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诗选
2015-12-02王家新
王家新
致安娜·阿赫玛托娃
你像个小矮人一样想要受气,
但是你的春天突然到来。
没有人会走出加农炮的射程之外
除非他手里拿着一卷诗
这种生活对我俩是多么可怕①
这种生活对我俩是多么可怕,
我的有着一张大嘴的同志。
我们从黑市上弄来的烟丝被揉皱,
而你坐在裂开的果壳中,我的小朋友。
一个人能否像一只椋鸟那样鸣啭飞过
同时又能啄食果仁蛋糕?
显然——这对你我都不可能。
①该诗为曼德尔施塔姆为他妻子娜杰日达的生日写下的一首诗,写于从亚美尼亚返回的途中第比利斯,该诗打破了诗人在这之前长达五年的沉默。
山民的马磕磕绊绊地……
山民的马磕磕绊绊地
在紫色花岗岩间喘喘而行,
攀上国家回音石
赤裸的座基。
而在马队前后,库尔德孩子们
憋红了脸奔跑,他们带着一捆奶酪,
要给上帝和魔鬼各一半,
使他们和睦相处。
我住在被俯瞰的后花园里
我住在被俯瞰的后花园里——
看守人伊万①可以随时溜达过来。
风在工厂里徒然转悠,
穿过泥泞,木头路伸向远方。
平原尽头被翻耕的夜
被冻出一些细小的火泡,
隔壁,怪戾的主人来回跺着
他的俄罗斯大皮靴。
地板已经明显陷裂,
它们只适合做一个人的棺材。
在陌生人家里我无法安睡,
我自己的生命不在这里。
①伊万为俄罗斯民歌中的强盗。
黑色大地
过于珍重,出奇的黑,被精心伺候,
犹如雄马的鬃毛,在空气中拂动,
所有粉碎的部分形成了整体的合唱,
我的大地,我的自由的潮润的泥土!
开春第一天,黑土地近乎发蓝,
从这里建立起无需铁器的作业。
传说的无尽垄沟被翻开了——我看见
这有限疆域中敞开的无限。
而大地依旧是——错失和斧头,
即使你落在她的脚边,也别去恳求,
她以一只发霉的长笛刺激着听力,
以清晨冷冽的单簧管耕耘耳朵。
犁头翻起的沃土多么令人愉悦!
平原多么安谧,已进入四月的鼓胀。
好吧,黑色大地:坚强些,警觉些,
让你丰饶的黑色沉默工作。
日子有五个头①
日子有五个头。这连续的五天,
我缩成一团,为发酵般膨胀的空间自豪。
梦比传说广阔,传说比梦古老,它们混在一起
而又机警,
大路以它的四轮马车追赶着我们。
日子有五个头,因旋舞而发疯,
骑兵驶过而其他人步行,黑压压一片。
白夜扩张着权力的主动脉,刀锋
把眼晴逼回到针叶树的肉髓中。
啊请给我一寸海的蓝色,为恰好能穿过针眼,
为了我们这被时间监护的一对能扬帆远行。
瞧,这就是俄罗斯的干薄荷和木头勺的传奇。
而 你们在哪里,从GPU②大铁门出来的三个小伙计?
为 的是普希金的无价之宝不落入寄生虫的手中。③
一代普希金学者穿着军大衣挎着左轮手枪发奋
写和读——这些铿锵之诗的崇拜者!
啊 请给我一寸海的蓝色,为恰好能穿过针眼。
火车驶向乌拉尔。正谈话的夏伯阳
从一部有声电影中④突然跳进我们张开的嘴,
而我们跨上马鞍,当我们快被淹没——
从临时营房的背后,从那一幕的定格中。
①该诗描述了诗人及其妻子从莫斯科前往流放地的几天几夜行程。“日子有五个头”,也指向了古老的“五头魔鬼”的传说。
②GPU:苏联内务部前身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缩写。
③旅途中,三个押送诗人的卫兵中的一个曾大声朗读曼德尔施塔姆妻子随身带的普希金的叙事诗《吉卜赛人》。
④指1934年出品的电影《夏伯阳》,该片塑造了苏联战争时期红军指挥员夏伯阳的传奇形象,电影结尾,夏伯阳中弹坠河而死。该片是苏联电影史上的杰作,人物形象鲜明,语言性格化,一些场面运用了蒙太奇手法。
能否赞美一个死去的女人?①
能否赞美一个死去的女人?
她疏远了但又强有力……
一种异域的爱把她带向了
暴烈、灼热的坟墓。
她的皱眉的僵硬的燕子
从墓穴向我飞来,
说它们已得到了歇息,
在斯德哥尔摩冰冷的床铺上。②
你的家族自豪于先祖的小提琴,
它颈项的美无与伦比,
你微笑,半启你的猩红色
嘴唇,多么意大利,多么俄罗斯!
我珍惜你的不幸的记忆,
木樨草,幼熊,刺绣花边……
但是雪中的风车已进入冬眠,
邮差的号角也被封冻。
①这是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地闻知奥尔嘉·瓦克塞尔(Olga Vaksel)死于斯德哥尔摩(实则自杀于奥斯陆)写下的哀歌,诗人与她在1925年冬曾有一段充满激情的爱情关系。奥尔嘉的曾祖为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俄国国歌的作曲者。
②布罗茨基在《文明之子》中提到这节诗,说它扎根于灵魂的伤痛记忆,暗含了俄国小学生都熟悉的一则安徒生童话:一只受伤的燕子在鼹鼠洞穴里过冬,养好伤后再飞回家园。
满满一吊桶的风暴①
满满一吊桶的风暴
顺着铁链,被铰进黑水深处,
从乡绅们的土地
进入海洋的核心。
它移动,倾斜,
全神贯注,充满威胁。
看:天空更高了——
新的家,新的房子,新的屋顶——
升起在大街上,光,日子!
①该诗为《这个地区浸在黑水里》第一节的变体。
如今我被织进光的蛛网
如今我被织进光的蛛网。
生活在黑发、棕色头发的阴影下——
人们需要光,需要清澈发蓝的空气,
需要面包和高加索山峰上的雪。
但是没有人可以就此询问,
哪里——我可以张望?
无论在乌拉尔,无论在克里米亚,
都没有如此透明的哭泣的石头。
人们需要属于他们自己的诗,
整天都因为它而醒着,
沐浴在它的声音里——
那亚麻般卷曲、光的头发的波浪……
她的左腿像钟摆一样一瘸一拐①
她的左腿像钟摆一样一瘸一拐②,
以可爱的步态,穿过空荡的大地,
她已走到那个轻快的女孩,她的朋友,
和几乎和她同龄的年轻男子的前面;
那抓住她的,在拽着她走,
那激励她的残疾,痉挛的自由。
在她急速的跛行中她一定猜测到
是什么在催促,她也一定知道
在空气中来临的,就是春天,
这原始母亲,死亡的跳跃,
一如既往地重新开始。
有些女人天生就属于苦涩的大地,
她们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哭声;
她们命定要护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复活者行职业礼。
向她们恳求爱抚是一种罪过,
但要离开她们又超出了一个人的忍受;
今天是天使,明天是墓地蠕虫,
再过一天,只是一个轮廓。
那曾跨出的一步,我们再也不能跨出。
花朵永恒,天空完整。
前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句承诺。
①该诗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诗人在沃罗涅日结识的一位年轻的朋友(因此几种英译本都把这首诗题为“给娜塔雅·施坦碧尔”)。娜塔雅为当地的一位教师,她不顾危险和曼氏夫妇交往,尽可能地帮助并陪伴他们,并在后来漫长的恐怖年代千方百计地保存了诗人的大量手稿。她于1987年出版的回忆录,已成为研究曼德尔施塔姆的重要资料。
②娜塔雅的左腿有点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