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沦陷时期的香港
2015-11-28吴定宇
1942年12月7日,日本飞机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同一天,日军进攻香港。经过18天的抵抗,12月25日下午,香港总督杨慕琦率驻守港岛的英军投降。在香港被日军占领前夕,重庆的国民政府曾派出最后一架专机,“抢运”由蒋介石圈定的滞港政要和各界名流。经傅斯年、朱家骅等人的奔走设法,陈寅恪好不容易也列在抢运名单中。谁知孔祥熙的二女孔令伟抢先霸占机舱,不让别的人登机。陈氏与何香凝、郭沫若、茅盾、胡政之、蔡元培夫人等一批文化人,及陈济棠、陈策、许崇智等军政大员困在市内,眼睁睁地看着飞机起飞远去。被抛下的文化界、政经界以及军界知名人士,只好另想办法逃离香港。与此同时,内地的一些政治武装力量也在努力,如中共领导的东江纵队营救出何香凝、柳亚子、茅盾、邹韬奋、夏衍等文化人士和一些国民党高级官员及眷属,以及美国飞虎队和港英军战俘,荷兰、比利时、印度等国际人士800多名。陈寅恪一家,不在其援救的行列之中。
日军占领香港、立即接管了港大,陈寅恪马上辞去在港大所任教授职务。由于香港与内地的交通断绝,一时无法返回内地,他只得在家闲居。当时的香港社会秩序混乱,交通要道和路口都设置了哨卡,过往行人必须向站岗的日军鞠躬行礼。日本兵随便抓人打人,动辄开枪。据陈家女儿们回忆,他们生活在恐怖之中。在这种情势下,有一天早上,“母亲含着眼泪,拿一块浅色布用毛笔写上家长及孩子的姓名、出生年月日、亲友地址缝在四岁美延的罩衫大襟上,怕万一被迫出走后失散,盼望好心人把她收留送还。如此情景,不仅全家眼眶湿润,父亲长声叹气,流求暗想这真是当亡国奴了”。有一天深夜,他们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第二天听说日本兵找花姑娘,把邻居的五个女儿都强行侮辱了。于是母亲立即给读初中的大女儿流求、读小学的二女儿小彭剪成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上男装,扮成男孩儿。日本占领军还不时破门强入民宅,以搜查为名,掠取财物,骚扰市民。陈氏的三女儿美延放在枕头下的手电筒,被进屋的日本兵抢走。
日本占领军最初看中他们租住房子的地理位置,要抢占做兵营,命令全体住户立即迁出。陈寅恪因早年两次留学日本,精通日语,便出面与日本人交涉。由于他使用的是日本最有教养的人使用的贵族语言,日兵摸不清其来头如何,便退出去了。这段时间,陈氏一家同无数的香港居民一样,终日生活在惶恐之中。为防不测,陈氏有两个月都没有脱靴睡觉。这些事使他对当亡国奴的耻辱与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更加激发了他的民族自尊心。
那时的香港,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商店不敢开门,市面一派萧条,已无往日的繁华景象。陈寅恪一家同市民一样,每人每天配给十六两秤制的六两四钱(200克)粮食。由于陈氏失业在家,香港与内地的邮路不大通畅,内地的亲友在经济上接济不上,所以生活非常困苦。就是这么一点粮食,也只有靠用衣物、首饰来换取。当然就更没有钱买药给妻子治病了。他们经常把红薯连皮带根煮了来吃,间或吃一顿半干稀的米饭,都要限量进食,连饭量不大的四五岁女孩美延,都喊吃不饱。肉类更是难得的“奢侈品”,几个月都尝不到一次。好不容易得到一个鸭蛋,便如获至宝,五个人分着食。陈寅恪因半饥半饱,周身乏力,常卧床不起。
可贵的是,陈寅恪胸怀仁人之心,虽身陷绝境,自己一家人还在饿肚皮,却还在考虑如何帮助饥寒交迫的同胞。1942年4月1日,他致信陈君葆,介绍以前的学生张向天,到港大图书馆谋一席职位,以解决燃眉之急的饭碗问题。
鉴于陈寅恪在教育界、学术界的崇高声望,在香港“劫灰满眼看愁绝”的日子里,日伪组织所派出劝降的人接踵而至。1942年春节期间,一个从前的学生,奉日伪组织之命,前来诱降,被他严词拒绝,只得灰溜溜离去。不久,大汉奸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派人与一所大学的伪校长前往陈家,要陈寅恪到广州、上海、南京等日占区大学任教职,实施奴化教育。陈氏称病不能动而卧床不起。陈璧君的代表十分凶恶地加以威逼胁迫,伪校长则摇动如簧巧舌劝诱。陈氏软硬不吃,依然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眼见诱逼无效,碰了一鼻子的灰,不得不悻悻走出陈家。
与此同时,陈氏过去在清华大学的同事和朋友钱稻孙,专门派人从北平赶来拜访,企图拉他下水。钱稻孙出身于官宦世家,父亲钱洵做过外交官,母亲单士厘是我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先行者之一,叔父钱玄同亦是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堂弟钱三强是著名物理学家,堂弟钱仲联是著名学者。钱稻孙曾到日本、意大利等国留学,精通日文、意大利文、德文和法文等,曾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校教授,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也是北平教育界、学术界的一位名流。在北平学术界是一位活跃人物,交友甚广,是鲁迅的密友,亦与陈寅恪、陈垣、吴宓等学者有所来往。他曾得陈氏等人的推荐,兼任过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北平沦陷之后,钱稻孙没有随北京大学与清华大学两校内迁,而是留在北平落水当了文化汉奸,出任伪北京大学秘书长、校长。钱稻孙对陈氏许以每月千元的高薪为诱饵,妄图请他北上为伪北大服务,陈氏怀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心情,冷冷地予以拒绝。
以后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安宁,日本驻香港总督及一帮文化汉奸,也在打他的主意,准备出20万元军票(折合40万元港币),威逼他在香港筹办东亚文化协会、审定宣扬日中亲善与推行奴化教育的中小学教科书,被他竭力推脱掉了。作为中国文化所凝聚之人,陈寅恪一生最看重的是人在危难时刻的名节与操守,所以在香港沦陷之时,他的身上便很自然地焕发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
陈氏在沦陷后的香港度过了难熬的半年时间,虽然一家过着饥寒交迫、贫病相加的生活。尤其是日伪组织的多次诱逼,使他心情异常苦闷;当时日本宪兵已对不肯与他们合作的旅港文化人下手。陈寅恪坚决拒绝与侵略者合作,随时都有被捕与被杀害的危险。季羡林曾把爱国主义分成两个层次:“一般的层次是我爱我的国家,不允许别人侵略”;“一种是高层次的,爱我们的文化”。而陈寅恪式的爱国主义,则“包含高、低两层次的含义”。他视学术文化为生命,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中,仍然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没有放下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工作,特别在两晋南北朝史与唐史上,用力最勤。1941年12月14日,在太平洋战争的燎天烽火中,他重新校读完《新唐书》第二遍。1942年4月13日,他又校读完《新唐书》第三遍。与此同时,他还重读了《北史》,整理了“晋书补正”等在香港大学演讲的底稿,准备在将来环境好转时再著述
成书。
陈寅恪的爱国事迹以及他的危急处境,不胫而走,传到内地。刘文典多次在西南联大的课堂上大声疾呼:“陈先生若遭不幸,中国在五十年内,不可能再有这种人才。”内地的朋友如傅斯年、朱家骅、杭立武、表弟和妹夫俞大维等都在多方设法,四处奔走,筹集经费,拟订营救的方案。终于由中央研究院、中英文化协会、西南联大等有关单位,筹款四万元,作为搭救他一家人的路费。
(摘自吴定宇著:《守望:陈寅恪往事》,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