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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记

2015-11-24杨中华

地火 2015年2期

■杨中华

惘然记

■杨中华

杨扉也没想过,当初为什么总对她撒谎,次次还那么自然。

其实,有她的时光很短,感觉却像经历了一生,好像每一刻都是传奇。

再见着时,是在他们都认识的一个同学的婚宴上,因为二婚,所以是晚上办的。现在人想得开,二婚也嗨翻了,一个一个涨头红脸的。中场时分阿胭才来,脱了黑色羊绒大衣,里面一件海棠红的针织小衫,质地沉实、随形,衬得胸前沟壑分明,脸上亦是红白相间的醒目,笑吟吟地道:抱歉啊,来晚了……

男同学们刚才还像不近女色的道学家,此刻却眼睛都绿了,纷纷抢着去握手,握了手,以为还有戏,便上脸了,就势去抱她。阿胭笑着,躲着,啐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娇和嗲,令人头皮发麻。一个女的出自义愤,抑或嫉妒,笑骂道,一群流氓,真该阉了……女人过了四十,一旦变得什么都不怕了,简直比什么都可怕。她的话若不打马赛克,人类文明数千年的教化之功就悉数枉费了。然而,看阿胭竟笑嘻嘻的,没当回事儿,想必习惯了。

杨扉坐着没动,可是阿胭一个眼神瞟过来的瞬间,仍不禁耳鼓轰的一声,像是什么崩散了——白装了一回,忙喝口酒遮掩什么。谁知酒却淡得像水,光阴也像水,光阴在酒里转世了,闪回第一次对她撒谎的情景——

当时她在擦队里的窗户,身子倾斜得吓人,仅仅一半脚尖踩在窗台上,刚好经过的杨扉不禁说一句,当心脚下……

咦?你回来干嘛?她歪了头一笑,豆蔻之年的女孩就算不是花,也是一株春草,不用刻意卖弄,自有一股天然的风致,摄人心魄。

是不是美好的事物都令人不安?他莫名地慌了,哦……我我……送报表……

杨扉跑进队部。出来后,走出好远了,心里却像丢了什么慌慌的,躲在楼头吸烟,远远盯了她脚下那一大桶水。

好半晌,但见阿胭轻轻一纵,跃了下来,刚拎起水桶,忽觉手上一轻,咦,又是你?

杨扉嗫嚅道,哦……饭票落了……哗地倒了水,又接了一桶拎来,水面荡啊荡的,漾了一张小蘑菇脸眉开眼笑的:还落没落别的东西呀……

她看出来我撒谎了?杨扉嘿嘿两声,跑了。

原以为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三天后在宿舍门口又碰见了,杨扉往里进,阿胭往外出,差点撞着。看他脸上一愕,阿胭打趣道,这回落的什么呀?

杨扉局促了,挠挠头皮,嘿嘿两声,跑了。忽听阿胭喊他,一下子立住,茫茫地回望。

你也倒夜班么……咱俩对班唉……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阿胭问一句,他点一下头,始终没看她的脸,事后浑浑噩噩地,三步五步地跑上楼来,关了门像把什么关在门外。然而,不是风动,不是云动,而是心动,杨扉吸了一根烟,定定神,破解她出的谜:难道有戏?可是,虽然是技校同学,并不同班,更没说过一句话啊;要说没戏,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初涉人世的杨扉彻底懵了。

夕阳落了,流下一片嫣红。窗外人声也稠密起来,一起实习的同学们回来了。少年人元气充沛,过剩的体力和底气很冲,远远地就觉得炙人。

同寝的老徐脱了袜子,靠那儿抠脚趾丫儿,抠了又凑到鼻尖闻,像吸大麻,一脸惬意。夏巴灌了一大口水,气息上逆,想打个嗝,正打不出来,砰地憋出个响屁。

老徐的脚丫子味儿和夏巴的屁声如同烹鹤焚琴,毁了旖旎的风光,却很真实。进而杨扉就想关于阿胭兴许就是个幻觉罢了。

那时候的杨扉刚开窍,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却觉得天那么高,地那么广,时间那么长,那么空,一切茫茫的没有名目。

带他的师傅看他怄气似的下死劲干活,就说小子,悠着点,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耍蛮可不成。又一付过来人的口气说,别太较真了,都他妈混日子……

混日子?他一向厌恶像父辈那样混日子,又看了几本书,难免有点自以为是,觉得生命是个奇迹,不能就此辜负了。可是每天巡井、换皮带、加盘根、平井场,周而复始,腻味死了,没劲透了。更受不了的是要干那些面子活,应付一层一层的检查。师傅说每年为应付检查祸害的人力物力海了去了,管事儿的不是外行,就是媚上,都他妈瞎干……

不久,队里派杨扉去当夜巡工。采油厂实习的男生多数去当夜巡工,女生多半去配水间、联合站、变电所倒班。也好,杨扉本来就是没上笼头的货,野惯了。可他最讨厌带饭了,拎个铝饭盒像那些窝窝囊囊的放屁都不响的老采油工么?去你的!

计量间很偏远,高旷的天下,原野上一座小小的绿铁皮房,周边净是芦苇和杂草,齐胸的高,风一吹,一片一片的打旋。

入夜了,原野上更黑,更静,活像太古时候。杨扉啃了干粮,靠着一套破烂的《天龙八部》熬着孤独。有时候他也骑了车子去巡井。旷野深处,黑暗深处,起风了,吹得星星摇摇欲坠,吹得人面目干涩,心里发空。头顶上全是星星,亿万年来一直一直这样悬在天空,看着多少人来了,又看着多少人走了……

这天,杨扉发现一口油井黑烟弥漫,当是失火了,跑去一看,却是盘根坏了,原油喷成了黑雾。杨扉想也不想就冲上去,停了井,倒了流程,这才发觉自己成了油葫芦。

计量间没有轻质油,没法洗,杨扉愁得打磨磨,忽然心里一动,拨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听见她的声音后,杨扉脑子一热,傻里傻气地说,你真的在啊……哦,你那儿有轻质油么?我,我有用……

那边的阿胭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快说呀,急死人啦……话里尽是焦急、关切、体惜之情,令杨扉血往上涌,就像蹲了很久,起身过猛时的眩晕,也像盛夏午睡时蓦然惊醒那一瞬的忪怔……

杨扉像吓着了,忙撂了电话,跑到中转站,找了轻质油,洗了衣服,又洗脸洗头。值夜班的大姐斥道:傻小子当心……

还没到计量间,隐隐听见电话响声,铃铃铃,割破漫漫的荒寂,风里听来,像从另一世飘来的。

杨扉心里一动,慌慌张张撞进去,铃声却停了。杨扉看着电话,心想谁呢?难道是她?吸了根烟,鼓起勇气,拨了过去,却是占线。看来不是她打来的,杨扉不禁骂自己神经……

原来的平静已经被打破了,风自顾自地一吹,就草木皆兵的。他极力按下那一缕怅然,随手翻开《天龙八部》,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一章:萧峰真猛,为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明知聚贤山庄上都憋着坏算计他,仍带了小阿珠毅然单刀赴会,与天下英雄喝了绝交酒后恩断义绝,大开杀戒——杨扉觉得字儿都活了,到处乱爬,根本没法看,索性出去透透气。刚拉开门,电话响了,震得杨扉愣了几秒,一把抄起来:喂……

回来啦?刚才怎么占线啊……阿胭!

杨扉定了定神,说了缘由。杨扉以为三两句就说清了,谁知由此及彼,越扯越远,电影、音乐、小说,净是些没用却有趣的东西。

再通电话,杨扉心血来潮,按金庸小说里的称呼,叫她阿胭姑娘。这阿胭姑娘敏感,专注,娇憨,柔弱,像一本彩图,每一页都令人惊喜。她容易动情,也容易感动,所以当杨扉讲个伤感故事时,她就截道,你别惹我哭……杨扉就绕过去,后来她却忍不住了,问他后来呢……杨扉讲了,她没哭,却唏嘘个没了。杨扉又搜肠刮肚地讲笑话逗她笑。对她,与其说喜欢,不如说触动了杨扉,心生怜惜,激起他的男子气概,就想保护她。最可贵的是她有情趣,情趣,有情才有趣。这阿胭姑娘未脱孩子气,儿话音特重,思维跳跃很快,有点前后不搭,还喜欢跟你胡缠。一次听她说晚上吃大米饭炒豆角,杨扉奇道,你也吃这些东西么?阿胭说废话,那我吃什么啊?杨扉呵呵地笑,我以为你不吃粮食呢……阿胭恼了,你说我不是人?杨扉忙说吃粮食也能长得这样好看?阿胭哼了一声,杨扉就急了,结结巴巴地辩解,她仍不依不饶的,跟他抬杠,末了自己也笑了说,我是不是有点刁蛮?你的刁蛮也跟别人的不一样……阿胭哼道,胡说八道。又问他,他们说我的笑声像耗子,你说呢?杨扉脱口而出,胡说八道……电光火石之间,心通意会,一同笑了。不一会儿,她不吱声了,半晌才说,你看,月亮圆了……

苍黑的窗外,一轮月亮满满的,显得比往常大、亮、白,像特意为今晚而圆的。杨扉想,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今晚的月亮么?

第二天,去食堂的路上远远看见阿胭,杨扉就像做了坏事,心里发虚发慌发乱。他准备着怎么开口,每近一步,他的心往上提一格……阿胭和女伴周玲玲携手而来,叽叽喳喳地洒了一路笑声,从他身边那么走过了。杨扉望着她的背影,呆了会子,她怎能这样自然?这当儿,周玲玲回头看一眼,伏在阿胭耳边嘀咕什么,两人同时笑起来。杨扉以为她俩在笑自己,觉得自己特傻……

再通电话时,杨扉终是忍不住问,怎么对他视而不见呢,阿胭说我怕……怕什么,却不肯说。

杨扉似乎懂了,高兴起来,进而忘乎所以了。杨扉喜欢听她说话,阿胭喜欢跟他说话,两个人越聊越多,像生怕再也见不着似的,说个没了。阿胭忽然感慨道,太快了,夜又深了……

边上的同学碰他一下,杨扉一惊,却见大家都举杯站起来。原来一个男同学敬阿胭酒,阿胭顺水推舟,说大家一起来吧。与她碰杯的瞬间,酒溅出来,融入对方杯里,令杨扉心里一动——

那天晚上,夏巴、老徐来计量间找杨扉喝酒。跟朋友喝酒胡扯是一大快事,他今天却坐立不安的,最后干脆话里话外撵他俩走。夏巴奇怪,问他怎么了。杨扉说头疼,想早点睡了。夏巴心眼实诚,说荒郊野地的,你一人咋成……杨扉说没事儿,躺会儿就好了。夏巴急了说,当哥们啥人?不走了……

杨扉差点背过气去……

时间好慢,每一秒都是煎熬。夏巴硬将杨扉按在长条椅子上说,你先躺会儿……杨扉几次起身都被压住了,哭不得,笑不得,暗骂夏巴一脑子糨糊。这会儿电话响了,杨扉正躺那儿烦心,刚要冲起身来,却给夏巴一把拦住了,说你躺你的,随手抄起电话,挤眉弄眼地小声说是个女的……杨扉心里像一锅滚开的水,面上却故作镇静。夏巴那边模仿杨扉的声音腔调,一脸坏笑地胡扯起来,刚一会儿,就傻了脸,说她哭了……

老徐鬼精眼毒,看出道儿来,一脸坏坏的,笑道,他哪是头疼——心疼……

杨扉连连拱手示谢,打发走他俩,忙拨了电话。阿胭的滞气尚未调过来,鼻子囔囔地说,我以为他是你……

杨扉隐隐明白她哭什么,心里感动,于是百般逗她。阿胭笑了,继而又叹了,答应我个事儿好不好……你要答应我,不要对我太好了,有句话:而今乐事他年泪……

杨扉一琢磨,心里不好受,违心地答应了,这又是撒谎——

杨扉发现她像在躲什么,那次聊得很晚,阿胭无由地叹口气,轻轻叫了声,杨扉……

杨扉觉得自己的名字被她叫出来,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只听她说道,杨扉,咱们做朋友吧,最好最好的朋友……

希望是个彩色的气球,当你耽于它越来越大时,却破了。

杨扉怔着,听她低声道,我……我有男朋友……她忽然哭了,一抽一抽的剧烈吸气,没想到,会是这样……

杨扉心里喜欢,苦涩,自伤,自怜,一时间百感交集,强笑着说,阿胭姑娘,别哭了……想到她为自己哭,心里竟有些高兴,顿了顿,又说,你上辈子就欠我一滴泪,这会儿却哭成这样,我还赚了呢……他惊异自己怎么这么会撒谎。

因为阿胭说过,总觉得自己缺点什么,现在才知道是书看得少——那天杨扉骑车到厂部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回来时下雨了,他将书藏在怀里,顶着千千万万的雨点往回骑。

前面正在修路,很多运土方砂石的大型卡车挟风带雨,呼啸而过。两辆满载砂石的大卡车在杨扉身边会车,车身一歪一歪的,像随时要翻的样子,吓人得很。他车把一歪,冲下路沟……

杨扉推了他的破车子,木木地走、走、走。雨势未减,风和雨的渲染,平添了一分悲壮。杨扉也没辨个方向,后来才觉出迷路了,再折回来,夜深了,雨停了,衣裳也半干了,到了宿舍门口,看着惊醒的夏巴傻笑说,我想喝酒……

夏巴爬起来张罗了酒,俩人喝起来。杨扉连干两杯,一杯三两,夏巴吓坏了,说做死啊……

杨扉呵呵干笑着道,我碰见他了……

夏巴上下打量杨扉,一杯酒喝下去,抽出枕头下的钢管叫道,你吃亏了?我操,咱这就削他狗日的去!当地的小痞子总来找茬,所以这些实习生都备着家伙。

杨扉又干了半杯,头也歪了,眼神也斜了,舌头也抽筋了,嘻嘻傻笑,胡噜胡噜地道,削他还用挑日子?刚才,就在刚才,哥哥我上面一记冲天炮,下面一记扫堂腿,打得丫儿当场就服了……

夏巴拎了钢管在那儿,傻乎乎地张大嘴巴,半晌才气急败坏地道,你当我傻呀……

杨扉哈哈大笑,末了竟笑出泪来,夏巴懵了,嘀咕着,你碰着黄皮子了?

杨扉仍自笑个不停,心想我他妈碰着命了——

阿胭一开门就愣了,但见杨扉浑身是泥,额上一块血痕,这么狼狈,竟然还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心。阿胭……

值班室里,阿胭身后一个男子声音问谁呀?随后又惊道,杨扉……

他,学校篮球队队员,江湖人称“灌篮高手”。每次篮球比赛,他一上场那群傻丫头们就像受了刺激,尖叫声四起。说实话他球技挺臭的,还不懂配合,净逞能耍帅玩花样,导致连连失利。可女生们就为了看他,不在乎谁赢谁输,所以他输了球也会赢得满场喝彩,虽败犹荣。

杨扉糊糊涂涂地进来。阿胭伏在桌前写资料。灌篮高手客气地让座,让烟,聊一些男生间的话题,俨然一派男主人待客的样子。他的客气是有强大的自信做底的,说不定也是对杨扉的一种轻视。而杨扉脑子嗡嗡的发胀,如坐针毡,应答也是没头没脑的,一根烟吸完,就慌忙告辞,刚出来,又被他叫住:

你的东西落了……他微笑着。

杨扉却觉得他的笑里暗含讥讽嘲弄,就干涩地说声谢谢……

杨扉干掉大半瓶酒,一夜没消停,不停地吐,吐,吐,胃疼得痉挛,头疼得欲裂,天亮时才睡去。中午夏巴打了米粥回来,劝杨扉喝点,养养胃。杨扉一起身,胸口一阵烦恶,一扭头,哇地喷了夏巴一身。夏巴看看粥,看看他,皱眉道,我看你还是别喝了……

杨扉缓了几天,才有了精神,这天在楼前修那辆破车子,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杨扉……

杨扉像蓦地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茫然回望,但见阿胭站在树阴里,一身碎碎点点的光斑。他心下恍惚,竟像隔世再见的惝恍,强笑着说,阿胭姑娘,你好么……

阿胭脸上一红,盯了他看,看,看,慢慢眼睛也红了,摇头道,我不好……转身跑了。

杨扉极力忍着忍着不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来电话了,路上见着了,形同路人,像从前一样。那次实在忍不住了,杨扉偷偷看她。像是约好的,阿胭也是一回头。目光相碰的瞬间,就像漫长的黑暗之中,一朵烟花在面前蓦然绽放,强烈的光,震撼的美,令杨扉为之颤栗。

每到夜班,杨扉总是骑车在星月下的旷野上漫游,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仰看星辰,且听风吟,望着阿胭配水间的方向,不觉间黯然神伤。

那天杨扉忽然发现阿胭的配水间后面有井下作业的,心猛地悬起来。油田上有句话:钻井虎,作业狼,采油姑娘小绵羊……杨扉忘了听说抑或想象的,作业工净祸害采油姑娘,由此担心起来。他一时找不到合手的家伙,就撅折一根拖布杆,一头木茬尖锐如矛,兜里又装了一些石块,必要时可以当飞镖使,遂骑车飞赴阿胭的配水间。

杨扉怕阿胭知道,就将车子藏在草丛里,蹑手蹑脚踅到配水间后面,裹紧军大衣,靠墙坐着。

秋天了,起雾了,夜凉如水。杨扉的思维异常活跃,握紧“短矛”,想着要是作业工真来找麻烦就拼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大意思,打死一个保本,打死俩赚了!多年以后,阿胭老了,头发白了,抱着孙子,会不会偶尔想起曾经那个傻了吧唧为她死掉的人呢?时候不早了,作业工还没来呢?

天亮了,杨扉悻悻地骑上车子回去。夜班再来时,为了抗寒,杨扉带了半瓶酒来,坐在配水间后面,边喝边盼着作业工来。他忘了自己酒量不济,不觉间醉了,靠了墙迷迷糊糊打盹。不知什么时候,杨扉忽觉腿上一疼,只听有人恶声恶气地喝问,你干啥的?

犹如冷水浇背,杨扉一个激灵,握紧“短矛”一骨碌爬起来,对准来人喝问,你是干啥的?杨扉兴奋得血热如沸,他妈的,终于来了!这当儿,杨扉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人从中抱住,狠狠一抡,把个杨扉像摔面袋子一样摔倒在地。短矛早被踢飞了,拳脚暴雨一样倾泻而下,他唯有抱紧脑袋蜷缩一团,在那儿滚着,躲着,却一声不吭。

杨扉被带进配水间值班室,恶声审问。原来,来人是油田保卫处的,在井排路上巡逻时,发现此处有火光闪动(杨扉吸烟所致),就来察看。杨扉满身脚印子,眼眶乌青,领口也撕开了,头上粘了草屑,灯光下看去很惨,抿紧嘴巴,一声不发。这许是激怒了他们,于是做张做势,问杨扉是不是油耗子的眼线,现在可正是严打盗窃油田物资阶段,叫杨扉老实点。杨扉还是一言不发。他们就要带杨扉走。阿胭吓坏了,带了哭腔:各位大哥,他真不是油耗子,他是我的同学……杨扉,你倒说句话啊……

他们只是看不惯杨扉穷装的派头,就想吓唬一番,以示儆戒。他们一走,静得可怕,听得见电流流过灯丝的咝咝声。阿胭叹口气,上前要摸他脸上的淤青,杨扉躲开了。阿胭的手凝在空中,柔声问他打坏没有,躲在后面干吗?杨扉低了头,咬着牙,不言语。

你聋了?哑了?阿胭顺手捶他一下,杨扉一下靠在墙上,撞掉的练兵牌正砸着他的头。这当儿,电话响了,阿胭也不接,那么盯了杨扉看。

杨扉苦笑一声,开门就走,阿胭跟出来。对面不远处作业场地上正下油管,原野上不聚气,光啷光啷金属相撞之声听着很旷远,像古代的大铜钟。阿胭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望着他被夜色吞没的身影,怔了。

杨扉慢慢蹬了车子,满腔的耻辱、愤懑、羞愧。原想有一番英雄作为,然后自己再默默离开,默默去包扎伤口,完美退场。然而情势的逆转竟如此匪夷所思,自己这回丢人丢大发了,这下彻底完了,哪有脸再见她?

岁月里没有了阿胭,像洪荒元年的寂寞。再上夜班,杨扉要么骑车在旷野上漫游,要么抄写《天龙八部》的回目,要么干脆一通狂奔来发泄,最后站在荒野上,冲着那一轮油黄的月亮高喊:

月亮啊,你这白色妖精,瞪着一只独有的眼睛……

我请您吃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你没喝多?来,顺我这柱子爬上去……

杨扉喊到缺氧,拍着手笑,笑着笑着,不动了,耳畔风声如泣。

喂,夏巴怎么没来啊,那家伙可有节目……斜对面的一个四眼胖子问杨扉,随后说起当年夏巴因为偷废铁跟人打架的轶事,惹得大伙哄笑。杨扉真想把他那张活像面包的脸揉成花卷,夏巴偷废铁就是为了他杨扉……

那段时间,杨扉渐渐悟到,痛苦并非坏事,它能令人清晰地感到自己活着。像一夜风雨,晓来结了一树青果,他似乎长大了,这感觉却让他惶惶无可适从,于是去找夏巴——那家伙一根筋,因为跟师傅发生冲突,被调到实习基地去了,离此地有四十多里路远。杨扉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中途车胎扎破了,就推车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夏巴。那家伙正扫井场,远远看见了杨扉,不管不顾地将扫把高高甩向天空,嗷嗷叫着跑过来,一脸孩子般的灿烂……

看夏巴傻乎乎地笑着,脸上熠熠生光,杨扉胸口一热,在最失意的时候,有朋友如此,亦是一件幸事。

实习基地离家属区尚有半小时的路,一座铁棚市场是该地最大的去处了。一个露天烧烤小摊,一个小矮几,两个小马扎,夏巴杨扉坐那儿喝酒胡扯,一边烟气缭绕,倒有几分仙境的意思。

一阵雷声滚过头顶,雨下来了,二人搬进市场里,接着喝。金庸的小说,崔建的音乐,徐克的电影,抑或一个女生,都是他们的话题,而且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扯越远。偌大的市场,就他们俩,一说话回声嗡嗡的,好不快哉。雨也大起来,一颗一颗雨点打在棚顶,像叩击心头。有此快事,可慰平生,所以多年以后杨扉仍常常怀念当时的情景。

不觉间,话越说越多,酒越喝越顺。但,酒能助兴,亦可钓愁,酒力混着愁绪发酵了,杨扉不能自已,说了自己做的蠢事。夏巴边听边叹,边摇头道,别愁,咱想想招儿……嗯,要不找我哥,叫俩人揍那狗日的一顿,解解气……

杨扉苦笑道,你也就这三斧子了……你能陪我喝喝酒,唠唠嗑儿,就很好了。来,喝酒……

他们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杨扉更不知道,夏巴的钱不够,把手表压在那儿了,后来为了还钱去偷废铁,跟人打起来。那帮人也坏,脱了他的裤子像摇一面战旗,扬长而去,夏巴躲进苞米地,天黑才敢出来,差点被蚊子吸成木乃伊……

现在想想,那时候怎会有那么多的时间用来孤独。阳光普照,风物依然,杨菲却觉得世界与以往不大一样了。他独来独往,在食堂,宿舍,路上,偶尔瞥见阿胭的一片衣角,一缕发丝,一个侧影,心里就一阵痉挛,头被砍破也没那么难受。

瓜刀砍在头上的一刻,杨扉并没感到疼,只是血流到眼睛里,眼前像蒙上一块红布。

杨扉这些实习生每到月底才回家,从各矿汇到厂部,在车站倒车,像流云一样散向四方。那时候车站一带很乱,很多坏小子在此扎堆,时常无故引起一场混战。

那天班车上没看着阿胭,兴许被灌篮高手接走了——他大伯是该厂的领导,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惯得很,像个小浪子,常跨了摩托耍帅,呼啸着来去如电,特招风。

车站人很多,乱乱哄哄的一股杂勃之气。杨扉无意地一转眼,目光穿过层层喧嚣的人流和嘈杂,远远看见灌篮高手和阿胭在那儿。他跨在摩托上,一腿支地,手夹香烟,有种睥睨群雄的倜傥劲。一旁阿胭抱了帆布双肩包儿,风里的头发斜过脸庞,渺目烟视。少年俊朗,少女娇媚,像传说中的天造地设,杨扉心里一酸,别了脸过去。

这当儿,人群一阵骚动,突然间暴喝声大起,但见几个坏小子撵着灌篮高手追打。灌篮高手平日太狂了,惹人忌恨,这时候男生们都呼啦散开,乐不可支地看热闹。一团糟乱中,阿胭的尖叫锥子一样扎心。杨扉想也不想,一支箭似的射过去。

说到打架,杨扉全凭一股虎劲,气势贼猛,其实就是头三炮,能唬住人最好,唬不住就剩挨揍的分了。那几人却是老江湖,出手快、狠、准。起先他们没用刀,只是杨扉被打蒙了,就地捡了块砖头把一人给开了瓢,他们这才急了,抽出刀子来。杨扉也不知道怎么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不知谁喊了声警察来啦,那几人闻声后嗖嗖绝尘而去,灌蓝高手亦不知去向,剩下满脸鲜血的杨扉站那儿不知所措。警察带杨扉去医院缝了七针,又带到派出所录了口供,这才放了他。

这时快中午了,车站静得异常,似乎刚才那人声喧嚣不过是个幻象。深秋的阳光如瀑,很亮,很足,一只狗蹲在树下,眼神戚戚的。

麻药药力过去了,伤口一跳一跳的疼,杨扉正愁着如何应付爸妈,就听有人叫他,一抬头正撞上两道盈盈的目光,不禁脱口一声,阿胭?你……你还在等他么?

阿胭摇摇头,轻声道,我……很疼吧……

她担心我?杨扉几乎晕了,嘿嘿笑道,没事儿,再来两刀我也不惧……

阿胭小声说净吹牛……伤口怎么样……当心别见风……语气里有嗔怪,也有体恤,令杨扉浑然忘了疼。阿胭又问为什么要帮他打架,好像你们没什么来往啊。杨扉只是笑了笑。

两个人那么站在树下,没再说话,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风来了,树乱了,一身细小的光斑微微颤动。

后来杨扉才知道,那天的小混混竟是夏巴找来的。这也太他妈乌龙了!杨扉找到夏巴臭骂一顿,夏巴很委屈,苦了脸说,我就想帮帮你,没见过你这么傻的,竟然去帮自己的情敌……

好在这事儿就了了,阿胭并不知情。冬至的时候,学校招实习生回基地复习考级。杨扉不去,一是舍不得这份自由,一是好躲着阿胭……

这伙子人真能做妖,借着酒劲,又去唱歌,净捡些古董级的老歌,与其说怀念,毋宁是祭奠一去不返的什么。不知道谁在唱: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

……

杨扉不敢再听了,转身出来——李宗盛不愧是当代的心灵华佗,将杨扉当年去看阿胭的心情描摹得如此准确……

毕业后,杨扉和夏巴分到就近一个采油厂,只是杨扉在采油队,夏巴在作业队。阿胭和周玲玲几个女生则分到了最远最远的采油矿,离市区一百七十多公里远。灌篮高手则直接去了职工大学——冥冥之中,似乎每个人的路早安排好了,单等你走下去。

记得那次跟夏巴喝酒喝到深夜,独自走在漫天大雨里,想起那次去厂部图书馆借了书,骑车冒雨给阿胭送去的情景,一时间感慨丛生,看见路边的电话亭,冒着危险地打给她。

喂,你好……

两年了,以为一切都远了,淡了。谁知此时只听她短短一句话,杨扉就不能自已了。

杨扉定定神,故作镇静,问她和灌篮高手什么时候结婚,礼份子都备好了。阿胭沉吟片刻,说毕业后就分手了……

这是什么意思?杨扉的心猛地一跳,似乎得到某种暗示,第二天就坐长途车去看她。

九月的天很高,蓝得吓人。原野上吸饱一夏阳光的草开始泛黄了,有割羊草的,漫空断茎逸出的草的拙香。

杨扉一路打听着,不知怎的,越是近了,越有些不安。杨扉伸手敲门时感觉像要敲开一座暗室的门,不知什么样的未知迎候他……门一开,里外两人都愣了。

周玲玲往里让着,杨扉糊糊涂涂地进来,坐那儿打颤。周也是同学,只是没什么接触,这么相对着难免有些尴尬。周玲玲边倒水,边随口寒暄着。杨扉心里没底,就说是路过,来看看同学。周玲玲怔了下,不自然地拂一把鬓发,笑了笑,低下头去。杨扉知道她误会了,也不好挑破,就要走。周玲玲好像仍自惝恍着,站起来留他吃饭。

杨扉下了楼来,在大门口迎面撞见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很结实,宽额隆鼻,女的则一身素洁,秀眉朱唇,挎了那男子的胳膊,笑得好甜。杨扉像瞬间被掏空了五内,一具僵尸似的挺在那儿。

阿胭一下子钉住了,怔怔地张了嘴,半晌才发出声儿:杨扉……血瞬间涌上脸来,连耳朵也红了。她的头发长了,梳了个丸子头,眉目间的拙涩也退了,落落大方。原来的短发女生,成了常见的青年女工。

杨扉哦一声,迟疑道,我以为我们说好了……看一眼那男子,苦笑道,看来我误会了……转身就走,他想尽力不失风度,谁知却一头撞在门框上。门也犯冲,怎么也推不开,杨扉不觉气急败坏了,正要提腿去踹,阿胭从边上轻轻一拉,门开了。杨扉跃下台阶刚跑两步,就被阿胭叫住了,她笑吟吟地问,这样慌,难道又落东西了?

杨扉难以承受心头瞬间的撞击,人像要垮了,忙把住一旁的小树,小树受了传染,瑟瑟地抖。

那青年走了过来,阿胭介绍着,这是我同学杨扉,这是我表弟……

表弟?杨扉惊疑道,他是你表弟?

阿胭瞪大眼睛,学他夸张的表情和腔调,那你以为是谁呀?

杨扉乐得嘴都瓢了,我以为是你表哥……

阿胭吹吹发梢,睇了一眼,小声哼道,口是心非的家伙……

她表弟跑长途车的,正好路过,来看看她。

晚上,两个人到镇上一家小饭铺吃饭。昏黄的灯下,阿胭用开水烫了筷子,递给他。杨扉的眼睛粘着阿胭,不觉夹了啤酒瓶盖儿放到嘴里。阿胭忍俊不禁,噗地笑了,一嘴麻婆豆腐喷在他脸上。杨扉敛巴敛巴,都吃了。阿胭红了脸,剜他一眼。

出来时下雨了,杨扉撑开伞,罩住阿胭。雨滴落在伞上,跌得粉身碎骨,从伞缘散向无涯的黑暗。杨扉成心使坏,啊呀一声。阿胭像是一惊,问声怎么了。杨说说眼睛迷了,你给吹吹吧。阿胭略一迟疑,踮起脚尖,嘬圆嘴巴吹。杨扉觉得黑暗里一团气息如兰,心醉之下吻了吻她。阿胭捶了他一下,嗔着缺德……杨扉捉住她的手,低声道,阿胭,跟我好吧……阿胭挣了挣,却被他带过去,闻到他身上的男子的苦艾气息,心亦乱了,软在他肩上。

这层纸捅破了,像一个纪元的开始,合该一切都是新的,可是天空仍有阴晴,月亮仍有圆缺。阿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回来还要去补习班,备考职大,所以只有接她送她的当口儿,俩人才一起走走。

“要是调不回来,也要改变一下工作环境,这样困一辈子,我真不甘心!”杨扉不觉侧目看她,像刚认识似的。阿胭也劝他考职大,将来谋个好前程。杨扉散漫惯了,笑道,我这样挺好啊。阿胭却恼了,哼道,亏你是个男子汉,就这么不上进!

她倔倔地走了,把杨扉晾在那儿,好没意思。阿胭有个五年规划,调回来,考职大,事成之后再说婚事。

调工作对老百姓来说,就像中一千万元的大奖,可以想,但胜算几无。阿胭冷笑道,那是咱没本事……

杨扉心里烦,找夏巴念大悲咒,夏巴冷冷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远点怎么了,咱们换……

一句话点醒杨扉,于是商定,杨扉跟阿胭对换,先把她调回市区;之后杨扉再跟夏巴对换。只要能见着阿胭,甭说当作业鬼子,就是掏大粪扫大街都成。杨扉狗肚子存不下二两香油,当下就给阿胭电话说了。阿胭疑虑着,这成么?

相对调动,对换就容得易多,手续很快办好了。杨扉给人事员买了两条中华烟,阿胭没去管井,而直接到了变电岗。阿胭送杨扉去她原单拉报到,像送郎出征,拉了他的手,说等你对换回来,一切就好了……

杨扉心里乐开了花,谁说幸福遥不可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稳定一段时间后,杨扉再找夏巴时,夏巴却为难地说,家里不舍得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况且他哥刚进了监狱,爸妈很受打击,他不忍心撇下二老……哥们儿,对不起了……

杨扉傻了,那我怎么办?

阿胭倒是安慰他说没事儿,咱们还年轻,慢慢想招儿吧……

杨扉一星期回来一趟,和阿胭待上一会儿,吃顿饭,或看场电影,一起走走。采油厂检查很多,什么春季检查,秋季检查,安全检查,季度检查,创金牌,样板站,名目繁多。但凡检查,就得干活,每当这时候,杨扉没空回来,或者回来了阿胭又没时间,就要隔上好久才能见着。没有阿胭来接和送的时候,杨扉心里惘惘的,又担心阿胭,她太柔弱了。后来杨扉发现自己错了,阿胭外柔内刚,性子要强,不肯落人之后。比如那次岗位裁员,双岗变单岗,阿胭就是被裁的,她很郁愤,“我自己走可以,但被撵走,太丢人了。”

没招,杨扉低三下四去给上面送礼。领导挺客气,说这是按考核成绩定的,要是徇私,多少人要打上门来?杨扉觉得也在理,便无功而返。阿胭恼得小脸通红,什么考核成绩?哼,谁不知道早就定好了的。你也太老实了……

后来,还是阿胭同事的堂哥出面调停的,他是领导的小车司机,调阿胭到别的站去了。事后阿胭请他吃饭,杨扉作陪。席间,那人见多识广,言语诙谐,酒量惊人,一顿饭吃得别开生面。

杨扉心里不是滋味,冷笑道,就一祥子,牛什么呀!阿胭很开心,挎了他胳膊笑道,小哥儿吃醋了?杨扉扳住她,说我吃你。接吻的时候,杨扉得寸进尺,阿胭原则性很强,坚决不从,说等咱们结婚……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调动彻底没戏了。这期间,阿胭考上了职大,可是单位以各种理由推托,又是那小车司机出面解决的,阿胭才得以脱产去学习。这样见一面就更难了。见了面,不知是太熟了,还是生疏了,懒懒的话很少。那天看电影《霸王别姬》出来后,杨扉感叹着,在时间和命运面前,人人都是失败者,楚霸王多牛啊,以为能扛起整个世界,却救不了一个女人;段小楼多牛啊,军阀兵痞日本人,服过谁?“文革”一来,不也求饶了,背叛了;程蝶衣一辈子都拧巴,可一个人跟整个世界对着干,根本没戏……阿胭叹了口气说,那你呢,是想当识时务的段小楼,还是拧巴的程蝶衣?过会儿又说,咱们都是普通人,只能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杨扉揣摩她的话,却揣出一股迷惘和失落来。回去后,他烦躁,苦闷,失落,心里一团糟乱。那天阿胭说心里很难受。杨扉跑去请假回家,队长说眼下是闯金牌的关键时刻,谁的假也不批。其实队长是看人下菜,有人整年不上班,却一分钱不少;杨扉本本分分上班,却一天假也不给……去你大爷的,什么狗屁金牌队,跟老子一毛钱关系!杨扉不管不顾地回市区去看阿胭。一见面,她吃了一惊,却也没说出什么来。杨扉再搭末班车回去,一天奔波三百四五十公里的路,因旷工被队里扣了当月奖金,以儆效尤。他妈的,太欺负人了——杨扉满胸的郁愤瞬间爆发了,和队长干起来……

那天给阿胭电话,阿胭听了大动肝火道,我为什么心里难受,你真不知道么?这么大的人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她说的成熟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胭职大毕业了,又托了关系,很快提做技术员,脱离了工人岗,终于如愿以偿了。

同学们相继结婚了,有时和阿胭去参加婚礼,被人问起他们的婚期。杨扉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阿胭要么装傻充愣,要么笑靥如花地岔开话题。

杨扉想了很久,给她打电话,想说自己打算去考职大,借她的复习资料看。杨扉有意卖关子,而阿胭像提不起兴头,感染得杨扉也没了心情,听筒里的呼吸声呼呼噜噜像拉风箱。好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了,杨扉叫她先说。阿胭沉吟着,说杨扉,咱们太年轻了,许多事应该仔细想想……杨扉,你是个好人,可是,在这世界上,一个人光好是不够的,何况你的好让我没有安全感……

杨扉心一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胭紧吸两口气,像最终决定了,分手吧……

阿胭又说,作为朋友,我可以帮你调回来……赵德刚说……

赵德刚?哦,那个祥子,小车司机……这算什么,补偿?

杨扉没觉得太突兀——他伤心的是,因为她似乎没怎么伤心。

月亮又自顾自地圆了。

杨扉伏在楼台栏杆上。前前后后的霓虹灯影忽红忽绿的闪,人倒像身在无常的漩涡里,有种失重的飘忽感,就像一粒尘芥身不由己……

蓝蓝的天往事一缕轻烟飘过你的眼帘

沉默的你请回答我还爱不爱我的从前

我的从前有陪伴的梦和一张可爱的脸

如今细说往事 往事如烟我是否还算是你的誓言

……

旁边的歌厅里,两个女孩在唱《细说往事》。兴许少不更事,唱得很不走心,荒腔走板的。不知怎的,此时杨扉听了,却倍感苍凉。

嗨……她的声音没怎么变,还那么清脆,只是多了点岁月沉下的杂质,像电影胶片的划痕。

杨扉蓦地一回身,见她站在霓虹灯影里,面目模糊,像隔了岁月的河遥遥相望。依稀的,杨扉心里恍惚了,喃喃地叫声阿胭姑娘……

风很大,把她的头发从后面兜过来,霓虹下一种说不清的凄迷。已经开春了,只是北方昼夜温差大,白天已然化了的冰此时又凝结成霜,阿胭不知怎的脚下一滑,身子失衡了,杨扉不禁脱口说道,当心脚下……

你怎么也在这儿?难道又落了什么东西呀……阿胭站直身子,悠悠问道,纷乱的发丝里,眸子一闪一闪的。

像翻开一个尘封多年的旧箱子,一股悠远的,散发霉尘气息的滋味袭上来。

杨扉怔了怔,哦一声,说没什么……

这回,他又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