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三)
2015-11-28
第十三章:比干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地。午睡醒来,就靠在床上,看杭芳的睡姿,像是一棵婀娜多姿的水草。一头秀发,铺在床上枕头上,如同一幅写意的水墨书法。接着,她也睁开惺忪睡眼,见我呆呆地看着她,用手轻轻捋了一下头发,冲我嫣然一笑。看什么?她问我。你有白头发了。我说。真的吗?她慌慌张张找了只镜子,对镜端详着自己。我不理她,随手拿了本书,翻开。在哪儿呢?她问我,神情比发生了世界大战或者2012年末日之劫还要严肃。骗你的!我笑。好啊!她扑过来,开始挠我痒痒。投降了!投降了!我说。
我俩的吵闹惊动了隔壁的小雨。她站在我们门口。爸爸妈妈,你俩羞不羞?她吐着舌头,倚在门上,看我俩闹腾。小雨,来帮帮妈妈!杭芳叫。小雨一脸的不屑。幼稚!她说完,又转身回屋学习去了。我俩我看你,你看我。她指着我说,你羞不羞?连女儿都说你幼稚!我说,说的是你,好不好?小雨小雨,你过来,告诉你妈妈,你刚才说的是谁。小雨腾腾腾又转回来。她望着我俩,摇了摇头,说,唉,我上辈子真是瞎了眼了,怎么找你做我的情人?
小雨又回去写作业了。被女儿鄙薄了一通,我俩都老实了。我继续看书。杭芳在我耳边吹气,说,她说她上辈子是你情人,你信吗?
信!我说。书里的文字逐渐在我面前舒展开,经过千万次的跳跃,排斥,吸引,重新组合,把往事组合成一页一页的图画,在我眼前,如同幻灯片一样,一幅一幅滚动。
离开班生之后,我回到了北京,应聘了一家公司,去塞内加尔呆了三年。回国之后,我请杭芳和毛毛吃饭。在杭芳的引荐下,我进入了法航。我俩成为同事。四年之后,在小雨出生半年之后,杭芳意外发现他的老公出轨了。杭芳当即跟她老公离了婚。她只要了小雨。她和她老公共同购买的房子,家庭几十万的存款,她都弃之不顾。她只要小雨。当时我记得同事们都很惋惜。如果你跟他打官司,这种情况,房子和钱都得是你的,你怎么这么傻呢?杭芳被他们逼急了,才会说一句,我还想给自己留点尊严。是的。她没要房子,也没要钱。她选择了小雨,和尊严。我们的同事们都想不通。我却由衷地钦佩她。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拜金时代!
我用在塞内加尔三年挣的钱作为首付在东直门附近买了一套不到五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我对那儿有一种特殊的情愫。杭芳离婚之后,就搬了出来,住在公司办公室朝阳门附近租的房里。毛毛作为我俩共同的朋友,不时会拜访她,或者我,然后就把我俩叫到一起,吃饭,聊天。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我说,比干,你也三十多了,真的打算单身一辈子吗?我不说话。我还没准备好。你不能考虑一下杭芳吗?她也不辱没你吧?虽然说她结过婚,带着孩子,但是,这样一个女人,错过了可就永远错过了!她继续说。我只是笑笑。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再见到杭芳的时候,我俩就有些别扭起来。我就知道,毛毛在我背后,一定也没少对杭芳灌风。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也是这么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七年前,也就是05年。毛毛又拽着我去看杭芳。小家伙会说话了!毛毛兴奋地说。一岁多的小雨正牙牙学语。我们一进她的家门,本来蹲在地上聚精会神玩几个布娃娃的小雨抬起头来,很陌生地望了我一眼,怯生生地躲到杭芳背后。小家伙每隔那么一会儿就探出半个脑袋看我一眼,一遇到我的目光,又赶紧缩回去。杭芳牵着她的手。叫叔叔好!她对小雨说。小雨直挺挺地站到我面前,忽然就扑到我身上,抱着我的腿。爸爸!爸爸!她喊。杭芳满脸通红。不对,叫叔叔!她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深深触动了。我弯腰,把小雨抱在怀里。小雨伸出她粉嫩的小手,摸着我的脸,然后两臂一伸,紧紧抱住我的脖子。爸爸!爸爸!她喊。不管杭芳怎么跟她说,她那天执拗地不停叫我爸爸。
那天她一直清醒着,一直让我抱着。毛毛走的时候,我想跟她一起走,可是一旦小家伙发现我的企图,就抱着我放声大哭,无论如何不让我走。那天我一直无法脱身。小雨折腾到夜里十一点多,终于累得不行,睡着了。她睡着了还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她睡着了还在梦里叫爸爸。她睡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任谁见了,都会爱上她。我掰开她的手。该走了!不过还好,我住得很近,走都走得回去。杭芳送我到门口。对不起啊,孩子不懂事,搞得你这么晚!她紧着跟我道歉。没事!我说。我打开了门。门外是不可知的黑暗。我没迈出脚。我转过身,一把把还在道歉的杭芳抱在了怀里。她的身子僵硬着,如同一截失去春天的枯木,既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我。我低头,在她耳边说,杭芳,能不能给我个机会作小雨的爸爸?杭芳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身子抖动着。她的头低着。我右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你走吧!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她说。你不可怜!我对她说,你可敬,可爱!然后,我不由分说,用我的唇堵住她的嘴,使她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那夜,我就留在了杭芳那儿。
第二天,我们两人抱着小雨,去东城区民政局登记,领了结婚证书。
七年过去了。小雨已经八岁,小学三年级了。每当看到她,我总觉得,是冥冥中的天意,让她在那天抱着我不放,喊我叫爸爸。她注定是我上辈子的情人。尽管,她是从另外一个男人而降生,但这丝毫没有妨碍她是我的女儿。谁也夺不走她!谁也改变不了!
本公主郑重宣布,本公主的作业全部完成!小雨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门口。恭喜小雨公主大功告成!我说。小雨挨挨蹭蹭挤到床上,靠在我怀里。爸爸,读的什么书?想听吗?我说。小雨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嗯!她说,这是奖励爸爸的!讲得好还有奖励哦!
我开始给小雨讲故事。刚刚在我眼前舒展开的文字各各归位。
苏东坡喜欢参禅问道,他与一个叫做佛印的禅师交往甚密。有一天,他与佛印打坐完毕,就问佛印,大师,你看我坐相如何?佛印望了他一眼,赞叹说,宝相庄严,如同一尊佛。随后,佛印问他,学士看我如何?苏东坡被佛印夸赞,不由得意忘形,他望着佛印一身褐色僧衣,忍不住揶揄道,酷似一堆牛粪。说完,哈哈大笑。回去之后,苏东坡自以为羞辱了佛印,逢人就夸耀。苏东坡的妹妹叫苏小妹,也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她听了苏东坡的叙述,就嗤笑他说,哥哥,你大错特错了,还敢跟人炫耀?苏东坡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我怎么错了?苏小妹说,佛说,相由心生。佛印心中有佛,所以看你是佛。你看他是牛粪,说明你心中只有牛粪啊!
有意思吗?我问小雨。
小雨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还算有点意思吧?她说,勉勉强强,奖励就免了。下次爸爸还要再接再厉哦!
小雨,记住这个词没?相由心生。你心中有佛,看人就都是佛。心中有善,看世界就都是善。心中有爱,人间就处处都是爱。我说。
嗯!小雨说,那爸爸,您能不能也对本公主发发善心和爱心?
我捏住她的鼻子。说吧,小公主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你先答应我,我才说!小雨说。
爸爸还不知道什么事呢!我说。
那不行!小雨一本正经地说,我先说出来,你拒绝了,那本公主不是很没面子?
也对哦!我点了点头,小公主说得有理,好吧,爸爸答应了!
杭芳推了我一下。孩子都让你宠坏了!她说。
我对小雨作了个鬼脸。告诉妈妈,女儿是干嘛使的。
小雨把鬼脸还给杭芳。女儿天生就是用来宠的!她说。
我给刘军打电话。小雨要过去跟七七玩!我说。那你们过来一起吃晚饭吧!刘军说。
刘军女儿满月的时候,我去看他。你现在都当爸爸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真像做梦一样!我感慨。小朱抱着她粉雕玉琢般的女儿给我看。你抱抱她吧!小朱把她交到我怀里。我胆战心惊地抱着她。她的浑身都软软的,像是一块蚌肉。她在我怀里,一点儿也不认生,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她的眼睛清澈明净,如同远古的天空。给她取名了吗?我问。取了,小朱说,她叫七七。我默不作声。我很想她!我们都很想她!七七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小朱说。
刘军家在东直门的平房拆迁,给了他们两套两居,我们两家就住得很近。我娶了杭芳后,七七和小雨同岁,两个孩子就如孪生的姐妹,亲密无间,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上小学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似乎也是一种缘分,把她俩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到刘军家。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躲到自己的房间里面,不时一阵一阵地笑声。很意外地,这回是刘军在厨房忙得满头大汗。小朱坐在沙发上,捧着她微微隆起的肚腹,一脸幸福的笑。要二胎了?我问小朱。她脸微微一红。几个月了?杭芳问。四个月了。小朱说。小朱说完,就望着我,说,你俩也该再要一个。一个孩子多孤独啊!我倒是一直想再要一个来着,杭芳说,不过比干不要。我也没办法。这时小雨和七七从房里出来。小雨拉着我的手,一脸嫉妒地说,爸爸爸爸,七七说她要有小弟弟了,我也要个小弟弟!小公主啊,小弟弟可不是什么玩具,有个小弟弟,爸爸妈妈就不能全副心思地照顾你了,我对她说,而且,无论什么东西,小弟弟都要跟你分一半的,小公主,你可想好了哦!我想好了!小雨毫不犹豫地说,爸爸,你不是说,好东西就是用来分享的吗?比如说,我一个人的快乐,永远比不上我跟七七一起两个人的快乐。有个小弟弟,再加上七七的弟弟,我们就有四倍的快乐了,耶!我真聪明!你俩听着,不许偷懒,今天回去就要努力用功,加油!努力!为了小弟弟!
杭芳脸也红了,呸了她一口,去,一边玩去!
小雨张大了嘴,冲杭芳吐了吐舌头,拽着七七,一溜烟跑回屋里去了。
两个女人聊天,我就也跑厨房去,给刘军打下手。刘军递给我一根葱。我一边剥葱皮,一边听到客厅里小朱断断续续的话:十几年来,我们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就那么消失了,可是,我一直觉得,她并不是真地忘了我们……我再也没见到她那么美,那么善良,那么聪明的女孩……她是一个传奇……刘军回过头来望着我说,发什么呆?赶紧剥葱,我要用!
吃完晚饭,我们在小区里遛弯。小雨不回家,要跟七七一起过夜。那好,我明天早上过来接你!我说。杭芳则跟小朱说,老是麻烦你们!小朱说,你们跟我们还客气啥?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书,杭芳去洗澡去了。有些心神不宁。我就给爸拨了电话。拉了一会儿家常之后,爸说,比干啊,我们俩也都老了。你别嫌你大啰嗦。你爹走的时候,在床头竖着三根指头。他是带着遗憾走的。他活到九十岁,却只见到三辈人。你奶走的时候,说,没见到重孙子,到地下你爹肯定会伤心的。就当为你爹你奶,为我们两老的,你再考虑考虑?否则,我俩将来见你爹你奶去,都抬不起头来啊!爸说得语重心长,还包含着无奈,甚至是请求,对他这个儿子。我知道了,大,我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我这辈子没少让父母操心。我跟杭芳拿了证之后,只是简单给他俩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一下他们。爸妈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这个儿子终于结婚,终于有了个家。但是知道杭芳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心里多少又有些堵。如果没有她,也许我会等一辈子。我对爸说。爸想了想,还是接受了杭芳。不过,每次打电话,或者回家,他们都要我们再生一个。我只好一直推脱。这也成了他们的心病。虽然他们也很喜欢小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打心眼里想要一个出自儿子的孩子。他们脑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血统观念。他们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这也怪不得他们。
杭芳洗完澡出来,打开IPAD音乐播放器,然后带着一身的馨香躺在我怀里。难得的二人世界!她笑嘻嘻地对我说。音箱里传来王菲优雅的歌声: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我的心神随着歌声飘到远方。在想什么呢?她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把我拽回到我们的家中。没什么。我说。骗人!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问,知道你还问?我问的是我不知道的,她亲我一下,说,给我讲讲吧!讲什么?我问。讲讲她,那个传奇,那个你等了七年,那个你孤单思念,那个在你脑海,在你心田的人。她说。你想什么呢?我看着她。她也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伸手把她的眼睛捂住。心虚了!她说,怕我看透,是不是?她得意地笑。别胡说了,我说,我的脑海和心田里面,只有你!骗子!她又笑,你们男人都是骗子!女人呢?我问。女人嘛,都是傻瓜,心甘情愿被男人骗的傻瓜!她说。你告诉我,实话实说,你当初是因为可怜我才娶我的吗?胡说!我说,你哪个地方看起来也不像可怜的样子啊!其实,她悠悠地说,即使你当时真是因为可怜我而娶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嫁给你的。你知道吗,我白天工作,晚上和周六日带一个孩子,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很久了。小雨第一次喊你爸爸的时候,我的心就在流血,流泪。我实在撑不住了。我也时常问自己,为了尊严,离婚,放弃房子,财产,一个女人,没有任何依靠,值得吗?值得!我说,你的尊严,让房子,财产和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显得渺小。你的尊严,是你最宝贵的财产,配得上这世上最尊贵最富裕的国王。杭芳掩住我的嘴,我不过是个渺小的女人,她说,不过,我很幸运。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你。说吧,那个让你痴痴等到三十多岁的女孩,到底是咋样的?你放心,我不会嫉妒的,你老婆没这么小气。相反,我很感激她,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们这个家。我搂住她,抚摸她的一头乌丝。小朱跟你胡说些什么了?我说。不关她的事。我不想你把她一直这么闷闷地放在心里,这样我有危机感。你告诉我,我跟你,我们一起分享她,爱护她,好不好?
好!我说。她躺在我怀里,我开始给她讲,讲那个叫七七的女孩。七七姓秦。我说。故事很长很长。我从我进505厂,第一次见到七七讲起,一直讲到一九九七年末,在中国东部一个叫做水晶镇的小镇,我彻底把她忘记。她苦苦守候了我一百多个日月之后,终于选择离开了我。她选择在九八年来临之前,结束我们的故事。爱,经不起等待,经不起遗忘。我说。我讲完了,发现我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那是杭芳的泪。后来呢?她问,你去找她了吗?去了,我说。我历尽千辛万苦。我找不到那个永远敞开的大门。我按照七七说的,去了黄土坡镇唯一的一所中学,找到了她的父母。但是她的父母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那样欢迎我。他们拒绝带我见七七。他们告诉我说,七七已经结婚了,她现在很幸福。她不需要一个无情无义的大学生。我跪在他们脚下求他们。我把七七的磁带放给他们听。他们依然不愿意带我去见她一面。我开始在一个城市里面大海捞针,我去黄土坡第二招待所找小佳,小佳那时已经离开了。我一家家舞厅餐馆布庄和三层楼找一个叫赵小东的人。后来,我被一群人洗劫一空。我对那群人说,我可以把东西都给你们,只要你们告诉我赵小东在哪。那群人里面果然有认识他的。不过他们对他已经很不屑。你认识赵小东又如何?几年前或许我们还卖他个人情。现在,他连屁都不是!我们不需要告诉你他在哪,你的东西还是我们的。这个交易不成立。我没有了钱,在那个城市四处流浪,乞讨,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回到了七七父母的家。我昏倒在他家门前。她父母用一碗热汤救了我的命,告诉我说,他们只救我这一次,如果我还是不走,哪怕我死在他们门前,他们也不会管我。我说,不见到七七,我死也不会走的。
后来呢?你见到她了?杭芳问。
见到了。她跟赵小东住在一起。我说。
怎么会这样?杭芳问。
我不知道。我说,她已经彻底忘记我了。就像我当初忘记她一样。她还看得见我,但是,她不认识我了。我把她留给我的两盘磁带,她的录音留给了她,然后,我就走了。我一直希望,她自己的录音能够恢复她的记忆,使她有一天想起我来。
然后,你就一直在等,在法航的时候,那么多人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却一个都不见。你知道吗,我那时跟毛毛讨论,说你有两种可能。她停下来,故意卖了个关子,等着我问。什么两种可能?我满足了她,问道。要么,你心里有人,要么,你心理有病。不管是哪一种,咱俩都不可能。我当时就是这么对毛毛说的。她说完,靠在我身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听着我砰砰的心跳。我们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曾经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你说,那个给你心的女孩,她叫啥来着?南欣是吗?嗯。我说。你后来也没见过她吗?她问。见过,我说,我离开七七,就去的水晶镇。我的东西被抢了,但是,我在水晶镇还有好几个月的工资,在存折里。存折没有了,但是钱还在。我去了那儿,一是为了取这笔钱,二是为了见一面南欣,我想告诉她,我有心了。我想当面向她道谢。我以为,她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可是,她没给我开门。她没给我跟她说的机会。怎么会这样?杭芳问。她说,她还爱我。我回答。
夜已经很深了。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满天的繁星,很近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可是我知道,它们的光芒,可能是穿越了多少年,才到达地球上,进入我的眼睛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很多看似很近的东西,却也是我们终生都无法企及的了。
小雨的那一声爸爸唤醒了我,我说,它告诉我说,爱,一旦失去,再也没有机会重来。我错过了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错了。杭芳用她的唇贴上我的,算是回答。我动手去剥她的衣服。我在她耳边说,小雨给咱俩下任务了,加油,努力,为了小弟弟!她本来手还在枕头底下乱摸,这回停住了。对了,我说,从今天开始,不用戴那个了。我也不喜欢那个,感觉总跟你隔着一层。杭芳在我耳边低声说。
音乐播放器里的歌曲已经完成了一个轮回,传奇的歌曲再度响起,我对杭芳说,那个叫秦七七的女孩,永远被留在了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遇到你以后,你才是我的传奇。王菲的嗓音在我们的喘息中一浪推着一浪,溅起朵朵浪花: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第十四章:七七
小东说,他那一刀并没有当真刺下去。我晕倒得很及时。他举着刀犹豫的时候,倒在他脚下的王羽抱着他的腿,仰着脸望着他。他嘴角流着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很艰难,却也同样坚决地冲他摇头。小东望着王羽的眼睛。他们是几十年的兄弟。小东在王羽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无辜。兄弟,他对王羽说,我错怪了你,但是,我不会欠你的。我这就还你!他说完,把举起的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他俩同时被送进了医院,住的同一间病房。医生处理完他俩的伤后,打电话叫来了派出所的民警。王羽坚持说他俩是在开玩笑,比谁狠,每人都是自己扎的自己。民警笑了,说,你还真行,能从自己的背后扎自己。医生对小东说,他身上的那一刀如果多进去几毫米,就扎到心脏,他可能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看来你俩对自己都不够狠。以后还要努力。两人互相瞪着眼,想笑却不敢笑。他们一笑,伤口就会让他俩痛得像是宰杀中的猪一般嚎叫。两人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出来后一起到我家来看我,才发现我依然晕倒在床上,完全失去了意识。我爸妈和姐带我到西安的医院,医院对我的昏睡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又把我扛回家,任我昏睡。小东向我父母发誓,他就是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把我治好,把我唤醒。爸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我交给了他。之后,他带着我跑遍了全国各地各大医院。医院给我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检查,意外地发现我一切正常。脑电图甚至显示我还在思维,测梦仪能给他们绘出我的梦的轨迹。在梦的深处,我还会哭,会笑,梦还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透过我的嘴溢出来,变成模糊不清的呓语。他们试了种种方法,包括电击,试图把我唤醒。但是我毫无反应。病人自己拒绝醒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医生对小东说。
医生不行,小东就入魔一般,打听哪有什么巫医神觋,仙人道士,气功大师,然后他就带着我去。开始他还客客气气。后来不管他们怎么装神弄鬼,唤不醒我却是铁一样的事实,小东无一例外要把他们拳打脚踢,一通烂揍。小东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的时间。半年后,他跪在我父母脚下,对他们说,他尽了力了,但是七七不愿意醒来。他没有办法叫醒我,但是,他已经决定要照顾我一辈子。他请求我父母把我嫁给他。我父母答应了他。因为,你在梦里,还会叫他的名字。我们就认为你已经原谅了他。我们认为你还惦记着他。也许,嫁给他,也是你的心愿。爸对我说。小东神通广大,居然就在民政局领回来结婚证。领完证后,他举办了盛大的婚礼,黑道白道,亲戚好友,络绎不绝。在黄土坡这个小镇上,他办了七十七桌酒席,居然还有太多的人没有座位,他只好又临时添了四十九桌。镇上的领导,公安,工商,税务,以及跟他称兄道弟的黑道人物,甚至镇上的电视台,报社的记者都来了。电视台播放了婚礼现场。报社编了长文,报道小东这份感天动地,催人泪下的爱情。报纸小东都还留着。电视台给小东送来了录像的备份。小东在黄土坡一时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成了女孩心中的偶像。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收到了上千封求爱信。每封信都附着一张照片。每封信在表白之余,都毫不例外地表示,她们接受我的存在。她们会像小东一样爱我,照顾我。甚至,她们可以不在乎名分。她们愿意把名分留给我。这些东西小东都没留。他收到一封烧掉一封。信,连同照片。
婚礼之后,小东彻底放弃了唤醒我的努力,直到有一天,王羽对他说,终南山北麓凤凰山上,有个净业寺,寺里有个名叫花影的禅师,你去见见他吧!小东二话没说,直奔净业寺。他在寺里找到了花影禅师。说吧,你有什么本事?小东气势汹汹地问。和尚除了吃饭,睡觉,什么本事都没有。施主找错人了!禅师淡淡地说。小东从靴子里抽出他的弹簧刀,抵住了禅师的脖子。我不管你是不是骗子,请你跟我走一趟!小东说。禅师眼皮都不眨。施主处可有吃有睡?他问。有!小东说。禅师就这样跟着小东到了他家。小东想让他看床上沉睡的我。禅师自顾自往饭桌上一坐。拿吃的来!他说。小东打了个电话,饭店给送了四盘大鱼大肉。禅师看都不看,拿起筷子,吃了个杯盘碗净,连鱼刺和骨头都没剩。和尚开了荤戒了。小东说。和尚笑了笑。我只是把它们葬在我肚子里罢了。人也罢,畜生也罢,死了都需要葬身之地。焉知我和尚的肚子不是一座好坟墓?小东无话可说,等他吃完了,就又拉他去看我。和尚却往床上一躺,睡着了。任小东怎么叫,他就是不醒。和尚在小东家里呆了七天七夜,吃了睡,睡了吃,虽然我就在隔壁,小东却没有办法让他看我。小东只好又拿出刀,抵在他脖子上。禅师面不改色,照吃不误。小东紧了紧刀,刀刃深深地陷进禅师脖子上的肉里。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小东恶狠狠地问。施主与和尚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禅师笑嘻嘻地说。小东手里又加了几分力。别在爷面前装傻!他说。禅师脖子上就有血流出。他微笑着伸手去摸,还说,好痒,有蚯蚓在我脖子上爬。他摸了蚯蚓,手掌摊在面前,看到的是一手的血。顿时他惊怖不可名状,大叫一声,血!接着如土委地,面色灰败,神智不醒。小东也没想到这个一直谈笑自若,视死如归的和尚如此怕血,心中不屑,更信他不过是个骗子,但是人却得救。可是任他怎么呼喊捶打,和尚就是睡得像是不怕开水的死猪。小东没辙,带他去医院,这一下让他更凌乱了。和尚跟我一样,查不出任何病状,一切生理机能完全正常,就是昏睡不醒。一周之后,王羽来找他,对他说,你把花影禅师怎么了?他怕你怕得要死,央求我找你说话,让他回来?小东睁大了眼睛,看着王羽跟看着一只鬼似的。你说什么鬼话?他问王羽。王羽也莫名其妙。是我给你推荐的禅师,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把他吓成那个样子,他跑我那儿诉苦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小东问他。就是刚刚啊。我刚离开他不过十几分钟。小东拉着王羽,到和尚睡的屋里,指给王羽看。和尚还躺在那儿,如果没有呼吸,就是个死人。小东又问王羽,到底谁跟你说让我找这个和尚的?王羽挠了挠头,说,我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小东盯着王羽的眼睛,说,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他本人,对不对?王羽还没说话,就有人推门而入。恰是另外一个花影。这个花影进来之后,笑容可掬地对小东说,和尚没有看错,施主果然有几分慧根。小东和王羽就恐惧地轮番望着站着的和躺着的禅师,浑身寒毛直竖。禅师望着他俩说,莫惊怖,莫惊怖,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法无非空相。说完,他走到床边,贴到床上的花影身上,两个花影就变成了一个。变成了一个的花影从床上坐起来,依然微笑着望着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小东和王羽。小东噗通一声跪下了。多谢大师启示。求大师唤醒七七。求大师唤醒七七!说完,他泪流满面,就在和尚脚下,磕头如捣蒜。禅师就在床头坐着,任他跪拜。王羽也跪下,磕头不止。禅师一直等他俩磕头磕累了,才慢悠悠地对小东说,施主戾气每深一分,女施主恐惧就更深一分,离施主也就更远一分,睡眠自然更沉一分。和尚只会吃睡,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唤醒女施主,只在施主自身,无须外求。小东至此,对我的昏睡已经了然,但说解铃在他身上,他却茫然不能解。求大师开示,刀山火海油锅,小东眉头都不皱。和尚摇了摇头。施主戾气太重,和尚也无能为力了。他起身要走。小东跪着抱着他,不放手。禅师没辙,又坐了回去,从怀里掏出一页黄纸出来,交给小东。小东急不可耐打开,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没想到却是一页经文。施主若想女施主回来,务须除去身上暴戾之气。施主身上的暴戾之气,生人且恐惧,何况游魂?这页心经,施主日颂七七四十九遍,假以时日,功效自显。小东捧着心经,依然不敢确信就靠读这个就能让我醒来。不过禅师向他显示的神迹,又让他不得不服。禅师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对他说,徒然念经,只有小益,要真想女施主醒来,还要施主一颗善心。向凶暴易,向良善难。施主要锤炼一颗善心,甚是不易。小东问,那我怎么办?禅师说,有心向善,无心为之,善无小大,日行一善!
禅师走后,小东开始读那篇拮据聱牙,晦涩难懂的经文。每读一遍,他就在纸上画一划。他每天要保证自己写十个差一笔正字。到后来,我不用黄纸,满脑子都是经文。可是,读着经文,渐渐觉得心境安定平和下来。这种安静,是我一生第一次体验,心里居然有说不出的欢喜。小东对我说。关于日行一善,却要难得多。他这么一个地方一霸,要改头换面,实在很需要一番挣扎。他开始磨不开脸,就每天去买尾鱼,然后带河里放生。时间久了,就也能去扶个老人,送个病人,捎带个小学生上学。我在其中,体会到了远远高于诵经的欢喜。小东说。他本来就性格豪爽,急公好义,慢慢一发不可收,以致于黑白两道,纠纷理论,都来找他。错处他自己担着,欠债他替人还上,一面还不忘去印了很多心经发给人家,然后劝人家也日行一善。不过这样一来,大家慢慢反而敬而远之。他一笑置之,本本分分做他的生意,基于他之前的名声,倒也没人敢不买他面子。他的生意依然风生水起。
小东做的另外一件事,是在报纸电台和电视台发布寻人启事,找十几年前那个晚上被他打劫了五百块钱的中年人。十几年过去,中年人已经变成了老头。不时有老人来自认,小东就询问当时的细节,揭穿了人家之后,并不懊恼,反而给人家掏几百块钱,说,老人家如果不是生活困难,我相信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这点钱,算是一点孝敬了。有的老人不接钱,满脸羞愧地走了。也有的颤巍巍接了钱去,连声道谢。到了他也没找到那个人,但是,他看到了别人家生活的艰辛,看到了这世上,人们是如何卑微苦难却顽强地活着。
哥像他无声无息地失踪一样,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走投无路的他,投奔到了小东的旗下,帮助打理起他的生意来。爸妈开始还担心他赌瘾再犯,特意叮嘱小东留意。哥在外边晃荡了两年多,回来后经常会在半夜惊醒,但是这磨难也让他闻赌色变。这让父母欣慰万分。你哥浪子回头之后,我们唯一的心事,就是你了!妈对我说。
你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五百四十二天。小东说。我一直担心你会饿死,或者渴死,我看得出来,你一天天消瘦。我去找花影大师,大师说,无需无需,女施主自有吃喝处。对了,他们还给你取了个名字,叫黄土坡的睡美人。
好了,讲了一夜了,你刚醒来,身体还虚,休息吧,我俩就先回家去了。爸站起来说。不要,我赶紧抓住妈妈的手,爸,妈,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我说。爸妈对视一眼,眼神里分明有几分不安。妈忙着说,明天再说吧,七七,实在是太晚了,你妈多少年没熬过夜了,好,乖啊!她的神情有些异样。我不知道为什么。爸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好,七七,你说吧,我听着。我想啊想,却发现脑子里面空空如也。我忘了什么事了!我说,让我再想想吧!爸妈长舒一口气。那明天我们过来看你。
小东坐在床头,嬉皮笑脸地望着我。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可是我又实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也许,是我不明不白成了他的老婆?小东,我不能嫁给你!我冲口对他说。他愕然。为什么?他问。我……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能嫁给你!……我说,我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也知道你现在是个好人了,但是,我总觉得……小东握住我的手。他笑着说,七七,咱俩已经领了结婚证,办了婚礼,你现在名正言顺是我老婆了,这时候还说不能嫁给我,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我说,你说的那些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没跟你领证,也没跟什么人举行婚礼。
小东沉默了。我有些于心不忍。他和爸妈刚才给我讲的故事确实打动了我。他对我确实很好。我无法否认。而我现在拒绝他,出于什么原因,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小东,我软了下来,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没事,小东说,我等了你五百四十二天,我不在乎再等一个五百四十二天,只要你愿意,再等十个,一百个五百四十二天,我也等。
那你不成老妖精了?我笑,然后问,我可不可以回家?
这儿就是你的家!小东说。
那好,只要我不答应,你不可以碰我!我说,如果你做不到,我现在就回家。回我父母那儿。
君子一言!小东说,话语铿锵有力。
就这样,我住在了小东家里。爸妈姐和哥不时会来看我。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我不该呆在他家。虽然名义上,这儿变成了我的家,而我真正的家,变成了我父母家。我有点无法适应。几天后,我借机回了一趟家。小东陪着我,寸步不离,好像一不小心我会像空气一样蒸发掉。我回到了我的房间。我在我的书桌上发现一副油画,和一串手链。油画画的居然是我,在一条河边,河两岸是蜿蜒簇拥的红花。画花的人一定是个新手。他画的花只有花,没有叶子。他一定没听说过红花需要绿叶配这句话。画上的我一袭紫裙,裙裾飘扬,能感觉到画里拂过的肃杀的秋风。我也是秋一般的忧郁。最奇怪的是,我的肩膀上,居然站立着一只绿毛鹦鹉。手链则是紫水晶的,看起来莹润清彻,冰凉透心。这画,我问爸妈,是谁给我画的?妈不说话,望着爸。爸缓缓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奇怪,我说,那这串手链,是哪来的?是我姐买的吗?它是你的!爸回答。我把它戴到腕上。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左手腕上,有一圈细细的红线。我晕倒之前可是没有的。或者是我从来没注意到过?我用水晶把那圈红线盖住。水晶贴着皮肤,带着冬天的寒气,直沁肌骨。这副画,我也可以拿走吗?我问爸妈。爸说,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的。
回到小东家,小东就找人把画装裱了,挂在客厅里。我没事的时候,就在画前面盯着它看,后来,我甚至看到了隐藏在画里面的几个字,是:一九九七,高,于西双湖畔,赠七七。按照小东和我父母的说法,整个一九九七年,我都在床上昏睡,我醒来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这个高到底是谁?西双湖又是在哪儿?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王羽帮小东打理他的事业,几乎就是他的总管,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很难抽时间看我。他来看我的时候,还显得非常不好意思。我就问他,王羽,你答应说我回到小东身边,你就跟小佳和好的,你俩现在咋样了?王羽说,正在跟小东哥商量呢。我说,你跟小东商量什么呀?婚礼啊,王羽说,这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我还不得好好从小东哥那儿揩点油?不伤筋动骨,也得扒他一层皮啊!他说完,就看着我俩乐。我说,你个大男人,不害臊?王羽说,大男人脸皮厚,害臊的是小女人。我扬起手来,说,滚!信不信老娘我抽你?
春节前夕,小东就跟我父母嘀嘀咕咕鬼鬼祟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一到他们跟前,他们就都不说话。没人的时候,我就把小东叫我面前。是不是想跪搓衣板?我问他。小东一脸无辜的样子,装痴扮傻。我说,说吧,你们瞒着我什么事。小东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来着,被你看破了,只好跟老婆大人招供了。今年春节,我们一家四口,去巴厘岛旅游度假去,怎么样?巴厘岛是哪儿?我问。甭管这么多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包你好玩。小东说。果然,小东报了个旅游团自由行,春节期间,就带着我父母和我,去了印度尼西亚。我们在海边晒太阳,吃虾,住五星宾馆,享受当地SPA。小东雇了辆车,找了个当地的导游,逛市场,爬火山,漂流,浮潜。印尼到处都是寺庙,小东逢庙就拜,一派虔诚。我就问他,既然你这么信佛,你怎么不出家当和尚?小东说,因为有你!因为这辈子我要照顾你!我跟小东虽然住的一屋,但是我们一直要的双床。他看我穿的夏天的衣服,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但是,对我却从来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他信守承诺,言出必行。就在那天晚上,洗完澡之后,我躺在床上,平静地说,你过来吧!小东一个饿虎扑食,扑到我身上来。我问他,你带套套没?要是我再怀上了,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小东真从箱子里摸出一只来。好啊,看来你蓄谋已久啊?我说。一言既出!小东说。我不是大丈夫,有反悔的权力的。我说。当天晚上,小东就去宾馆前台,换了个大床房。
三月,爸敲了我们的院门。小东去开门的时候,爸却对他说,我先走了,小东,我也没办法,这门开还是不开,你自己决定吧。说完,他就走了。隔着大铁门的小窗子,一个男孩对小东说,你是赵小东吧?我叫比干。我在房间的客厅里,看见小东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开了。小东就领回来一个二十出头,浑身破破烂烂的男孩。他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吃过饭了,显得虚弱不堪,头发顶在他头上,像是一只鸡窝,乱蓬蓬脏兮兮,胡子留得老长,脸上一道一道,不是灰就是泥,还混着血迹,完全看不出来皮肤的原色了。小东一声不响。男孩也默默地跟他进屋。男孩进到客厅,就看到了我。他勉强定住身形,嘴里嗫嗫嚅嚅,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他就张开双臂,冲我冲过来。我吓得赶紧躲到小东身后。你想干什么?我问。男孩一下呆住了,怔怔地望着我说,七七,我是比干,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从小东身后探出头,打量了他半天。男孩在房间里面转了一圈,自己跑到卫生间去,洗了脸回来。他洗过脸,可以看出他长得文文静静,像是个书里出来的古代书生。他望着我。七七,我是比干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望着他的脸,确实有几分似曾相识。不过,在哪里见过,我却全然没有印象了。我只好摇了摇头。男孩的脸上深沉的悲哀就化作泪水如泉水一般涌出。他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不要这样,小东说,你会吓坏七七的!男孩果然安定了下来。他看见了我们挂在客厅的那副画。他在画前面沉思了良久。你知道这副画?我看他不再那么激动,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就走到他身边,陪着他看。男孩点了点头。高是谁?我问。是我一个同学。他回答。这花你认识吗?为什么一片叶子都没有?我又问。男孩的泪水就又潸潸而下。这是彼岸花。他说,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世世,徒相思念。他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两盘磁带,放到我手里。七七,他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也许这一生再没有机会让你原谅我。我会等你,等到你想起我。这两盘磁带里,是你的声音,有我俩全部的故事。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起我来,都要记得,我在等你,等你,到,天荒地老!他哽咽了,说不下去了,把磁带给我之后,他就默默转身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如刀割一般。我望着他远去,捂住胸口,蹲在地上,泪水涌了满眶,把他的人模糊掉。你怎么了?小东问我。我心疼!我说,我的心好疼啊!
小东把我扶到沙发上,给我倒了水。他揉着我的心口。七七,他说,你跟我一起念一遍心经吧?我点了点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色不异空……一篇心经读完,他问我,好些了吗?好些了。我说。我长吁一口气,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不见了,只留着隐隐的微痛,驻扎在心底,如一根游丝,若断若续,若有若无。
他是谁?你认识他吗?我问。他说,他叫比干。你不认识他,就给他开门?我问。我是不认识他,小东说,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叫着两个名字,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我们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听着像是彼岸。他来了,我才知道,不是彼岸,是比干。小东悠悠地说。他是我梦里的人?我问他,我梦里的人,怎么会跑到现实中来?也许,我们都在梦中,现在还是!小东说。他望着我手里的磁带,问我,你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梦了吗?不!我摇头,我不要这种心疼的感觉。说完,我就把磁带远远地扔了出去,扔到院子里。小东默默地去到院子里,又把它们捡了回来。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听。如果你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听。他说。你陪我去见一趟花影禅师吧。我说。好,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小东说。
凤凰山形似凤凰,因以得名。在净业寺前,远眺终南山云海苍茫,白云苍狗,变幻不定。我们没有进寺,小东领着我,沿着迤逦的山道,进入东山谷,在一所偏僻的茅棚里,我见到了他推崇备至的花影禅师。禅师披着一袭破败的袈裟,在料峭的春寒中,如一棵老松,从他祥和的面容中,你无法看出他的年龄。我们到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把破烂不堪的竹扫把,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扫地。看到我们来,他好像预知一般,把我俩带到一块空地上。那儿有几块大石,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给我铺了一张蒲团,他们两人则直接坐在光秃秃冰冷冷的石头上。恭喜女施主迷途知返!他慈祥地笑着对我说。我也笑,说,大师不参禅打坐,扫地何为?看来,花影看了一眼小东,又望着我,依然一脸祥和,他缓缓地说,女施主是有备而来啊。和尚衣食住行,莫非参禅,嬉笑怒骂,都是修行。扫地与打坐,在和尚眼里,殊无二致。大师果然是大师!我说。和尚就是和尚,大师在哪里?还请女施主指示。我嘻嘻笑着指着他说,不是你,难道是小东?或者是我?大师连一个名号都不敢领吗?花影禅师微微一笑。叫我狗屎撅,或是如来佛,女施主尽可随意,和尚还是这个和尚,不因名号而有分别。那也不是。小东口中说起花影,就是禅师,说起七七,就是我,这就是分别,禅师怎么说没有分别?花影这个名号,若是付与女施主,谁说不可?和尚从今改名七七,和尚也并不会就有施主如兰之质,如惠之心。禅师说。你一个和尚,怎么取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名字?花影花影,大师怎么看也不像花,不似影。我又笑。花不异影,影不异花。花即是影,影即是花。诸法空相。他说。大师,这几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小东一天要背几十遍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师是剽窃的心经吧?我问。花是人家之色,影是世上之空。花影不过是具体而微的色空。女施主此来,恐怕不是专为与和尚打口舌机锋的吧?不是,我说,大师名花影,七七想问大师一种花。什么花?彼岸花,大师可曾听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我低头。花叶永不相见。耳边又想起比干的话: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世世,徒相思念。请问大师,这种花,开在哪里?既名彼岸花,自然开在彼岸。佛说它在弱水彼岸。民间说,在忘川彼岸。忘川彼岸?那么,请问大师,如何能忘?忘者,亡心也。自然无心则忘。无心则忘?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又隐隐作痛起来。心经说,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小东解释说,是到彼岸去。请问大师,彼岸在哪里?彼岸,禅师说,在施主心里。我心里?是,施主心有一善,即在彼岸,心有一恶,即堕此岸。此岸彼岸,任由施主自取。多谢大师!我说。禅师合掌回礼,和尚依女施主之功,导一恶向一善,正也要向施主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