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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的观察与思考

2015-11-28王在邦

现代国际关系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中美关系转型战略

王在邦

后金融危机时代,世界步入全面深刻转型期。与此相适应,中美关系开始经历复杂转型的阵痛,并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力度,牵动并影响着世界调整转型的方向与进程。举世关注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美国的国事访问,既不像他启程前中美两国媒体期待的那么完美,也没像上半年两国一些官员学者担忧的那么糟糕。这种情况或许反映了现阶段中美关系的某些本质特征,值得认真观察、梳理与思考。

把握现阶段中美关系的本质特征,首先要将其放到两国关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来考察。反法西斯战争结束70年来,中美关系大致经历四次转型,可谓跌宕起伏,波澜壮阔,且在相当大程度上反映了时代变迁轨迹与两国自身发展进程。

第一次转型: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朝鲜战争,中(共)美关系经历了从盟友到敌人的转变,双方关系陷入全面对抗。具体表现为:国共内战时期,美国在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推行扶蒋反共政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外政策向社会主义阵营一边倒,双方不久便在朝鲜战场上撕破脸皮。美在朝鲜战争失利后,先后通过美台共同防御条约和越南战争等,强化对华全面封锁与遏制。

第二次转型:从基辛格、尼克松访华到中美建交,中美关系从敌人转向准盟友。具体表现为:随着尼克松总统访华、两国发表《上海公报》,福特总统访华,以及不久之后两国签署《中美建交联合公报》和邓小平访美,美国放宽对中国禁运和外汇管制,美对华政策转向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

第三次转型: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到美对华政策将人权与最惠国待遇脱钩,中美关系从准盟友转向非敌非友,合作与竞争并存。具体表现为:1989年北京“六四”风波后,美带头并策划组织发达国家对华实施全面制裁,包括停止高层往来、军事合作与交流及美对华贸易最惠国待遇与人权挂钩,等等。后经两国多方努力,美逐步放松制裁。直到1994年9月克林顿政府宣布无条件延长1994~1995年度中国的贸易最惠国待遇,年度审议时与“人权问题”脱钩。

第四次转型:2008年金融危机和北京奥运会后,中美关系步入迄今最全面深刻、又最复杂微妙的转型期。具体表现为:两国高层往来和各领域交流机制运行如常,从双边领域到多边框架,从经贸、金融到地缘政治、军事、太空和网络,沟通、协调与合作面继续拓展,但与此同时,彼此猜忌、分歧、指责骤然增多,摩擦力度增大。尤其美对华排斥、防范、围堵、挤压的一面日渐突出。两国媒体学界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两国关系再次面临向何处去的历史性抉择与考验。

中美关系四次转型有如下特点与规律值得关注。首先,中美关系的转型进程和方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部环境的推动和制约,两国对外部环境的认知和彼此价值判断都比较清晰。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政策向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一边倒,并不完全源自中国共产党人的理论自觉。面对战后世界格局的东西方对抗态势,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实际上没有很多现实可能的选择。到上世纪70年代初基辛格和尼克松访华打开中美关系大门,根本动力在于苏联地缘战略扩张既对中国的国家主权、领土完整构成现实威胁,也对美国的世界地缘战略地位构成严峻挑战,促使中美两国摒弃前嫌,联手制苏。1989年“六四”风波后中美关系转向“非敌非友”,其背景是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美苏缓和及此后苏联解体,中美面临的共同外部威胁消失,准盟友关系的战略基础不复存在。最近正在经历的新一轮转型背景因素在于,随着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结束后,美国境外大规模反恐战争基本结束,美得以较前更多地关注新兴大国群体性特别是中国崛起对美形成的地缘政治压力。

其次,中美力量对比变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两国关系的转型方向和进程。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中美从盟友转变为敌人,部分原因在于美国误判特别是轻视新中国,没有把新中国视为可以争取和必须争取的力量。基辛格和尼克松相继访华打开中美关系大门,重要原因在于中国“两弹一星”研制成功,国防实力明显增强,显示出具有联美抗衡苏联的能力和潜力。很难想象,当尼克松在堪萨斯演说中将中国称为影响世界前途的五大力量之一时,脑海里盘算的不是中国的战略核力量及国际影响力。换句话说,中国恰恰是靠自身的实力地位成为国际战略格局中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苏联解体使中美准同盟关系战略基础不复存在的背景下,邓小平南巡讲话重新启动中国改革开放步伐,向世人展现出中国的巨大经济与市场潜力,成为克林顿政府在全球化加速发展背景下实施经济优先战略不可忽视的因素。同时,中美两国实力悬殊,中国实力地位的增强还没有达到足以威胁到美国的地步,“中国威胁论”充其量是战略预警而非政治现实。经过长年境外武力反恐和2008年金融危机的冲击,美国的相对实力地位有所下降。与此同时,中国经济逆势强劲增长,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综合实力地位显著提高,与美国的实力差距明显缩小,维护自身利益和参与世界事务的能力大大增强,对美国而言,中国成为美国强劲战略对手的现实日益逼近,美对华政策陷入前所未有的战略焦虑。

再次,中美关系转型都需要经历多年的复杂动态调适过程,充满相互试探、相互感知、相互调适,且有短暂停顿、间歇和波折。第一次转型进程,美国在要不要抛弃蒋氏政权承认中共政权问题上争议不休,犹豫不决,直到朝鲜战争爆发。第二次转型过程,从尼克松访华到中美建交,时长8年。苏联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地缘战略攻势,联手古巴支持安哥拉“人运”打内战、支持埃塞俄比亚发动欧加登战争、怂恿越南入侵柬埔寨,才促使美国加快中美建交进程。北京“六四”风波和苏联解体后,美国内对华政治氛围严重恶化,“中国崩溃论”甚嚣尘上。直到1994年,克林顿政府才着眼利用中国的市场潜力振兴美国经济,推行对华接触战略,中美关系由此转入非敌非友的轨道。但是,与上世纪50~60年代的敌对关系和70~80年代的准盟友关系相比,冷战后中美非敌非友关系具有更多的复杂性、敏感性、脆弱性和不确定性。美将中国贸易最惠国待遇与人权脱钩后不足7年,先后经历台海导弹危机、南斯拉夫炸馆事件和南海撞机事件三次危机。

最后,媒体学界在促进中美关系转型进程中的作用逐步增大,但高层战略谋划与胆识始终是中美关系转型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中美双方接触交流极少,媒体学者几无作用,面对国会亲蒋反共势力的强大压力,美国杜鲁门总统和艾奇逊国务卿消极被动,尤其美太平洋战区总司令麦克阿瑟低估中国军事援助朝鲜的可能性,听任中美关系迅速滑向敌对状态。上世纪70年代初的第二次转型,关键是毛泽东、周恩来与尼克松、基辛格等两国最高决策者敏锐地感知国际战略环境的变化,适时地释放并捕捉到对方善意,果断地展开良性互动。双方媒体学界的作用微乎其微。90年代初的第三次转型,最大功劳归于邓小平“中美关系终归要好起来”的战略决心、中美高层公开或私下的频繁互动以及克林顿政府经济优先的战略定力。布什总统在1989年政治风波后不久就派特使斯考克罗夫特两次访华,商讨如何走出中美关系困境。这时期,基辛格、布热津斯基等前任涉华政策官员及70~8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批中国问题专家,借助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等学术平台,开始发挥积极作用。在冷战后20年非敌非友的岁月里,随着交通、通讯和信息条件的便捷化,每逢中美关系遭遇困难和危机,鲍大可、傅立民、包道格、李侃如、卜睿哲、杰夫·贝德、兰普顿和麦艾文等一大批老中青中国问题专家都能通过预警和建言等方式,为中美关系稳定发展做出贡献。

总结回顾中美关系的历史进程,仔细审视金融危机后世界转型背景下的国际环境,实事求是地把握中美两国自身战略定位、战略意图和政策走向,我们有理由确信,中美关系正在经历着划时代的转型。不仅中国作为世界级大国的复兴是划时代的;作为新兴超级大国,中国谋求与美国这个现存超级大国的和平共处是划时代的;作为现存超级大国,美国面对着中国这样一个悠久历史和巨大发展潜力的大国的竞争也是划时代的;在全球化背景下,中美竞争对世界进步发展的影响也是划时代的。一句话,中美关系的划时代转型,影响至深且巨,无先例可循,无经验借鉴。

(一)中美关系新的转型期是个相对漫长的历史过程。过往三次转型,均耗时5年左右。此轮转型始自美实施重返东亚战略,又称“亚太再平衡”战略,其标志性事件是时任美国务卿克林顿参加2009年东盟地区论坛(ARF)会议在曼谷机场高调宣布“美国回来了”。①王嵎生:“‘美国回来了’吗?——评希拉里‘重返亚洲’表态”,2009年 7月 22日,http://www.chinadaily.com.cn/hqpl/2009-07/22/content_8459808.htm;Amitai Etzion,i“Hillary Clinton’s China Policy”,August 6,2014,http://thediplomat.com/2014/08/hillaryclintons-china-policy/.(上网时间:2015年9月13日)6年多来,中美围绕经贸、网络以及亚投行和东海、南海等地缘政治问题较量博弈,各领域交往摩擦骤增,地缘政治对抗氛围空前浓烈,两国媒体学界疑虑日增,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在密切关注中美两国向何处去。另一方面,中美高层冷静、坚定、沉着地增信释疑,推进合作,管控分歧。特别是最近3年,两国首脑先后进行了举世注目的庄园会、瀛台会和白宫会,在“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努力实现中美关系更高层次转型方面作出了不懈努力。但是,我们还没有足够理由确信新时期中美关系已经定型。毕竟,中方提倡的“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仍是愿景而非现实。乐观估计,未来5~10年,中美关系恐怕仍将像大海深处的一艘巨轮,继续在风暴与波涛中颠簸前行。主要原因有三:

一是中美两国实力对比大致均等还需时日。经济上,虽然中国已成全球第二大经济体,GDP已达到美国七成,但按瑞士信贷银行发布的《2015年全球财富报告》,中国财富积累却只有22.8万亿美元,相当于美国85.9万亿美元的27%。②瑞信银行:“中国家庭财富总值跃居全球第二”,《经济参考报》,2015年10月15日。中国的金融与军事实力与美国相比更不属同一量级。勿庸赘述。前30年中美关系发展之所以总体平顺,中美实力对比差距悬殊是重要原因。对美国而言,这意味着推进中美关系近利大于远忧。中美关系进入划时代转型期,最根本原因就是2008年金融危机大幅度缩小了中美实力差距。在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眼里,甚至包括像基辛格这样的知华派战略家在内,中国业已从过往长期的潜在挑战者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战略对手。金融危机前,“中国威胁论”还是某种对未来前景的主观预期。金融危机后,“中国威胁论”似乎演变成对中国加速崛起这一既成事实的诠释。尽管如此,就综合实力而言,最乐观估计,中国至少10年内还难以与美势均力敌。

二是绝大多数美国人尤其是精英政客短期内很难接受美国霸权衰落的严酷现实。美国建国总共才240年,半数年份都参与争夺或称霸世界,特别是美苏争霸近半个世纪,惊心动魄。最近20多年,作为唯一超级大国,又近乎独霸世界。这种历史经历在美国形成了独特的战略文化心理,既对自身实力地位充满自信,狂妄傲慢,又对可能的竞争对手反应过敏。“美国不会衰落”、“美国必须领导世界”、“美国决不做世界老二”已经成为举国上下的政治正确。随着中国综合实力逐渐接近美国,两国并驾齐驱,唯有美利坚民族整体自我定位回归现实理性,中美关系才能步入长期稳定发展的轨道。

三是美国认同中国和平发展也需要一个过程。从2003年12月温家宝在哈佛大学演讲首次正式提出中国和平发展,迄今已10多年。10多年来,中国政府两次公开发表和平发展白皮书,不失时机地对世界特别是对周边国家和主要大国真诚地宣示,中国将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永不称霸,且已得到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认同和赞赏。就中方而言,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的主要功能就是向美方解释中国的战略意图,增信释疑。应当说,在2010年前,美方对中国坚持和平发展还是抱有信心的。美常务副国务卿佐利克2005年9月在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提出“利益攸关方”概念,美著名经济学家伯格斯腾在2009年6月提出“G2”概念,当为例证。随着美加紧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双方摩擦增多,对抗氛围趋浓。面对中国加速崛起的态势,美方战略焦虑加重,对中国和平发展的疑虑日增,尤其担心中国成为现存国际秩序和美国主导地位的挑战者。中美实力地位越接近,美对中国和平发展的战略疑虑就越深。只有中国在综合实力上接近或与美并驾齐驱时仍能坚持和平发展,才能最终打消美国疑虑,夯实两国战略互信,中美关系才能步入稳定发展的轨道。

(二)在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期内,竞争与合作同步强化的态势将是前所未有的。首先,中美转型过程充满高频度、高强度、高风险博弈。其复杂程度,在中美关系史上前所未有,在整个国际关系史上也是前所未有。与近代以来国际关系史上的其他大国竞争相比,中美博弈不仅是两个势均力敌的超级大国的博弈,还是在全球化进程中彼此全方位深度相互依赖条件下的超级大国博弈。不仅是核恐怖平衡条件下的超级大国博弈,还是在信息化时代网络和太空恐怖平衡条件下的大国博弈。不仅仅是历史上传统大国间的地缘政治博弈,还是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层面上围绕权力重新分配展开的超级大国博弈。高频度博弈是指中美竞争是多领域全方位竞争,博弈无处不在,信息化高度发达也使双边互动便捷提速。高强度博弈是指中美竞争是两强相争的结构性竞争,具有前所未有的战略敏感性,竞争领域特别容易被政治化,赋予某种战略意义,双方从战略高度重视博弈,关注和投入力度加大。高风险博弈是指博弈失控将引发局部冲突,甚至深化成系统性对抗,带来全局性消极后果。

其次,中美高频度、高强度和高风险博弈的态势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在国际关系史上,大国博弈总是充满戏剧性和火药味,既有舆论战,也有心理战;有公开叫板,也有暗中角力。处处充斥着借力、对冲、威慑和讹诈等策略手法。以往,中美实力对比关系不均等,因此在双边博弈中,美方蛮横无理、恃强欺弱、威慑逼让、漫天要价的情况居多;中方总是从双方关系长远发展的大局出发,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妥协退让。1993年银河号事件,1995年台海危机,1999年南斯拉夫使馆被炸事件,以及2001年南海撞机事件,无一例外。近年来,随着金融危机后中国实力地位的增强,特别是中国外交的反思调整,中方已经很难继续容忍东海、南海诸岛及其周边水域遭到相关国家蚕食,以致在美加紧亚太战略“再平衡”过程中公开介入南海东海时,中方维权意识和意志较前坚定了许多。最近两年,美方不时抱怨中国在南海东海问题上态度强硬,就是对中美实力地位的变化导致双方博弈态势变化缺乏心理准备的反映。2015年10月26日,美五角大楼高调宣示派遣军舰前往南海中方岛屿周围12海里巡航,就颇具舆论战、心理战特征。前不久,面对中国在南海诸岛屿修建飞机跑道,美无可奈何。近期美高调宣示军舰巡航12海里,其实就是要利用中国没有公布南海岛屿基准线和人造岛礁不具有领土地位的国际法规定,谋求在国际社会面前扳回面子,强势为日本、菲律宾甚至越南等国强心壮胆。①Jim Sciutto and Barbara Starr,“U.S.Destroyer to Pass Islands in South China Sea within 24 Hours”,http://edition.cnn.com/2015/10/26/politics/.(上网时间:2015年10月28日)但美国毕竟不是南海争端当事国,且公开政策立场是不介入主权争端,抓住航行自由这种本来就不存在的问题做文章,纯属无事生非,找个抓手施加影响而已。未来,随着中国实力地位的继续加强,中美博弈的态势将继续朝相对均衡的方向发展。如果美方期待中国像过去那样在双边博弈中继续示弱退让,将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现。

最后,高频度、高强度和高风险的博弈,势必催生更具广泛性、机制性与可持续性的合作努力。我们知道,中美关系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多领域,还涉及双边关系、区域多边和全球多边等层次。其中促进全球增长、环境保护和维护安全等领域和议题政治敏感度低,双方共同利益大于分歧,合作较为顺利。就那些政治敏感性强的领域和议题而言,恰恰是竞争博弈的高强度和高风险促使两国高层、学界特别是战略界登高望远,理性面对矛盾,坦诚对话沟通,强化危机管控。因为中美两国体量太大,大到不能倒。中美关系的影响是世界性的,重要到不能乱。面对2015年上半年中美两国学界的悲观沮丧情绪,习近平主席“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坚决启程访美,双方在众多领域取得一系列积极成果。这种模式颇具典型意义。

展望未来,中美竞争与合作同步强化的态势可能更多地表现在下述领域。在经济领域,竞争博弈不仅关注短期收益,更关注中长期比较优势、产业制高点、区域合作和全球治理主导权等事关长远竞争力因而涉及综合国力竞争的问题。例如,美国推动并主导谈判“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根本出发点就是通过推进更高层次的贸易投资自由化,防止中国主导制定未来国际规则。奥巴马很直白地指出,“当95%以上潜在消费者居住在我国的边界以外时,我们就不能让中国这样的国家来制定世界经济规则。我们应当制定这些规则,为美国产品打开新市场,同时确立起高标准来保护工人,保护我们的环境”。②Statement by the President on the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October 5,2015,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5/10/05/.(上网时间:2015年10月8日)最近两年,美在拒绝批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B)投票权改革方案的时候却策动发达国家抵制中国发起创立亚投行。习主席访美期间,通过真诚沟通,双方承诺强化多边开发融资体系,通过提高其资金和治理能力来完善现有治理体系,就是两国围绕区域合作和全球治理主导权展开博弈并达成共识实现妥协的典型案例。

在网络领域,竞争博弈既涉及知识产权保护,也涉及信息安全、文化安全乃至政治安全,更涉及作为战略基础设施的信息系统安全,以及世界范围内网络空间治理的规则竞争。2015年9月下旬,习近平主席对美进行国事访问期间,双方已就网络安全与秩序问题达成共识,包括双方同意就恶意网络活动提供信息及协助的请求及时给予回应,建立两国打击网络犯罪及相关事项高级别联合对话机制,共同继续制定和推动国际社会网络空间合适的国家行为准则。未来,无论是双边网络联合对话机制还是多边规则制定过程,双方博弈在所难免,问题的症结是全球网络公共空间与美国网络霸权不兼容。

在太空领域,竞争博弈既涉及航空航天产业竞争,也涉及战略制高点争夺。航空航天产业是当今世界最顶尖科技产业,体现着众多科技领域的系统集成水平,航空航天产业对国民经济体系有广泛的辐射与拉动作用。同时,外层空间又是高度信息化时代的顶级战略制高点,谁控制外层空间,谁就控制了全球信息系统的命脉。在该领域,中美差距巨大,但随着中国航天科技的稳步发展,中美在外层空间的博弈也在所难免。博弈的焦点是外层空间秩序和行为规范问题。十多年前,中俄就曾联合提出推进外层空间非军事化进程,美国在拒绝中俄建议的同时,加紧推进太空军事化进程,图谋抢夺太空战略制高点。可以预料,美国率先谋求太空军事化,势必引发太空军备竞赛和主要大国太空博弈。

在地缘战略领域,竞争博弈分东亚区域和全球两个层面。在全球层面,中美地缘政治博弈主要涉及原材料、市场和重要海上通道。在地区层面,中美地缘政治博弈涉及领土领海权益争端、海洋秩序和区域合作主导权。最近几年,这种竞争博弈突出表现为美国在外交与安全领域插手东海南海争端,强化美日美菲同盟,拓展与越南、马来西亚等国的安全伙伴关系。军事上,强化亚太地区军力部署,频频举行针对中国的海空军事演习,舰机频频进行抵近侦察骚扰。尤其是,美方近来加紧酝酿和试探扩大海军第三舰队在西太平洋地区的作用。该舰队是太平洋主力舰队,下辖5个航母战斗群,战力远超美第七舰队,主要部署在东太平洋地区。第三舰队重心西移,足见美战略决心之大。经济上,美一方面拼凑跨太平洋伙伴关系,特别是其纺织品贸易的原产地规定,明摆着要割裂越南等国与中国的经贸联系,解构东亚区域经济合作;另一方面,操纵七国集团抵制中国主导的亚投行。其地缘经济战略的目标是压缩中国经济长期可持续发展的外部空间。

在全球治理领域,竞争博弈主要反映在现存国际体系的调整改革进程中,包括联合国改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份额结构调整及世贸组织(WTO)机制规则调整。美国作为战后超级大国和国际体系、国际秩序的主要设计者,始终在现存国际体系中享有全方位的主导权。随着世界格局多极化进程加速发展,美国的实力地位与其在国际体系中的主导权之间便形成了巨大落差。围绕权力在美国和其他国家间重新分配问题,美国与其他大国的矛盾将日益尖锐棘手。可以想象,促使美国面对现实顺利出让某些权力,从而实现世界力量对比与全球治理权力的大致平衡,该有多么困难。中国作为最大新兴国家,围绕国际权力重新分配的斗争,必然首先表现为中美两国的斗争。这是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绕不过去的问题。

(三)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的方向是“新型大国关系”,总体呈现“箱体形态”。此轮中美关系转型方向何在,这是当下中美两国甚至全球精英与战略家最关心的问题。继佐利克“利害攸关方”和伯格斯腾“G2”概念后,中方提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战略定位。虽然“新型大国关系”概念并未获致美国政府公开认同,也很少有官员和学者个人公开表示赞成,但从近年三次中美峰会特别是最近白宫会的实际情况看,美方也并未明确提出反对意见。习主席访美前夕,美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赖斯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发表演讲提出,“美国欢迎一个和平、稳定、繁荣并对国际事务负责的中国崛起”。①National Security Advisor Susan E.Rice’s As Prepared Remarks on the U.S.-China Relationship at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September 21,2015,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5/09/21/national-security-advisor-susan-e-rices-prepared-remarks-us-china.(上网时间:2015年9月26日)这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本质内涵。展望未来,“新型大国关系”成为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的最终归宿还是乐观可期的。

毫无疑问,发展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并不意味着无视或否认竞争。在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过程中,高频度、高强度和高风险博弈正是竞争加剧的具体表现。即使确立起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也不可能消弥矛盾和竞争。“不冲突、不对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赢”的内涵表述,就是要为中美两个超级大国前所未有的激烈竞争划定边界和路径,使中美竞争走上理性竞争和建设性竞争、避免恶性竞争和破坏性竞争的轨道。理性思考,不难发现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具有特殊的时代规定性。今天的中美,一个是现存的超级大国,一个转眼就可能成为现实的超级大国,两国关系不可能像近代以前传统大国那样展开殊死搏杀,不可能像冷战时期美苏两国那样全面对峙对抗,也不可能像历史上政治军事盟友关系那样亲密。我们不妨将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描述为类似股票行情的“箱体形态”,竞争合作总在一个行情区间里上下波动。正如人们常说的,“中美关系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不同的是,新时期中美关系的“箱体形态”总体呈现升势,两国交往密度和两国关系频度也明显升高。在世界历史特别是国际关系史上,中美关系发展的“箱体形态”无疑具有划时代的进步意义,也具有客观必然性。

一是中国将始终不渝地坚持和平发展。和平发展是中国对外部世界的庄严承诺,它基于中国自觉的战略选择,源于21世纪中国共产党人的世界观。这是中美两国发展“不冲突、不对抗”的“新型大国关系”的必要条件。即使美国战略文化里具有领土扩张、谋求霸权和遏制对手的基因,也孤掌难鸣,何况美国是守成大国,对外战略基调是防御,保守主义多于冒险主义。

二是中美相互依赖将发展到更高水平。这种相互依赖既包括中美核、太空、网络等多领域恐怖平衡,也包括在更高科技水平更高产业分工基础上的经济全面深度相互依存,①“新邻居:中国在美国各国会选区的投资情况”,Executive Summary,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 NCUSCR和荣鼎集团联合报告,2015年5月。据该报告,2000~2014年间,中国公司通过新建和并购的投资方式在美国投资近460亿美元,其中大部分产生于最近五年。截至2014年底,中国公司在美有1583家机构,分布全美各地。习主席访美期间,中美高科技巨头公司高管聚会,凸显中美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的双向投资贸易关系已经成为中美关系顺利实现划时代转型的新压舱石。中美冲突对抗的代价不可想象,中美合作共赢的益处难以估量。在此背景下,中美高层和战略精英在推进两国关系稳定发展方面将展现前人所未有的坚定政治意志和战略勇气。现存中美双边沟通机制和渠道日臻完备成熟,也为消除误解、化解分歧、缓和矛盾、管控危机提供了制度保障。

三是中美关系转型受到世界转型的制约。2008年金融危机后,世界经济步入深度结构调整新时期,市场经济全球化将在更高水平上深化发展,中美两个最大经济体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不可估量。随着中国实力地位的不断增强,国际战略格局多少呈现出两强相争的局面,但从中长期看,世界格局多极化进程不会停止,中美结构性矛盾不可能固化为国际战略格局的主要矛盾。随着社会信息化水平的不断提高,人文社会交流日趋便利,两国基层民众的认知能力和相互理解也将提高到新境界。这些情况将对两国决策者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形成强有力的制约,规定和影响着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的方向和进程。

面对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的长期性和复杂性,中国对美外交需要特殊定力和智慧。第一,需要有足够的战略自信。一方面,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充分估计到中国是具有巨大潜力的新兴大国,时间总体上还是在中国一边,至少不会在美国一边。虽然中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资本骄傲自满,但今天的中国也不必对已经或可能面临的外部挑战、威胁和压力夜不能寐。只要中国不恃强凌弱、不四面树敌,就没有哪个国家甚至国家集团敢于公开地挑衅、威胁中国,更不用说阻止和遏制中国的发展。今天的中国,该有“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淡定。另一方面,也要对发展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有信心。发展国家间关系,就像发展人际关系一样,日久见人心。眼下,中国大可不必因美国官方没有正式接受“新型大国关系”的提法就消沉沮丧。殊不知,像中美这样两个有巨大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分歧的国家,要一方公开并痛快地接受另一方提出的概念,恐怕涉及到微妙的民族自尊心和特殊的政治敏感性。不管美国官方也好,民间学界也好,承认也罢,不接受也罢,要坚信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乃是中美两国面临的划时代考卷,它是中美两个世界大国在21世纪面临的不二选择。此外,还要看到,世界格局多极化进程并未也不会中止,国际战略格局中可利用的矛盾很多,中国战略回旋余地很大,借重中国同时可为中国借重的国家很多。只要中国展现足够的战略自信与战略自觉,总能博得越来越多国家的支持,促进中美两国在战略层面的相互理解。

第二,需要保持足够的战略自觉。所谓战略自觉,特指对自身实力地位的理性认知、战略目标的精准把握、战略资源的合理运用以及策略运用的成熟老道。这包括始终不渝地坚持和平发展,永不扩张称霸,从促进世界和平稳定发展中寻求自身稳定发展,又以自身的稳定发展促进世界的和平、稳定与发展。特别是在自身实力地位不断增强的背景下,既要避免消极不作为,也要防止冲动瞎折腾,尤其要保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韬光养晦,避免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在有条件可以更大作为的条件下,确定国家对外战略目标尤其需要从国家的地缘战略区位的特点与要求出发,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强求作为。例如,中国是陆海兼备型国家,国防现代化要统筹兼顾,突出重点,发展海空特别是海军,未必要在太平洋甚至全球与美国比肩。

第三,需要保持足够的战略耐心。一方面,要对自身发展有耐心。必须看到,中国改革开放30年成就巨大,综合国力显著增强,但中国人均收入与世界发达国家还有巨大差距,结构调整任重道远,环境负债压力大,经济社会转型步履艰难。中国面临的挑战主要在国内而不是在国外,更不在美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归根到底要靠扎实推进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诸领域的现代化。只有把中国自己的事情办好了,在国际舞台上与美国周旋才有更多的底气。另一方面,要对美国适应中国崛起有耐心。现阶段,美国国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中国崛起的现实,但在整个国民心理上,上帝“特选子民”、“美国例外论”等思想根深蒂固。昨天还陶醉在唯一超级大国的自鸣得意中,今天就面对中国强势崛起的态势,美国媒体、精英层、特殊利益集团尤其战略界不适应、不甘心被中国赶超者仍大有人在,不时表现出焦虑与狂躁,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如有批评家所指出的那样,希拉里·克林顿担任国务卿期间,实施亚太战略“再平衡”,推行“前沿外交”(forward-deployed diplomacy),强调加快并拓宽外交接触,包括强化传统同盟体系,扩展伙伴网络,却回避根本的战略选择:“美国应当把某些权势地位让给正在崛起的中国,抑或是坚持为遏制中国,每块石头都值得为之一战,还是将中国作为伙伴进行接触,共同管理本地区事务,如果不是全球事务的话?”①Amitai Etzioni,“Hillary Clinton’s China Policy”,August 6,2014,http://the diplomat.com/2014/08/hillary-clintons-china-policy/.(上网时间:2015年8月26日)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美国霸权意识根深蒂固,压根就没有权力分享的概念。促使美国接受中国崛起为平起平坐的大国并分享国际权力,也需要一个过程。

第四,需要提高驾驭大国博弈的智慧与艺术。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的“箱体形态”,决定了中国对美外交除了坚持不懈地增信释疑、拓展合作、化解分歧、管控危机外,还需要尽快在博弈智慧和技巧上成熟起来。毕竟,当今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前所未有,自身缺乏与超级大国博弈的历练,也无多少先例可循,更无成功经验可鉴。新中国外交长期粗放,偏重宏观设想,满足于提出原则理念,忽视预案设计,缺乏程序思维和具体策略运用。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和问题,时常反应迟钝,应对乏术。30年来,中国国际关系学科建设长期停留在简单拿来主义,大量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尚未充分消化即运用到外交实践中。例如,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博弈论已经相当成熟,中国外交实践却很少注意运用博弈论,对外交往经常表现出简单、生硬和粗糙。这种局面急需改变。可喜的是,近年中国发起成立金砖银行和亚投行,推出“一带一路”战略构想,蜚声全球。对美外交,不管美国是否公开明确认同,坚持高调推介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对美形成持续性舆论压力。所有这些,都显示中国外交在战略层面的博弈水平确有很大长进。但总体而言,中国外交无论在战略还是战术层面的博弈水平,还远远不能适应中美高频度、高强度和高风险博弈的要求。改变这种情况,首先要抛弃幻想,在一个本质仍是丛林原则盛行的世界上,天上不会掉馅饼,权力和利益是要积极争取的,不要奢望美国会主动出让部分中国应当享有的权力与利益。其次,国际问题研究要坚持政策需求导向与学理导向并重,既要稳步创立国际关系理论的中国学派,更要适应当前政策的紧迫需求,大力提高国际问题研究的专业化水准。最后,有必要借鉴发达国家经验,适当开启学界和决策机构间的“旋转门”,以学术研究的专业化促进外交决策科学化,以外交决策的科学化牵动学术研究的专业化,学政相长。如此一来,也将把包括对美研究在内的国际问题研究提高到新水平,为中美关系划时代转型期内的对美博弈提供强有力的智力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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