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事件
2015-11-28文_桑雨
文_桑 雨
严肃事件
文_桑 雨
2014年12月4日,美国纽约,民众抗议陪审团决定不起诉勒死黑人男子Eric Garner的警察
人生的第一张法院传票
四月夜晚的中央公园与其白日里生机勃勃的景象完全不同。一旦到了夜晚,这个舞台立马不动声色地换上另一批演员: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学校度过了糟糕的一天的青年,以及被曼哈顿的高价旅馆吓得无处可去的墨西哥裔小情侣。
四月的某个夜晚,我第一次和法国朋友Thomas在中央公园玩滑板。我们借着微弱的月光沿着自行车道上上下下,时不时有其他踩着滑板的少年向我们招手致意。
结束后,我和Thomas坐在靠近公园出口的一张长椅上聊起各自的生活,丝毫没有留意时间的流逝。
过了许久,我突然瞥见一辆警车沿着公园的车道向我们缓缓驶来,在离我们几米远处停住,车门啪的一声被推开。
一个亚裔警察在不远处朝我们喊话,要求我们freeze(不许动),待他走近我们后便开口问道:“你们知道中央公园在午夜两点后对公众关闭吗?”
我和Thomas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声称我们并不知情,我们只是在这里聊天。
警察露出一脸被逗乐的神情,要求我们出示身份证件,又瞬间调整了表情:“你们违反了公园的宵禁,这是你们第一次在这儿滞留吗?如果不是,我必须带你们去警局。”
我和Thomas再次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脏话,却只能面带微笑地告诉那个亚裔警察,这是我们第一次违反公园的宵禁,我们并不知情,也没有做任何可疑的事。警察收走了我们的证件,移交给了一直坐在警车上的另一位警察。与此同时,他突然注意到那个一直坐在离我们不远的长椅上的黑人青年,并开始快步走向那个青年,高声喊道:“Don’t move!(别动!)”
在我们的证件被扣留和检查期间,那位亚裔警察异常敬业地成功喝止了另外两位试图“不经意路过”警车的黑人。
此事件的结果是我和Thomas各得到了一张法院的传票,需要我们在两个月后的某天去纽约法院解释自己的行为,以便洗清嫌疑。尽管我们的证件被扣了至少半小时,但我和Thomas仍是当晚被控制住的人中最早离开中央公园的,正如Thomas所言:“我们两个大概是当时看起来最无害的。”
当然,因为我们带着滑板;因为我们身边放着Whole Foods的环保袋,那是美国一家较为昂贵的贩卖有机食物的超市;因为我们衣衫整洁,谈吐得当;因为我和Thomas的学生证显示,我们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世界公民。毫无疑问,最令我们显得无害的,是我们的肤色。
我在事发后的日子里,不断将这件事当作笑话一样跟身边的朋友分享,大家也都把它当成笑话一样对待。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公园玩滑板被警察抓了啊,哈哈。”
肤色:执法的标准?
然而,我不断想起那个神色凝重的黑人青年,想起那两个表现得很随意的路人,不知道他们后来是否也只是拿到一张传票了事,或者幸运地连传票都没有拿到,又或者不幸地因为某些原因被拖进警车带去了警察局。但愿他们没有试图逃跑或反抗,虽然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果可以踩滑板逃走就好了,收到传票真的很麻烦”,但我清楚地知道,倘若我们试图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有异动或反抗,警察大概会有充足的理由击毙我和我的朋友。
2014年12月,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从布鲁克林区蔓延到纽约各区的大街小巷,游行的人群高举手牌、横幅和旗帜,高喊“I can’t breathe”(我无法呼吸),并用单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做出窒息的样子。这场运动是为了纪念当年7月在纽约斯坦岛被警察骚扰并窒息而死的黑人Eric Garner。当警察怀疑Eric当街非法售卖香烟并试图逮捕他时,Eric抱怨自己受够了警察的骚扰,随后,有至少4名警察将他按倒在地,并用窒息袋蒙住了他的头。
Eric在窒息前高喊了11次“I can’t breathe”,然而令人们不解和愤怒的不仅仅是Eric窒息而死这个事实,而是在这年12月的一场刑事审判中,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的警察Daniel Pantaleo被判无罪,从而在全美范围内引发了超过50次规模各异的示威游行和抗议。
2014年8月,一位名叫Michael Brown的黑人少年在一家便利店抢了一些雪茄并威胁了店员后,被一名警察射杀,身中11枪的Michael Brown事后被证实并无武装。而涉及此次事件的警员在法院审判中同样被判无罪。
2014年11月,两名警察在布鲁克林区一栋楼的8楼巡逻时偶遇刚要从7楼进入房间的黑人青年Akai Gurley和他的女友,其中一名新人警员Peter Liang在没有事先发出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开枪射杀了Akai。
2014年12月20日,两名坐在警车中执行巡逻任务的纽约警察于布鲁克林区被枪杀,袭击者是一名黑人男性,他在遭到追捕的过程中于布鲁克林的地铁站举枪自尽。尽管死者生前拥有一系列犯罪记录,并曾在袭警前重伤自己的女友,但此事仍被普遍认为是对此前黑人遭受警察暴力对待和司法不公的血腥报复。
戏剧化的是,在布鲁克林区开枪射杀了黑人的新人警员Peter Liang与之后在同一地区被枪杀的警员刘建文皆为华裔。这样一个尴尬的巧合引发了美国华人团体不同的反应。在Peter Liang被判定有罪前,纽约市一名华裔女议员表示不会因为他华裔的身份而特殊对待,在此事件中有明显过失的警员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此言一出,便引起部分华裔群体的不满,表示为何一个白人警员犯下同样的过错就可以轻易逃脱法律的制裁,而当持枪的是一个有色人种的警员时,他就必须被判有罪?
在Peter Liang被定罪后的数天里,我的许多在美的中国友人纷纷在社交媒体转发为其请愿的内容,并或多或少表达了仿佛受到歧视的不满和愤怒。
我与种族歧视者有什么不同
即使我能够有意识地在课堂上和日常生活中避免使用某个n字打头的单词(指英文中对非洲裔人士有强烈贬义的一个单词);避免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有时甚至因为太过了解和熟悉而和朋友开涉及种族问题的玩笑;能够不在夜晚独自一人行走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时,因为路边三两成群的青少年提起戒心,我仍旧无法回避来自内心深处的疑问、恐惧和困惑。
当我参加韩国朋友在华盛顿举行的婚礼时,在场的大部分宾客为亚裔;当我翻阅自己来美后积攒的电话通讯录时,现实残酷地提醒我,能够在周末约出来喝酒聊天的朋友里,没有一个是非裔或西班牙裔的。当我认为自己的经历与认知能够凌驾于这些刻板印象与政治废话之上时,现实给我的答案是:我与在洗衣房叫嚣着要把所有墨西哥人赶出美国的大妈之间的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在历史上人类便有着对差异的习惯性恐惧,所有陌生的事物在被彻底接纳前都必须经过漫长的怀疑、审核、挑战、测试甚至毁灭。令人沮丧的是,时至今日我们仍旧习惯性地按照最粗浅的表面线索进行判断,黑与白一定是不同的,黄与黄一定是相同的。在你能够证明自己的努力与这个社会所重视的价值相匹配前,你都是失败的。
我和Thomas都非常默契地将法院传票保存在各自的钱包里,并达成共识,不会出席两个月之后那场可笑的审判,同时仍旧肆无忌惮地在中央公园的各个角落游荡。某晚,我们踩着宵禁的点大声吹着口哨走出公园,我突然停下来对Thomas说:“倘若我们再被警察抓住,就真的要去坐牢了,而违反公园宵禁时间大概是世界上最蠢的犯罪行为了。”
Thomas对我眨了眨眼,笑着说:“你知道我们不会的。”然后跳上滑板,一溜烟地消失在曼哈顿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