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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婉琳的女人

2015-11-28周子湘

延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医生孩子

周子湘

一个叫婉琳的女人

周子湘

姜医生心里有一把尺子。

哪个女人适合睡,哪个女人不适合睡;哪个女人睡了是为了要个自动提款机;哪个女人和他一样,只为了满足身体的需求;哪个女人口大心小,言语上开放,实际胆子小;哪个女人言寡心野,第一次约着喝咖啡就能喝到床上;哪个女人会调情,时不时打个电话,说几句挑逗的玩笑话,那是放长线,专等鱼自己上钩……姜医生都清楚,他心里明明白白。

姜医生眼里也有一把尺子。

病房里来来去去的女人们,细白的大腿上穿着黑色的透肉丝袜,两腿走动时,闪着蛇一样细软的鳞光,在白色的病房里游来游去。乳腺科的主刀大夫,常有主动来搭讪的女人,姜医生,你穿白大褂配格子衬衣的样子真帅,让我看看衬衣是什么牌子的?手伸过来翻他的领子,脸就凑上来,身上的香水味闯进姜医生的鼻子。奇怪的是,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他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

姜医生,我这儿疼,不是那儿,是这儿,这儿……女病人的手引着他的手做听诊器,摸到的不是乳腺结节,是乳房。

女人见多了,他知道谁的粉抹得不好,脸和脖子不是一个颜色,仿佛一截白萝卜从土里长出来,透着股土气。看人还是要看眼睛,眼睛里有没有媚态和野味。有媚态的女人会挑逗情绪,有野味的女人,床上的兴头最好,有一股狂野的趣味。

姜医生和两三个女人去过酒店,从医院大门出去,穿两条街,是圣豪大酒店。姜医生一进房间就把女人扔到床上,他伸手一探,看到黑色的蕾丝裙下面,是一件红色的内衣。他喜欢红色的内衣。

红内衣从此成了姜医生的固定性伙伴。每次完事,红内衣家里就要出事。不是钱包在车上被小偷偷了,就是父母住院,需要住院费。最穷的时候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好姐妹钱包被小偷偷了,自己倾囊而出。姜医生笑笑,倾的不是红内衣的囊,是他姜医生的囊。他从包里掏出一千元给红内衣,自己去吃顿饭吧,我先走了。

红内衣一脸诧异,不一起去吗?不去了。就这点钱,够干什么?姜医生已经走到门口,听到红内衣的话,回过头眼睛直视着她说,自动提款机也有提空的时候。每次都找各种理由要钱,你不害臊吗?

我害臊什么?咱们俩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让你爽了,你不应该付出吗?红内衣一脸不屑地说。姜医生从包里掏出所有的钱,只给自己留了打车钱,哗啦一把扔到床上说,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姜医生不缺钱,多少年来不知收了多少病人的红包和礼物,随便的零碎都够打发红内衣。他厌恶的是这种被追着要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永远和钱捆绑在一起,不是招妓,却比招妓来得尴尬、下流和胁迫。

也有不要钱的女人,东北女孩莉莉张就是一个豪爽人。咱俩在一起不要谈钱,谈钱俗。莉莉张喜欢一切洋化的东西,名字要和美国人一样,名在前,姓在后。爱喝咖啡,爱吃西餐,说话爱用东北味的英语。和姜医生谈弗洛伊德,谈力比多,谈欲望是人的本能,我们应该释放,不应该压抑。

可释放的结果是莉莉张连叫床都不会。旺仔小馒头一样的胸,一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脸上立刻出现极为痛苦的表情,仿佛铡刀压在脖子上。她紧闭着眼睛,身体紧绷,像一张弓。姜医生要看她的身体,莉莉张立刻按灭了灯。

姜医生的兴致忽地从烈火降到冰点,他说,这么黑怎么做啊?

所有女人拉灭灯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不是要释放不要压抑吗?

你傻啊,书本上的东西能当真吗?

姜医生从此再没有找过莉莉张。他心里一阵空虚。人到中年,结婚那么久,爱着自己的家庭,身体却早已厌倦一成不变的节奏,每天下班回家,累得只想睡觉,是睡觉本身,而不是它的引申含义。家里那张床,熟悉得每一寸都了如指掌,床上那个人,谈买股票谈天然气谈做饭谈医院,一切家长里短,唯独没有半点调情的兴趣。

也许,偷欢是唯一的道路。躲在某个角落里,仓促,紧张,有点刺激,却总能解除在医院工作一天的嘈杂和疲累。

那个叫婉琳的女人走进诊室的时候,诊室里一下子静下来。她轻轻关上诊室的门,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

她和一般的女病人不同。一般女病人进来都像得了绝症一样,不等姜医生问,开口流河地叙述病情,生怕你错过半个字,耽误了自己的性命。说到激动处,常有女人一把抓住姜医生的手声泪俱下:医生,你要救救我!

姜医生最烦也最怕这种女人。看病是他的职业本能,但一旦被并不严重的常见病绑架到悲怆的高度,他便起了逆反心理,不说话,眼睛不对视,只专心看病,看完迅速叫进下一位。

那天上午,看病的好几个女病人后来抱怨说,姜医生怎么回事,自从那个叫婉琳的女病人进去后,就很久没出来,号也不叫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面容姣好,挺拔丰满,长发,蓝色小百合的裙子,微微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皮包带。

你紧张吗?姜医生等着她开口流河地叙述病情,却毫无声音,他松了手里记录的笔,抬起头,看到一个紧张的年轻女人。他觉得有趣。

要脱衣服吗?女人紧张地问。

不用。你先说说自己的症状。姜医生忽然有了一丝耐心。

我这儿疼,疼了半年了,每次那个……什么前都疼。女人始终没有抬头,做了错事一样描述着犯错的经过。

乳房两侧疼痛,症状有半年,每次月经前都会加重疼痛,对吗?姜医生用笔快速在病例上写着。

对,对,就是的,你真是神医。女人赞叹道。姜医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电视《神医喜来乐》里李保田那张智慧却饱经沧桑的脸,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可能并不严重,只是常见的乳腺增生,把上衣脱了,我给你检查一下。姜医生站起身走过来。

婉琳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你不是说不用脱衣服吗?她的头猛地抬起来,睁着惊恐的眼睛盯着姜医生看。那双眼睛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湿漉漉地,吧嗒吧嗒亮晶晶眨着。

姜医生一眼看见了这双眼睛,亮得像有颗星星藏在里面,四目相对,他愣了短短一瞬间。姜医生被这个毫无经验的女患者问得有点尴尬,他并没有再往前走,问她,你还没结婚,对吗?

不,我结婚了。婉琳理直气壮地说。只是,只是除了我老公,还没有人碰过我呢。

那好,就让我做你老公之外第二个碰你的人,你看,不是我主动要碰你的,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婉琳和姜医生同时笑起来,她禁不住他这样的幽默,而他禁不住她这样的憨媚,渐渐被软化,从软化里生出不自觉的幽默。

那是两只形状很好的乳房,挺拔圆实得像两只桃子长在树上,他的手刚一碰到桃子,桃子就微微颤动了一下,往后缩着。他看到她的脸红起来,像喝了点红酒,两颊上粉红两团。他尊重她的意见,并没有让她脱衣服,只是解开扣子,罩着衣服摸到细小的乳房肿块。

他能感觉到她的皮肤很光滑,紧致有弹性,从裙子上的形状可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寸一寸皮肤都是活的。

他们都说,紧绷绷的衣服最显女人的身材,最吸引男人的眼球,可松松的衣服下,身体的曲线却全要你去猜,别有另一种趣味。可见给的太明显的反而失去了征服的欲望。婉琳穿好衣服,姜医生在水管下洗手,水管里的热水柔柔流下来,一股一股都是活的。姜医生也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

婉琳看着他洗手洗个不停,说,姜医生,我的病很严重吗?姜医生回过神,关了水龙头说,不严重,最常见的乳腺增生,开点药就行了。

我还以为很严重呢,这下放心了!婉琳长长舒了一口气,坐在检查床上竟不着急下来了。你可真有意思,刚才紧张得不让我给你检查,现在又赖在病床上不起来。姜医生用纸巾擦着手,并不着急叫下一个病人。

我没看过病啊,我没看过,怎么知道?婉琳拿起自己的病例,用手卷成一个卷,在手心里玩着,又往病床上挪了两下,像是赌气似的。

哦,你没看过病,我就应该耐心迁就你?你是小孩吗,第一次进医院?姜医生笑着,写药方。

那我应该感谢你了?姜医生,少给我开点药,我最怕吃药了。婉琳皱着细细的眉毛哀求着。

少给你开点药,我怎么赚钱啊?姜医生装着一本正经地说道。

哼,你们医生最坏了。

哎,哎,说话注意啊,随便打击白求恩是伤害人民感情的一件事。

白求恩?你说你是白求恩?婉琳笑得浑身颤抖起来,她的长头发也抖动着。

姜医生看着,并不说话,递给她药方。就两盒药?姜医生,你怎么赚钱啊?婉琳又皱起她细细的眉毛,楚楚可怜地同情着姜医生。姜医生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但努力绷着脸说,都说了我是白求恩,无私嘛。

我走了白求恩,下次我会来复诊的。婉琳从病床上下来。姜医生说,说得你安排复诊时间似的,不知道咱俩谁是医生。他拉展了床单,看着婉琳冲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走了。

人走了,笑声却留在房间里,半天散不去。床单上有两根婉琳的长头发,姜医生捏在手里,细细的,和她的眉毛一样,是细嫩柔软的黑色。是她刚才紧张地解扣子时,扣子夹掉的,还是她大笑时抖落的?

医院附近的星巴克是姜医生下班后最喜欢去的地方。一杯咖啡,透过玻璃窗看路上形色匆匆的人流,他能获得一天紧张的节奏后难得的休息。此刻,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着急回家,坐一个小时,错过下班高峰期,是极好的放松。带着咖啡甜腻味的暖风一吹,姜医生浑身暖热热的。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咖啡厅的玻璃窗上,仿佛出现今天那个女病人婉琳的脸。

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衣服下紧致的、活的皮肤,满屋子都是她的画像,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想起她?难道要怪自己,怪自己一触即发,还是自己有着一张热闹的面子和太寂寞的里子?

他喜欢热的女人,妻子以外的女人,不需要彼此捆绑,有一个妻子绑住自己就够了。剩下的,身体里不断释放的能量——像火山一样不断涌出的熔岩,总需要有女人来浇灭它。它不断喷涌,不断需要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浇灭。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表面上风风光光,可是暗地里,各有各的心事。有人和你说话,和你吃住在一起,但一个人,内心里总是独处的、寂寞的。没办法对别人诉说。姜医生走进灯火一片的夜色,却觉得天黑得厉害。街上的风吹着,树叶子在脚下一片片打旋儿,只觉得一阵凄惶。

婉琳从医院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上被姜医生触摸过的地方,莫名其妙一阵阵发热。早就离开医院了,她却感觉那双手还停留在自己的乳房上。一双陌生男人的手,干燥绵厚的手掌,却很有力,乳房每被他握一下,他就看一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敢直视他,只能胡乱投向诊室里。

她的脸发着热,一两分钟的检查像一年那么长。每一个触碰都是一双脚、一双眼,在她心里胡乱走着,胡乱看着。走得满地都是脚印,满脑子都是他的眼睛。

来去复诊几次,姜医生知道婉琳是一名幼儿园的幼师,难怪说话总爱撅着嘴,一根手指缠着头发绕。她自己就没长大,又去教一群小孩,说话和想法总是流于天真。

熟了之后,他和她去喝咖啡。他要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她立刻对服务员说,给我也来一杯黑咖啡。你何必自讨苦吃,没有女人喜欢喝黑咖啡,太苦。那你为什么喝?她歪着头问。他说,我习惯了,常年如此。婉琳说,我为了减肥,牛奶和糖都是发胖的。他笑了,你还减肥?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坚决劲,认真地说,我很有毅力,一直减肥,从不吃糖,不吃甜食。

黑咖啡端上来,婉琳喝了一口就紧闭着嘴唇,太苦了,太难喝了地感叹。姜医生问,喝不惯吧?婉琳坚决地说,不,能喝惯,我要坚持把一杯喝光。姜医生笑着摇摇头说,把你那杯给我,我给你重新要一杯。婉琳的眼睛一下亮起来,那我要热巧克力,再加奶油。

姜医生见她转换之快,笑着问,你不是减肥吗?婉琳从杯口上凝视着他,抿嘴一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说坚持喝光?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看我受苦的,我越坚持,你越会给我重新点一杯。姜医生哈哈大笑,他受不了她单纯的狡黠,一晚上和她说话不知笑了多少次,从未有过的愉悦轻松。

送她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有一个长长的过道,像一个卷风筒,把风都收集过来。夜色里风撩着她的头发,她眼睫毛垂着,看风呼啦啦吹自己的裙子。裙子被掀起来,她用一只手按下去,左边刚按下去,右边又被吹起来。她一条腿微微弯曲,挡在另一条腿前面。可两只手并不够用,一阵风猛吹过来,她发出小小的尖叫声。

你看,风多不安分。姜医生把两手插进裤兜里,看着她的裙子说。

是呢。婉琳说。

好像你身上抹了蜜,风是一头贪吃的熊似的。姜医生说。

我有那么甜么?婉琳笑着问。

不知道,没尝过。姜医生抬着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她赶忙将目光躲开了。

忙人,今天我可耽误你时间了。婉琳找了句话岔开。

你很会从忙人手里抢时间。姜医生说。

我?我有吗?我抢你时间了?婉琳忘了按下裙子,一阵风将她的裙子重重掀起,两条腿像两根白色的藕,在灯光下完全暴露出来。

你这女人最厉害,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抢我的时间,还装作无辜的样子。你这个小骗子!姜医生将婉琳顶在墙上,鼻尖离她的鼻尖只有一厘米,狠狠地说。我的时间最宝贵,都被你霸占了,你要赔我。他们就这样呆呆僵住了几秒钟,有人过来,姜医生走了。

那人走过楼道,留下婉琳一个人在过道里兀自发呆。过道里没有一点声音,声控灯忽地灭了,一片漆黑。婉琳在黑暗里心脏猛烈跳动着,久久回不过神。又陡然兴奋着,回头看看,他早已不见了。

这个男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凶猛得像一列火车,一路呼啸着,不管不顾直往她心里冲。她对他有点害怕,害怕他直接的眼神,仿佛有火随时要从眼里喷出来。但这火却不会烫伤人,只是迸发着明亮的火焰。她想躲,但躲到哪里,都是火焰的亮光。好像她明明已经脸红耳赤,想找一个阴凉的角落,但火光把她逼入一个满是亮光的房间,她无处躲藏。羞怯而兴奋地把自己暴露在他的亮光下。

可他此时实际在黑暗里。在黑暗的床上,妻子已经睡着,他转过身,这一刻,满脑子都是婉琳打动人心的身体。她带着稚气的笑容和说话时用手指缠绕头发的样子……她虽然已经结婚了,精神上却还没有发育完全,单纯的头脑和成熟女人的身体,是最具诱惑的结合体。这也是他认为最可爱的地方。她在家里也这样吗?她和别人说话也是这样稚媚的样子?和幼儿园的小孩在一起呢,又是什么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试图进入她的世界,探寻她生活中的另一面,甚至方方面面。他警告自己,绝对不能认真。也许,还是她的身体在作怪,她的身体诱惑着他,让他费尽心思,找出应该和这个女人睡觉的理由。她和以前接触过的女人有点不一样,至于哪点不一样,他也说不清。这点说不清,让她的身体不再简单只是一个女人的身体。但无论如何,男人首先憧憬的是这个身体,然后才轮得上关心她的灵魂。

这么美好的身体,为什么不让自己拥有呢?她已经结婚了,我并不用为她负责任,这样大家来去都自由,她无法束缚我,我更不会束缚她,这样于她于我不都是最好的方式?姜医生想着,沉沉睡去,愈发觉得自己是自信而具有掌控力的。

酒店的床太软了,雪白的被子那么厚,婉琳在被子里晕晕的,还恍惚在梦里。她的记忆仿佛断了片,最后清晰的场景是吃饭的饭店,姜医生和她吃着饭,吃的什么菜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坐得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

姜医生只开着床头顶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他从没见过她的脸这么安静柔美。心里越是激荡不安,脸上越是平静,只是脸上的红晕暴露了她心里的激荡不安。她的身体也是激荡不安的,极其敏感,但这敏感正是他喜欢的。不像妻子,他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职责让她高兴,但她并不感兴趣,总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忍受着痛苦一般,让他有一种乏味和沉闷的无趣感。

他用手轻轻把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说,香樟路里有单元房,离医院只有两条街,不太远,也不会太近,免得人多眼杂,我租下来很方便,离你的幼儿园也不远。

婉琳刚在想,酒店这样陌生的环境,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听到他说为了自己租房子,心里像有一只小火炉,刚还是冷的,但火柴就在他手里,噗一声,他把火苗点燃了,心里顿时觉得暖烘烘的。

她几乎每天中午给他做饭,她说医院餐厅的饭最没有营养,哪有自己做得好。菜细细地洗净,米淘洗下锅,她站在这租来的厨房里时,有一种恍惚感,像自己一个真正的家,她为家里的男人做饭,等他回来。

他开门进来了,并不看什么菜,只是一把从身后抱住她,把疲惫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身子挨着她,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个渴求拥抱的孩子。她说,菜就要好了,就要好了,像哄一个孩子,抚慰着他,让他安静下来。

这样的爱,婉琳还是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在爱上另一个人时,往往说不清理由。她常常向他凝视,眼睛里有柔情,不自觉地笑着。他做什么事都好,都仿佛是对的。抱她是对的,躺在床上耍赖是对的,连像孩子一样发呆、暴露着自己最无理取闹的一面也是对的。

当然,他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在医院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总是忙得抬不起头。护士一见他,立刻跟上来,他步子走得快,她们也走得快,姜医生,姜医生地小心谨慎问各种问题。总有病人排队等他,打听他几号上班,要挂他的号。他的白大褂上总有褶皱,袖子上,前襟,但有了褶皱的姜医生是最忙碌、最专业的姜医生。

他告诉婉琳他有多能干,今天哪个病人夸赞了他什么,还有人病好后专门从外地赶过来感谢他。婉琳就夸赞他,用手抚弄着他的头发说,我的小姜是最棒的,最优秀的,谁都比不过。

男人总在自己最专业的领域焕发出光彩。这光彩再配上生活里孩子气的乐趣,尤其吸引人。他是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懂得体贴,婉琳洗完衣服的两只冷手,他抱在怀里,心肝肉肉地捂一会儿,她便觉得,为他做一切事都值得。

他当然和自己的老公不同。那是另一个男人,仿佛存在于遥远的世界。她说想看一场电影,他热衷的影片是无聊的喜剧电影、僵尸电影,看得她中途退场,自己一个人坐在快餐店等他。或者粘在电脑前,永远是淘宝或游戏的页面,没有交流的话题,她想找些话题,说自己幼儿园的事情,他说一群小孩有什么可说。她说,你今天上班忙吗,他说下班了,不要说工作,低下头接着看微信。

他和她的中间隔着手机,电脑,电子游戏,无聊聚会,铺天盖地的微信海量信息,唯独没有一点来自精神世界的交流。像许多电子机器在忙碌地运转,唯独中间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爱上你了,你知道吗?抱着姜医生的时候,婉琳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说。她把两只手抱得紧紧地,问他,你觉得出来吗?你觉得出来吗?他许久没有说话,顿了顿说,我觉得出来。婉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看到姜医生脸上黯淡的微笑,眼角眉梢向下吊,整个脸像一块用旧的毛巾。

他只想得到身体的满足,整件事一旦往感情上牵扯,就令他觉得痛苦。他对她好,是因为她和别的女人不同,也是为了更好地、长期地得到她。婉琳并不知道他的心理,她自顾自、单纯执着地陷进了爱情里。他为自己遇到这样单纯的女人庆幸,也有一种成就感,毕竟这更说明自己的优秀。

但随之又有一种惶恐,自己需要的并不是感情,和一个谈感情的人在一起,前面的路究竟是什么?

婉琳看他痛苦,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心里却以为他被感动了。女人感动时,就会显出凝重的表情。她十分自信,以为她把真心捧在手心里给他,他会乐意接受。也许,就像接受一份珍贵的礼物,人总是郑重而庄严的。婉琳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渐渐睡去。

姜医生的妻子打来电话时,婉琳正兴高采烈提着一袋子竹笋进来,说中午咱们吃竹笋炒肉,竹笋炒肉还没说出口,姜医生就狠狠瞪了婉琳一眼,一摆手,进了另一间屋子讲电话。

没事,没事,是医院里的小护士不懂事,打了饭拿出来喊叫。我等下就去餐厅吃,还不知道今天中午什么菜。你吃了没有?吃了饭午睡一下,昨晚太累了。你说什么太累了?……我昨晚那么卖力,还不是为了让你开心……我当然要疼老婆了。姜医生说着电话,低低地笑着。夫妻间总有极私密的话,不愿外人听到,婉琳愣愣站在屋子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贼,偷偷闯入了别人家里。

院长说你了?何必为这点小事生气,病人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你还在乎这些,何必和他计较。下午下班我早点回家,你猜今天谁给我打电话,咱们同学小崔,现在都叫老崔了,晚上我让他去咱们家吃饭,他上学时还帮咱俩传过信,你记得不……断断续续,姜医生讲了十多分钟,走了出来。

婉琳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笋,忽然觉得那笋气味浓烈,带着腐烂的气味,直冲脑门。刚刚买时还新鲜的,一路走过来,笋就变了味道。婉琳叹出一口气。

姜医生,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婉琳说。

姜医生有点尴尬,但随即镇定了下来说,是,我妻子也是医生,在市中心医院,我们是大学同学。

难怪,你和她的共同话语那么多。婉琳苦笑了一下说。

姜医生说,我们的感情基础不错,我们生活这么多年,很少吵架。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她是什么人我根本不关心,我只关心,既然你们这么好,为什么会有我的出现?!婉琳打断了姜医生的话,怒气冲冲地看着姜医生,可眼泪比愤怒先一步抢出了眼眶,令她的愤怒显得有点可笑,有点可悲。

婉琳,你是你,她是她,不要哭了,我和你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姜医生说着,一把搂住婉琳,让她放声哭出来。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哭得全身一抖一抖,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搂着她。

搂着她躺在床上,她渐渐不哭了,昏昏睡过去。姜医生竟想起小时候自己哭的时候,母亲躺在床上哄着自己睡去。母亲不容易,父亲去世早,他念医科大,学费高,学制长,母亲省吃俭用,供他上学。毕业后,结了婚,他是心里要强的人,一心要在事业上做出成绩,报答母亲。他好不容易打拼到现在,有了事业、家庭、名誉,一切都来之不易。这才是真正令他珍惜的东西。

婉琳在熟睡中依偎着他,在他耳边咻咻呼吸着,热热地,一点一点往他耳朵里钻。但这原本他贪恋的热气,一瞬间成了身外之物。他坐起身,点燃一支烟。他脑子里空空地,什么也不愿想。她醒了,慢慢摸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身体上,轻轻地说,我不发脾气了,我们还好好地。

姜医生听到这句话,眼睛忽然潮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眼泪,眼泪也是身外之物。

他不说话,只用力抱紧了她,她的身体,那熟悉的、温暖的身体。

他们恢复到以前的浓烈,他依然迷恋着她的身体,她依然献出自己的真心,两个人都在释放热情,谁也不去分辨热情的烟火里,燃烧的究竟是什么。

两个月后的一天,婉琳对姜医生说,就在这两天,就要有结果了。姜医生说,什么结果?婉琳抱着他的脖子说,我和他说了,说了咱们俩的事,明白告诉他我爱上你了,我要和他离婚。

姜医生全身电击一般,抖了一下。你对谁说了?对你老公说了?

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与其这样没有感情地在一起,不如分开。我想和你在一起。婉琳又睁着她那双湿漉漉的小鹿一样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姜医生。可此时的姜医生,再看到这双眼睛令他觉得恐怖。

他一把推开脖子上婉琳的手,说,你太冲动了。他拿起大衣往身上套,快速地套着,又去穿皮鞋。婉琳惊慌地说,你要去哪儿?我回医院。你不吃饭了?不吃。说话的时候,姜医生已经穿好了衣服,随着一句不吃,大门重重在他身后关上。婉琳想跟上去,但关门的回声震得她耳朵一鸣。

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姜医生走在大街上,一辆辆车从他身边驶过,他被夹在车流中,有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窒息感。

他的心事在不停翻滚着,烦躁极了。

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他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人,对待她们,他总能很好地控制局面和节奏,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可这一次,事情像没了刹车的汽车,呼呼啸啸自己在街上乱冲起来,超出了他的掌控。跟她争论也没意义,他从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和她在一起时,好像没有必要解释,一切都是清楚的,他们彼此喜欢,但仅仅是喜欢,他不会再往前走的。现在她告诉了她丈夫,如果他丈夫闹起来,毁的是他姜医生的前途。

连续几天,他躲在医院里,埋头看病,下班按时回家,再没有去过香樟路的单元房。

她在单元房里惴惴不安地等他。打他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他人间蒸发了。

她在诊室里堵住他说,中午你过来,你不能就这样消失,我心里很难过,我不能回去了,我已经和他在办离婚手续。

姜医生再走进香樟路的时候,往日里看起来亲切的树木、街道,变成一只只窥探的眼睛,狰狞起来。

天黑了,屋子里并没有开灯。黑暗中,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听到她的哭声。她像一个委屈极了的小孩,放声痛哭。她在屈辱之中,竟生出自己的力量,透过那双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他感觉到她的力量。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她在一种绝望的执拗中,哭泣着,她仿佛预感到自己快要失去他了。

她用整个身体抱着他,好像从他的身上生出来,嵌在他的身体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贴得更近一点,胳膊抱着他,又换了把头埋在他的胸脯里。姜医生只感到一阵窒息,像那天走在车流里的窒息,他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粘上,急于脱开身的窒息感。

他推开她说,我们就保持现在这样自由的状态不好吗?给你自由,也给我自由。我能满足你,带给你身体的快乐,你也能满足我,这就够了。生活已经够累了,不要再费精力把彼此捆绑住,为彼此负责。我们只要快乐,不好吗?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用手探摸了一下他的脸,但随即收回了,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像不认识一般,她问,你说什么?你不爱我吗?如果不爱我,为什么天天在一起,为什么要租房子给我?

姜医生转身对着窗外说,租房子,只是为了方便见面。去酒店太不安全,酒店的大厅和走廊都有监控器……

姜医生还没说完,婉琳已经站直了身子,她拎起自己的包,跌跌撞撞开门跑走了。

姜医生当然没有追出去,至于婉琳后来如何离婚,他自然也没有再问。他唯恐婉琳的丈夫会来医院找自己,不过还好,这一幕并没有发生。香樟路的房子空了两个月后,姜医生退掉了房子,他和以前一样,又恢复到在医院餐厅吃饭,下班回家的轨道上。

只不过一年后,有一次婉琳幼儿园的一个女同事来看病,以前婉琳在时和姜医生有过一面之缘,姜医生见了,打了个招呼,话闲闲地问了句婉琳。女同事说,婉琳已经当妈妈了。姜医生一愣,她和老公这么快有孩子了?不是,她和她老公离婚了。那孩子……这我也不清楚,婉琳从没说过,大家只是同事,我怎么好问人家隐私。是,是,这种事情我们最好不要问的。姜医生客气地笑笑,接着忙起来。

婉琳那天堵在诊室门口,让姜医生来香樟路谈话,是想告诉他,她怀了姜医生的孩子。

可姜医生不要自己了,孩子从一个喜悦变成了一个包袱、累赘。婉琳空空地看着自己的肚子,那依然平坦的肚子里,多出一个多余的生命。

还是打掉吧。

原本想着快,可根本快不起来。离婚,是一个繁琐的程序,比程序更熬人的,是人的心。两面夹击着,婉琳瘦了一大圈。她最后很干脆,房子和存款都归丈夫,她只想离婚。

肚子不管外面世界的悲喜,它只负责生长,一刻也不停地生长。四个月的时候,肚子里突然动了一下。窗外一辆汽车开过,肚子里的生命像受到惊吓一般,动了一下。婉琳感到自己的肚子胀起来,又消下去。婉琳在心里说,宝贝,别害怕,妈妈会保护你的。

妈妈?你叫自己什么?婉琳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称自己是妈妈,她吓了一跳。她愣愣坐着,很久不能动,婉琳叫自己妈妈了。婉琳已经是一个妈妈了。婉琳的心里化了一样柔软,肩膀无力地陷下去,陷进了女人无来由的母爱里。

婉琳,你现在是做妈妈的人了,你怎么忽然就有了自己的骨肉?婉琳无法面对自己,也无力面对自己。她的心口像有一条绳子,哗地收紧了,碎了。

肚子又动了一下,她能明显感觉到一个生命的跳动。也许是他,或者她?知道自己的母亲要亲手打掉自己,不愿离开这个自己还没睁开眼看看的世界,在做最后奋力的挣扎?

婉琳的眼泪流下来,又被一把擦干了。不打了,留着这个孩子,和自己过,过到老,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她开始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空空的屋子里,两个人相依为命。她走到镜子前,侧过脸左右一照,草草地把头发往后梳了两下,擦干脸上的泪水,去厨房里做饭。要好好地吃,多多地吃,不只为自己,为了这个孩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她打开天然气灶,仿佛一瞬间成熟起来,从此,要一个人独立承担起来了。

可这哪里是一个女人说承担,就能承担起来的。

肺炎。不知道你把孩子怎么带的,现在才抱过来看。家里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赶快抽血化验,到一楼交费,住院。儿科医生像看一个纵火犯,责备地看着婉琳。

五个月的孩子,被婉琳抱着急匆匆往一楼跑。刚刚看着有点咳嗽、呛奶,怎么就发起烧来了?小孩子发起烧真可怕,速度比大人快得多,像一把火,一下子就烧成了肺炎。婉琳为自己的没经验而自责着,医生刚才的眼神一点没错,自己就是一个纵火犯。

可是婉琳带的钱根本不够住院。她急得团团转。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既然断了联系,何必再去找他?这么小的孩子,脸烧得像红萝卜。摸在手里发烫,她不敢犹豫了,从住院部向另一座楼的乳腺科走去。

姜医生的门诊依然排着队。婉琳抱着孩子在外面等,孩子烧得难受,婉琳用奶瓶冲奶喂他,奶嘴刚放在孩子嘴边,他突然大哭起来。奶瓶啪地掉在地上,婉琳又急又怕,抱着孩子乱哄。

诊室外坐着一位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时不时往婉琳这边瞅。孩子哭一声,她瞅一下。终于忍不住了,她走过来说,奶粉冲的太烫了吧,烫着孩子了。

婉琳手忙脚乱地拍哄孩子,老太太捡起奶瓶,往手背上倒了点牛奶说,你看,太烫了。我再重新冲一瓶。婉琳又低下头从包里掏奶粉。她越发忙乱了,老太太说,孩子她爸呢?让他冲,你哄哄孩子,这么小,不敢再哭了。哭坏了。

老太太把奶瓶递给婉琳,转身要走。婉琳感觉到对方要走,脸上立刻绽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阿姨,你帮帮我。老太太看见婉琳的眼圈红了一下,似乎要哭了,但突然一只手抬起来,按了下脖子,又按了一下,居然把颤抖的哭声压回去了。

老太太吃惊地看见,婉琳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说,阿姨,你是带过孩子的人,你帮我冲瓶牛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帮帮我。

牛奶的温度刚好,孩子不哭了。诊室的病人出来了,婉琳抱着孩子拦在下一个要进门的病人前面说,让我插个队,我的孩子等不急了。她不去看病人惊奇与生气的脸,一闪身挤进了诊室。

姜医生看见进来的是婉琳,心里吃了一惊,但脸上不动声色。你好吗?姜医生问婉琳。

借我点钱,我的孩子得了肺炎,现在要住院。婉琳突兀地说道。此时的她什么脸面、形象都不顾了,这是她现在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

在门外等候的那一刻,她也设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她究竟应该怎么开口。可真的一见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要说的话太多,却没有一句适合此时此刻的心情。

姜医生被婉琳的直接逼得有点懵。你要多少钱?他下意识地问。

你身上有多少钱,全借给我吧。婉琳说。

姜医生瞥了一眼婉琳手里的孩子,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看来没有女人不喜欢钱的,这个女人更狠,装清纯装惯了,从不张口要钱,一旦张口,就要全部给她。一直以为她爱自己,看来还是自己想多了。才分开一年,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孩子都生下来了。生了也就罢了,孩子病了,不找那个男人,偏偏来找我,也许知道我有钱。

当初离开我,哭得那么伤心,还不是转眼就和别人好了?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的理性,拿得起,放得下,没有因为她耽误过自己什么。婉琳的不吵闹不胁迫,也是让姜医生觉得妥贴的地方。他一直害怕婉琳来医院和他闹,可是没有,消失得干干净净,这让他感到同情,还有一丝侥幸。

想到这,姜医生笑笑,打开钱包,把六千元递给婉琳说,今天身上现金只带了这些。

够了,谢谢。婉琳急匆匆接过钱。她一分钟都不想耽误。

你找男朋友真快啊。姜医生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但这不经意里,有一股鄙夷,以居高临下者的姿态说出的鄙夷。

婉琳抱着孩子站在那里,身体抖了一下。但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点异样都不能有。还要走那么长的路,穿过这栋楼,先去一楼排队交费,队伍那么长。再到三楼做检查,做检查的人也那么多,那么长的队伍,蛇一样盘绕。再到住院部,住院部在五楼,等电梯的人也多,如果等不来,就抱着孩子走上去。

一切都需要力气。

我不能再哭了,我眼泪哭干了。

我一哭眼睛就模糊,走路不稳当。我会没有力气抱我的孩子,我不能再哭了,我要抱我的孩子看病。

婉琳紧紧攥着钱,没有回头,打开门走了。

老太太还在门外等她。

这让婉琳有些诧异。我看出来了,没有男人陪你来的。我也是一个人带大我儿子的。你等着,我把饭送给我儿子,我陪你去挂号,多一个人方便。老人对婉琳说。

不,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婉琳看着这个左手提着一个饭盒,右手拿着一把大红扇子的老人,有点手足无措。

不是你让我帮帮你吗?我回到家里就我一个人,广场舞热闹,散了,回家,就冷清了。老人把扇子交给婉琳,提着饭盒走进姜医生的诊室。她是姜医生的母亲。婉琳清醒过来,转身想走,可老人的扇子还拿在自己手里。

我儿子是医生。老人从诊室里出来,骄傲地指指门里说。婉琳淡淡地一笑,跟在老人身后走。老人说,你不知道,这个医院大得很,每层楼都不一样,像走迷宫似的。刚开始我总找不到路,但是我儿子带我走过好几回,我现在熟悉得很,各个科室我都知道。看来很久没有人陪老人说话了,她热情地一路自说自话。老人果然熟悉,带着婉琳走了一条小路,直接穿进交费的一楼大厅。

排队的人多,队伍却移动得慢。孩子又哭起来。婉琳哄不住他。老人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拍着,轻轻摇晃着身体。老人说,男孩就是比女孩皮,是男孩吧?婉琳笑笑,是男孩。

老人哼起了歌,嘴里轻声唱着,孩子一听见歌声,渐渐安静下来。老人看着孩子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哄我儿子,我儿子也是一听见我唱歌,就不哭了。那时候我也是一个人带他,半夜里他发烧,下着大雨背他往医院跑,我儿子就用小手给我打伞,跑到医院,我身上竟然一点都没湿。我儿子两只小手把伞握得紧紧地,他那么小,就懂事了,就知道心疼我了。

你儿子真好。婉琳安慰老人说。听老人讲着,婉琳似乎也沉浸在故事中。孩子睡着了,整个大厅仿佛安静下来。多少年前的那个雨夜,一个女人和他的儿子,在风雨中匆匆走着。

他6岁,她还没有出生。他6岁已经能用两只稚嫩的小手给妈妈打伞,而她还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比她大13岁。他13岁或许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而她刚刚出生。他一直走在她的前面,她一路追赶着他的历史。

他18岁,考上大学,开始一生灿烂前途的第一步。她5岁,还在上学前班,为踏入小学准备。

他22岁,开始在大学校园里恋爱。她9岁,上小学三年级,用稚嫩的声音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30岁,已经结婚,进入全市最好的医科大附属医院工作。她17岁,刚刚开始自己的初恋,为考大学紧张准备着。

他43岁,遇见她,她30岁。

在这个世界,在人群里,遇见一个人,发生一段感情,它的概率其实并不高。各自不同的经历、背景、生活,即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一生也可能没有一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他们按照命定的轨迹,行走,相遇,分开。再收拾好行李,各自出发。

婉琳看着老人怀里抱着的孩子,她按下翻滚的心事。

挂上吊针,躺在病床上,婉琳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上班的幼儿园已经请了假,可是家里并不敢求助,父母对她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孩子,震惊而愤怒。婉琳抱着孩子说,宝宝,从此,只有咱俩在一起了。

黑夜那么长,长不过孩子一阵阵的咳嗽。越到半夜,那咳嗽声越响亮,白天已经退烧的脑门,忽然就烫起来。婉琳往护士值班室跑,护士正准备打个盹,立刻又打起精神,给婉琳的孩子量体温、挂吊针。

婉琳一夜不睡是应该的,眼睛又红又肿也是应该的,可是护士不应该,她们不是铁打的,渐渐对婉琳脸色难看起来。

这天婉琳又走到护士面前,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可是婉琳不敢叫她小姑娘,专门看了一眼她的胸牌,叫她刘护士。婉琳的脸上看上去忧心忡忡,但还是努力对刘护士挤出一个笑容说,刘护士,麻烦你,我的宝宝在床上了,我想给他换下尿布,清洗一下,可我一个人没办法抱着他,你能不能……帮我抱一下?

刘护士已经受够了这个叫婉琳的女人的“帮忙”,每家都有老公、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轮番上岗,照顾孩子根本不用请护士帮忙,不但不用,还经常有人提了牛奶、香蕉送给她,说她工作辛苦了,补补身体。

只有这个叫婉琳的女人,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整夜不睡,还要折腾护士也不睡,大小屁事都要让自己帮忙。

刘护士厌烦地看了一眼婉琳,拿起桌上的几支体温计说,我要去病房测体温了,我没空!

刘护士往前走,转椅挡在前面,婉琳便去拉开转椅,给刘护士让路,说,辛苦你一下,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抱着给他洗。刘护士灵巧的身体往后一退,绕到转椅另一边,把婉琳为她让开的路晾在那里。她已经生气了,给你说了我没时间,没时间,你烦不烦啊?

了解婉琳尴尬的人是跳广场舞的老太太。老太太这天跳完广场舞,余兴未尽,一个人回家没意思,却又不知道去哪儿。她忽然想起那个抱孩子看病的女人,只当散步,溜溜达达走到了病房。刚进病区,就看见婉琳在请求一个小护士帮她抱下孩子。

老太太立刻决定上来解围。她对婉琳说,你先回病房,我随后过去,你先去打热水。

护士可不能得罪,一旦得罪,还不知道暗地里要给这娘俩儿找多少麻烦。老人心里明白,笑呵呵拉起护士的手说,姑娘,不要和我外甥女生气了,我是她姨,今天我来晚了。

小护士一看婉琳的“家人”终于出现了,憋了几天的火一股脑发出来:孩子他爸呢?他爸怎么不来?好几天没见一个人,我们要照看多少病房,我们怎么能整天帮她?你让她去给她老公打电话,别再整天找我!

老人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护士小声点。老人说,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别让她听见。姑娘,你还太年轻,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一定有她不能说的难处。

老人抱着孩子,婉琳用毛巾给孩子清洗着。她端着一盆温水,把孩子屁股上的尿液、粪便,一点一点仔细清洗干净。但孩子并不愿意洗,时不时蹬下腿,脚趾挑起水花,溅到婉琳的脸上、眉毛上。婉琳用手背擦擦脸,接着给他洗。

老人看着婉琳,叹了口气想,刚才护士的话她听见了吗?怎么会没听见呢?她想着,嘴里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最好别听见,如果听见了,怎么端得住水盆呀?

孩子出院那天,老人来送婉琳母子。孩子已经熟悉了老人,用手抓老人的扇子,大红丝绸他紧紧握着一块,咿咿呀呀,甩着笑着。

老人背着婉琳的包,把婉琳送到车站,说,车马上就来了,你就不用走路了。她把包递给婉琳,穿过马路,往回家的路走。她转过身望了一眼,看见婉琳还没有上车。老人的眼睛不好,看不清婉琳的脸,只看见婉琳的身子努力地向她这边张望。她在找老人。可老人夹杂在人流中,她看不见,她握着孩子小小的手,不停挥舞着。

婉琳在和老人告别。马路中间一辆辆车开过,来来往往的人穿梭着,婉琳扬着头看,但是她看不见老人。街上的老人太多了,她看不见哪个是过路人,哪个是帮助过他们母子的老人。她就抱着孩子,对着来来往往的街道,鞠了一躬。

老人知道婉琳母子是在向她告别,她也知道婉琳看不见她,对着马路鞠躬。她立刻挥舞起手中的红扇子,大声喊,阿姨知道了,阿姨不敢当的,快上车吧!

婉琳抬起身子,她抱着孩子,风吹着她的长头发和孩子的帽子,瘦瘦飘飘的一个身影,走上一辆汽车。老人往回走,边走边算了下时间,回去两个小时,孩子要喂一次奶,路上她要一个人给孩子喂奶了。

婉琳抱着孩子,背着自己的包,还有孩子的一包衣服,坐在车上。她轻轻拍哄着孩子。她唱着老人在医院里唱给孩子的那首催眠曲,也许她太累,太困,她唱得很轻,很慢。不像她在哄孩子睡觉,倒像是孩子睁着一双眼睛,耐心地听婉琳唱歌,别让她一路上太寂寞。

这一刻,婉琳越来越像一个小母亲了。

婉琳给孩子取名清潭,究竟是希望孩子沉静多思,还是希望自己的内心平复下来,她也说不清。她只觉得一潭清水好,过往的一切,都在这纯净的潭水里洗一洗。

老人喜欢这孩子,时常来看他们娘俩儿,婉琳住的地方最好找,幼儿园的教师宿舍,老人说,我没孙子,就把清潭当我的孙子了!婉琳低头做着饭,听得心里一惊,她头都没有抬。

好在这惊惧很快破了。这天老人喜气洋洋地跑来对婉琳说,最近我不能再来看你了。婉琳问,怎么了?老人本想憋住笑,但这种事怎么能憋得住,她一张口笑着说,我要当奶奶了,我儿媳妇有了!

姜医生要当爸爸了,这次是名正言顺的爸爸。这么多年,他一直盼着做父亲吧。有个孩子围着他闹,坐在他腿上撒娇,骑到他的脖子上,他是高兴的,见人就喜悦地夸耀,看,这是我家宝贝!别人说一句,长得可真像你,他抱在手里脸对脸看一眼,说,是嘛!别人再说一句,这孩子可真会长,尽吸收了你和你老婆的优点,他不知道有多开心,脸凑上去立刻亲一下孩子的嫩脸,抱着哄着,开怀大笑。

老人用手比划着自己儿媳妇的肚子,孩子还没有成形,但已经被老人构想好了未来,就连胎动,也像有个小人在肚子里汇报,一家人每天喜悦地听着。

每一个生命来到世间,承载的意义都不一样。有的胎动,是喜悦的报信,有的胎动,只是在请求自己的母亲不要打掉自己。婉琳伸手摸了摸清潭,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在四个月的时候险些化为一滩血水的生命,在巨大的恐惧中,在母亲的子宫里,用尽一口气,猛地伸腿一蹬,他知道,那小小的昏暗温暖的小天地要把他赶走了,他无比安全的温床——母亲的子宫,几乎倾覆。他给了婉琳一记钝痛,他在拼尽全力活下来。

老人沉浸在描述的喜悦里,并没有看到婉琳脸上的异样。送走老人,婉琳呆呆坐在床边,两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看出长相了。姜医生笔挺的鼻子在清潭的脸上复活,还有带着棱角的倔强的嘴唇,阳光从窗户上洒下来,照在儿子的脸上,儿子咧开小嘴笑了,那么倔强的嘴唇,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也许他从小就知道母亲有不愿讲的故事,于是他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渐渐学会了安静。婉琳的心被这一潭清水搅乱了,她心里翻涌着汹涌的浪花,可浪花在黑夜里是雪白的泡沫,涌起,随即逝灭,那浪花,终究是一场泡沫。

这一晚,孩子睡得特别早,料定那黑夜一定特别漫长。

再见到姜医生的母亲,是老人拉着自己三岁的孙女来婉琳的幼儿园上学。婉琳知道,这一定是老人的决定,姜医生知道婉琳的幼儿园,断不会把自己的女儿送来这里。

自从上次姜医生认定婉琳和别的男人生了孩子后,就再没找过她。这天女儿放学,奶声奶气地坐在姜医生腿上撒娇,爸爸,我有个小哥哥呢。姜医生最喜欢女儿每天回来嘴不停地说话,抱起来亲了一下问,宝宝今天在幼儿园是不是又听老师讲故事了?讲的什么故事啊?小女孩见爸爸对自己的讲述漫不经心地打岔,很着急,急急地说,不是老师讲的故事,是真的!是隔壁教室的清潭!同学们都说我俩长得像,说他是我哥哥。

姜医生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们宝宝不简单啊,一上学,就认了个哥哥。女儿对爸爸这种开玩笑的态度很不满,急于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小手比划着说,就是的,就是的,同学说了,还有我们班林浩的妈妈也说,说我们长得像。姜医生笑得更开心了,这么厉害啊,连林浩的妈妈都说了?那清潭的妈妈说你们像吗?

女儿一下子黯然下来,说,哎,可惜清潭的妈妈没有说,她是大班的老师,她可忙了,我见不到她。

姜医生的笑顿时僵在脸上,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婉琳教的就是幼儿园大班。女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姜医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像好好的一间屋子,突然遭了水灾,屋里的人抢着救水,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被水冲得满地都是,他手忙脚乱地站在水里,水冰凉刺骨。

姜医生决定这天亲自接女儿放学。长期以来,他和妻子忙着上班,都是母亲送女儿上学,当然,也是不想碰见婉琳的原因,他有意让母亲接送。但是今天,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他急于看一眼女儿说的那个“小哥哥”,想见一见婉琳。

姜医生故意去的晚,等人都陆陆续续散了,女儿急不可耐地拉着他的手,来到隔壁的中班,指着清潭对他说,爸爸,就是他!女儿得意洋洋地站着,让爸爸辨认,以证明自己没撒谎。

女儿果然没有说谎。

任何人,看见一个长得像自己的人,总是一眼就认得出来。

教室里空荡荡的,小男孩安静地坐在桌子旁,眼睛瞅着窗外,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人。小小一个人,孤零零看着一个个家长接走同学,他不说话,静静地坐着,只有那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闪着光。

姜医生看到这双眼睛,心底轰地一声,有根弦猛地断了。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有着大人般的安静,他伸着头向门外努力张望,却不哭不喊,他在等谁?也许他这样常年等惯了,知道哭和闹都不会有人来搭理他,还是妈妈告诉他要安静,乖乖等着自己忙完其他的孩子,才有时间来接他?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普通的蓝色小夹克,小书包、文具盒也看不出一点特点,是随处可见最普通、便宜的样式。姜医生想起女儿的衣服,是他在专卖店买的最好的儿童套裙,文具盒是迪士尼白雪公主系列,就连橡皮泥,也是他去国外学习时专门给女儿买的美国橡皮泥。

她一个人带着他,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姜医生伸手捏了捏小男孩的肩膀,会有人欺负他吗?一个没有爸爸的小孩。有人和他玩吗?他平时都是这么静静地坐着,吃饭怎么办?坐在风口里,感冒了怎么办?

孩子不符合年龄的安静和身上的衣服,让姜医生有些心酸。他定定地看着孩子,小男孩叫了一声,叔叔。

姜医生眼圈一烫,眼泪止不住要流下来。

叔叔,你来接宝宝了,我妈妈呢?我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小男孩看着姜医生的女儿,委屈地问。姜医生一颗心突突跳着,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孩子说,我带你去找妈妈,好吗?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小男孩天真地问。

我知道,我带你去。姜医生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从教室里走出来。他茫然地走在幼儿园里,他哪里知道婉琳带的班级在哪里,但再茫然也要找,他不忍心看孩子那渴望又失望的眼神,他不敢和这双眼睛对视。

多少年了,他早以为自己忘了这个女人。回归自己的家庭,对妻子一点没变,妻子一点觉察也没有,女人都是感性压过理性的人,只要按时回家,按时打电话,一切按部就班,她就和他一点磕绊也没有。何况这两年有了女儿,姜医生对家里的心更重了,做父亲的,都更喜欢女儿。女儿会撒娇,会在姜医生每天上班前抱着他的腿不放,会自己拨电话奶声奶气地和爸爸“谈心”,姜医生怎么能不喜欢?

事业上,这几年一步一个台阶,这要感谢婉琳的不吵闹,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到姜医生的形象和晋升,他依然受人尊敬,有不少小护士天真地眨着眼睛说,姜医生真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嫁人就要嫁姜医生这样的,有担当!姜医生笑笑,脚下步子走得更快了,人在顺风顺水时,总是意气风发的。

可一切又被这个叫婉琳的女人搅乱了。

姜医生走到幼儿园的游乐场,让两个孩子玩滑滑梯,他自己坐在长椅上,点燃一根烟,慢慢抽起来。他需要静一静。

孩子是最纯真的,短短半个小时,两个小家伙就处成好朋友,你追我、我追你地玩耍打闹着。女儿是个开朗热情的小女孩,这是良好的家庭教育的结果,拉着她这位“小哥哥”的手,跑来跑去。清潭是一个羞涩内向的小男孩,他并不多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紧紧跟在“妹妹”身后,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一定是平时没人和他说话,和他一起玩,他才这样安静羞涩。姜医生看着自己活泼大方的女儿和羞涩的小男孩,猜测着他四、五年来的生活。小男孩好像头一回玩得这么开心,红扑扑的小脸上落出汗珠子,从小步走路变成大步跑,边跑边欢快地叫,你来追我啊,你追不上的!

姜医生难得看见这孩子活泼起来,心里高兴也难过,孩子有什么错呢?假如……我在他身边,他还会这样内向吗?

咚一声,小男孩只顾跑,没看路,脸朝下摔了一跤。孩子哇地哭起来,姜医生冲上去,把孩子一把抱起来,搂在怀里。他慌慌张张在口袋里掏纸巾,擦孩子流出的鼻血。

多少大手术都沉稳不惊地做过来,姜医生从没有慌张心乱过,可偏偏这个孩子摔一跤,流了鼻血,他就这样慌乱、心疼?人家说无欲则刚、关心则乱,看来这话是一点不错。姜医生在自己身上体验了一遍,把这孩子搂得更紧了。

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姜医生愈发不敢见婉琳了。他抱着孩子,揉揉他的头、他的小手小腿,又像抱自己女儿那样,把孩子抱在怀里哄了会儿,把他送回教室。

姜医生看着纸巾上孩子的鼻血,红得那样刺目,也许,这血液里,也有我的一分子吧?姜医生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震住了,他叠起带血的纸巾,一个念头迅速在脑海里闪出来。

DNA亲子鉴定的检测报告出来了,这个叫清潭的小男孩就是姜医生的亲生儿子。那张带鼻血的纸巾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拿着检测报告的姜医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婉琳也高兴不起来。

儿子对婉琳兴奋地讲述了“一个叔叔”和“一个妹妹”带自己玩的经过。婉琳怕是坏人,急忙追出去看,追到幼儿园门口,她一下呆住了,姜医生的背影、侧面的脸,再放十年,她也忘不了。

有火在她心里烧。她真恨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究是忘不了他。你是否忘得了一个人,嘴上说不算的,只看你再见到他时,心里是否还会跳。哪怕恨也好,越恨,越说明依旧深爱着。真要忘了一个人,是可以当成路人一样,平静地说他,听到他的名字,耳朵不会跳,心不会发凉发热。什么时候当成路人了,这段情也算了了。

看见他的背影走出幼儿园大门,和那么多人的影子掺在一起,为什么自己偏偏一眼就分辨出来?他一丝一毫也没变,也许变了,只是自己对那走路的步子、眼睛的神态、肩膀的耸动,太熟悉……

他这几年,过得好吗?想必是过得不错的,他的女儿已经那么大了,家庭和睦,事业有成,那就好。

婉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眼泪啪嗒落下来。如果眼泪太多太重,落在静悄悄的屋子里,是会听见啪嗒一声的。这房间并没有一点变化,清潭玩累了,早早睡着了,他小小的衣服挂在床头,桌子上是婉琳的皮包、衣服,她在灯下看着这一切,一切如昨,只不过曾经那个单纯天真的女人,无忧无虑的心情,永远回不去了。

现在想起来,一切恍如隔世。

亲子鉴定的检测报告拿在手里,姜医生有点吃惊,有点悔恨。原本从未想过的事情,竟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没有想到,当初那个被自己给过六千元住院费的孩子,竟是自己的。也因此,姜医生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悔恨自己的不信任和冷漠。

但终究是欢喜的,自己竟有一个儿子,那么心疼人的模样,和自己长得那么像,被自己抱在怀里,他安静羞涩的样子,姜医生一幕一幕全都记得。究竟是记得儿子的模样,还是记得婉琳的模样?

他一直在逃避,不敢往深里追问自己。这个女人像一棵树,枝枝叶叶都繁茂,在自己心里生了根,你想要逃避,但她温柔地缠住你,多少年前的记忆洗也洗不掉,你逃不脱她。

她的影子从五年前跑回来找他。她稚媚地说话的样子,她用一根手指缠绕头发的样子……他闭上眼睛,可影子又钻进脑子里。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把自己的儿子养大,她那么不成熟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把孩子带大的?

自己当初一走了之,她是那么爱哭的人,背地里,该一个人哭过多少次啊。姜医生心里一阵发酸,五脏六腑痛了一下。

他知道,唯一能做的,是用钱来弥补了。

重逢的情景想过多少次了,等到真的发生,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滋味,心里总是恍恍惚惚。十万元的现金装在袋子里,姜医生专门从银行里取出来,他总觉得,现金比打在卡上更真诚,他当然不会去问婉琳的银行卡号,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细小的误会,给她理由拒绝自己。

他已经伤过一次她的心了。这一伤,就是五年。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五年可以挥霍。

她憔悴多了,也瘦了,以前圆圆的小脸现在有了一个瓜子尖一样的下巴。他望了一眼她的教师宿舍,整洁,简单,清素得不像一个女人的房间。哪个女人不爱美呢?她以前也是爱美爱打扮的,可现在满屋子只有孩子的衣服、玩具,没有她的痕迹了。

你好吗?他问。

我好。你呢?她问。

我也好。他答。短短几句话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没了,两人沉默下来。

他们就这样站着,对看着。

也许他想要说声对不起,但说了又怎么样呢?时光回不去了。

想来想去要见她,见到了,还不是说不出话来?

她的嘴唇在颤抖。姜医生叫了声婉琳,他的声音也在抖。

婉琳没有回答,她被泪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到,清潭是我的孩子。你一直为我养着……咱们的孩子。姜医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

这时候,姜医生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妻子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电话那头是妻子熟悉的声音,他想起多年前,他和婉琳在一起时,婉琳兴高采烈地提着一袋子竹笋进门,笑着喊着,中午咱们吃竹笋炒肉!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明艳活泼,无忧无虑。那时也是妻子打来电话,他狠狠瞪了婉琳一眼,一挥手,转进另一间屋子讲电话。

他至今记得她失落的表情。如今,他再不用避着她讲电话了。

他一字一句地接着妻子的电话,窗外昏黄的路灯照进屋子,姜医生在灯光里远远望着婉琳,听见妻子的声音,恍如隔世。

望出去的马路昏暗一片,车在马路上扬起灰尘,广告牌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红绿的光,看不清楚是什么字,什么图案,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挂了电话,姜医生掏出钱,堆在桌子上。婉琳,这是我对你和孩子的补偿。钱不是目的,但你一定要收下。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容易。姜医生说道。

婉琳静静看着桌上的一堆钱。一张一张,红色的、簇新的、污旧的纸。她拿起一沓钱,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东西一样,仔细看着,把一沓一沓捆好的钱拆开。

姜医生默默看着,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很苍白。

钱,真是好东西。婉琳看着满满一桌子被自己拆散的钱说道。哗啦一下,婉琳猛地抓起一把钱,手一扬,把钱撒向空中。

一场红色的雨落在姜医生的身上,婉琳的身上。随着落下的,是婉琳大颗大颗的眼泪。

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要的东西,始终没有得到!婉琳悲哀地说了一声。

她的声音和钱落的声音一样,落在地上就消失了。

姜医生在绝望中把婉琳紧紧抱住,她的一只手摸着他的脸说,我们……回不去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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