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一点灯
2015-11-23袁江蕾,七沐
红纱一点灯
文_袁江蕾 文_七沐
他们的爱情似乎逃脱不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宿命,然而当他看到燕足上系着的书信时,却不禁潸然泪下……
春夜阑,春恨切,花外子规啼月。人不见,梦难凭,红纱一点灯。
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宵雾散,晓霞晖,梁间双燕飞。
——毛文锡《更漏子》
终与他无缘得见,今夜,连梦里相会亦成泡影。转眼竟又至,芳菲时节。她定曾与小山一样惋叹过,相随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陈廷焯在《云韶集》卷一中说,“红纱一点灯”,真妙。我读之不知何故,只是瞠目呆望,不觉失声一哭。我知普天下世人读之,亦无不瞠目呆望失声一哭。“红纱一点灯”,五字五点血。
到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现代人再难体会此番幽情别具与心机触动了。
春夜阑珊,梦醒后,无边思忆一时决堤泛滥。凝望红纱笼罩下那一点依约烛光。痴心无寄。前生往世,谁又不曾有过?
人间一世如花开一季。春去春回花开花落的记忆,季季相类,宛如老树年轮,于无知觉处静静叠加。唯在某一动念间,那些似曾相识的亘古哀愁,借由特别场景或辞章,暗夜潮水般逐波袭来,猝不及防。灵犀触动时,心遂痛到不能自已。
所谓知己,正是此刻与你泪眼相望的那个人。
由春夜转而平明。庭院里丁香花开得千缠百结,香气沉郁,如夜半隔帘声叹息。朝阳蒸腾晨雾。轻纱掠去,入目景致清新如洗。檐下梁间,不知何时,燕子双双飞进飞出,奔忙嬉戏。不禁慨然而叹,幸福如此简单。人不如燕。既是命如云影薄,不应颜比月华鲜。
《开元天宝遗事》载,长安大户郭行先有女绍兰,嫁与巨商任宗。婚后,丈夫任宗即远赴湘南经商,数载未归,音信皆无。
大户与巨商,在当时皆不属士大夫阶层。彼此通婚,当不存在谁高攀了谁的问题。中国自古有抑商传统。司马迁《史记》最后才有一篇《货殖列传》,在“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各列传之后。白居易《琵琶行》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绍兰与任宗的婚姻,自一开始即注定日后岁月聚少离多。
白居易的琵琶女,自商人夫前月浮梁买茶去后,独自一人在江口守着空船。夜夜所见,皆是“绕船月明江水寒”。
新婚的绍兰虽未相伴江月,但年复一年闭锁深闺,亦磨折了不少青春绮梦。
不止一年。她的等待换来空虚,夫君杳无音信。飞鸿岁岁南来北往,她却连只言片语皆未收到过。倒宁愿一心忧虑他的生死,好过面对被彻底遗忘的尴尬。
哀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
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
朝朝立在市朝西,风吹泪双垂。
遥望家乡肠断,此是贫不归。
旧时商人他乡客死亦属常事。只是绍兰的丈夫任宗当不至如这首《长相思》般,贫而不归。经商几近历险,“村人曳在道旁西,爷娘父母不知。身上缀牌书字,此是死不归”。疾患盗匪猖獗,商途叵测。遥遥千里,回乡无望。
月明如霜,夜风如水。此际正是,“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她是他千金收藏的珍稀画卷。爱过,看过。如今被储置高阁,灰头土脸蜷缩一隅。外有梨花细雨,内有绣罗空帷。永夜宁静如铁壁铜墙坚不可破。
何处是天涯?自他转过身去,咫尺即天涯。
离愁日渐成伤,点滴碰触即可痛到泪流。池上鸳鸯,花间彩蝶,梁上飞燕,哪一样不是试探创口深浅的银针?
太多女子,一朝落入薄情人手,转眼化做美人图。任春去秋来,岁月熏黄了红颜。蛛丝尘网缠锁桎梏,清泪淋漓,洗不出一片无雨晴天。
一日,绍兰晨起,见燕子于梁间双飞嬉戏,又自感伤落泪。幽情实在无着处,自不禁对着燕子轻声低语:燕子啊,听闻你们从东海飞来,途中一定经过湘南吧。我夫君离家经年,未卜生死,留下我一人于此苦苦守候。你们若是能为我带封书信给他,该多好。
燕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竟似有点头允诺之意。如果你们果真能听懂,就请飞到我身边来吧。希望来时,她惊喜交加。燕子果真解语,飞落至她膝头。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
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她将这首诗书于一张小纸条,绑于燕足上。之后,燕子便啁啾两声望空飞去。
彼时其夫任宗正在荆州,一日,忽见一双燕子在自己头上盘旋飞舞,良久不去,十分诧异。燕子甚至停在了他的肩上。这时他方看清,原来燕足上还系有书信。
展开看时,依稀认出是妻子绍兰笔迹,纸上书写着一首小诗。他颇受感动,不禁潸然泪下。那之后,他有何安排,我们不得而知。只知次年某时,他便回到长安家中。夫妻重逢,自有一番泣泪欢欣。他竟还想得起,将那张纸条拿给妻子绍兰验看。
古时交通与通讯皆不发达。一去经年,夫妻远隔千里之事常有。离别,作为商人的妻子不得不无奈面对。但任宗抛下新婚妻子离家经商,一连数载杳无音讯。其中恐怕别有缘由插曲。
书中不曾交代,我们尚可猜得几分。巨商如他,钱财充裕。常年在外,男人于家无心,于旅居处必多半有情。而况唐代秦楼楚馆遍地,朝夕歌舞升平,欢颜红袖何愁不是留情地。
设若没有这双解语梁燕,可怜的绍兰又将怎样寄书给她的“薄情夫”?
浪漫大唐,传记尚人神不分。太多空闺抛掷,有始无终,一腔寄愿唯有托寓童话。泪眼含笑读。
多少如任宗般乐不思蜀的天涯倦客,离乡背井经年。他日再回到久别故园,历经离乱,记忆中的碧树琼花,亭榭楼台,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彼时,苏轼过彭城,夜宿燕子楼,梦见关盼盼空望断故园心眼。唯有叹一声,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伫立原地的等待,孤寒难耐,倍觉清冷。如浮萍落花般逐流漂泊,货物般辗转于男人间,便可得享自在完满吗?一朝生为女子,行与驻,不过是一方鸾镜的正反两面,如何翻转都照不出个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