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冯仑
2015-11-24邵七月
文 _ 特约撰稿 邵七月
“士大夫”冯仑
文 _ 特约撰稿 邵七月
“我特别喜欢大象,我要学习大象。”年逾半百的冯仑咯咯笑着,像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他脸上的皱纹随着笑意荡漾开来,眼睛闪着光,身体舒展,一扫连续讲话9个小时的疲惫。很难想象,这个房地产行业的“大佬”、万通集团董事局主席,会是个一心想着“商业道德”“慈善公益”和“自由创造”的“黄段子传播者”。
冯仑出生于1959年,1982年毕业于西北大学,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大学生,随后考取中央党校硕士。毕业后,他先后在中央党校、中宣部、国家体改委、武汉市经委和海南体制改革研究所(下称“海南体改所”)任职。时代的大潮波涛汹涌,1989年,海南体改所解散,冯仑被迫回到了北京。他遍托关系,却惊讶地发现,所有正式的国家机关都对他关上了大门。“相当于汽车拐弯,你被一脚踹了下去,等你再站起来,车已经走了。”就这样,知识分子冯仑的仕途被拦腰斩断。迫于生计,他开始下海从商。
1991年,冯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前往荒芜但充满机遇的海南。这块尚未充分开发的土地,就像当年的美国西部,吸引了大批狂热的淘金者,无论是一夜暴富还是身败名裂都不稀奇。
当时,最热的是地皮,来钱最快的是炒地皮。高峰时期,这座当时总人数不过674万的海岛上竟然出现了两万多家房地产公司。而这些房地产公司无一不在玩着“击鼓传花”的游戏—不盖房,只炒房,甚至一个大坑都会被炒成高楼大厦而转手十几次。狂热、躁动、激情、对财富的无限渴望……冯仑便是在这样欲望交织的海南挣下了第一桶金。
第一笔生意,冯仑和北京一家信托公司的老总谈:“我出1300万,你出500万。我们一起做,你干不干?”凭着他的魄力和胆识,账面上仅有几百块的新公司拿到了这500万。继而,冯仑又用这500万做抵押向银行贷款1300万,用1800万的启动资金买进8栋别墅,一番倒手之后,万通的账面上就多出了300万。这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冯仑成功了,“万通六君子”(即最初创立万通的王功权、冯仑、刘军、王启富、易小迪、潘石屹)完成了自己最初的资本积累。
后来,随着海南房地产经济泡沫的散去,“梁山模式”(座有序,利无别,即大家虽然职务有差别,但利益平均分配)的“六君子”终因出身不同、价值观各异而分了家。冯仑独自一人守着理想留在了万通,积极学习西方成熟的现代商业管理模式,倡导中国房地产行业的创新和转型。
尽管时代的大潮波涛汹涌,但冯仑很幸运,他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冲浪”这运动,他玩得还不错。秉持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大夫精神,冯仑开始将目光投向远方,渐渐褪去野蛮生长的痕迹。他在媒体、公益、出版、学界、商界等不同领域频频现身,身份转换中,一个形象日趋丰满的冯仑清晰可见。
前一天的新闻里,你可能看到他徒步跋涉在大西北的荒漠里,对恶劣的生态环境忧心忡忡;后一分钟的新书发布会上,他又以惯常的诙谐幽默笑呵呵地回答着各种问题。这个“黑心的房地产商人”越来越不务正业—不去认真研究怎么多赚钱,反倒将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花在和公益相关的事情上。荒漠化基础研究、地下水保护、植被保护、教育、社区发展……这些任谁听到都会皱着眉头连连叹气、避之唯恐不及的宏大议题,却愣是被冯仑一把揽到了自己的肩上。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但他甘之如饴。
你说他是理想主义者也好,身体力行者也罢,冯仑不在乎外界怎么评价,他说自己的墓志铭要这么写:“资本家的工作岗位,无产阶级的社会理想,流氓无产阶级的生活习气,士大夫的精神享受……这孙子就是这样的。”
从江湖草莽到商界传奇,冯着商道与理想,终将在时代里站成一座雕像。而雕像的底座上,会刻着这样一句话:他们的出发点始终是想为国家做点事,这种情结挥之不去。
我要学习大象
《读者·原创版》: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的话,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动物?
冯仑:大象。我特别喜欢大象,我要学习大象。
《读者·原创版》:学习大象?仑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甚至被很多渴望成功的青年人奉为“人生导师”。提起这个称号,冯仑连连摆手:“不要自视太高,当什么导师啊。”他更愿意做一个温和的分享者,坐下来,和年轻人谈谈他们大时代下的小理想。
有这么一批企业家,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先在体制内成长,后白手起家于20世纪90年代,冯仑正是他们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冯仑身上,你可以窥见那个年代社会主流精英的样貌:智商高、情商高、有胆识,既了解体制内的规则运行和人情世故,又懂得体制外的种种酸甜苦辣。这群企业家,怀揣
冯仑:对。在非洲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非洲草原上最牛的是大象。为什么呢?第一是不争。大象是不争的,吃的是草,是最简单的东西,个头却是最大的。第二,后发制人。如果把它惹急了,它用鼻子把人卷起来,一下甩过去就把人摔死了;如果人没死,它会用象牙把人挑起来;如果还没死,它就慢慢走过去踩上一脚。它自身的防护特别好,皮很厚。所以我觉着大象很牛,不争不抢、后发制人、有防护。你要想成为“大牛”,就得这样—不争,不欺负人,另外你得保护好自己,在这个基础上再后发制人。
今天哪儿存在导师呀
《读者·原创版》:你的新书《行在宽处》中理解的“向宽处行”并不是“向浮华、获取去行,而是学会退却、放下懦弱、面对死亡,学会做屌丝”,是有一种反成功学的东西在里面吗?
冯仑:没有学术上的反成功学。一般人在痛苦面前会摔倒、绝望、放弃,所以路就窄了。所谓“宽”就是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你有本事面对曲折、挫折、痛苦、失恋、打击、侮辱、误解,你能把这些事情都搞定,那这人生的路就宽了,对吧?但你要是搞不定,其中任何一件事都可能让你跳楼,那人生可就结束了。
《读者·原创版》:你想倡导人们改变心态?
冯仑:我也不是倡导。大家想折腾呢,那就可以考虑一下这个事;不想折腾呢,那就过普通日子,没有必要“没事找事”。这就是我对创业的人的一些想法,普通人朝九晚五,而你却天天折腾,那没准儿媳妇就跟你掰了。
《读者·原创版》:现在很多年轻人把你奉为导师,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冯仑:我确实不愿意成为这样一个角色。因为我所说的都是我的体会,社会、时代在变,偶尔有一两句话让人觉得还挺有意思就行了,剩下有很多东西是需要自己在人生中体验的。另外,为什么我不愿意扮演人生导师的角色,因为我年轻时最烦的就是导师,他们天天给我讲一些事,讲得五迷三道的。
《读者·原创版》:但你的话现在有很大的影响力。
冯仑:这不一定。我觉得在他们(年轻人)现在这阶段有点儿影响力,等他们将来回头一看,可能就发现这话都是不对的。我觉得有的时候产生影响力的不是内容,而是表达形式。我说的任何话都是重复,没有创造。人类的历史有几百万年,文字的历史有几千年,很多话前人都说过了,今天还有多少创造?都是重复。只不过年轻人人生经验太少,觉得我说的是新的,但我知道我说的话都是前人说过的,只是表达形式是有时代特征的,是个体的。所以不要自视太高,当什么导师啊。
《读者·原创版》:那你出书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的观念影响更多人。
冯仑:我真没有这个目的,写本书教育谁,谁也教育不着啊。互联网时代是个互相影响的时代。在互联网环境下,你的话可能会影响一些人,但也有一些人的话语会影响你。不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交流取代了教育,分享取代了改变。分享是积极的改变,而不是被动的改变。所以在互联网时代,人们更需要的是放松,一定要平等、分享、开放、交流。在这样一种心态下,大家各取一点点,我取你一点儿好的,你取我一点儿好的,最后这个时代就进步了。今天哪儿存在导师呀,没有。
这孙子就是这样的
《读者·原创版》:虽然你比较反对贴标签这个行为,但有时候标签也是一种快速认识人的方式。如果给自己贴标签的话,你会贴什么?
冯仑:第一,肯定是地产商;第二,是一个喜欢创新的地产商;第三,是公益活动的积极参与者;第四,是商业经历和心得的分享者。还有一个呢,肯定是男人,没出柜。(笑)
《读者·原创版》:如果让你给自己写墓志铭,会写什么话?
冯仑:资本家的工作岗位,无产阶级的社会理想,流氓无产阶级的生活习气,士大夫的精神享受。我觉得这话挺正确的,别人如果看了我的墓志铭,会觉得—这孙子就是这样的。
《读者·原创版》:这相当于你的价值观?
冯仑:不是价值观。我干的是商人的活儿,想的是无产阶级的社会理想。因为我15岁入团,20岁入党,又在体制内待了一段时间,所以想事不自觉地就往那边想。而所谓流氓无产阶级的社会习气,是因为我在海南就是从草根开始奋斗的,江湖习气沾染得多,包括说话方式啊什么的,都有点儿痞。
《读者·原创版》:你刚刚给自己贴了一个公益的标签,你对这个领域怎么理解?
冯仑:这10年来,在公益领域,中国企业家很了不起。现在中国的公益基金项目大概有三分之二是民营企业创办的。中国的公益捐款超过1000亿,65%来自民营企业和个人。这也是过去10年来民营企业做得最成功的事。其他的事并没有像做公益一样,迅速且根本地转变大家对商人的看法。这就是进步。过去10年民营企业的努力,包括一些公益组织的发展,就是要让大家看到慈善的力量、公益的力量,成为社会发展隐形的翅膀。所以在过去10年里,哪怕钱少赚一点儿,但是我们也会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在公益上。
我不拒绝理想与情怀
《读者·原创版》:你去年的关键词是“理想”,是一个非常正能量的词,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冯仑:如果这是一个标签的话,我不拒绝。
《读者·原创版》:那你觉得理想主义者身上一般具有什么特质呢?
冯仑:梦想、热情、执着、牺牲、大爱,跟理想相关的都是这些词。
《读者·原创版》:跟你契合吗?
冯仑:很契合啊。(笑)我是追求理想,顺便赚钱,也必须赚钱。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得有方向感,只是每个人的理想不同而已。我觉得特别重要的不是“同”或“不同”,而是时代发生了变化。很多年龄偏大的人说起理想都有点儿空,全是家国情怀,那理想忒大。现在讲的其实是小时代的理想—你想有个好生活,上所好学校,这也是理想啊,这些理想特别好。尤其未来是一个小时代,应该全是些小理想,哪儿有那么多大理想呢。大理想是政府的事,我们的事都是些小事,但你不能说小理想就不高尚。
《读者·原创版》:前段时间兴起了一个热词叫“情怀”。你觉得“情怀”是什么?
冯仑:就是对社会“发情”嘛。但我觉得不能因为“情怀”就把自己的境遇和全社会分享。
《读者·原创版》:那你有情怀吗?
冯仑:如果你对某一件事情投入了热情,很认真,也很执着,以至于这件事情有很强烈的情感色彩和价值观体现,那都可能被冠以“情怀”二字,如果这样理解的话,我不拒绝情怀。“情怀”有时候是一种正常的表达,有时候是商业工具,是种炒作。
《读者·原创版》:当你独处时,你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呢?
冯仑:我想的最多的是自由和创造,我觉得生命的价值就是如此。人类从动物进化而来,进入到人类社会,不同的制度安排,其实都让人不自由了。有很多障碍阻碍着你,让你不能自由创造,你的创造力就得不到发挥。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自由与创造、现实与经济中权衡、纠结。我想写一些怪怪的书,然后去一些奇怪的地方,干一些常人认为不太可能的事情,这是独处的时候偶尔会想的,潜意识里追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