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生
2015-11-28姚秦川
姚秦川
韭花白
进入七月,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此时,在乡下的田畦旁、垄沟边、菜地头,随处可见盛开着的白色的韭菜花,一片片,一簇簇,繁华热烈,随风摇曳。正午的骄阳打在密集的花蕊中间,洁白,耀眼,光彩夺目。有成群的蜜蜂飞入花丛之中,钻进钻出,辛勤而欢快地忙碌着。
早在十几天前,母亲就对喜欢吃韭菜的我说,长在地里的韭菜老了,不能吃了,等着吃韭花吧。在我们那里,有这样一句谚语:“六月韭,牛吃吐。”意思是说,六月的韭菜,早已失去了二月时的鲜嫩,三月时的翠绿,四月、五月时的饱满多汁。待到六月,包括其茎和叶,都已失去水分,变得干裂,粗糙,口感极差,就连牛吃了,也会吐出来的。所以,在我们村里,时间一进入六月,是没有人家去割来韭菜吃的。
当然,我们不吃六月里的韭菜,并不代表我们不再管它,不再亲近它,任由其自生自灭。当然不是!我们是在安静地等待韭菜开花,我们盼望能吃到那朵朵惹人爱怜的娇嫩的韭花。等待韭菜开花的过程,是一个较为漫长过程,是急不得躁不得的,它磨的就是你的性子。有时,你越是盼望它早点开花,它却偏偏不开;然而,当你一赌气不理它时,它却一夜之间,蓬蓬勃勃地张扬了一地。
这段时间,是婆姨女子大显身手的时候。男人们都会瓮声瓮气的对自家婆姨说:“韭菜开花了,能轧韭花了”。于是,各家各户的女人们相互邀约着,三三两两,穿红带绿,相互说着、笑着,就像一只只花蝴蝶,穿梭在自家的韭菜地里。灵巧的双手熟练地在韭花底部一掳,就采下一把,丢进筐子里,整个动作连贯而协调,姿势很优美而飘逸。
韭菜花开的时候,不长叶子,只有一根光滑细长的茎,顶着一蓬攒聚在一块的花朵,白中带粉,粉中带绿,多数含苞待放,朴素淡雅。它的花期有时可长达一月左右。放眼望去,洁白如雪,素装淡雅,甚是壮观。这时,你就可以随意地采上一把回家,专摘那花朵来放入热油中,等喷出浓郁的香味,再及时倒入手工面条的汤锅里,那香气就香满了半条街。既原始古朴又天然纯粹的香,把路过的人都裹挟住。此刻,心底的幸福,如同裂开的石榴,舒舒服服的熨帖。
追溯中国人吃韭菜的历史,当开始于春秋时代。《诗经·七月》里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春四月之初,用小羊和韭菜祭司寒之神,可见韭菜在中国食用的悠久历史以及在当时的珍贵。而韭花的食用则是在汉代,《齐民要术·种韭》引汉代崔缇《四月令》说:“七月韭菁”。“韭菁”即韭菜花。意思是说,七月,别得吃不吃,却是到了该吃韭花的时候了。而在《本草纲目》里讲,韭菜花食之能生津开胃,增强食欲,促进消化。同时它还富含钙、磷、铁、胡萝卜素、核黄素、抗坏血酸等有益健康的成分,可谓菜中极品。
想来,我本是乡居的青韭,多年生草本。性如韭,而品如兰,足矣。“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是充和老人的淡泊。“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长卿先生的孤寂。于我,清酒一盅,花生一碟,摇一把老祖母的躺椅,韭花香里叙家常,也不失为一种释怀与恬淡。
黄花黄
小暑来临的第一天,一大早,母亲就将还赖在被窝里的我叫醒,叮嘱我赶紧去地里,将那些行将盛开的黄花采摘回来。母亲总说,这一天采回来的黄花,鲜嫩,柔脆,清香,口感细腻,滋味绵长。如果我吃了,脑瓜会变得聪明,身体会长得健壮。
对于母亲的话,我总是深信不疑。我飞快地穿好衣服,一溜小跑到我家那片长满黄花的田地里。我生怕自己跑慢一步,黄花就会被邻居家的小胖摘去。小胖总是贪吃,不放过生长在地里的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来到地里,我看到,一株株长势良好的黄花连成一片,在盛夏骄阳的照耀下,金黄,灿烂,光彩夺目。黄花纤瘦婀娜的身姿伴随着夏季柔柔的微风,一左一右地轻轻摇曳,就像一个风采多姿的舞蹈演员,在广袤的大地上尽情地翩翩起舞。
仔细看,黄花碧绿青翠的枝叶,夹杂着黄中带红的花朵,使整个田地看上起熠熠生辉,充满丰收的喜悦。母亲曾告诉我,成熟后的黄花全身金黄,花瓣向四周绽开,花蕊则像极了盛开的金丝菊的形状,惊艳,丰盈,饱满;而行将成熟的黄花,其底部为翡翠绿,顶部为杏花黄,花瓣则紧紧依偎在一起,像熟睡的婴儿,又像待嫁的新娘,含羞待放。
我准备采摘的,就是那种将开未开的黄花。母亲说,盛开后的黄花不如这种黄花口感好,其清醇纯朴的味道也要淡上一些。采回去后,母亲先仔细地用清水将黄花淘过,然后将其切成一厘米左右长的碎段,伴上老黄豆做成的豆腐丁,盛到一个碗里,撒上精盐待用。接着,母亲再烧上一勺滚烫的菜油,“滋啦”一下,熟练地将菜油直接淋在黄花豆腐上。立即,黄花变得油亮,热烈,滋润。随机,捞一碗母亲的手擀面,将黄花哨子平浇上去,再撒一点儿小葱花,最后,淋上一筷头红亮的辣子油和芥末油,就这样,一碗麻辣可口,清香美味的黄花哨子面就做好了。说实话,这种美味曾在我的舌头上跳跃多年,经久不息。
当然,这种吃法主要取决于黄花生长的新鲜程度。当满地的黄花洋洋洒洒地全部盛开成熟之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做黄花菜了。此时,各家各户都在忙。婆姨们忙着在地里采摘黄花,男人们则在自家庭院里紧张地搭锅建台。锅是早就备好的那种大口锅,里面可以搭上三层箅子。待黄花送回来后,男人们直接将黄花摊到箅子上,厚厚三层,将大锅架到旺火上面蒸。待上气后,蒸五分钟即可。时间一定要把握到位,过长,黄花会被蒸烂,失去筋道的口感;过短,则易腐烂变质。
出锅后,将蒸好的黄后倒在水泥台面上。此时的黄花饱含水份,由金黄变为淡黄,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亭亭玉立。它们看上去胆怯,软弱,楚楚可怜。在太阳底下暴晒至水份殆尽,就变成了我们在超市里常见的那种黄花菜了。
一朵花从绽放到衰败,从青涩到成熟,是一个漫长的孕育的过程,也是一个化繁为简的过程。而黄花,则在它最绚丽最明亮的时刻,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大开大阖,成就了我们的最难伺候的味觉,也成就了它丰盈金黄的一生。
香菜香
我总以为,在所有的菜蔬里面,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三字也好两字也罢,都没“香菜”那样,叫起来顺溜,熨贴,自然。仅一个“香”字,便可杀敌无数。它不仅将所有你能想得出的味道包含进去,而且,还让你在没开口之前,便满心满肺的温暖了许多。
香菜,还有一个文雅的学名:芫荽。不过,记住它的人相信不会太多。虽然文雅,但叫起来却拗口。这就好比给自家宝贝孩子好不容易起了个文绉绉的官名,却叫不上几回,平时依旧喜欢“阿狗、阿猫”地喊个不停是一个道理。
秋天,是种植香菜的最好季节。父亲总会在每年的寒露来临之前,将香菜的种子撒在田地里。香菜说起来比较娇气,它喜欢在那种收拾得平整而又松软的土地里生根发芽。作为种菜能手,父亲当然对香菜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
早在三天前,父亲就将用来种植香菜的那块地,先用铁锹翻了三遍,接着,又让我坐在一块木板上,他用绳子拴紧木板,然后弓着腰,像牛一样吃力地拉着木板,来来回回磨了三遍。待整块土地看起来湿润蓬松后,父亲这才满意地直起了腰,咧开嘴微笑。
香菜的种子撒在地里之际,此时,秋日毒辣的太阳还散发着余威,所以,当天就要浇灌,以保证它能顺利地发芽。四五天,嫩小的幼苗会拱出土地,打探这个神奇的世界。这时,要立即灌溉第二次水,保证它的出苗率和成活率。
几天后,当你再看时,满地细茸茸的绿苗竟飞飞扬扬地长满了一块。它们头顶翠嫩的还没有完全舒展开的叶蕊,每一颗都亭亭玉立,秀丽清纯,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那么惹人怜爱。看着它们那灵气鲜活的样子,或许更像一个舞者,随时都欲旋转而动,摇曳着柔细的身姿,似要舞到生命的款款落幕。
父亲说,经过霜降磨砺后的香菜,吃起来才口味纯正香味绵长。冬天时的香菜是不需要浇水的,只要有雪的滋润就可以了。这时的香菜是非直立的,而是伏卧在地上,平铺着,只有根和叶,而少见秆子。但它们自白的雪中露出的脸儿,还是让人有一种很亲昵的感觉。
那时,白菜要比香菜好卖得多,是过冬不可或缺的蔬菜。有谁见过买一大袋香菜而不是一堆白菜过冬的人呢?村上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瞧父亲的笑话。就连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也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匪夷所思。最终,当别家都在忙着往集市上拉白菜卖个好价钱的时候,我们家却忙着将香菜往家里拉,一车接着一车,连拉了十几架子车。
对于香菜来说,并非所有的人都喜欢它,有的人就不习惯其浓郁的特殊的气味。但我想,大多数人对其还是情有独钟吧。尤其是在喝汤的时候。例如,羊汤、鸡汤等,只要加上一小撮香菜,那味道,那口感,立即就在你的舌尖上曼妙地跳起舞来。
说到底,香菜的主要功能是调味,但也可以独立成菜。如可用香菜直接炒豆腐,不管是炸过的豆腐,还是未经炸过的豆腐都可以。炒出来,都会浓香袭人,好吃得很。但显然,用香菜直接炒菜,未免有点浪费和奢侈了。当然,香菜还可以直接用以腌制咸菜,若与其它东西搭配着腌,则不仅自己腌出来好吃,而且,连同其它的菜蔬,也一并熏染的味道纯正绵长。那香味,自是让每个人尝过之后,都喜欢得流连忘返了。
茴香的香
对于茴香的那种香味,我总感自己不能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它。用香气扑鼻显太过,用清香淡雅又过拙。总之,它的那种香,是让你靠近时怕沾身,远离时又依恋的那种纠结。不过,对于我来说,茴香在我心中所处的位置,用三字概括:不待见。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喜欢茴香。论它的长相,亭亭玉立,秀外慧中。春风一吹,摇曳多姿;论它的口感,茴香饺子,茴香包子,都比其他野菜做出来的也要好吃几分。甚至用它做成的茴香豆,也在鲁迅先生的笔下名扬四海。然而,不管它如何的“万般宠爱集一身”,我自岿然不动。实在对不起喜欢茴香口味的那些粉丝们了。
在我的家乡,种植茴香的人并不多见。有时,几年也未必能看到生长在地里的茴香。原因只有一个,换不来多少钱。不值钱的东西,村人当然不会傻到去劳心费神。退一步说,茴香长似野蒿,说白了,就像一种野菜。乡下,哪儿都是野菜,干嘛还要专门去种植呢?
父亲是那种喜欢剑走偏锋之人。有一年,他别出心裁地种植了半亩多香菜,结果没换回一分钱不说,还让我们全家受尽嘲笑。我们都想着,父亲以后不会再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然而,我们都想错了。第二年开春,父亲在全村人诧异的目光中,将原先种植香菜的那半亩地,收拾平整后,撒进了让我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茴香的种子。
之前,父亲在地里种植什么,是轮不到我们插嘴的,也没有我们发言的资格。但这次,我们却实是忍无可忍了,轮番向父亲抱怨。但抱怨的结果,是父亲一脚踢向我的屁股,我立马闭嘴。
种植茴香的那半亩地,在父亲精心的伺候下,松软平整。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父亲欢天喜地地将茴香的种子撒到了散发着清香气味的泥土中。土地在父亲的脚下软绵绵,湿蓬蓬的,像一个打扮一新乖巧可爱的孩子那样听话。听父亲说,茴香比较娇气,出土慢,正常情况下,也需半月左右。
刚出土的茴香幼苗,是一对小针叶,像幼蛾的两只小触角,从地缝里钻出来。三四天后,从两个小触角中冒出一个小花单叶。那种细碎的花纹,小巧玲珑,面目新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甚是动人可爱。这时,地里的杂草也破土而出,和茴香的幼苗比着疯长。父亲从此再无闲暇时刻,开始除草,浇水,喷洒农药。
两三个月后,那些小小的幼苗就变成大株的茴香,开始拔节,抽芯,吐花蕊,长出黄色的花朵。同时,也开始到了收获的季节。
父亲信心满满地将第一批收割的茴香,用架子车拉到集市上,打算卖上一个好价钱。那天,我也兴高采烈地和父亲一道,来到集市上。因为父亲答应我,等茴香卖了钱,会给我买回那本我早已期盼已久的《林海雪原》的小人书。我们将架子车放到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等待着生意上门。
结果,可能大家不用猜也能想到,所有从我们面前走过的人,都用神情复杂的眼神瞄向我们,但就是没一个人上前购买,他们甚至都懒得上前问一句价钱。
当时,我不知父亲是如何想的,反正我是羞愧到了极点。
那天,刚好我们班的王大毛也和他父亲赶集。王大毛是我们班有名的调皮鬼,最喜欢捉弄人。他看到我后,故意惊叫一声,然后哈哈哈地狂笑不已。可想而知,第二天上学后,经过王大毛的广而告之,我成为班上被嘲笑的焦点,别提心里有多郁闷了。
那年,半亩茴香的命运,和之前父亲种植的半亩香菜的命运一样,殊途同归,全进了我家那头老黄牛的嘴里。我不晓得,老黄牛在吃那些经过父亲精心种植出来的菜蔬时,会是一种什么想法。但我敢打赌,过了口瘾的老黄牛巴不得每天都能吃上这样的美味呢。
自小与茴香同长,我却年过而立才识茴香,才知它的妙处所在。不过,自打父亲离我而去后,本来不喜茴香的我,在看到茴香后,反而有种想欲食之的冲动。
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只是对逝去亲人的一种缅怀,和对往事的一种眷恋。而茴香之芳,在故土,好似也早已香消云散,来想,不免令人扼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