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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之五

2015-11-30郝天晓

科学之友 2015年16期
关键词:娜塔莎吉米托尼

文|郝天晓

百分之五

文|郝天晓

午夜11点。

天空飘着雪。

路很滑。

我拢了一下头发盖住额头,走进了宴会大厅。大厅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好像对一个小时后要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似的。不要让你的表情暴露你的心情,这是我们8岁时就已经学会的。

娜塔莎正坐在一个角落里向我招手,她一定等了我好一会了。

我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对不起,亲爱的,我来晚了。”

“没关系!”她对我嫣然一笑。看得出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尤其是那双红色高跟鞋特别引人注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跟这么高的鞋。她也真能想得出来,把几千年前流行的样式都找了出来,这种别具匠心的创意一定又会让她多加几分的。

“你准备得怎么样?大家的分数可都咬得非常紧呀!”我低声询问道。

“早上起床时是83 875.64分。上午赶写的第178号药品报告又让我得了50分。但午餐时掉在桌子上的一粒米扣掉了我7分,出发前穿衣服多花的1.2秒扣掉了6分,还好后来选的这双复古鞋又让我加上了9分……”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

“所以你现在是83 891.64分,应该没问题。我出发时查了一下,最后一名是约翰——83 766.7分。”

“那你呢?”娜塔莎关切地问。

“在我离开家之前是83 910分。”我看了一下表,“亲爱的,我还有点事,一会再过来陪你。”说完就丢下满脸疑惑的娜塔莎向人群走去。

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着天,喝着酒。那些有希望的和完全没希望的混在一起,享受这有可能是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而那些似乎还有点希望的正努力在寻找机会或者是创造机会,希望在这最后一小时里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无论如何,改变的都只会是午夜12点之后的几张面孔,而不会是那个永远不变的概率——百分之五。

第一次让我感到死亡的恐惧是在4岁那年。统领在我们之间散布了bh4号病毒。尽管我们都是世界上最优良的卵子和精子的结晶,但在这强大的病毒面前,还是有人倒下了。统领给我们3天的时间来战胜病毒,其实是给我们基因3天的时间。因为4岁的智商是不可能用3天的时间就研究出对抗病毒的方法的,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与生俱来的免疫力。

那个叫露西的小女孩,总爱扎着两个小辫子,红红的圆圆的小脸蛋——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两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两天后却倒在我的面前,只说了一句“妈妈……”就死了。据说人在危险、恐惧、无助时都爱说这两个字,这是人的本能,只是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已经没人知道了。我看着她在我面前萎缩,变小,再变小,最后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她周围的空气了……

她是在我面前死去的第一个人,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也是她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那个规律的残酷性。我曾看过一些远古人写的历史书,上面记载着人类主宰这个世界时的一切。原来机器是人类发明的,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改进,它显示出了越来越多的超出人类的优点,直到有一天它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后来人类的统治地位便被取代了。统领说,这就是优胜劣汰,是这个大自然的定律让它当上这个世界的主人的,它也要让这个规律为它服务,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它的奴隶——我们之间制造一种竞争。统领在从奴隶中提取的无数个卵子和精子中选出最优秀、最健康的结合产生新的一代,那些没被选中的卵子和精子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这便是竞争的开始。我们出身时身体里便被安装了传感器,它在随时把我们的言行传给统领的同时,也把我们的这些言行转化为和我们生命息息相关的分数。我们要在这20年内,尽其可能地,甚至不惜任何代价地取得分数,为自己争取那20年之后的生存权,因为20年后只有百分之五的精英才有资格活下去。这个百分之五的概率是统领那3 000万G内存的脑子计算之后得出的,这个概率再高一些,活下来的精英就可能威胁到它的统治,再低一些就有可能阻碍星球的发展,所以百分之五不上不下刚刚好。

在这场残酷的竞争中,一时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给我们带来致命一击,因为统领需要的是绝对完美无缺不会犯任何错误的奴隶。你还要警惕统领随时制造出的难题:瘟疫、地震、洪水、火灾、车祸……一切你认为的意外。任何不同以往的细微变化,哪怕是几片雪、几滴雨也都有可能是统领的故意安排,因而迅捷的应变能力是不可缺少的。

当然我们也有很多机会来得分。在每个人的研究领域里,成果越多分数就越多,这是创造能力;周围的“朋友”越多分数就会越多,这是社交能力;房间布置、衣着打扮越独特分数就越多,这是艺术能力……还有一条,当你觉得这一切你都不在行,而又不想在竞争中被淘汰,那就可以用《统领宪法》第7章第31条(不惜任何手段使竞争对手扣分者,可获得对手被扣的相应分数;不惜任何手段使竞争对手丧失生命者,可获得对手已得的全部分数)来赢得唯一的生存权。这条是统领在我们8岁那年后加上去的,它一直觉得没有办法从人类的胸中取出那颗火热跳动的心是一件憾事,所以它要把那些心变得冷酷无情,最好冷酷得就像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也就是那一年,在这条法规把我身边的伙伴都变成了我的敌人的同时,也把我变成了我身边伙伴的敌人。但是一切在表面看来,并没有因这条法令的增加而改变什么,因为残酷而又客观的现实让我们知道,友善的外表是迷惑敌人的最好武器,也是那残酷而又客观的现实让我学会了怎样用那张慈善的面孔、善意的笑容来掩盖下面那颗肮脏、卑鄙、冷酷、无情的心——我没有别的选择。

“朋友”这个概念在我们这个世界是奢侈品,我们只有“表面的朋友”这个概念。防备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是你生存下去的最基本条件。这些年来和我最亲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娜塔莎,一个是托尼。“感情”这个东西在我们这个世界是很危险的,但也是极其珍贵的,这一点我们三个都清楚。因此我们小心谨慎地处理着我们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尽量避免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敌人,也尽量克制自己别把对方当成朋友。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拿着一个手雷,手指向下一点它会爆炸,向上一点它也会爆炸,你只能保持那样一个姿态,不上也不下。

人们还在不知疲倦地说着笑着,吵吵嚷嚷的,很让我心烦。12点一过,这里的一切就都会安静下来,剩下的百分之五将看着被淘汰的那百分之九十五倒在地上,萎缩,变小,最后消失,就和当年的露西一样。清晨的太阳还会在那条地平线上升起,和过去一样,也和将来一样。百分之五的精英们在接受了统领的新任务后,很快就会把这一切都忘记的,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在那个快要消失的人和不会消失的人组成的人群里,我发现了托尼的身影,我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来晚了,我刚才还去找了你一圈呢!你见到娜塔莎了吗?她有点兴奋过度了,我们刚才见面拥抱时,她竟然想吻我的嘴唇。哈!哈!别紧张,被我拒绝了,我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

“没关系,在这么一个紧张而又刺激的时刻,谁都会有失控的可能。20年了,我们为之奋斗了20年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为此我们得喝一杯庆祝一下。”我去吧台拿来两杯酒。

我们碰了一下杯,但托尼没有喝,而是以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把酒杯放下了。

“你的发型很古怪,特别像远古的罗马人。”

托尼的警惕是有道理的,在12点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你致命的敌人。

我喝了一口酒:“是我自己突发奇想,在门口临时弄出来的。”

“有创意!”

我该提到托尼最不愿意听到的名字了:“还记得吉米吗?我们8岁之前的好朋友。”

托尼依旧带着微笑对我说:“记得。”但我知道他的心一定抽搐了一下。

“小时候,他和我们一样有着美好的理想,可惜今天的这一刻他却再也看不到了。如果不是那次意外,那个天才一定能够安全地度过12点看到明天的日出的。”

“吉米……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吭声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

我沉不住气地问他:“我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认为是我杀了他。”托尼的坦白倒让我吃了一惊。

“你俩那天一起出去游泳,可回来的却只有你一个人。你说是遇见了鲨鱼,可是那个浅水湾又怎么会有鲨鱼?”

“你相信是我杀的吗?”

“我强迫自己不那么想,因为在那个法令公布之前,你和他一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在我死之前。”

“什么?”托尼吃惊地问。

我把额前的头发拢起来给他看了看,然后又重新把头发盖好,“我没有机会了,告诉我真相吧。”

托尼停顿了几秒钟,似乎还有点接受不了我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事实。“吉米真的是被鲨鱼咬死的。统领有能力让任何东西瞬时就出现在任何地点,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那天,当我们发现水里突然出现鲨鱼时,就马上往岸边游,但吉米比我慢了一些,落在了后面。那恶魔咬住了他的脚往水里拖,他拼命地拍打着水面,大声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想游过去救他时,刚好听到‘喀嚓’一声,他的脚断了。在那一刹那我怯懦了。被拖到水里的吉米,只能用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最好的朋友,向他求救,但是他的朋友却被从水里涌出的层层红云吓住了,背叛了他,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如果那时我游过去,或许能救他,或许连我自己也被咬死。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

我真的回答不出来,也许,也许和他的选择一样吧!

他继续说下去:“我在关键时刻抛弃了我的朋友,统领为我的冷酷无情加了50分,滴着吉米鲜血的50分。我得到的还有脑海里永远也挥不掉的那双眼睛。”他笑了笑,但笑得很难看,跟哭一样,“这就是事实的真相。现在统领又要让你也离开我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对统领都有意见、不满,甚至憎恨,只是我们谁都不敢说。任何有损统领的言行都会被狠狠扣分的,但是今天,我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统领的错,如果不是它,我们就不会失去吉米,我们就不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充满压力和痛苦竞争的世界。你知道以前的人类世界多么幸福吗?我们为什么要甘心屈服于一部机器,让它玩弄于股掌之中……”

托尼吃惊地打断我:“别说了,会扣分的。”随即他才想起扣不扣分对我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了。看着他对我关切的神情,那一刹那,我几乎都要动摇了,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按计划进行。

我没有再说统领的坏话,只是对他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这20年我没白活。让我们再为吉米干一杯。”说着和他碰了碰杯,把酒拿到了唇边。

这是我生命的最后筹码了。我知道,只有当你对一个人真正推心置腹时,他对你的警惕才会降为最低,在这种情况下,酒是不可缺少的东西。

托尼好像被我的那些话触动了某些神经,完全忘记了他手里的那杯酒是我拿给他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也许他正在想着吉米吧。

我扔下空酒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托尼,就像当年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吉米一样。不同的是当年那条鲨鱼是统领放的,而现在托尼酒杯里的毒药是我放的。

那药会让他在十几秒内灰飞烟灭的,我得到了托尼的分数,同时也得到了也许这辈子也挥不掉的眼睛——托尼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

外面的雪一定停了,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已经来到了大厅,统领也没有必要让它再下了。

我的刹车有点失灵,因为路太滑了。我的头撞在了挡风玻璃上,额头肿了。为额头上这个青紫色的肿块,我先是失去了281分,后来又失去了和我相处20年的朋友。忘记吧!把一切都忘记吧!当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会把一切都忘记的。

我看到娜塔莎正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她一定等得着急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有刚杀了朋友的那种不安,还有自己能通过12点的兴奋,更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我激动地冲到娜塔莎的面前,深情地对她说:“嫁给我吧!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

娜塔莎眼中一亮,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她那双诱人的双唇印到了我的嘴上。

然后,她哭了。

这可是要扣分的,在我们这个世界即便是女人也没有哭泣的权利。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可是,刚进门时这双鞋害我扭伤了脚,我被扣掉了189分,我想和你一起想办法,可……”

“可我却扔下你去办自己的事情。”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呢?现在就剩下3分钟了,我想谁也无法在3分钟之内改变什么了!

娜塔莎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我随时都会从她身边溜走似的,“别人都有防备,我没有机会下手……我舍不得你……你别离开我……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呀……”

娜塔莎哭哭啼啼的声音,变得离我越来越远了。

是的。

她用了她特制的有毒唇膏,那个曾经让她得了几百分的发明。

别人对她都有防备,于是我便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午夜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可是我却再也听不到了。

因为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和吉米、托尼喝酒聊天呢!

对于我们这些没有灵魂的人来说,死亡未见得不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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