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探路
2015-11-29潘菽
潘 菽
(作者为九三学社创始人之一,第五、六、七届中央委员会副主席,心理学家。本文写于1987年3月。)
抗日战争快要爆发的时候,中央大学全部迁往重庆,我也去了。由于估计错误,过于相信官方的情报,没有来得及把家属接去。因此在整个抗战时期我单身在重庆。在这八九年紧张生活中,心神自难安定,一天到晚关心的是抗战形势的变化。前半阶段,敌机时常来轰炸,有时夜里也来,使人日夜难安,自然很难谈到研究工作。心理学教学工作则不能不坚持下去,但也只能把旧的知识一次一次重复着教。备课时间倒省了不少。夜幕垂下以后,总要到熟人朋友那里去走走、听听、谈谈。一个较常去的地方是生活书店编辑部,那里是中国学术研究会停顿以后,它的自然科学组继续活动的地方。然而在那里谈的关于科学问题较少,关于时事问题较多,有时也谈谈新哲学中的辩证法问题,不过谈得不怎样深。另一处地方是《新华日报》编辑部,我的老兄是那里的负责人,他的家也在那里。所以我去那里的时候更多。也时常和学校里或其他方面较接近的同事或朋友一起去,和那里搞编辑工作的同志谈谈,谈的主要是延安方面的情况,有时候是去参加他们的纪念会或庆祝会,有时也应邀到八路军办事处去看共产党方面驻重庆或从别的地方来的领导同志,或听他们关于某个问题的讲活。那时在重庆的民主人士不少,时常有或大或小的集会,我虽然还够不上,但也常去参加或列席。学校里有几个可以相接近的同事听说我时常到新华日报馆去,以为我对延安方面的情况以及八路军的抗战情况一定知道得较多,要我和他们一起谈谈。他们当然对抗战局势的发展情况都非常关切,对延安方面的政治情况和八路军的战斗情况尤其关切。大家都仰望着延安,寄希望于延安。在一起谈了一次,大家觉得这样谈谈很有必要,约定下一次再谈。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经常的自发的校内座谈会,一共七八个人。不久,相邻的重庆大学有一位同志和附近两个单位各有一位同志参加了进来。因为要尽量不让人知道,故此后在重庆时一直没有再增加人。这个座谈会既没有组织,也没有名称,直到后来因为要和外面联系才称为“自然科学座谈会”,因参加的人都是自然科学方面的。照一种科学分类,心理学也是属于自然科学。在抗战后期,经过好友黄国璋介绍,我开始到许德珩同志家里去走走,谈谈时事问题,并认识了许夫人劳君展同志。最初在一起谈的只有我们4 人。稍后,我建议把原重庆大学工学院院长税西恒同志邀来参加。他来时又带来一位他的朋友。此后谈的地点就常在税负责的自来水公司内或另找地方。这是我参加的另一个座谈会。接着,我又把学校内参加原来那个座谈会的同志中的大部分陆续介绍进来,也有由别人介绍参加的,共有三十来人。抗战胜利后,在重庆的民主运动更加高涨的情况下,这个座谈会原拟名为“民主科学座谈会”,但没有公开。有一次开会就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日的9月3日,提到座谈会的名称问题时,我建议就用9月3日这个重大的世界性纪念日为名,称为“九三座谈会”。到了下一年,觉得势必要加强民主斗争,故又把“九三座谈会”建成一个正式的民主政治团体,以便参加势不能免的民主斗争运动。因此又征求更多的人参加,并于当年5月4日举行成立大会,宣告“九三学社”的成立。关于学社这个名称也曾经过一番考虑。认为“九三”原来团结的主要是科技、高教、医药等方面的人,“九三”成为政治团体后仍应本着这个宗旨。但这方面的知识分子在那时虽然很多人都有进步的要求,却又不愿沾政治的边。所以“九三”这个团体不宜采用政治色彩较浓的名称,才可以使较多的人加入。这也是“九三”应起的主要作用。
另外,根据形势的需要,我和自然科学座谈会的人在党的支持下还曾联合全国百余位科教界著名人士共同发起组织了一个“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原来世界上已有一个“国际科学工作者协会”,会员是几个国家的科学工作者协会。英国有这样的组织,那时在重庆的李约瑟是这个组织的一个主要分子。于是通过李约瑟的联系而建立了中国的这种组织。这个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在科技、高教、医药等方面联系团结了更多的人,从而扩大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为战后建设新中国作了必要的准备。我本人被推选在该组织中担任一定的组织领导工作,主编会刊《科学新闻》,并兼管财务。
我在抗战期间虽然不是一个活跃分子,也差不多是一个栖栖惶惶、东奔西跑、荒疏正业的人了。不过,我的荒疏正业还有另一方面,一是我在那种动荡不安的形势下,喜欢看看各方面各地方所编辑出版的大小刊物,以期了解各方面不同阶层的人在国家危难之中的思想态度。因此,我走过书店常要进去看看有什么新出版的刊物,如有总要每种买一两期回来翻看一下,有的买一两期就不再买了,有的多买几期,有很少数几种则常买。因此,我积存的抗战期间各种刊物的“样本”颇不少。我还曾想把刊物上较好的或有代表性的文章剪下来准备编辑一两本抗战期间思想动态集这样的书。试做了一下,觉得要花费的时间太多,没有继续下去。二是虽然东跑西奔,关心各方面的刊物,但仍要读一点书。专业方面没有新书可读,也没有一定的读书目的,就到学校图书馆的书库中去浏览浏览,看到有兴趣的书就借出来读读。包括文字,古代小学教本,史书,古代名刻画像,古代装饰花纹,书册形式,周代的政府制度等方面。通过阅读,曾写成一本《乡事拾征》,写在一本旧式的账簿上,十年动乱中遗失。三是写了一些应酬小文章。有些编辑向我约稿,有时原有某种见解要写,就答应了。这类大都是有一定学术性的文章。但也时常有人约稿而没有东西可写,只能硬凑一篇。由此可见,我在抗战期间由一个心理学者变成了一个杂家。这样的情况有一半是由于无可奈何,一半则是我以为应该那样做。譬如一个人正在读书,忽然发现房屋某处失了火,他抛开书本而去参加救火,这是很应该的。
就实际说,我在抗战期间几乎完全荒疏了心理学,但仍没有放弃心理学,仍坚守心理学岗位。在旁趋杂务、东奔西跑中,仍时刻想到心理学。我还曾编写所任普通心理学课的讲义,但半途而废。我过去是学术与政治分工论者。经过了抗战的洗礼,自以为变成一个学术与政治统一论者了。我此时主张不能为科学而科学,也不能为心理学而心理学。不过,学术对政治仍有一定的独立性,否则就难以得到很好的发展。心理学也是如此。我有一次去八路军办事处,看到了董必武同志。董老问我愿不愿意到解放区去。我对这句话毫无思想准备,愣了一下,我说家属在沦陷区要我接济,去了解放区就更照顾不到了。他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要照顾家属是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我却没有说,那就是为了心理学我还是留在学校里比较合适。再者,我学校里那个座谈会其实也是一个学习会。大家对于马列主义理论都渴望能有所知道,尤其我从心理学方面看更有这个迫切要求。于是我们就制定计划,大都先自学同一种书,学习了一段然后聚在一起,讨论讨论,互相帮助,互相启发,学习得深有体会的人则向大家多讲讲。我为了心理学,更有特殊的学习目的,所以也是比较积极学习的一个人。但我觉得自己在学习中是一个比较笨拙的人,学而难懂,进步很慢,在许多地方还是似懂非懂的。不过对我说还是学比不学好,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对后来的学习有了一点儿基础。就我的心理学而论,在八年抗战这个阶段里虽然说不上有所长进,但我的学术观点开始有了转变,对马列主义理论有了最初步的认识。这对我的心理学研究是有相当重要意义的。在1930年左右,有两位苏联心理学者各写了一篇介绍苏联心理学情况的文章,因为是英文本,也传到中国,引起了中国心理学界的注意,知道苏联心理学在试图走和传统心理学不同的道路。其中一篇文章主张要把心理学建立在辩证唯物论的思想基础之上,内容大部分是讲辩证唯物论的一些基本概念的。郭一岑同志曾写了一篇文章对这篇文章作了论述。我当时读了这篇文章以后,既感到对辩证唯物论的生疏,也没有了解辩证唯物论能怎样和心理学联系起来,留下一种茫然之感。第二篇文章是对苏联心理学作了一般性的介绍。高觉敷同志和我在互不知道的情况下都曾把这篇文章译成中文。但我在翻译这篇文章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较深的印象,也没有对那时的苏联心理学取得何种难忘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