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的诗
2015-11-24∥李浩
∥李 浩
李浩的诗
∥李 浩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父亲,镜子和树》等,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无题,或者白纸之白
白纸的白应当落雪,开出一树暗自的桃花
而我,却在上面写黑色的字。
这些字,远比我父亲古老,宛若史前的蛋
将它们敲开,孵出的会是桃花
还是惊蛰中的毒蛇?
面对白纸的白,仿佛一切都未曾命名
无论是流水,石头,还是泪和血。这些黑色的字:
它是镜子,放置于侧面,放置于
世界和脸庞的沉默之中——
它有小小的魔法,像磁铁,而心脏充当了另一块磁石
面对白纸的白,我是一个木匠的学徒,小心翼翼。
或者,我是史前巨蛋中的飞鸟,被黑色一点点养大
因此上,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旧的,它们被传说占据
被秦时的月光占据——
只是,这些黑色的字,落在白纸上的灯盏
只是,在汇入到传说之前
只是,用木头敲钟,给桃花、流水和鼹鼠标记个人的时间
只是……我使用笨拙的魔法
念出点石成金的咒语,却把自己
变成了那只,一觉醒来后的甲虫。
小女巫
别扫走门前的那些沙子,它的上面
留下了小女巫的两只脚印
别让风将沙子吹散!小女巫还要回来,她没有水晶的鞋,缺少了沙子会硌痛她的脚趾,她那么弱小
也别让她哭:
挂在脸上的是易碎的珍珠,落在地上则形成了湖泊。
这个小小的女巫,小得像一根拇指
她一直没能学会,驾驭扫把的本领。
这个小女巫:她刁蛮,脆弱,任性
带有七分之一的恶毒。
她像是水做的,有时则是坚硬的铁;她的手上有一副显示命运走向的牌,她的睫毛修长,她是一个天真的哑巴。她能把自己变成火焰,也懂得一种神秘的炼金术
她是小女巫,爱和恨都是重要的巫术
她是小女巫,有一头墨黑的长发,有玻璃做的嘴唇
她的眼睛,和忧伤的颜色总是相同,那么深,或者那么浅
……她只能是她,她的牌从不用来给自己占卜
在露水里出现,她的衣服总是湿的
在月光里出现,她的哮喘总是悄悄地发作,需要给她一小杯温热的血
在海洋里,她收集美人鱼的鱼尾,过一种恐惧的生活
——她把牌一张一张抽出,摆在你的面前,那时,下午在路上行驶,窗外是渐渐遥远的树。你拒绝了牌上所暗示的命运,将它当成一种消耗,车上的时间被它占据,切开。
摇晃着自己的表情,这个小女巫,仿佛在空气中悬浮
这个小女巫:她刁蛮,脆弱,任性
带有七分之一的恶毒
剩 余
……把我的固执取走,把我的旧草帽取走
三十年来,我所学会的仅仅是妥协,一步步后退,俯就于平庸的生活
把我的热情取走,我对它冷笑,像对待一只顽皮的小兽
把我的童年取走,把我的少年取走
时下,我有了中年的肚腩,颈椎和其它反反复复的疾病;
把社会,自由,无权者的权利,英雄,个人,波普,主义……把这些词取走
我已经烫掉和它们相连的汗腺,怀疑着膨大的气球……
把池塘边的榕树取走,把池塘和干净的水也取走
把鱼和那些抓鱼的光阴也一并取走
现在,我沉浸于更多的具体,日常足够琐细,耗神
费力地摆布它们,像一只困在网上的蜘蛛
把我的布鞋取走,我的脚趾习惯了皮鞋和脚气,像一个多数
把纸和墨水取走,它们的分量越来越轻
把我的羽毛取走,即使会拔出我的血液,即使会让我疼痛
我早就,不在想象中飞翔,像树一样生根,所谓现实
已经拴牢我的心脏。把我的忐忑,尴尬,偶然的害羞也全部取走
它们造成了丧失,在这个时代,属于陈旧的幼稚病……
把梦和爱情取走,同时,也将相关的苦和刺痛取走,是的,我渐渐
对它们失去了信任。
把我的空间取走,我会拥有更大的房子
把我的秘密取走,我会变得安逸,平静,或者是什么更为合适的词儿;
把我的手指取走,把我的眼睛取走,把我的
舌头也取走……假使真的要取消这些
我相信,我也不会比现在显得更为麻木。
把我的生活取走,还会有另一段同样的生活
把我取走,还会有我所剩余下的,影子,灰尘,可有可无的什么……
苍蝇,或者无题
“这是一只苍蝇反抗两个巨人的搏斗。一个巨人在河对岸等另一个巨人去杀死苍蝇”
——米沃什
我不爱那个比喻,但不得不接受它,就像,我得接受
众多的历史曾经那样发生,有着不忍目睹的狰狞。
给我一把铁锹,只要半米,就能挖到“绝望”具体的骨头。
它们很是酥碎,带有气息,即使用旧塑料包裹起来也能闻到——
用融水的清洗剂冲去尘土,在成为骨头之前
它们更为具体,有血肉,是一只苍蝇。小翅膀和微弱的重量
以及没用的复眼:数目众多的眼神只会放大恐怖和死亡的形象。
是的,我不爱那个比喻,但不得不接受它
处在这个“非我创造的世界”,反抗似乎只是象征
只是为了加速
把一个破损的陶罐摔破。它曾容纳奶奶遗留的蜂蜜和幻想。
“绝望”也有如此的气味,尽管更淡,被涂抹于翅膀的外面
翅膀碎了它进入血液,血液干了它进入眼睛,眼睛瞎了它进入骨头
……而今,骨头之后,它进入命运。
一个被托付的词儿:就像暗夜里的萤火一样模糊。
一院子的霜闪耀在窗玻璃上,我的幸存依然是苍蝇的幸存
两个巨人在着,也依然和我同时共有一个命运。
没有任何的不自量力,绝望是含在种子内部的种子,与生俱来
我的反抗只是要消耗自己的不甘,必须承认,它大概是另一枚,含在种子内部的种子。
一院子的霜闪耀在窗玻璃上,我的幸存是苍蝇的幸存
朝着玻璃和冷冷的诗歌哈气。在波兰,卡庭,或者加沙
黑衣的魔术师鞠躬下场,丢弃的魔盒早已见底。没有最后一层,的确,它不做这样的承诺,尤其是对苍蝇
剧院里的侍者面无表情,他们大脑里存放的是另外的事物,譬如酒吧
金钱,性爱和床,这些已足够塞满。
像众人那样,他消灭掉自己多余的恻隐,尤其是距离遥远的旧闻
“相较而言,我更爱这些,更爱庸常和生活
残存在陶罐壁上的蜂蜜,绿叶的水分”
苍蝇。如此称谓,是因为弱小,不对称,还是因为疼痛中的呼喊
跑动,不肯在加热的温水中屈从?
抑或——翅膀、幻想和骨骼的存在仿若贮藏的病菌
巨人们需要警惕随之而来的传染性?
我不爱这个比喻,但需要接受,如同佩带于犹太民族身上的标记
无论走向何处,影子都会紧紧相随,形成固定的牢笼“
以不信,我触抚冰冷的大理石
以不信,我触抚自己的手①米沃什1944年在诗篇《咖啡馆》中的诗句。”——
责任编辑:王恒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