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时光
2015-12-02郑儿八经
郑儿八经
高一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迷上了写信。仿佛天底下每个陌生人都可以成为信友。每天清晨睁开眼,便幻想着从远方到来的信。骑着28寸永久牌自行车的邮递员,每天早上八点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戴一顶宝蓝色的旧帽子,黄胶鞋,矮个,背微驼,不苟言笑,五十多岁,看上去大了十岁不止,然而那是一个亲切的身影。自行车后座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乳白色帆布邮包,像海绵一样吸饱了全校学生的目光。也许其中的一两封,恰好与我有关,也许没有。早自习的时候,心里不免忐忑不宁。收到信,固然是好。没有收到,希望落空,一天都处在失落中。幻想着那封信,现在到哪了。它会如期抵达吗?上面又写着些什么?如此心神不宁,以至于在路上看到邮局的车,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以为那信就在里头了。
因为付不起挂号费,走的平邮。一封信,在路上通常要耗上一个多礼拜,甚至更久。这段漫长而孤独的等待,倒是写信真正的乐趣所在。猜对方回了些什么,拆开信的时候,她是否感动了,是否心里澎湃了?如果是,那我也该在适当的心情下,陪她一起感动着;也许是冷冰冰的字句,将学业为重等字眼来做挡箭牌,那一天定黯然销魂,觉得再不必回信,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发一会呆,顾影自怜一通。
那时给很多人写过信,也收到过很多来信。男女都在写。十五六岁的年龄,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倾诉。自然是不能和老师说,和身边人讲,似乎也不妥。唯有将它们写在纸上,寄给远方才踏实。告诉他们每天的高兴与难过,将内心迷茫和感伤记录下来,毫无保留地交给远方。往往几天前分享的高兴事,收到回信时却已遇上了新烦忧;而上次的烦恼,来信的时候,可能正好阳光明媚,清风拂尘,心情已然大好。信的来去之间,并不是希望对方说些什么,在乎的是等候的过程。有了过程,结果似乎也并不重要了。
和一个陌生的女孩通过一个学期的信。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没去过她所在的城市。一封信过去,就建立了信友的情谊。有什么事,都愿意和她去说。她亦如此。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得两人一起通过多少回信。那段纸上时光,记录着青春期的躁动与絮语,而具体写的是什么,竟一句也记不起来。也无须再去打捞那些碎片,任由它们在记忆的海洋里漂泊,也许某个瞬间,又有重聚的可能。
曾经给过班上一个心爱的女孩寄过一张明信片。上面寥寥几字,大意是喜欢你云云。将它塞进邮筒,让邮递员来充当爱使,让他骑着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将明信片递给她。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张明信片让我们陷入尴尬之境,我再没勇气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开始练长跑来惩罚自己。每天大清早起床,蓬头垢面地沿着国道,呼呼跑上几公里。露水压弯禾叶,压弯狗尾巴草,随风一扫,满手都是湿漉漉的草籽。冲着清晨无人的旷野呼喊她的名字,然后满身汗水默默跑回教室,开始早课。如此跑上几个月,倒是爱上了长跑。最初的爱情,在跑步中变作了最后的仪式。
现在互联网和通讯高度发达了,想念对方了,就打个电话或发条短信。然而经验和情感却每天都在贬值。
几年前,在庐山一处庭院,发现一棵千年树龄的银杏,捡了些叶子带回家,夹在书本里。我看着这些叶子在书中渐渐发黄,失去本来的光泽。似乎更漂亮了,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想提笔,写封信,茫然四顾,已不知投递给谁好。要是早些年,我一定会在叶片上写上短句,随信一起寄出。也不告诉对方,这些银杏是经过漫长山水,最终才出现在她面前。写下的是心情,投寄的是回忆。若她答应,固然美好,没有回音,好像也没什么哀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