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汁上的爱之书

焦糖布丁

1

我七岁生日那天，她和爸爸举行了婚礼。

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七岁的孩子是没有多少记忆力的。可是，20年过去了，我却依然记得七岁的暮夏，妈妈一步一回头、越走越远的背影。

虽然爸爸也很疼爱我，可失去妈妈的伤心还是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我还没来得及从那里面爬上来，就看到了她穿着火红的裙子，微笑着站到爸爸的身后。

没有人知道，多少个漆黑的夜，我缩在被子里，听着隔壁的欢笑，内心是怎样刀扎油烹的恨。我从来不正眼看她，哪怕她将干净的衣服放到我的床头，哪怕她做了最好吃的红烧肉讨我欢心，哪怕她追着我低三下四地辅导功课。我常常冷冷地觑着她，希望她能识相点，远远离开我。可她好像根本看不到我的敌意，围着我殷勤地转来转去。那天，她终于闯祸了。我放在桌子上宝贝万分的水晶球被她一不小心碰掉在地上，碎成千万片。我忍无可忍，猛然将一个凳子向她砸了过去。

爸爸大发雷霆。他命令我给她跪下道歉。我执拗地仰头站在那里，大喊：“这个女人明明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我总是偷偷对着水晶球许愿，许愿妈妈能早日回来！”

听了我的话，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轻轻放到我的头上，良久，下了决心似地告诉我：“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爱上了一个更有钱的男人，走的时候就明确说过，从此与我们再无瓜葛。”

我不相信爸爸的话。记忆中妈妈哭泣的背影说明了她对这个家的留恋。爸爸之所以将妈妈说成一个抛家弃子的女人，不过是为了陪衬眼前这个女人的完美。让人解恨的是，没过多久，我也知道了一个她的秘密：跟爸爸结婚之前，她也有过一次婚姻，甚至还有一个女儿。

为了求得和爸爸在一起的荣华富贵，这个女人才是真的抛弃了家庭和孩子。知道她的过去后，我对她更轻视了，甚至偶尔我会怀疑，是不是她就是传说中的小三儿，破坏了我们完整的幸福。当然，这样的话，我只深深地埋在心底。爸爸十分纵容疼爱这个女人，更多时候我不同她发生冲突，只是因为不想爸爸伤心。

谁想，她却越来越过分了。我13岁的时候，这个女人竟然带了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儿进门来了。这是她留在前夫那里的女儿，到了上初中的年龄，要到上海来求学了。

我冷冷看着她欢快地给那个女孩儿在阁楼上布置床铺，又心寒地听到爸爸一再感谢她将书房留给我，真想冲上去大吼一声：这个家本来就是我的！

可是，爸爸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亲人了。他笑嘻嘻地给那个女孩儿买回花裙子，在饭桌上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在我猛然将一只碗摔到地上去时，咆哮着追着我喊我混小子。

我绝望极了。月光凄凉的夜里，我木呆呆躺在床上，眼前满是妈妈逐渐模糊的笑脸。虽然我不是个孤儿，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比一个孤儿还要可怜。

2

为了向爸爸示威，上初中后，我坚决地选择了一所寄宿学校。爸爸很生气我的自作主张，他又向着我高高地举起了拳头，而她，却装好人一样拦下了爸爸：“男孩子上寄宿学校，有利于培养他的独立性，再说，咱们可以随时过去看他的。”

说完，她讨好似地对我笑，我看都不看就扭过了头。这个女人真是聪明，我上了寄宿学校，这个家就彻底成了她的天下，她怕是早就求之不得吧？

上了寄宿学校后，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回家的。她倒蛮殷勤，一周三四次跑到学校来看我，又是送食物又是送衣服。可是，我只要看到她的影子，就感到一种愤怒和羞辱。

父母离异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惧怕家庭幸福的同学们看到这个阴影，而她却和班主任毫不避讳地讲出了这个糗事。 班主任老师红着眼睛告诉我：“你的继母说，她毕竟不是亲生母亲，让我多关心一下你的心理成长。”

我的手咔嗒嗒捏成一个重重的拳头——这个女人特喜欢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爸爸满足了她贤妻的愿望，可我，却不想成全她有关良母的虚伪心愿。

而她，却罔顾我的排斥和愤恨。那个周末，她又来了，身后还跟着她的女儿。

她给我带了一份麦当劳的全家桶，远远地在操场上喊我的名字。我本不想搭理她，可是，几个同学却将她领到了球场上。

我耷拉着脸从她手里接过全家桶，一转身又去打球。她的笑容有点尴尬，却还是带着那个尾巴一样的女孩儿站在场边为我加油。她这样的做戏，别人难免迷惑，有同学悄悄问我：“韩军，这人是谁啊，对你可真好。”

我扭头看看几步之外的她——穿着寒酸的酱紫色裙子，满脸讨好的笑容，要多庸俗有多庸俗，于是想都不想就告诉同学：“这是我家的保姆。”

她显然听到了我的话。白皙的脸上登时飞过一片红云，一直鼓掌的手愕然停在那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明晃晃地泛滥在她的眼睛上。她的泪光让我心里有一点窘迫，可是，看到她默默地领着那个女孩儿远去的背影，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我宁愿孤独地痛苦，也不要这假惺惺的温情。

下个周末，我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心里正要长出一口气，班主任老师却将一箱苹果搬到了宿舍。她来过，虽然没有找我，却将水果拜托给了老师。

我将那些苹果分给同学们，自己也拿起一个狠狠咬了一口。爸爸可真放心，他有多久没来看过我了。我怔怔地看着窗外稀落落的夜色，一想到此刻的他们，正一家三口在家里谈笑风生，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失落。

我的爸爸彻底被这个笑面虎一样的女人抢了去。

一周后，她又来学校了，这次是央求我同她一起回家的。我这才愕然知道，原来这段时间爸爸一直在医院里，他患了一场重病，如今才刚刚康复。

我箭一样奔回家中。爸爸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我，眼里立刻闪出快乐的光芒：“小军，你又长高了，我听你阿姨说了，这段时间你学习一直很用功。”

我含泪攥住爸爸的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滚烫的毛巾给爸爸擦脚，内心又生出了新的怨怼——她为什么不告诉我爸爸生病的消息？这个世界，我是唯一同爸爸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到了晚上，我看到她的女儿用柔软的小手一点点给爸爸按摩肩膀时，赫然看清了这对母女的狼子野心，她们就是要在爸爸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彻底感化他，这样，我不就成了外人了么。

我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夜里做了一个苍凉的梦。梦中，我们家成了一叶小舟，他们三个在船上相亲相爱，而我，却独自流落在汪洋之中。

3

我心里那个愿望越长越大：好好学习，等到自食其力，立即去找我的亲生母亲。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我的成绩一路领先，到了高三，已经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学生。

爸爸很激动儿子有这样的出息，高考之后，他兴奋地找我商量学校的选择。我拿出自己早就草拟好的志愿表，他一下子傻了。我放弃了上海的所有学校，只选择北京的大学。

她听到这个决定，似乎也很意外，一再讷讷地同我商量，能不能留在上海上大学。我冷冷地扭头而去。

一个月后，我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车窗外，爸爸眼睛红红地对我挥手，她则扬着白色的湿巾，追着火车跑了很远。

我别扭地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包，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封信。爸爸不知道，从高三下半学期开始，我就开始陆续收到妈妈的信了。

我不知道，阔别十几年的妈妈是如何费尽周折找到我的学校的，虽然她说不方便，没有给我留下联系方式，可是，这些信，却给了我巨大的安慰。

高考前的那段紧张日子，我一再细心研读她夹在信中的那些应考小常识，内心满是汹涌澎湃的温暖。亲生妈妈的关心同那个女人的做戏多么不同啊，妈妈的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里：“小军，高考是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妈妈一直相信你是最优秀的，我等着你金榜题名的喜讯。”每当我彷徨孤单时，这些散落在信纸上的语言，就像母亲温暖的手，一下就抚平了我的落寞。

失而复得的妈妈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记住了信封上那个模糊的邮寄地址：北京。这就是高考结束后，我为什么要忤逆爸爸的意愿，坚持选择北京的大学。我心中一直跳动着一个迫切愿望：我和妈妈在异乡的街头蓦然重逢、抱头痛哭，从此幸福天长地久。让人失望的是，等我真的到了北京，妈妈却没有出现。但是，她的信依然有。那些陆续的信件中，妈妈描述了童年时我是多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又告诉我珍贵的大学时光应该如何利用。

我放弃了找妈妈的念头——她的不出现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安下心来，更努力地学习。我相信，妈妈能看到我的所有进步。等我长到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妈妈，妈妈会出现的。

大学四年，爸爸和她多次给我打电话要我回家，被我一再拒绝后，她和爸爸竟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我有点心酸地发现，几年不见，爸爸鬓边的白发已经好像落雪一样厚了。但是，看到她亲昵地挽着爸爸的样子，柔软的眼神又坚硬起来。

仓促的聚会很快不欢而散。

爸爸怒气冲冲地佝偻着身子走远了，他的身后，她和她的女儿，忙不迭地追上去搀扶他。我咬着牙咽下眼泪。

4

大学毕业第二年，我将女友领回了家，我们准备结婚了。爸爸笑得异常开心，这样好的表现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女友住到家里那几天，她又是拉家常又是嘘寒问暖，更在夜半扯着女友和她诉说我少年的轶事。让我恼怒的是，女友很快也被这个女人拉拢腐蚀了，她竟然站在她的立场上指责我过于冷漠。

我简直气疯了，立即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自己早就做好的决定：“我的婚礼，这个女人不能出席。”

爸爸震怒至极：“为什么？”

“因为我是有亲生妈妈的，这个女人，根本没有资格给我祝福。”我一字一顿地说。

她掩面而逃。

爸爸的脸因气愤而扭曲：“你简直是个铁石心肠的小子，阿姨20年含辛茹苦抚养你，虽然没有生育之恩，但也有养育之德，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我直视着爸爸：“如果不是她，我的亲生妈妈又怎么会走。现在，你必须告诉我，我的妈妈到底在哪里。”

爸爸坚持说他不知道妈妈的下落，他固执地认为妈妈早就不要我了，否则，20年间，她为什么从不出现。

我冷笑着将妈妈的信拿给他看。那个在他嘴里无情至极的女人，一直用特殊方式向她的儿子表达着挚爱。

看到那些信，爸爸愣了。看着他一封又一封颤抖着打开那些信，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来。他冤枉了妈妈这些年！

我等着他向我道歉，却听到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韩军，这些信，你确定是你妈妈所写吗？”

“当然，难道还有人冒充？”

爸爸含泪去了卧室，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本子：“你看看，信上的字体是不是和这个一样。”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字体，正在错愕，她已经揩干眼泪站到我面前：“小军，对不起，因为你一直排斥同我接近，我只好借助这样的方式同你沟通。”我彻底懵了。

所有的信，都是她写的？但为什么，我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亲生妈妈的心声。

“因为她爱你，比亲生妈妈更甚。”女友含泪抱住了我。

我泪眼模糊地看向爸爸身边抽泣的她，那个瞬间，往事呼啦啦袭上心头。8岁时她带我学游泳，自己差点被水呛死;10岁时我被同学打破头，她疯了一样找到那个同学打架;13岁时，我的床头多了一本心理卫生的青春期书籍;15岁时，她在大雪的冬天为我送热热的红烧排骨;18岁，我因为迷恋吉他同爸爸发生冲突，她偷偷买了一把贝斯送到我的宿舍……。

我又想起曾经看到的一段话：给予生命的是母亲，给予爱的是妈妈，这个世界，只有那些幸运的孩子，母亲和妈妈才是同一个人。

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孩子，可今天，面对一个女人隐忍着巨大的委屈和爱写成的厚厚的17封信，我赫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因为，亲生母亲给了我生命，另一个妈妈又给了我比生命还丰沛的爱。

婚礼上，当我和女友向她喊出那声妈妈时，这个幸福的女人泪如泉涌地扑到了爸爸的怀里。

我们故乡有一种习惯，孩子出生时，妈妈会用鲜红的樱桃汁给孩子写一封爱之书。所有人都知道樱桃汁的颜色不会长久，但是，那些字虽然会变得模糊，可所有孩子都知道，妈妈的爱在岁月里会越来越清晰。

这些年，我一直遗憾亲生母亲没有给我留下这样一封信。但是，如今，这样的遗憾没有了。前前后后，继母一共给我写了17封信，所有这些信，都是书写在樱桃汁上的爱之书。

许震宏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