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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制与等差是孔孟之道的核心价值观(摘录)

2015-11-28张分田

中华魂 2015年8期
关键词:帝制专制孟子

文/张分田

专制与等差是孔孟之道的核心价值观(摘录)

文/张分田

编者按:此文已经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题目是《张分田:专制与等差是孔孟之道的核心——访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分田》。“价值观”三字是原标题固有的,因版面设计问题省略,并不影响意思表达。现经作者修改为论文形式,并恢复“价值观”三字,本刊予以摘发,以飨读者。

一、孔孟“民本思想”是帝制的根本法则

许多夸大儒学现代价值的人倡导“回到孔孟去”,论据之一便是:孔孟大儒的“民惟邦本”“民贵君轻”是讲“民主”“民权”的,只可惜一部真经遇到了歪嘴和尚,被后儒篡改了,被帝制阉割了。这种说法不符合历史事实。

我的研究心得是:现代学术界所说的“民本思想”始终是中国古代统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中华帝制的政治原理是以“民本思想”为基础框架而精心构筑的庞大的思想体系。

有许多著名学者作出过“君主专制兴,而民本思想衰”的判断。而我的研究却发现,帝制越兴旺,“民惟邦本”理论就越发达;君权越集中,“民贵君轻”观念也就越普及。在帝制时代,儒家“民本思想”在政治精神、政治制度和政治过程等各个层面都得到了自我实现。

其一,儒学被帝制尊崇达两千余年之久,并作为公认的核心政治价值而支配社会各阶层的政治意识和政治行为。在思维方式、理论结构和命题组合上,无论《春秋繁露》《五经正义》《四书集注》等名儒之作,还是唐太宗、明太祖、清康熙帝、清乾隆帝的帝王著述,其“民本思想”均与《孟子》有本质的相似性,大多比《孟子》的表述更清晰,言辞也更激烈。

其二,通晓“民本思想”始终是选拔官僚的主要条件,历代科举考试试题便是明证。自从《孟子》被列为科举考试科目之后,包括皇帝及皇子在内,读书人必须诵读《孟子》,从政者大多精通“民贵君轻”。明朝进士黄洪宪的《邠人曰》和举人艾南英的《民为贵》是典型例证。这些科举制文均被作为范文收入清乾隆帝指令编纂的《钦定四书文》。因此,朝堂之上、著述之中援引“民贵君轻”及其基本思路的事例越来越常见。在特定情境下,朝臣们甚至会依据“君为轻”而另立皇帝,宋高宗、宋端宗、明代宗都是典型例证。

其三,皇帝们大多赞成“民贵君轻”的基本思路。汉高祖认同“王者以民人为天”,隋炀帝标榜“非天下以奉一人,乃一人以主天下”,唐太宗论证“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元世祖赞赏“民为重,君为轻”,元英宗告诫臣下施政莫忘“民为重,君为轻”,明太祖将“民贵君轻”题写于宫廷建筑,清康熙帝赞扬“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说法“实千载忠臣之语”,清乾隆帝吟诵“藐予小子识君轻”和“自昔识君轻”的诗句。还有一批皇帝钦定、亲著或撰写书评的书籍皆有论证“民贵君轻”的文字。清乾隆帝甚至批评孟子归咎于社稷的说法违背孔子的思想,“实有悖于理之处”,称“即有过,亦在君与民而已”。

其四,孔孟“民本思想”堪称帝制的根本法则。帝制的国家宪章、权力结构、治理体系、法律制度、君位继承制度、帝王及储君教育制度、官僚培养及选拔制度、谏议及民意采集制度、礼乐及名号制度、国家祭祀制度、应答天谴民怨的“禹汤罪己”程式、维新变法的“与民更始”程式、禅让大位的“天与人归”程式等,其经典依据都采自“四书五经”,孔孟“民本思想”是各种制度、程式及政策的主要理据。凡是即位诏书、禅让诏书等对王朝合法性及君权合法性至关重要的法律文件,都必然引据“立君为民”“民贵君轻”。就连征收赋税、建筑宫室、兴兵动武也往往引据“民本思想”。文景之治、光武之治、贞观之治、洪武之治、康乾之治等都是实施“民本思想”的产物。

一些人依据孔子的“以道事君”、孟子的“诛独夫”,论证“儒家反抗王权,批判专制”。这种观点只见皮毛,未见本质。实际上,必须规范、限定、制约君权是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家的共同主张。诸如《韩非子》主张统治者“以道莅天下”,“以道正己”,告诫他们“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否则“天子失道,诸侯伐之”。不可否认,这一类思想蕴含丰富的积极因素。但是,从核心价值观及基础框架看,《论语》《孟子》《韩非子》并没有本质区别。

我发现,以孔孟之道为典型代表的中国传统理想政治模式理论的基础框架,由系统回答十大经典问题的十大经典命题构成,包括主要回答政治的本原、本体和本质问题的“立君为民”;主要回答国家元首及政治主体问题的“天下为公”;主要回答国家形式问题的“天下一统”;主要回答权力结构及政权组织原则问题的“政由君出”;主要回答政治关系及其一般规定性问题的“君臣合道”;主要回答施政纲领问题的“君主无为”;主要回答政治过程问题的“广开言路”;主要回答社会公平问题的“平均天下”;主要回答社会道德教化问题的“孝治天下”;主要回答制度建设及法律规范问题的“法理天下”。这些命题将政制理论与政事理论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全面回答了系列重大理论问题。历代著名思想家普遍使用了这一基础框架,从而形成独具特色的“中国古典政治学”。

如果适度超越“民主与专制”的评判尺度,就会发现中国传统政治思维很不简单,其现实的态度、缜密的构思、周详的规范、精巧的设计和理性的关切,在世界古代史上无可匹敌。对这个历史现象应当给予客观、公正的评价。但是,由于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这一套博大精深的政治学说体系明确将“专制”及“君主专制”作为核心范畴和首要命题。

二、孔孟的政制理论完全符合“君主专制”定义

“孔子尊君,孟子尊道”乃是古人之公论。“尊君”,即尊崇君主制度;“尊道”,即尊崇君主制度的一般法则。“四书五经”没有“民权”“宪政”思想,其“民主”一词也是指“为民做主”,亦即专制。只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通览“四书”,就会发现孔孟之道与君主专制相互契合。

孔孟的政制理论有几个核心命题,即《论语》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左传》引孔子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和“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中庸》引孔子的“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和“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孟子》引《泰誓》的“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孟子》引《诗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孟子》引孔子的“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孟子》的“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等。这些命题所设定的政体形式和权力结构完全符合现代政治学的“君主专制”定义。

实际上,儒家原本就是用“专制”论说君主制度、宗法制度、等级制度的一般规定性的,即唯有君、父、夫有资格专制,“妇之从夫,犹臣之从君,子之从父,无专制之义,无刚亢之法”。在儒家看来,“阳有专制之功”,“阴无专制之义”,“天人合一”的“自然之理”注定尊者专制是人类社会的普遍法则。这种理论怎么可能为“民主”留下容身之地!

一些学者认为黄宗羲、王夫之的思想足以证明孔孟之道可以发展出民主思想。然而,正如萧公权所指出的,黄宗羲“仍因袭孟子之故辙,未足以语真正之转变”。这说明孔孟之道不可能自发地导出民主、自由、人权思想。

我对清初政治批判思潮的评语是:形成群体,汇成思潮;关注现实,切近实际;思想激烈,言辞犀利;议论精彩,不乏创见;立论思辨,思想升华;引领潮流,显露新意;因循传统,未脱窠臼。

“未脱窠臼”的判断是依据一个证据链得出的。诸如主张“循天下之公”的王夫之是一位思想巨人,然而专题辑录他的尊君思想却颇似一部主张绝对君权的著述。黄宗羲笃信“宇宙一团生气,聚于一人,故天下归之,此是常理”,将平天下的希望寄托于“令君心自悟”。《明夷待访录》“天下为主,君为客”那一段的思维逻辑是:无君之时,天下混乱;王者大公,天下太平;君主谋私,则为大害。这种“设君之道”古即有之。清初政治批判思潮的思维方式、理论范式、基本思路乃至激烈话语,在历代王朝的官方学说中也不难找到。唐太宗的《金镜》《民可畏论》便是典型例证。

通过对中国古代政治批判思想的系统研究,我发现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尊君—罪君”政治文化范式,除少数无君论者外,没有人超越了这个范式。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儒家政治思维方式严重阻滞了中华民族的观念更新,而清初政治批判思潮的局限性恰恰是典型例证之一。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就在一批在野思想家高举“天下,天下之天下”的旗帜,将儒家“民本思想”推向极致的时候,皇帝们也在以“立君为民”“天下为公”“民贵君轻”,为皇权定位,为帝制张目。就理论的基本架构而言,二者存在实质的相似性。这一历史现象应当纳入我们的研究视野。

上述历史事实的存在必然导致现代崇儒者面对一个自设的价值判断困境:如果孟子的“民贵君轻”可以定性为“反专制”,那么众多皇帝的“民贵君轻”又当如何定性?他们的经典依据是《孟子》,解读也没有背离孟子的基本思路,许多话语甚至比孟子更明确、更到位、更精彩,却显然无法用“反专制”来定性。难道“民贵君轻”既可判定为“民主”,又可判定为“专制”吗?

三、专制与等差浸透了儒家所有的范畴和命题

一些人主张用“弘扬儒学”的方式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构建现代和谐社会。这种人不是对历史无知,就是别有用心。

尊者专制的制度伦理注定了孔孟之道的核心价值观是专制与等差。这一核心价值观浸透了儒家所有的范畴和命题,包括道、德、仁、义、礼、智、信、忠、孝、节、义、诚、和、敬,乃至“止于至善”“自强不息”。《易传》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及与之相匹配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便是典型例证之一。

何谓“天行健”及“地势坤”?《周易》及历代儒者的阐释是:“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居上之“天”为阳、为乾,居下之“地”为阴、为坤,“天地之道”“阴阳之数”“乾坤之体”注定万物皆有“君臣之辨”“尊卑之序”“贵贱之位”。一般说来,“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健”乃“乾之训”,“顺”乃“坤之训”;“天行健”亦即“天行乾”,“地势坤”亦即“地势顺”;“行乾”之天“刚健”而“自强不息”,“势坤”之地“柔顺”而“厚德载物”;“天道即王道”,“地道即臣道”;“王道即天道”,“臣道即地道”;“自强不息”为“君德”,“厚德载物”为“臣道”;君臣、父子、夫妇、兄弟、长幼皆有“君臣之义”,为君则行君道,为臣则行臣道。简言之,“天人合一”的自然法则注定了一切为君者(含君、父、夫等)属阳、类天、行乾、性刚、居上、位尊,而一切为臣者(含臣、子、妻等)属阴、类地、势坤、性柔、居下、位卑。因此,一切上下等级之间都有尊卑、主从、贵贱之别,所谓“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显而易见,专制与等差是《周易》的核心价值观。

在“四书五经”中,这样的例证还可以举出很多,诸如《孟子》的“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以顺为正,妾妇之道也”,等等。儒家之“仁”与“和”显然是以尊卑、主从、贵贱为前提的。

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靠的不是儒学

正确评估儒学的现代价值直接关涉中国现代化的途径问题。这是一篇颇有难度的大文章。我仅列举几个容易被人们忽略的要点。

许多人将诸多思想精华统统归属于儒家,这是错误的。以“民本思想”为例,“立君为民”“以民为本”“民贵君轻”的思想源远流长,既不是孔孟首创,也不是儒家独有,而是中华民族群体性政治智慧的结晶,反映了中国古代政治文明的重要特点,很值得深入研究,并充分肯定其历史价值。但是,这些思想精华毕竟是王权帝制的产物,不应夸大其现代意义。如果在实行社会主义民主的现代中国弘扬“民贵君轻”,势必贻笑大方。

拿破仑用狮子的睡与醒比喻中国的态势。睡与醒主要是指一种精神状态。当初中国为什么沉睡了?这只能归咎于思孟学派的“四书”支配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正是在皇帝、官僚、士子集体修习“民贵君轻”的读书声中,中国落伍了。甲午之败乃是国家之败;国家之败败于制度,败于文化,败于教育;当时的制度、文化、教育可以归结为帝制、礼教、儒学这三个关键词。如今中国为什么醒了?这应当归功于儒家的边缘化。群体性的觉醒推动了国家精神要素的全面改造。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靠的不是儒学,这是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

“帝制”与“儒学”一个是硬件,一个是软件,共同构成中国古代文明的政治基础和文化基础。君主专制及孔孟之道,既是推动中国古代文明兴盛的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也是促使中国古代文明衰亡的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颠覆君主专制及孔孟之道,开创中华新文明、新传统的产物。孔孟之道的核心内容已经丧失了继续存在的历史条件。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每当社会形态发生重大变革,其实质性的变革就是旧制度的核心价值观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新制度的核心价值观逐步占据主导位置。无论奴隶社会被封建社会所取代,还是封建社会被资本主义社会所取代,这种思想文化的质变一再重演。核心价值观变革的实质是改造文化基因,这就意味着原有的文化基因有的可以传承,有的必须剔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观倡导民主、平等、自由、法治,而孔孟之道的核心价值观倡导专制、等差、名教、人治。无论儒家有多少精彩的东西可供借鉴与传承,其核心成分都必然会被现代社会所剔除。儒家最看重的尊者专制及等差名分,恰恰是现代社会所要抛弃的。剔除以孔孟之道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文化基因缺陷是缔造中华新文明、构建中华新传统的重大任务之一。中华文明的复兴绝对不能走“回到孔孟去”的道路。

(摘自《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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