井价钱翻几番,还有那些树,三百元一棵,一会儿你就看到了,西洼的树全在他家院子里。

扔下老常目瞪口呆在路边,常胜存心表演给老常看,开着“四不像”直奔老边家,先铲平挡路的那些半大树,轰隆一声摧毁院墙,院墙坍塌暴露出高墙里面的秘密,各式各样的树,密密集集,像箭镞一样,枝挨着枝,叶连着叶,密不可分,不计其数,真如常胜所说,西洼的树全在老边家院子里。老常眼见着“四不像”把树斩断,碾压,断肢残骸,汁液横流。老常捂紧胸口,不能再看。

一路往地里走,老常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扑扑通通,背后轰鸣的机车声他没听见,直到抓钩机开到近前他才急忙躲闪,抓钩机履带从老常脚边碾过,地轧出来一道沟,差点轧着老常脚面,正发愣的工夫,又一台抓钩机开过来,这次看得真切,崭新的红色机身,车门上印着四个白字:长龙开发。

来不及多想,老常奔跑起来,向着他的地瓜地飞奔,他要用他的身体保护他的田,如果这两个铁家伙要轧他的地瓜,老常就让它们从自己的血肉之躯上碾过……老常气喘吁吁,他扔掉了筐,一会儿又甩掉上衣,他跑丢了鞋,剐破的裤子像飘扬的旗,很快碎片乱飞……他跑进他的田,见深深的车辙里,红瓜、黄瓤、紫茎、蓝叶与黑土,碾在一起,老常一头扑过去,像一根钉,钉在地上……

月光照如白昼,那棵树枝叶低垂,默然肃立,风起时,呜呜咽咽,一夜未停。常龙来接他娘,他娘问,你爹呢?常龙说,在医院。他娘说,你爹去了,你听,树在哭,哭了一夜。常龙说,跟我进城吧。他娘说,把你爹埋树下,不树碑,不立传,不鼓出坟头,深埋树下,他离不开那棵树。他娘看她儿常龙,她儿常龙看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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