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记忆书写的艺术难度
——《历史的天空》叙事局限分析
2015-11-25徐洪军
徐洪军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战争记忆书写的艺术难度
——《历史的天空》叙事局限分析
徐洪军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以书写抗日战争为主要内容,以塑造英雄形象为主要艺术手段的长篇历史小说《历史的天空》,虽然在对抗战历史的认识与书写方面有所探索,但是在塑造英雄人物梁大牙、描绘主要人物之间的爱情方面却表现出对过往文学经验过多的沿袭和重复言说。渗透在文本内部的思想观念、审美倾向也显得比较保守,没有更深层次的开拓。在对抗战记忆的文学书写上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这种遗憾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文学在战争记忆书写方面艺术创造力的相对乏力。
《历史的天空》;梁大牙;爱情;叙事局限
军旅作家徐贵祥的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在2000年出版以后,并未引起评论界的特别关注。但是,随着同名电视剧的播出,尤其是在2005年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以后,这部小说声誉日隆,并逐渐引起评论界的兴趣。十余年后,在纪念抗日战争70周年的今天,通过认真地阅读该作品,并将其与“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加以比较,我们会发现它在书写抗日战争、塑造主要人物梁大牙以及对男女爱情模式的书写方面尽管有新的因素闪现,但仍然存在着过多的沿袭,呈现出较多保守的成分。这是一部较为平常的作品,并未实现有些批评家所指称的“开拓”与“创新”[1],同时也未能实现作者写出名著的心愿[2]。如果我们把它视为一部“好看和耐看”的小说则可,而把它视为具有“历史穿透力”和“厚实”感的作品则多少显得有些过誉[3]。本文希望通过对这部小说艺术创造局限性的分析,揭示当代文学在战争记忆书写方面的艺术难度。
一、战争记忆书写的探索
日本侵华战争是中华民族史册上最具耻辱性、最负沉重意义的一页,它给这个古老民族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对这段历史的反复书写,具有深刻而现实的意义。
关于民族战争的书写,许子东曾经说到:“一般一个民族书写战争,有三个不同阶段。战争刚完的时候,就是歌颂胜者,谴责败者。因为胜负虽然战场定,人心尚未定,所以还要不断地来强调成者王,败者寇。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战争影响稍微平息,就不会过于贬低失败者。因为你要把失败者写得很蠢,很弱,并不突出胜者的光荣”,“但到第三个阶段,甚至不是总结胜负原因,而是站在悲天悯人的立场”[4]。这个观点从胜利者所处的基点出发,认为对战争胜败双方和战争本身的认识、理解和观照会随着时间的延伸、距离的拉远而发生变化,因此对战争的书写会发生阶段性的改变。这一观点可以通过梳理关于民族战争的文学书写、电影制作、新闻报道等文化艺术形式得到确证。当然,战争的残酷以及它带来的灾难是书写战争必不可少的一个因素,而这也是战争书写的积极价值所在。
和以往的战争书写相比,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呈现出了新的因素,是对以往固有观念的一种反拨。这主要表现在突破了“十七年”文学中关于战争书写的固定模式:描写同日本鬼子的战斗时,写出了敌人的强大,也写到了自身的弱点;在刻画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部队与国民党部队联合抗日时,既表现国军对共军的敌意同时又突出了双方的合作;在叙述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活动时,既强调了以民族为重而前赴后继地英勇抗战,又毫不回避地写出了党内的不良现象和内部纷争。
“八路军那边参加反第七次‘扫荡’的,除了朱预道的一个中队直接到新七十九团参战,还有杨庭辉和张普景分别率领的独立团两个营和四个中队在北山阻击保障,窦玉泉和王兰田率领的一个县大队在马店布防,准备断敌后路。但是战斗打响后,火力基本上都集中在预定战场以北,那里有国军的一个营,没能顶住,八路的部队倒是死打硬拼,但也架不住强大火力的轮番进攻,战斗打到白热化阶段,独立团有两个连同鬼子展开了白刃战,阵地上血流成河,连以下军官伤亡过半,此阵地最高指挥官张普景身负重伤,肩膀中了一弹,肚子上被捅了两刀,差点儿就把肠子捅了出来。如此顽强地抵抗,仍然没能挡住鬼子向南推进。”[5]182
国共两军联合确定作战计划时的漏洞,奸细的告密,还有自身的轻敌等多重原因,导致了在这一次反“扫荡”中的惨重伤亡及付出的极大代价。在这段描写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部队的组织周密、英勇善战和无所不能,也不再是敌人的混乱无序、软弱无能和不堪一击,更不再是必然的胜利结局,而是通过生动再现战争的真实境况,写出了战争的惨烈,形象地表现了战争本身所具有的复杂性以及战场的不确定性。在这里,“十七年”小说乐观主义的普遍基调被取消了,战争本身所带有的紧张气氛得以凸显。与近些年的“抗日神剧”比较起来,这里也不再是我军的屡战屡胜和敌人的愚笨无能,而更加突出了战场上敌我拼杀的残酷性。因此说,《历史的天空》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的真实性。
这种历史的真实性也体现在对国民党领导的武装部队英勇抗敌的光辉业绩的书写上。“当初日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时候,刘汉英同杨庭辉几乎没有什么交涉,就水到渠成地联手形成了统一战线。鬼子来了,打你也打我。对付鬼子,你打我也打。以前的党派之争地盘之争也就暂时被束之山外了。此后各踞凹凸山南北一隅,相安无事。倘若日军进山‘扫荡’,则又心照不宣地相互照应,配合得还算默契。”[5]177从这里来看,国共两党领导的武装部队能够和平相处,是带有策略性考虑的,但至少说明了两党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合作。
长期以来,关于抗日战争的文学书写,尤其是“十七年”小说中,国民党领导的正面战场和其武装部队的英勇抵抗被有意地忽略了,他们一直以“反动派”的面貌、陪衬者的角色出现,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历史的真实性。在民族危亡面前,国共两党士兵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勇敢地走上战场,写下了荡气回肠的英勇之歌。不管谁是历史的胜利者,都应该正视历史,不能抹去历史的参与者所创造的历史功绩和应该拥有的光彩。
在小说中,“国军上校石云彪在此战死”的情节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他和他所领导的部队纪律严明,装备正规,英勇善战,团结一致,奋勇杀敌,最终的结局让人扼腕。在对刘汉英、陈默涵、文泽远等人物形象的描写和处理上,也凸显了其性格上的复杂性。因此我们可以说,《历史的天空》取消了“十七年”时期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和处理方式,更加真实地呈现了历史的原有面貌,既写出了国民党武装部队的奸诈狡猾,对共产党的戒心、防备和陷害,同时也正面写出了国民党将士的爱国之志、报国之情和舍生取义。
如果说对国民党的正面刻画还原了历史的真实性,那么对共产党内部存在问题的正视和揭示无疑也是对历史的正视。在以往的战争书写中,中国共产党及其成员一直是以光荣、伟大、忠诚、正确的形象出现的,组织严密,内部团结,纪律严明,作风优良,服务群众,发挥着强有力的组织领导作用。然而,《历史的天空》在刻画共产党所具有的光辉品质的同时,也写出了党员队伍的不纯洁,这表现在党员个人修养上的缺陷(如李文彬与崔二月的偷情),内部争权夺利的明争暗斗、互相陷害(如“纯洁运动”),也表现在被俘虏之后的叛变所体现出来的信念的不坚定(如李文彬)。在“纯洁运动”中,某些人以“运动”为工具,打着对党负责的名义,实际上被不可告人的目的所驱使,假公济私、公报私仇,争取个人的某种利益,从而牺牲了组织的利益,破坏了已经取得的成绩,打击了战士的积极性,伤害了勇士的心。江古碑、李文彬、张普景、窦玉泉等人在这场运动中的表现,梁大牙、姜家湖、杨庭辉等人在这场运动中的遭遇,以一种对立的方式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让人不得不对这场所谓的“纯洁运动”产生怀疑。
“运动的方式是层层发动,互相揭发,你说过什么,他做过什么,甚至某某想过什么,都在揭发之列。运动是革命的运动,革命的运动依靠的是群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到了最后,被抓起来的也都还是群众,连凹凸山的老群众、分区副参谋长姜家湖也被抓起来了。姜家湖是当初跟随杨庭辉到凹凸山创建根据地的三个人当中惟一没有牺牲的人,对于杨庭辉忠心耿耿,在凹凸山对敌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为人处事谨慎,老实巴交的。把这样的人也抓起来了,就不能不让人心寒齿冷了。”[5]168尽管这场运动对以后的组织建设和个人成长都起着重要的警醒作用,但它仍然暴露了共产党内部存在的团结与分化、集体和个人等所显示出的矛盾与分歧,证明了组织的不严密性和某种落后性,打破了“十七年”文学书写中政党和组织的某种神话性质。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历史的天空》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对历史的书写表现了许多新的质素,这既体现为它的艺术手法,也体现为情节安排和人物塑造,同时还体现为支撑文本的新的历史观念,这些新的质素共同彰显了战争书写的新的可能性。
二、英雄形象塑造的因袭
梁大牙是这部小说所着力塑造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人物的成色决定着这个作品的成色”[6]。不少评论也都认为这是一个塑造得相当成功的人物,甚至可以列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典型人物形象之一。“《历史的天空》在‘造人’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作品人物几乎避开了所有的中国战争文学作品中已经形成的那些脸谱。”[1]“徐贵祥介绍说,《历史的天空》是一部很好看的作品,尤其是在塑造有个性的人物身上有自己独到之处。”[3]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些评论都比较中肯,无论是小说文本自身,还是后来的电视剧,梁大牙这个人物形象都被塑造得比较成功。但是,如果运用历史的眼光来审视梁大牙这一人物形象,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人物并没有避开那些“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人物脸谱,而呈现出其独特性的存在,而是表现出了更多的沿袭,少有开创,其阐释人与历史关系的角度也不够新颖。
梁大牙和“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杨子荣、刘胜、周大勇等人物,简直可以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从体格特征到性格品性,再到他们的成长历程,都让人感到历史是如此的相似。
梁大牙阔脸浓眉,膀大腰圆,是“敦敦实实的一条精壮汉子”,周大勇他们也绝不是身体单薄的白面书生。“周大勇长得很匀实,肩膀挺宽,个子不算顶高,可是比中等个子的人高出半头,长方脸儿,两道又宽又厚的眉毛下,有一对顽强的眼睛闪闪发光。”“周铁汉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生得膀乍腰圆,红通通的方脸。”如此可以看出,这些革命者的体格特征十分相似,对其相貌描写也几乎如出一辙,好像只有这样体格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革命者,才是应该出现在文学创作中的革命者形象。
在梁大牙身上,最吸引人的恐怕就是他的性格里所包含着的勇敢、真率、粗鲁、蛮横,而在这种性格支配下的人物行为中所带着的匪气,大约也是作者自豪、读者称道最多的地方。这是否就是作者的独创呢?恐怕也不尽然。梁大牙向自己的战友索要新鞋,向组织索要东方闻音,为自己的兄弟要求职位,甚至要挟组织,他的这种在我们看来颇为“新奇”的性格,其实在“十七年”小说中的刘胜、石东根、周大勇、周铁汉他们身上也部分地存在着。莱芜大捷刚结束不久,石东根就喝得醉醺醺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穿着国民党军官的装束,在公路上风驰电掣。“他定神一看,马上的人像一个国民党的大军官,头上戴着高檐大帽,两脚蹬着带马刺的长筒黑皮靴,身着黄呢军服,腰里挂着长长的指挥刀,左手抓着马鬃,右手扬着小皮鞭,在疾驰飞跑的马上不住地吆喝着:‘嘎!嘎!’”这样一个打仗时玩命、打胜了就洋洋得意的石东根,难道和梁大牙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如果说有不一样的地方,也只是梁大牙身上“落后”的因素更多了而已。但是,这并不能表明作者的思想比“十七年”的那些作家有什么发展,更不能证明其塑造人物的手法有什么进步。之所以会有这些不同,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今天的文学环境比“十七年”时更为自由和宽松;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徐贵祥有“新历史小说”的创作经验可以借鉴。如果我们看一下《故乡天下黄花》中的孙屎根、赵刺猬、赖和尚,《红高粱》中的余占鳌,梁大牙身上这些更加“落后”的因素又算得了什么呢?从刘胜、石东根,周大勇、周铁汉到孙屎根、赵刺猬、赖和尚、余占鳌,再到今天的梁大牙,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梁大牙这一人物形象从前两类人物形象身上沿袭的因素是何其之多。
“梁必达说:‘对,我是一直都在革命,但那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革命的。以前,我认为革命就是拉队伍,以后,我认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对付刘汉英国民党。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革命二字,没有那么简单。说来你恐怕不相信,我真正对这两个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纯洁运动’当中。他们把我抓起来,差点儿杀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后,头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头之日,我首先就要杀那几个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这一夜想的还是要杀人,但不是杀那几个人了。还是要杀鬼子。那几个人口口声声喊革命口号,但是他们并不懂得革命。他们要是该杀,也用不着我杀。我要干大事,我要斗争——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斗争,同鬼子斗,同汉奸斗,也同内部的坏人斗。但是这样的革命靠的不仅是枪杆子,对于势不两立的敌人,譬如鬼子汉奸,格杀勿论。但是,对于内部的错误,光靠杀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来就把他们杀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就跟他们一样犯错误犯罪了。不,我不能这样做。斗争有多种手段,斗争对象也有区别,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瞎胡闹,我要成为一个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准斗争对象,把握斗争策略,选准斗争目标。我眼下是没有文化,是讲不清多少道理,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在革命的路上走得最快走在最前面的,最终是我,是我梁必达,而不是他们!”[5]212
语言的组合和使用可以折射出说话者本人的素质和水平,如果把这段饶有意味的话语和梁大牙参加革命队伍之前所使用的言语比较一下,可以看出梁大牙的前后变化之大,可以看出他在思想和态度方面的巨大进步。梁大牙在说这段话的时候,慷慨激昂,让东方闻音都觉得诧异。这是梁必达在经过革命的多重洗礼和考验后,对革命的重新认识和深刻理解,而这也是对他自己亲身经历的经验总结,同时反映了他的醒悟和改变。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梁大牙“阴差阳错”地进入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部队以后,勇猛杀敌,屡建战功,被人赏识也被人妒忌,被人尊重也被人猜疑,受人表扬也受人批评,他的自由、随意和涣散在不自觉的过程中一步步地被训诫、被移除,而他在警告和训话中开始有意识地植入了作为革命者应有的精神状态,包括革命意志、革命情操等。从“梁大牙”到“梁必达”的转换过程,是其步步深入革命的过程,也是其步步改造自己的过程,深入革命和改造自己是参与革命的一体两面,是无形而又无所不在、具体而又无微不至的,是“组织”对每一个革命者必须具备的集体意志进行的有效规训方式。
梁大牙的这种改造过程是十分具体而又非常明显的,伴随着“匪气”逐步消退而来的是英雄的成长、革命者应有风范的养成。从这个角度来看,《历史的天空》并没有完全褪去“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英雄成长模式”的痕迹,反而受到其浓重的影响。
“英雄成长模式,是指在当代文学的英雄叙事小说中,较为固定的描写英雄的身世和成长过程的模式。”[7]这一模式作为一种创作实践,更多地体现在“十七年”英雄叙事小说中,而作为一种创作理念,其形成则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创造新英雄人物”的讨论以及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定调有关。
1952年《文艺报》共发表了“关于创造新英雄人物的讨论”文章六辑。在1953年9月23日至10月7日召开的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上,周扬作为主管文艺工作的负责人,在其报告《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中强调了塑造新英雄人物的重要性,“文艺作品所以需要创造正面的英雄人物,是为了以这种人物去做人民的榜样,以这种积极的、先进的力量去和一切阻碍社会前进的反动和落后的事物作斗争”。他同时还就与这一命题有关的问题发表了带有指导性的意见:“英雄人物并不一定在一切方面都是完美无瑕的。当然,这决不是说作家写英雄的时候都要写出他的缺点,许多英雄的不重要的缺点是在作品中完全可以忽略或应当忽略的。”[8]周扬所做的报告,并没有对塑造英雄人物做出具体的硬性要求,但仍然曲折地传达了塑造英雄人物的指向性要求,即美化、净化、纯化英雄人物,塑造高大、完美、勇敢的人物典型,以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审美理想的需要。这种观念是创作主体在塑造英雄人物时必须予以清醒认识的前提,以“潜在”的方式对他们的创作施以影响和制约。这种观念具体体现在“十七年”的英雄序列的塑造中。这些英雄在接受了党的领导和教育后,与参加革命之前相比有着明显的转变,变得沉着稳健,智勇双全,政治信仰坚定,真诚接受党的领导,是新英雄人物的典型,具有示范作用和教育意义。
《保卫延安》中的周大勇在团政委李诚、旅长陈兴允等人的教育培养下,在一次又一次解放战争的洗礼中,在反反复复地自我反思与努力上进中,逐渐从一个有勇无谋、行事鲁莽的基层干部成长为一位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比较成熟的中层领导。《铁道游击队》中的刘洪在接触到共产党的革命力量之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血性汉子,意气用事,看到鬼子可以不顾性命地与其拼命,可是在接受到党的教育以后,变得有勇有谋,考虑问题更加周全,面对鬼子也更加沉着。小说《红日》中的刘胜在军长沈振新、副军长梁波的批评教育下,在团政委陈坚的教育影响下,在解放战争的洗礼中也逐渐成熟。《平原烈火》中的周铁汉也是如此。“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这些英雄们是在各种内外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完成了从鲁莽匹夫到钢铁英雄的艰难升华的,这个过程是个人意志和集体意志的较量和消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凸显的是党的领导和教育,强化的是党的领导的正确性、光辉性和神圣性,强调的是集体意志的重要性。在这个方面,《历史的天空》和“十七年”小说的思维、叙述模式并无本质的不同。
在梁大牙的“英雄成长史”中,有四种因素对他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党组织的教育培养、革命斗争的洗礼、异性的吸引以及个人的努力与上进。
杨庭辉“这个人是一个象征,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9]。杨庭辉在这个文本中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影响全局的存在,是组织的人格化,显示着组织的在场和威力。他思想上稳健成熟、立场坚定,战略上思谋远虑、有勇有谋,处理内部争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他在梁大牙的成长过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对梁大牙不仅器重欣赏,把他作为变化着的人看待,不断进行批评教育,同时不断给予鼓励和提拔。他代表党组织对梁大牙这个“落后”的农民进行着十分艰难地培养,并完成了这个光荣的使命。可以说,没有杨庭辉就没有梁大牙,而杨庭辉的功劳——梁大牙的成功改造,显示的则是党组织的功劳。
时势造英雄,革命是梁大牙的成长环境,参与革命即意味着对自我的放弃。梁大牙是在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这里的斗争不仅包括战场上的英勇杀敌,而且包括组织内部的盘根错节。他在革命征途中所经历的磨难,尤其是革命队伍内部人事上、组织上的复杂争斗,使得他感到迷茫和困惑。相对于同鬼子的战斗,这种迷茫和困惑对他的影响更深、更重要。正是这种迷茫和困惑,使他不断对革命机器进行思考,不断深化对革命、对革命者、对组织、对集体的认识和理解。而他的成长完成恰恰是在这些方面的体现,它同时也证明了以杨庭辉为代表的组织的巨大能量。
东方闻音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又是党的政治委员,同时还是梁大牙心心念念爱恋着的对象,因此她在梁大牙成长过程中的影响是巨大的。她是梁大牙的老师,也是梁大牙患难与共的承担者。没有她,梁大牙或许就不会留在凹凸山游击支队;没有她,梁大牙就难以显示他那硬挺的英雄气概;没有她,梁大牙就没有思想方面那惊人的突飞猛进。这一点是《历史的天空》相对于“十七年”而言的超越和创新之处,当然这与《历史的天空》的写作语境有很大关系。对爱情和战争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因此在文学中可以大胆地书写和处理。在“十七年”的英雄叙事中,爱情是缺席的,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避免爱情削弱革命者的意志,有损革命者的光辉形象。而以上的种种影响又都通过梁大牙自己的反省自思,努力上进而内化为成长的动因。
从以上对梁大牙这一人物形象的分析以及与“十七年”英雄形象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出,这部小说沿袭成分过多,开创因素不足。一部以典型人物为支撑、“以人带史”的长篇小说,在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如果只有沿袭与综合,而没能做到开拓与创新,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三、爱情书写模式的借鉴
“十七年”小说中的英雄之所以很少出现异性吸引这种情况,主要是受当时意识形态的规约和控制,是某种隐蔽目的在具体文本上的显现。可是这种禁忌到了新时期的文学创作,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写异性、写爱情常常成为表现丰满人性的有效题材,这既是文学观念上也是艺术手法上对“十七年”小说的一个反拨。
《历史的天空》有对异性吸引的书写,虽然突出了爱情结合的偶然性、传奇性和真实性,使关于异性吸引的情节起到了增加趣味、调节气氛和吸引读者的功能,但在更深的理念层次上更多的是对过往文学经验的一种借鉴。
作为一部具有影视缘并有一定市场占有率的文学作品,其中肯定少不了对爱情故事的大量描写。但是,其理念化的爱情模式更多的却是沿袭,它在爱情关系中体现出来的女性观念也比较保守。美女爱英雄这样一个古老而经久不衰的爱情模式,同样存在于《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与东方闻音之间就是这样一种爱情。没有不可以写的主题,只有没成功写成的主题。可是梁大牙与东方闻音之间的爱情故事却写得不够成功。其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它是作家理念的产物。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作家设计了一个美女东方闻音,让她在英雄成长的过程中逐渐爱上自己欣赏的英雄。但是,越往后两个人相爱越深的时候,我们越发现了这爱情的不合理和不可能,于是就有了东方闻音的牺牲。
梁大牙偶然地来到了凹凸山游击队,而之所以会选择留在游击队,就是因为他看见了笑容灿烂、可爱动人的东方闻音,“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样了,制服穿得得体,小皮带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条条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让人看着心里舒坦。这么一比较,一个临时性的念头就在梁大牙的脑子里出现了”[5]20。对于一个有着土匪习气,没有什么觉悟的梁大牙来说,这完全可以理解。不仅这些,即使以后他向组织索要东方闻音,他用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向东方闻音求爱,这也让人觉得真实可信。但是,一个在城市长大,受过学校教育的知识女性东方闻音,为什么爱上了这样一个十分“落后”的梁大牙呢?小说中一再强调东方闻音对梁大牙的影响,强调她从梁大牙的成长过程中生发出自己对梁大牙的爱恋,这有点让人难以置信。梁大牙之于东方闻音更像单相思,而东方闻音之于梁大牙也更像老师之于学生,只不过这个学生的年龄较大,比较调皮捣蛋,也比较有出息、知上进而已。
作者为了强调他们爱情产生的“自然”,反复提到东方闻音的“心理斗争”。经过一个时期的接触,尤其是梁大牙向她学习文化知识以后,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东方闻音的“心理斗争”:“……(她)自己问自己:看来你是越来越欣赏梁大牙了,难道你看上他不成?她又问自己:同梁大牙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问来问去答案只有一个,她苦笑着否定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5]194欣赏和爱情不是一回事。可是她又问自己,欣赏和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越过了这个限度,就可能发生变化。欣赏到了一定程度,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性质和模式,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会与不会,都是革命的需要。”
当梁大牙为职务晋升而感到知识贫乏时,“东方闻音凝视着慷慨激昂的梁必达,突然发现,她竟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人了”。在东方闻音从江淮军区受训回来以后,作者再次强调,“东方闻音在无数次自问自答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她是爱梁必达的”。而且还用了大量篇幅来论证这爱情来临的真实可信。
从东方闻音与梁必达的最初接触到二人的最终相爱,作者苦心经营了许多让他们接触的情节,同时也为他们感情上的契合做了一次又一次的铺垫。从以上所引的心理描写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得到作者的良苦用心。可是这么多的苦心经营与“心理斗争”,恰恰是作者不自信的表现,其掩饰理念、牵强之心也欲盖弥彰。表面看来,东方闻音是在向自己表明这爱情的合理与自然,其实,那是作者在说服自己,同时也是在说服读者接受他这个理念化的爱情故事。可是,作者首先就没有能够说服得了他自己。所以,他选择了让东方闻音在执行任务时英勇牺牲,给人造成了一个悲剧的假象,而其实质,则是作者理念化爱情模式的失败。
在《历史的天空》中,女性走上革命道路的方式也与“十七年”小说绝无二致。如果我们对崔二月、高秋江、东方闻音与“十七年”小说中的春兰、严萍、盛淑君、林道静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她们参与革命的方式何其相似。在“十七年”小说中,女性爱上了富有反叛精神的英雄式的革命男性,并在他们的启蒙下走上了革命道路,她们追求革命的动力之一,便是她们所爱的男性追求革命。当江涛问严萍为什么参加革命的时候,严萍十分真实地告诉他说“因为你革命!”她们虔诚地把自己献给了革命,也献给了她们心中那些革命的男性。运涛被捕以后,春兰十分坚定地要等他回来。她已经把运涛看成了自己的丈夫,她要把自己的一切完整地呈现给他。严萍对江涛、盛淑君对陈大春、林道静对卢嘉川、江华也是如此。以往我们所侧重强调的是这些女性对革命的奉献,却没有更深层次地觉察到,她们更直接、更本质的,其实是为革命的男性奉献。
在《历史的天空》中,崔二月她们又怎样呢?崔二月在李文彬到凸凹山开展革命工作的时候爱上了他,并在他的启蒙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追求革命、为革命献身的方式就是为自己所爱的革命男性献身。这种献身既表现在把身体献给对方,也表现在甘于也敢于为对方牺牲自己(做李文彬的内线)。关于这一点,《历史的天空》倒比“十七年”小说坦白得多:“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也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即使是在她不得不出嫁之后,她的心依然属于他。”[5]236这样一种男女关系,既缺少爱情的纯粹性,又没有更多感情基础的支撑,因而显得单薄,有理念化的操作痕迹。除了她自己,她什么也没有,她还能向革命奉献什么呢?
如果说崔二月还只是一个个性意识十分淡薄、文化程度较低的“村姑”,那么高秋江应该是个很有个性意识、接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了。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还不是因为失去了自己所爱的男人而性情大变?她还不是一样为自己所爱的男人献出了自己的身心?她还不是一样为了自己所爱的男人而毅然从军?高秋江和莫干山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是他们的“表姑”和“表侄”亲戚关系,两个家庭在社会地位、经济实力等方面的差异,使得这段感情注定要遭遇磨难。在他们的恋情被高家老太爷识破之后,莫干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而高秋江在此后的两年里,则以死相拼先后拒绝了若干豪门的求亲,并于日军攻打姑子关的那年秋天,跟随一群流亡学生,投奔了蒋文肇的队伍。她之所以选择从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莫干山。在得知两人结合无由的情况下,她依然抬起泪眼说:“那我等,等到地老天荒我也要等,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也要等。”[5]147而且,在执行任务的前一天晚上,她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有妇之夫莫干山。这样一个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女性,在自己的男人面前依然是如此的无力。东方闻音同样如此。在向黄川进发的前夕,她也同样“在心里默默地激动着:来吧。一切都水到渠成了,你还犹豫什么呢?只要你想要,这一切都属于你。”[5]261
无论是春兰、严萍,还是崔二月、高秋江、东方闻音,在战争面前,在男权中心的文化面前,她们看似拥有选择的自主权,其实她们的选择相当被动。无论文化层次是高是低,也无论一个人意识觉醒到何种程度,她们为革命,更确切地说是为男人献身的心却是相同的。只不过在“十七年”小说中,女性为男性献身的实质隐藏得相对较深,《历史的天空》表现得更为明显而已。
一部以塑造人物、反映历史为主要目的的优秀长篇小说,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应该在过往文学经验的基础上有所突破,它所反映的思想内涵也应该具有一定的历史穿透力。可是,我们在《历史的天空》中所看到的更多的却是对过往文学经验的沿袭与综合,对过往文学中所蕴含的思想观念的重复言说。就《历史的天空》的人物形象塑造、情节安排设置而言,它的确表现出了某种创新性,更加突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情节的趣味性和传奇性,但是就渗透或贯穿在文本内部的思想观念、审美倾向而言,则又显得比较保守,没有更深层次的开拓。在对中华民族战争记忆的文学书写上这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这种遗憾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文学在战争记忆书写方面艺术创造力的相对乏力。
[1]雷达.2004年的长篇小说·徐贵祥《历史的天空》[J].小说评论,2005(1):9-11.
[2]赵李江,徐贵祥.怀着创作名著的心态写《历史的天空》[N].北京日报,2005-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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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汪守德.还历史以个性和灼热:评徐贵祥的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N].光明日报,200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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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J].人民文学,1953(11):1-14.
[9]军旅作家徐贵祥作客新浪实录[EB/OL].(2005-03-30). http://book.sina.com.cn/author/subject/2005-03-30/3/1813 17.shtml.
【责任编校 朱云】
I206.7
A
1674-0092(2015)05-0080-07
2015-05-0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2AZD089);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5-GH-559);信阳师范学院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基金项目(14XGKW028)
徐洪军,男,河南宁陵人,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