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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叶河壳子

2015-11-22罗毓泽

剑南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麻子表妹鱼儿

■罗毓泽

壳子即表面,剥开壳子,里面是什么呢?!

——蒋晓东

毛狗精与菜麻子

柳村在川西北涪江东下百余华里地的浅丘之中。柳村的人爱吹壳子。特别能吹的,便叫壳子客。

壳子客那壳子吹起来简直是有天上没地下,听得你津津有味流口水,毛惊骨悚不敢随便离开,生怕离开半步就会被鬼和妖精缠上,魂都不知掉哪儿了。要不就会把肠子笑断,颈项笑偏,忙着去找赤脚医生端正和开吃药。

先前,柳村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些壳子,说:后山腰里有着没人知道的深深的洞,洞子里时不时冒出一股股烟子,妖里妖气的烟子。那是毛狗在里面修炼。毛狗要成精,就得和村里男人睡,不然,没阳气,成不了精。后半夜,柳村月白风清,万籁寂静。 毛狗精便跑到山垭上啕啕啕地叫,那声音好凄凉好渴望。那是她变成了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人正在寻觅男人。村里那些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听了,好像心仪的女人在向自己诉说着哀怨。于是,这个男人就会起来开门,她一见谁家男人开门,立即化作一股清风,飘然而至,变成一个妖艳美女和男人睡。美美地睡……又比如说,苦命的看牛娃儿去割草,草里却淌出闪闪发光的宝珠和白米来……这些壳子,那简直是想有多炫有多炫。 甚至还有真的事实: 据说, 半夜三更,乌云当空,月光惨白照进屋,这正是妖精出没的时候。你梦而糊涂还真的会看见一只毛狗精从地缝里梭了进来,眨眼变成一个妖里妖气、勾人魂魄的美女儿,她才不管你三七二十一, 抷开蚊帐就往你身上爬、 怀里钻,两只芊芊玉手直接去抓你下面那个麻雀,吓得你眼花缭乱,毛孔痉挛,幻觉里尽是青面獠牙、披头散发、绯红的舌头足有三尺多长而且滴着血的鬼影。 你忙不迭一跟头爬起来,揎掉铺盖,双手抱头不是,捂大腿根部也不是,两眼直冒金花,满身出虚汗,脚粑手软等待受死。结果,过了一刻,毛狗精是啥样?没看见,自己也没有被奸污,被掏心,倒是清楚地听见对门湾里汪汪汪一阵狗叫。顿时头脑一醒, 赶忙伸手去光屁股底下一摸:哎呀,我的妈呀,一泡尿全部流在了床上。哈哈。

先前的壳子, 总是离不开美女。 甚至,毛狗都变成了美女。其实,山村里的女子,纯净,乖巧,一个比一个漂亮,却总是没有毛狗精那么炫乎上心。唯有毛狗精美女的故事吸人。

毛狗精美女再吸人也已经老掉牙。不过,几十年前还真的有点嚇人。柳村的男男女女到了晚上一般不敢出门,生怕冷不丁碰上毛狗精或者灵异性的东西, 三魂七魄被拉跑,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还真的是这样:有点害怕!没事的话,一般都是天黑就关门闭户,睡了。 如像小孩顽皮、 不听话、 烦人啥的,大人只要说一声: “毛狗精来了!”嘿嘿,那小孩立即就不哭不闹了。 毛狗精美女管用、灵验得很。

话说这一二十年来有点日怪,柳村人比出名、 比有钱、 比修漂亮楼房的渐渐多了。壳子却没人吹了,毛狗精美女也不见了。害得人想听壳子,只有去找上年八几的老汉儿菜麻子。因为全村只有他岁数大,肚子里有货,倒得出来一些故事,是个有名的壳子客。那些年轻娃儿嘛,嘿嘿,不摆了,吹不了了。他们要寻找的,都是一些现实中的帅哥和美女。甚至,不管帅不帅,美不美,男娃统统叫帅哥,女娃统统叫美女。你说这日怪不日怪?

再说这柳村里有条河叫柳叶河。柳叶河其实不能说是河。因为世界上可能没有这样小的河: 宽的地方, 砍棵树木, 横河一摆,通了两岸。窄的地方,前脚一跃,后退一收就过去。所以,柳叶河充其量算水渠子。说是这么说,柳叶河还是叫河。柳村人甚至没几个时候把柳村叫柳村,开口闭口总是说柳叶河啥的。远远望,这河细绺绺如一片柳叶儿, 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地在田坝之中返光。故名:柳叶河。柳村,也因此而得名。柳村人家喜欢靠山湾里的山脚而居, 门前是院坝,院坝四周是铺天盖地的慈竹林,竹林外面是旱地和田坝。柳叶河就从坝子中间扭来扭去, 把村子扭成两半, 形成山嘴对山嘴,山弯对山弯的格局。菜麻子往年当干部,只需站在一处山嘴上,把铁壳壳喇叭筒往嘴上一放, 向着天空使劲喊: 喂——出工了哦——男的往缺缺垭担粪,女的到风包岭薅草。10 分钟到齐,来晚了的,扣工……如此等等,几个弯的人都能听见。

菜麻子现在应该是90 来岁了,据说他每天还可以喝几两白酒,吃几碗饭。他牙齿没了,驼背了,肉皮皱了,落尽眼眶里面的已经灰扑扑的两颗眼珠子, 还时不时发着光。说起话来,手舞足蹈,音量不小。他也还能够走路。他每天都要在家附近的大路小路上慢条斯理游动一阵子, 来回走上二、 三里,遇上人便会主动打招呼:哎——好好。你好你好。我吃了,你吃了没得哦?哦——好好好! 却不知别人到底听见没有? 理他没有?他现在那副弯弓架子, 看上去, 年轻时候,起码是一米八几的壮汉。是那种女人看了都得回头又难忘,夜里做梦都在和他亲热的壮汉。

话说这个菜麻子从1950 年代初的武装队长一直干到1900 年代的农村经济合作社社长。可说是当了一辈子村官,却没能爬上去。个中缘由,不是因为他会吹壳子,油嘴滑舌不诚实,政治思想不合格,而是另一个原因断送了他的前途。这事儿后面慢慢吹。他年轻时候当大队、生产队干部,开口总是一串儿一串儿的官口啴:啊——这个这个——哪嘛哪嘛——啊——对不对? 是不是? 哎——对不对? 他说, 你们这些小屁娃儿, 懂毬,老子开口啊啊啊,那嘛那嘛,好比吹壳子打起板儿。说话总得有个由头是不是?那摆地摊的还扯个蓬式呢,是不是?换句话说,就像唱戏,那起板儿啪地一敲,锣鼓一响,幕布往两边拉开,戏才能开台噻,是不是?实际上呢, 大家知道, 他在炫耀自己是干部,说话就是要与众不同,当官的总得有几句官腔,是不是?哈哈。现在呢?他究竟能够说些什么话? 反正, 那些80 后、90 后的娃,特别不愿意听。他们总以为一个老掉牙的人能够说些什么?是不是?要说,他那么老了,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吗? 用得了现在的言语吗?所以,他的话,不过是满肚子的残渣余孽而已,没意思。而那些60 后、70 后的娃,知道他这个岁数, 必定有些故事, 却日怪,没几个人说他的正事。都喜欢说他年轻的时候,潇洒风流,玩了不少女人,个个都漂亮,安逸死了......还说,他这一辈子,真的没有白活。我们这辈子不说玩女人,连自己家里那坨肉,也难以摆平!哈哈!因为什么呢?就因为现在的女人太自主,个性古怪,也不知这究竟是开放还是放开? 是解放还是自由?反正,你如果花心,真敢玩女人,那么,她也不会闲着,只要你愿意戴绿帽子,她不定哪一天就给你整出故事来。而且还不止给你戴一顶绿帽子。个别的女人只要说自己男人不行什么的,那还真的是家里的太阳萎,外面的太阳强,甚至躺在这个男人怀里,却在联系着那个男人啥的。让你面子扫光,无地自容,难以收场。于是,结婚与离婚,那是翻云覆雨, 什么家庭啊, 财产啊, 子女啊,嗛,不说这些,大不了两个字:裸婚!老娘啥也不要了,不想跟你了,一个字:裸!你还能咋地?你说这事儿……

闲话少摆。我是从柳叶河出来的人。我曾经也热衷过有关菜麻子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的传说。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这些事情?男人喜欢说,女人也喜欢说。 毛狗精的故事说了成百数千年,也没有把这些人吓到。反而是越来越多的人热衷于复杂的男女关系,还往往整出一个又一个新鲜的故事来,仿佛这男女之事延绵难断,味道悠长。哈哈。我往年还在家的时候,也曾经斗胆问过菜麻子年轻时候有没有那些事情?到底玩过多少女人?比如,左邻右舍的女人啊, 街上的女人啊, 村里的女人啊,还有想回城和害怕下地劳动的女知青啊。我问他, 除开自己的女人, 玩上别人的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和味道?究竟有什么意思? 你猜他怎么的? 他不说有, 也不说无,就一只手捂着嘴呵呵笑。要说,他就一句话:呵呵,哪个说的只是男人才会玩女人?我跟你说,女人才是洪水猛兽!信不信由你......这让人搔着头,不得不去想:耶,从来只是说男人如何糟蹋女人的,没有几个说女人糟蹋男人哦。女人从来都是受害的哦。八成他菜麻子这辈子快活安逸了, 故意说些话来炫耀。哈哈!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辈子的确不如他了!嗨嗨……

记得有一年,我因为拜祭祖先,不得不回一趟老家柳叶河。因为和菜麻子同村,他又是长辈,况且还没有死,不去看看他,有点不地道。我提着我的酒到了他家,让他喝巴适以后,就想听他吹壳子了——我其实是想听听他的风流韵事,觉得听起来有趣。再说了,酒足饭饱,不吹一盘壳子,难道就那么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么?菜麻子倒爽快, 他看看四下无人, 加上酒精的作用,就开始了竹筒倒豆子。

他是这样开始吹起来的: 毬, 柳叶河。他妈那个匹的,太细太小,难怪有人说,这不是河,倒像是一条壕沟,一条尿槽。他妈的壕沟也罢,尿槽也罢,不外乎指向一个字:小。嘿嘿,他妈那个匹的,小,霉得不生灰的小。传说,从来没有出过有名的人物,也就是近几十年,有人在乡政府干过副职,当过八大员什么的,没有实权。也有人出去当兵、当警察、开汽车什么的。当然,更多的人是为了生存而出去找钱,人称 “打工、民工”。这样一来,这么一个小地方,就更加小了,以至于以前的一些上好的土地,没人耕种,成了草坪。整个村子时常就看见一些老弱病残和少量的青壮年在活动或者两三个人站在道路边吹壳子。他妈那个匹的,这恐怕是小的快要没了?

你说这菜麻子, 他这样算什么吹壳子?这不是我所希望的,但,我不能打断一个老人的话。他接着说:小小小。现在,这里的人,不管是在家的,还是在外的,你要讲他们的故事,好像都是零敲碎打的,很难连贯起来。 因为, 他们越来越像城里人那样:“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他们,已经成为某种越来越小的个体,就在这个世界上乱窜似的飘忽不定。为了挣钱回来修房子、娶女人、改善生活,一批一批的跑了出去,就连一个家庭,平常都难以聚齐了,以至于一些老人时常这样骂儿女: 狗日的娃娃,一年二年的不回来,电话也懒得打一个,恐怕,老子死了,这两根骨头棒棒都没有人收捡呢!

我不得不提醒菜麻子了, 我说: 菜叔,你讲讲你年轻的时候吧?——我当然不能直接叫他讲他的风流韵事——我不能这样去诱导一个风烛残年的人。这是罪过。我只能期望他能够讲出来。于是,我就希望他说着说着乱了分寸,自然就有了正题。

他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哦,你是想听年轻娃儿那些事情啊?因为,你有好多年没在柳叶河了,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不是?

真是弄反了,我只是想听他的故事,他却这么说。无奈,我只好点点头。

他张开没有了牙齿的黑乎乎的口,呵呵一笑,说:呃,有!有有……

我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因为,在我看来,他只能讲毛狗精之类的老掉牙的故事。讲他自己的故事,还要靠引诱才行。因为,没几个人愿意讲自己那些陈年旧事。人,都是这样:说自己三言两语,讲别人滔滔不绝、添油加醋。呵呵。结果,他却要讲新鲜的。有意思。

他用他的一只老手拍了拍我的膀子,呵呵笑。他说:嘻嘻,现在这些年轻娃儿,说话都很有意思的哦。 比起我们那个时候啊,那简直是洋盘多了哦!

我忙点点头。

他又是呵呵一笑,有些神秘的说:我亲耳听见过两个十几岁的娃儿说的话。 嘿嘿,好小的娃娃哦,说得怪有意思。

没想到菜麻子还挺关心年轻人的事情,哈哈。何况又是偷听到的,那就更有意思了。我不禁笑了笑,说:菜叔啊,你快说啊!

菜麻子说:唉,你听归听,不要到处乱说哦。特别不能说是我讲出来的哦!免得别人说我这么老了,还不正经。

我说:知道。菜叔。

他说:好,你听我给你慢慢吹哈。

幺妹儿和情哥哥的悄悄话

李家哥哥,绵阳城里头到底是个啥子样儿嘛。

咹?……这个……

李家哥哥,绵阳真的像电视里放的那么漂亮啊?

哎呀,幺妹儿嘞,咋个说嘛,二回我带你去就是。

不是人家想去,人家就问一下嘛。

幺妹儿嘞,你到底想问啥子嘛?

你晓得些啥子喃?

你问绵阳城到底是个啥子样?是个啥子样儿呢?……

李家哥哥,你就直说嘛。

哦,幺妹,是这个样子的,你听哈。反正,那个龟儿子城里头啊,除开好宽好宽的大街,好高好漂亮的楼房,还是好宽好宽的大街,好高好漂亮的楼房。

哎呀,李家哥哥,你尽说些废话。

嘿嘿,幺妹儿,说实话。城里,没得我们柳叶河这里清秀, 也没得我们柳叶河幽静,更没得电视里头放的那么好看……

李家哥哥,你哄人家,是不是?哪个都晓得,绵阳变化大。漂亮得很。

幺妹儿,你听嘛。绵阳城里的车子多的很,人流多的很,茶碗装稀饭,一口就喝干,两块钱一碗,贵得咬死人。

李家哥哥,这些话你以前都说过了。

那你要我说啥子喃?

真的没得说的了?

有……有有……嘿嘿,幺妹儿,我说出来,你不准怪人哦?

我哪回怪过你嘛。

那你听哈,你不准骂人哈。

你说嘛。

嘿嘿嘿,幺妹儿嘞,绵阳城里头的女娃子, 穿的衣服怪得很, 肚疤眼儿也遮不到,白花花的胸板板,敞敞亮亮在外面……

嘿——!李家哥哥,你……你……

嘿嘿,还有嘞,她们那对泡酥酥的奶盘子,亮出一半在外面,走一步,弹啊弹,把人眼睛都闪花……

哎——哟——! 羞死人啰, 她们那么不害臊啊?晓不晓得冷哦?

幺妹儿,绵阳城里头温和,不冷呢。

李家哥哥,你咋个晓得不冷呢?你也没穿过衣裳啊?

我……我我……我看她们都不怕冷……她们……她们都把肉肉亮出来的,白花花的,嫩蒿蒿的……

哼哼, 李家哥哥,你不老实……

我……这……这都是我看见的, 我...我咋个不老实嘛?

你还看见了城里女娃子的啥东西?

天——!幺妹儿,我不说哩,你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说了哩,又惹火自烧身。

哼哼,李家哥哥,你好下流哦。

幺妹儿,我哪有那么下流嘛,那些骚女人,她们要从人家身边过,挤的地方还碰你……

嘿哟,李家哥哥,她们拿啥子东西碰你的?

啥东西? ……反正是肉, 弹闪弹闪的,整得人一身麻。躲都躲不开。

李家哥哥,怕是你去挤人家吧?看老魌吧?

幺妹儿,你不想看都不得行,女人多的很。一群一群的,一路一路的,我总不能把眼睛闭上装瞎子啊。

哈哈哈,李家哥哥……

你还笑得出来哦,幺妹儿,都是你们女娃儿,把天都搅混了,地都弄暗了。

李家哥哥,莫生气哈。我就是随便问一下。

生啥气哦,都是你们女娃儿,憋死人。

李家哥哥,哪个在憋你哟,都是你自己心里花。

我没得心花,我没得打猫儿心肠。

哼哼,我不信,你不想女娃儿?你不想绵阳城里的女娃儿?才怪。

幺妹儿嘞,对天发誓,我只想你。

好啊,李家哥哥,你自己说的哈,还是柳叶河清秀哦。

本来嘛。

好好好,这回进城要小心哦,谨防美女蛇缠腰。

我晓得。

还有啊,我听说,城里头有专门包养男人的女人唷,门也不准出,就喊你侍候她。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万一你经不住色迷迷喃? 把你谜昏了,跟人家那个了,咋个办?

我不是那号人。

好嘛,那你听完课就回来,我把日子给你记到的。

要得。你记着哈,免得我耍忘了。

还有,莫去看女娃儿的胸板板和白花花的大巴腿,谨防眼睛生火疮。

幺妹儿,不得生火疮,我看了那么多女娃儿,越看越舒服,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心慌,越看越想……

咹?你说啥子?

我没得说啥子啊。

李家哥哥,你这回进城,我不放心哦。

嘿嘿!

我没得跟你瓜笑哦。

我不瓜笑。

李家哥哥……你要是跟城里头的女娃子那个了……我、我就去死!

幺妹儿,要不,你给我打个记号嘛。

嘿嘿,哪个还要打记号嘛,你自己自觉嘛。

要得,我自觉、我自觉。我不看城里女娃子……

嘻嘻,白嘴子。你还不快走,搭不上车了。

好嘞,那就——拜拜——!

拜——早点回来。

哼哼,幺妹儿嘞,我凭啥子早点回来嘛,绵阳城里的女娃子,硬是又多又好看啊……

啥子?李家哥哥,你……

菜麻子说到这儿,没了下言。只顾捂嘴笑。

我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下面呢?

菜麻子说: 没得下文了。 那是有一天,我在小路上游走,隔着一道仔柏林,听得到。我怕被两个娃娃发觉,骂我老不要脸,就走了。

菜麻子说:狗日的,李家那个娃儿,没出息,往城里跑了几回,啥子话给女朋友摆。特别是那句话不该说——幺妹儿嘞,我凭啥子早点回来嘛,绵阳城里的女娃子,硬是又多又好看啊……

菜麻子说:可能,幺妹儿就多意了。我后来看见她冲气地跑了回去。 哈哈, 你说,女人家不就怕男人花心、沾花惹草吗?是不是?

我说:菜叔,你讲的是柳叶河的哪两个娃儿呢?我认识不?

他摆摆手说:耶,你不要管是哪两个娃儿哈。你问那么清楚干啥子?不是都给你说了吗? 你听可以, 不准乱传。 你刨根问底,究竟是啥意思?咹?我给你说,可能就是因为李家娃儿那句话说拐了,你知道吗?后来,两个娃儿没有搞成。 是幺妹儿不干, 她说,李家娃儿不稳当,往绵阳城里跑多了,开口就说女娃儿,心花了……

我无语,只能替他解释下面这些方言土语:1、啥子:什么的意?。2、看老魌:魌,魌头,传说中的一种小鬼。位卑,属受气鬼。看老魌,意即抹油、占便宜。3、白嘴子:油嘴滑舌的意思。4、 晓得: 知道的意思。5、瓜笑:瓜,疯癫的意思。6、咋个:怎么的意思。7、要得:好,行的意思。

我其实并非要叫一个老人回忆那种不太雅的过去而聊以自慰,那样,就没有意思了。菜麻子既然能够讲出这么前卫的故事,那他一定还有其他故事。结果,他又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猫儿湾的黄棒

瘦精精的身材,个儿没有一米六。撮瓢型的头发下面,是窄窄的皱额。衣裳裤儿上,时常浸渍着机油。脏,好像从来不洗。

这就是黄世五。他住在猫儿湾的一栋烂朽朽的破瓦房里。

话说人是生就的,鬼是画成的。这个黄世五见了机械性的东西,总爱去摸摸、弄弄,揙整揙整,好像就他行。甚至连手表也不放过,你只要说是有点什么问题,他就争抢着说要给你看看。他是这样看的:用个小铁片儿撬开盖子,噗噗吹几口,便开始在里面乱捣。捣一阵子,又用三根指头拈起来摇上一通, 然后就上盖, 却是无论如何还不原了,气得你真想搧他两耳光。

黄世五却说,看看,你这个东西早就坏了,呵呵,为啥不早点拿给我修修?你看哈,你这个盖子边缘都毛了,盖不上了。快拿起走,买新的。你明知是他给弄坏的,却又不好和他计较。于是,只好自认倒霉,说,狗日的黄世五哦,球都修不了,给老子……

再说黄世五这个人,他的名字取得真还有点日怪:世五、世五!刚好谐音 “师傅”,于是便得了 “黄师傅”之称。也有叫他 “黄棒”的,却难听了。黄棒是什么?是鸡屎村的方言土语,是贬称。专指那些技术差,嘴却硬,强撑内行的半罐水。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二百五。

黄世五却也算个师傅,驾着摩托车,乡村路上来回跑:把要上街的人载上街,把要回家的人载回家。人称:打的!打了一阵子摩的,黄世五晋升为乡镇企业的司机——开小四轮。手艺却臭,只半年光景,他就把小四轮开进过水田,开进过河沟,也开进过堰塘。员工们老被派去抬机器而大不满。有被破损的机件弄破了手指或是擦掉一块腿皮的, 闭着眼, 捂着伤, 咬着牙, 说, 哎哟,疼死我啰,天——!这个黄世五哦,狗日的,硬是他妈一个黄棒哦。害人哦,一点不懂交通安全……

黄世五却说,老子黄棒就黄棒,却敢开,不怕栽。像你啊,这台车子,你摸也不敢摸,呵呵。老子开这个,总算为我们这穷乡镇出了份力。你们懂什么?这是机器,机械东西,不像人有脑水,灵活。说坏就坏,哪跟交通安全挂得上?你擦破一点皮,算什么?我看你们是眼黑......得啦,不服气,来试试,只要超过我,我立马走人。要是你开栽了,我第一个来抬,就是不小心砸断了腿杆,也绝无二话!

企业老板用人也难,汽车没一辆,就这小四轮,遭不起高价请大师,便说,算啦算啦,别吵别闹。不过黄世五啊,你今后可得注意哦,你出事故不要紧,到头来我也得受牵连。再说,万一你栽成......得啦得啦,大伙儿该上班上班去,该吃饭吃饭去,别为这鸡毛蒜皮扯干筋!

黄世五继续为企业开小四轮。却没多久,他把小四轮开进了山沟,摔成一堆废铁。所幸他安然无恙,没有随机栽崖。

黄世五说,我头灵、眼快,当时就一个纵跳……这叫飞车逃生。不过,要是换了其他人,那就很难说了!

说归说,犟归犟,集体财产可不能白毁。黄世五因此欠下一屁股债。镇领导怜及是乡亲,又穷,没再追究他其他责任。不过,那份工作嘛,是谁也不敢给他了。

黄世五也性硬:不给就不给,东方不亮西方亮。我不开车照样活人!他说,老子出门打工去,总得挣钱哇?黄世五就扎起背包,走了。

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年过了一年,黄世五又回来了。

他的腰里许是有了几个子儿,他买回崭新一辆嘉陵125——他,又开始开车了——把要上街的人载上街,把要回家的人载回家。

他,还是打的。他说,你放心,我黄世五现在才不是往几年那个黄棒。我这二年在外淘金深造——我进了驾校正二八经学,大卡车、小客车什么的,统统会开……

他又说,来来来,我把你载上街,你办完事我又把你载回来。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不给钱就是!

老乡们先是无动于衷,后来有人坐了上去,说,黄师傅,你开开,我先享受一下再说。

OK!!黄世五吐出这句外文,脚下一踩,就把那些想坐摩的的人载上兜风,不收一分钱。几趟下来,有人笑了,说,嘿嘿,不错!狗日的黄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黄世五的生意开始了:把要上街的人载上街,把要回家的人载回家。一个单边收3元,一天可收入三四十、七八十不等。老乡们也乐意,说,嘿嘿,不错,有了黄棒这摩的,赶场办事不走路,倒真是——玩格!!

黄世五却笑笑,说,这不叫玩格,这叫互相帮助,相得益彰,同时代合拍,共奔小康!

谁知道好景难长。黄世五的摩的,顾客越来越少。那是因为他刚做生意不上10 天,就撞到一位老太婆。又不久,他把一邻居连人带货开进了堰塘。老乡们害怕了,说,黄世五啊黄世五,你真是个黄师傅。你还是往年那个黄棒,怪不得坐你的车总是跛来跛去,不稳……

黄世五却说, 哪儿的话? 这是机耕道,是土路,大坑小包的,不平。要是在柏油路上,就没这些事儿……

又是说归说,犟归犟,不久黄世五就出事了。他在柏油路上连人带车撞向了一块岩石。车子毁了,他长伸伸躺在岩石边,身下是一滩红艳艳的血。

哎哟——嗬嗬——! 黄世五痛苦万分。声音微弱。

黄世五?你咋搞的哦?……乡亲们围拢来,说,你咋就在这么平坦的柏油路上出事哦?

我……我……我眼一花就……就……我不开车了,不……敢开了。其实我……我根本没进过驾校哦,都是哄……哄人的……

我……不知黄世五还想说什么,老乡们看见他的眼珠子停止了转动。

我觉得菜麻子这么老了, 为什么不死?他心里还十分年轻和诙谐。他说的黄世五就是我们柳叶河村的人,我认识、知道这个人。平常,我觉得这个人就这样,没有什么奇特、很不起眼。可是,听了菜麻子这样讲述出来,这个人物,倒有了许多现实意义和诙谐、警示等成分。我的兴致来了。继续听他讲:

装进瓶子的爱情

来了一封信。

文一拆开看,是表妹寄来的。

表妹不是亲表妹,是吴英的表妹。

吴英是文一妻子,表妹是她舅舅的女儿。

也算表妹。

文一还没看信,首先浮现一张脸。

那张脸圆圆的,白净,嫩嫩,有两朵桃花。

算算,怕有几年没见着了。

表妹怕也结婚了吧?

她只比吴英小几个月。

文一说,她怎么会给我写信呢?有什么事儿?

文一说,写的还多呢,厚厚一叠。只有慢慢看了。

表妹讲了一个故事。

文一看得浑身不自在,都出了毛毛汗。

表妹说,文家哥哥,我现在决定给你说:我爱你!

她说文家哥哥你和表姐恋爱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表妹说,文家哥哥,不知怎的,我看见你我心就动却不敢给你说。

她说我每天都写着日记,记的全是我对你的思与慕。

表妹说,现在这些日记没了,沉到河里了。

她说我是用玻璃瓶装起来沉下去的。

她说沉到河里并不是因为这一切结束。我依然想你、爱你!

她说我不得已嫁了人,带在身边有危险。就沉了。沉的时候我大哭。

表妹说,我没有想到嫁人。都是父母做的好事。

她说他们带回来一个小伙子,就出门办事去了。

她说那个狗日的见四下没人,就把我拎小鸡一样摔到床上给强暴了。

爸爸妈妈回来还说生米煮成熟饭了,择个日子成婚。

表妹说,我的心都给撕碎了,却没什么办法。

她说,文家哥哥,过两天我来看你……

文一 “当”一拳砸在桌子上,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文一晕过一阵,却不敢把信交给吴英看。

能给吴英看吗?文一说,不能,那会刮起另一层大风。

他说,万一弄得个鸡飞狗跳,难收场啊!

文一就昏昏然,工作老出错。

领导找文一说,咋了?你这是?这个月奖金不要了?

文一赶忙 “拍”一个立正说,请领导放心,保证没事了。

不几天,表妹真的来了。

表妹还是那么漂亮。圆圆而白净的脸蛋儿上,有两朵桃花。

好在这里只有文一一人,吴英在另一个地方工作。

表妹来了,可以少去许多麻烦。

文一的寝室里。表妹和他在沙发上坐下。

空气凝固了一刻。二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场。

文一抹了一把脸,顺手拈起茶几上那封信,扬了扬,说,这都是真的?

表妹点了一下头的同时,脸膛绯红。

文一说,你看你……不愿意过,你可以离婚嘛……

他说,你爱着我干什么?

他说,傻啊……我是你姐夫,知道吗?

表妹什么也没说,忽然“呜呜”哭。

她哭着哭着却一头扎进了文一怀里。

她说,文家哥哥,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姐夫!

她还说,文家哥哥,我得不到你,我这辈子就不活……

表妹哭得太伤心。说话都打着结。

她说,人家想你都……都快疯了呀,我的文家哥……哥哥……

她还说,文家哥哥,我来就是要你爱我一回,别嫌我脏了。

表妹哭诉也没什么,可她两拳不住在文一身上捶打着。

文一周身也有了鸡皮疙瘩。他说,表妹,别这样……

文一说,你坐好,你听我说……

表妹说,不,你不答应我,我什么也不听。不听不听……

真还难缠。文一只好抽脱身站起来去开门。

文一打开门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个字:躲!他想:这阵势,我不离开,会闹出事的。他就站在门边说, 表妹, 单位有点事,我过一会回来。

表妹就趴在沙发上哭,没有什么话。

文一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关上门,走了。

文一静静地坐在河边。

他看着河水泛起的波浪发呆。

他的脚边已经丢下了七、八根烟蒂。

他扭了扭颈,又扭了扭颈。

他说,真是遇上了。

他说,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没错。这是她的权利。

他还说, 表妹啊, 你爱我, 我很感激。谢谢了!

他也说,可是,这事儿,没有你那么胡来的……

文一最后说,不行,我得回去劝劝她。

他说,我们之间不可能……

文一打开门的时候,表妹却不见了。

不久,就有了事。

表妹的男人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吴英,说表妹和文一有那回事。

说表妹很久没有回家了。

这就不是一股细风而是大风暴来了。

吴英就和文一吵得不可开交。

吴英说, 文一, 你不把表妹尽快送还,我们今天就一刀两断。

文一却说,我没有把表妹怎样。信不信由你!

吴英却耻笑一声,走了。头也不回。

她说,自己惹的事,自己摆平去,不然,哼哼……

文一说,天啊……这是……

一晚,生气的文一在外面喝醉了,不知是谁把自己扶回去的。

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睡着的正是表妹。

醉意朦胧中, 他们还真是发生了关系。

表妹原来就在文一附近租了房子,天天关注着他。

没多久,两个家庭就因为这事儿,碎了。

表妹也没有和她日思夜想的文家哥哥结合。

她真的就没有再露过面。

有消息说,表妹跑到了深圳,当小姐去了。

也有消息说,表妹在上海打工。

说,表妹说的,我想文家哥哥,我却害了文家哥哥。

说,表妹说的,她没有脸回来了。

过了些日子,吴英原谅了文一。

哈哈,我真是服了菜麻子,他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他说:我还有呢!

我说:菜叔,厉害!

他说:柳叶河有个叫牛儿娃的人,你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

他说:那你听听他的故事。

我说:好!

牛儿娃这辈子

他,小名牛儿娃,大名吴安。

稍稍懂事,他就跟妈妈学做饭,跟爸爸学栽秧,后来还学耕田犁地、爬坡担粪。隆冬, 白头霜很厚, 寒气如刀。 田坝里油菜、麦苗都冻僵了,硬邦邦连成一片冰,山沟里满是苍凉。 太阳还在山背后发着惨白的光,他就拗上撮箕光着脚板踩在霜花上,遍地寻捡牛屎、猪屎和狗屎。他想,多捡些畜生屎交给生产队,可能会有一双鞋子穿。他那脚踩在霜花上 “滋滋”响,冻得通红,脸冻得乌紫, 却是牙也不咬, 对人说: “不冷呢,一点儿也不冷!”

后来他长到19 岁,穿上了军装。他精瘦精瘦的身材在崭新的军装包裹下,特别修长,就像田边地角正上长的仔柏,透出鲜活。乡亲们敲锣打鼓往他胸前挂上红艳艳的纸花儿,过田坝翻山岭地送到乡场上,就算把他交给了人民军队。

他当了10 多年的兵,而后转业到一座城市干起了“公安”。他干公安没当上什么样的大官,倒是像皮球一样,在几个部门里被踢来踢去。 因为他性直, 同事不对他说同事,领导不对他更是不客气。 所以他升不了官。他干过片儿警、刑事警,后来被踢到了交警队。乡亲们说像他这样被踢来踢去,不如辞官回乡种地。他却说我现在不是种地的,干什么都是干,只要我对得起这身警服,就这样干到死也值。

他为了完成任务深入片区后连续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蹲点不回家。他面对玩命徒总是首当其冲。他打过巷战、赤膊战也干过攻心战。为了破案,他三五两天地蛰伏沼泽、渣滓堆和污水坑,从未打个盹。千里迢迢北上南下调查取证押解人犯,身上被蚊叮虫咬刀子戳划拳脚留痕他没有抱怨和追悔。他站马路抬臂转体专注得很,指挥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眼也不眨,路段从无事故。

他无论从军还是干公安都没有超出那19年农村生活的积累程式。他干工作就像一匹马、一头牛,拉车犁地从不回头。那是农事过程在他生命最初也是最关键的时刻,深深地规范了他做人的准则,他才觉得每跨出一步都应该发出铮铮的力声。每走出一步,迈第二步,然后驮起背上的重物,开始下一步……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有一天早上,他完成和完善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快走完这一生,他还很想走下去。只差一星期他就退役了。这时候他想到一个问题,他想回乡下老家。他想自己退下来呆在城里能干什么?不如回去,兴许还可以出点力也说不准。

他那日是在城市黎明时分登上长途汽车的。城市的雾霭为他包装了一个很不切实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乡村香纯、甜淡和幽静。初冬的雾霭简直就是漂游的细雨,雨水冷沁沁的, 冷沁沁的雾霭却加深了思乡的情结。他抱着两膀抬脚上车径直走到后排坐下。售票女还对他说: “大哥你坐前面吧,后面抖动大……”他挥挥手说: “不了不了,好位置留给后来的吧!”他就闭上眼开始念家。他开始回味, 回味家乡的山水、 田坎、 瓦房、树竹和天空……还有一只燕子吻着田畴飞啊飞啊……那幕幕影像和记忆如同长长的山歌,在脑海久久萦绕,真爽!

汽车在向前,在抖动和颠簸,车内一片寂静。寂静有时候是安详是和平,而有时候的安静和平似乎预示着什么。他还没有感觉到寂静的内涵,就听见歇斯底里吼: “全车人别动哈,谁动我就开枪打谁……”他那甜甜的乡梦被突如其来的喝吼打碎了,职业的敏感使他睁眼的同时闪现出四个字:持枪抢劫!

他抓歹徒有过几多身手,正义的举动和身躯从未向邪恶妥协。他站起来了,没有丝毫犹豫站起来了,那一刻的他重复着过去战斗的故事。他站起来就扑向身边的歹徒。他那时心里极其愤恨,还大声武气说: “你几个小狗日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可惜他话还没完就觉得胸口在燃烧、在流汗,眼前一片红光……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同车的群众说: “他控制住了身边的歹徒,可另一个歹徒开了枪, 子弹射向了他的胸膛,他就像朵五彩云霞,飘呀飘的,很有光彩。歹徒见状,跳窗而逃……”

他没有被救活。

我们柳村人出去当兵、 当警官的吴安,他就这样走了。他这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送他那天,我哭。

我说: “我们柳村人里没几个像他这样正正直直、光光荣荣地活一辈子,共产党员,他配;为祖国,为人民,他算。他啊……也笨,他马上就退休了,你说他却……”

我,咬紧了牙关,鼻孔一阵阵酸,火辣火辣的……

菜麻子听了,有点像要流泪,他说:这个娃儿啊,勤勤恳恳地当兵,任劳任怨地当警察,辛辛苦苦一辈子,眼看就享福了,却……要说, 他应该是柳叶河最了不起的人了,可是……唉……

我说:菜叔,国家和人民会记住牛儿娃的。

菜麻子说:应该!

我说:菜叔,我想讲讲你和夏鱼儿的故事。如何?

菜麻子哈哈一笑, 说: 要得啊, 你讲,我听,看像不像那回事儿?哈哈……

纠结,菜麻子摊上了夏鱼儿

这是人民公社化时代的事。

菜麻子这个人,方方正正一张大脸,脸皮皱皱,黑麻黑麻,声音嘶嘶,特粗,人称:花脸腔。

“五台山削了发成为和尚,思想起天波府疼儿老娘……”他平素闲情所致,最爱吼起川剧二黄腔 《五台会兄》 里的这两句唱词。毕了, 还用肉锣鼓收尾: “哐锵锵哐锵哐……”

那些没有川剧细胞的年轻小子、姑娘媳妇听了,愣眉愣眼甩给他两个字: “恶心!”菜麻子却不在乎,回敬: “你们这些小王八蛋,忘根,懂球!”

夏鱼儿这个人,一套手工缝制的母狗蓝煮白布衣裳,天天穿,汗渍斑斑,泥浆点点。一双赤脚,瘦卡卡的脸,黑得发光,袖筒裤管时常挽得老高。

夏鱼儿他不爱女人,不爱打川牌、玩扑克,也不爱与人下狗卵子棋、裤裆棋,更不爱到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唱歌、 打快板。他只爱鱼。柳叶河里的鲫鱼、草鱼、黄鳝、泥鳅乃至小虾子、蚌、螃蟹等等,他哪样都爱往家里捉, 身上天天充斥着鱼腥味儿。

话说那年月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别的什么他不敢搞,但收工后,耍休假,下河捉鱼摸虾改善一家人生活却没几个人追究。鱼儿是水里自生自长的,爱捉,你捉。况且那活儿靠天分,同样下河,你累得腰酸腿痛还抽筋,毫无所获,夏鱼儿的鱼篓子里,已经满了。你不好意思回家,那好,鱼篓子往你面前一放,爱哪样你自己挑,省得累了半天无结果, 回家也遭老婆孩子白眼。 另外呢,大队、 生产队的头儿们乃至工作组的干部们,谁也没少吃他那双手从深水里、石缝中、烂泥深处捣出来的水族们。

所谓爱一行钻一行,钻一行悟一行,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就为这个鱼字,夏鱼儿死在了水里。他的死,并非传说中捉鱼郎一头扎进深水里,看见了一团蓝幽幽的光,恐怖死的。夏鱼儿却是死在并不深的堰塘里。他的死,颇有点儿戏剧色彩。这台戏就是他和菜麻子唱的。那时候,菜麻子正被列为大队领导培养,却是一个死了,一个玩完仕途。

夏鱼儿不是爱捉鱼吗?柳叶河太浅太浅,鱼儿们常年被骚扰, 吓得不敢生育, 逐渐,夏鱼儿的名声遭到破坏。因为他一次不如一次的没了收获。还夏鱼儿呢,徒有虚名。那些吃惯了他鱼儿的人们,开始说他无能。夏鱼儿不认输, 他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和能耐:“你们懂个球,不是我捉不到了,而是鱼儿们太滑了。你想啊,我一年四季在河里摸来摸去,那些鱼儿们子传孙,孙传子,听见水响,知道是我, 不就躲起来了吗?” 他说: “哼哼,别想断我这条路,我捉不到鱼,我就不是夏鱼儿!”

夏鱼儿嘴上这么说, 心里暗自有道儿:河里没戏唱,生产队堰塘里鱼儿却不少。

却说那时候,柳叶河大队,随便哪个山湾里的堰塘,都养着鱼,草鱼、鲢鱼、鲤鱼还有自长的河里从来没见着的大鲫鱼。养着这些鱼,一是送给公社干部,免得大队、生产队评后进。二是送给城里的肥料厂,才好最先买到氨水肥庄稼。三是优先分给知青娃,免得他们装病不下地,三五成群,四个一堆打群架,调戏村里的姑娘。人家城里人,你惹不敢惹, 说不敢说, 只好拿东西收买他,免得村里出事儿,反说知青工作做得差。四呢,才是柳叶河人自己分点小虾虾。家里人多的, 还可以围坐在一起吃上几口焦麻鱼,人少的,那是腥气也闻不够。

夏鱼儿知道生产队堰塘里那些鱼儿的肥和美。队里保管室那些无法择净石块、渣滓的粮食, 妇女们劳动中铲除的鲜嫩的杂草,全都丢进了堰塘。那些鱼儿们吃的那个劲仗啊,看一眼心也跳。喔呀,我的妈,你只看那鱼头那鱼尾还有它疯跑的水浪子,便知道那家伙好凶。它们长的安逸,熟的痛快,那是我们的血和汗,凭什么东一榔头西一锤子送人?难道自己吃不得?

也不知夏鱼儿通过什么渠道搞来一张大麻网,半夜三更,抱着它蹲在堰塘边干事儿。不久各生产队发现鱼儿莫名其妙被偷盗。那是第二天清晨,从堰塘埂上发现一堆二堆塘底污杂及螺蛳。偶尔还会看见一些白花花的鱼鳞,顿时知道有人在干坏事,在挖社会主义墙脚。自然,这事儿很快就合情合理地和夏鱼儿对上了号。于是他被批斗,特别审查乃至时常被盯梢。后来,干脆派人轮流守夜,壮胆物就是大队民兵连的一支老三八。有没有子弹,社员不知道。反正,枪这玩艺儿挺吓人,守夜的抱在怀里也壮胆。说来,夏鱼儿的运气还不错,任你怎么审查监视,就是找不出证据。这样,生产队的鱼儿照样被偷,夏鱼儿的怀疑却一天一天被淡化。最后有人告密说,那是知青娃干的。大队、生产队从种种角度出发,只好自认倒霉,不敢得罪知青娃。这就百分之三百、四百地便宜了夏鱼儿,谁也不再怀疑他。但是,无形中柳叶河传开一句话: “堰塘里的鱼,干部们不会偷,整不了鱼的当然不会偷, 知青娃也没有偷。其实, 整得最多吃得最安逸的只有一个人,谁呢?当然是夏鱼儿。”还有一句话说: “狗日的夏鱼儿,比鱼儿还要滑。”

一天夜里,轮上菜麻子值夜。他抱着枪上岗了。夜色漆黑,虫子怪叫。忽然,路上有响动,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山坡弧线的一丝反光,菜麻子隐隐约约看见前边大路上,有个黑影移过来。半夜三更,谨防阶级敌人搞破坏。菜麻子精神陡增,老三八盖儿“咵啦”发出一声响: “搞啥子的?!”他一声大喝。

要说这菜麻子他活该倒霉,要是往日遇上这种情况,他会悄悄躲起来,等黑影近了,手中电筒一亮,跳到路中一拦,没有捉不住的鬼。可是,这天晚上鬼使神差他心里一慌,全乱套了。他没躲藏没等待,而且犯了两个极大的错误,一是忘了亮手电,二是发现情况就弄出声来。

那移来的黑影正是夏鱼儿。他这晚真是滑到了家, 用个长形口袋, 把渔网装进去,揹在背上,口袋外套了一件大衣。夏鱼儿远远听见菜麻子吼, 还拉响枪栓, 先是一怔,接着狡黠一笑: “嘿嘿,不怕你出声,就怕你无声。” 接着装腔作势边走边咕噜咕噜抱怨, 很不满意地自语: “老太爷啊老太爷,喊你少喝点,你却场场在街上喝醉,害得你儿累了一天还得跑七八里山路接回你。 嗨,做你儿子,真霉……”夏鱼儿猫着腰,两只手反背在身后,一副用力背物的形状,离菜麻子越来越近,抱怨的声音清清楚楚,可怜动人。菜麻子一听,自己慌什么神?原来是夏鱼儿上街接醉酒的父亲回家,便同情地和从身边走过的夏鱼儿寒喧两句,还劝他想开些,老人是那个样儿,做儿子的尽点孝无所谓,电筒也没亮。夏鱼儿父亲嗜酒如命,时常醉在街上,由儿子摸黑背回来,这在柳叶河无人不知,菜麻子自然不知其中有诈。真是老鼠躲过猫。

第二天,有人密报,夏鱼儿家竹林里有鱼鳞,刚好和生产队堰塘埂上留下的鱼鳞大小色泽如一。 夏鱼儿立即被捆绑至保管室,一审,招供。菜麻子因此被定为与夏鱼儿相互勾结,实施盗窃。

脸宽体大的菜麻子, 粗格格的花脸腔,在一片喊冤声和大骂夏鱼儿不得好死声中,渐渐变成一个小女人似的娘娘腔,听上去就让人倍感肉麻。这样的后果令夏鱼儿十分意外, 以至于听着自己周身颤抖, 眼不敢睁。菜麻子唤一声冤枉,他周身寒颤一次,最后他拼死用头撞墙,向专案组陈述真相,但是一切晚矣。菜麻子落到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的地步。无论怎讲,问题的本身在于他自己,他没有尽到责任。再说了,没第三者作证,究竟你菜麻子在这件事情上和夏鱼儿是否存在同盟?理清事不清。因此,菜麻子这个发展对象被划上了句号。

言说,玩枪的死在枪上,玩火的被火烧焦。夏鱼儿东窗事发被监督劳动改造,依然我行我素不断那条路。一晚,他用力抛出网,立即传来感应。他兴奋不已开始收网。一拉,不动,二收,不来,日怪,那网竟被什么给挂住了。夏鱼儿急得要死,衣裤也顾不上脱,下水去了。次日早上,人们看见夏鱼儿的尸体浮在堰塘中央。他被渔网裹缠着四肢,还有白嫩嫩一条大鱼,足有30 斤,就在他那土乌色的嘴边,叭哧叭哧吐水,像唱着一曲挽歌。

夏鱼儿一命呜呼, 菜麻子暗自高兴:“来哇,这叫害人如害己!”不久,菜麻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那天晚上夏鱼儿为什么要乔装?他以往乔装过吗?他是否知道我该守夜而做过充分准备?他存心害我?”夏鱼儿没留下任何解释, 这让菜麻子无法释怀:“妈的X,格老子......那杂种跟老子有冤孽!”

“五台山削了发成为和尚,思想起天波府疼儿老娘……哐锵哐锵哐……”菜麻子仰起脖子,吼。

听了自己和夏鱼儿的这个故事,菜麻子有点不是滋味,说:哼哼,夏鱼儿他龟儿子真是莫球名堂,天天都想着整鱼,好像离开了鱼,他就没了魂儿。这不,他自己为这个死了, 还真把我这辈子给害得当不成官了呢。也好,不就是几十年光景吗?我还活着呢,他却死了,哈哈,还是我划算不是?

我说:菜叔,是是,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是好不是?

菜麻子呵呵一笑,说:别说,那还真是。

我说:菜叔,当年夏鱼儿死了,他婆娘为什么不改嫁?

菜麻子说: 她……菜麻子吐出这个字,脸上一股红。

我开始坏笑起来。因为我知道,夏鱼儿的老婆,成了菜麻子的情妇。

菜麻子知道我在坏笑什么, 也不掩饰,说:都是她主动的。她说是因为夏鱼儿,我才断送了官运。她说,她反正没了男人,又不想嫁,菜大哥你要是不嫌弃我,你随时上我家来就是,就算我替夏鱼儿给你赔罪。就这样,有一天下午,我路过她家门口,她就把我拉上了她的床……

我笑得有点忍不住了。

菜麻子却说: 我又不是傻瓜, 是不是?人家心甘情愿的,是不是?又比我小那么多,嫩气得很,哪有送到口里的嫩菜又吐出来的喃?是不是?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完,说:哈哈,好一个老牛吃嫩草。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说:耶,菜叔,夏鱼儿死那年,他老婆怀上了,是不是?后来生出来是个儿子,叫什么来着?

菜麻子说,叫夏鲲,狗日的,他爹爱鱼,他的名字里头都带一个鱼字。你说,这叫什么?

我说:哈哈,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这个夏鲲跟村里那个守留女杜诗琴,好像有一腿?

菜麻子赓即说:唉,有有……嗨嗨,火热着呢。想不想听听?

哈哈,真是男人都喜欢这种事儿,本来,我是想听听菜麻子那些我还不知道的故事,没想到到了这儿,倒是出来了一个夏鲲和杜诗琴。我说:菜叔一定清楚这两个人的事情哦?!

菜麻子呵呵笑: 耶——, 岂止。 要不,我给你来上一段?

我说:就一段啊?

菜麻子说:你想听好多哇?有一段就够了。

菜麻子和我同时笑了起来。

乖,姐给你一千元

话说人这怪物,怪就怪在犯糊。怪就怪在有些时候,不由自主,做出一些连自己也不知道后果的事来。还有,人,有思想,这思想之海,太宽太深,永无边际。

杜诗琴, 柳叶河的富婆、 富姐、 耍姐。她这几张牌,打到哪里,哪里包和极品。但是,她自己却是越来越没有了感觉。唯有孤独难熬,最最折煞人。

她男人也是的,自去了大上海打工,每年寄回一万二万元, 就是不带她去。 甚至,渐渐地,信也由少至无。最后,连汇款单的附言栏里,也寻不到一点墨迹。有人劝她自个儿寻到上海去,不过是三种过程:先花10来元班车费进城;接着上火车睡觉;到了上海,打的直扑男人那窝。杜诗琴不是没想过,她许是从电视上看多了爱情肥皂剧,已经不相信男人守身如玉了。她说:算了,去了多半是扑空, 要不然会撞见故事。 那样的话,多伤感情而又没意思?不如,有钱我就心安理得花,死也死在柳叶河!

杜诗琴话虽这样说,心里怎么想?自村里人开始出门以来, 便没有了几个老实人——谁还愿意守着空房子而一成不变呢?

杜诗琴年轻,还没生育,水灵灵一个人。她有钱用,不需下地干活,平常不搓搓麻将,不找些花花草草的书啊、 报啊, 读读看看,打发时光,那日子还真的难熬。杜诗琴真正懂得了城市大款们屋里的那些养着小狗狗啊、黑猫猫啊的什么二奶啊、三奶啊,她们的生活缺少什么?杜诗琴还真的把自己那么看。她说:他奶奶的皮,老娘也是这个命啊!想到男人对自己就像随便丢下一件东西,不理不问,杜诗琴就暗暗骂:你野狗日的,混在大上海,到底怎么的?老娘心中有数。老娘不相信, 你那根花花肠子里面的水满了,不找个东西放?哼哼,你都去乱搞,老娘凭什么给你守活寡?老娘这身体鲜活旺盛,精力充沛着呢……

杜诗琴其实也犯难。柳叶河毕竟是远离城市的小山村,在这个被太阳烤得变色变味的草帽子王国里,男人已经难找。过滤来过滤去,好像就一个人了,那就是夏鲲。这个小东西黑不溜鳅不说, 还长着一对三角眼。人丑不说,这小子极穷。穷到要什么没什么,自己总不至于饥不择食而犯贱、掉价吧?

却说往往是事不由人。偶然一次,这个夏鲲竟贴进了杜诗琴心里, 刀片也划不下来。

那是一个仲夏的某个下午,太阳刚刚偏西, 信风爽爽, 沁人心脾。 柳叶河的信风,这个川西北浅丘山区的信风, 温柔而又多情。它可以把午后阳光的温度吹散一半。丘陵山区的信风往往温和入骨,它把那些悬挂在枝头的叶片儿吹得悠悠扬扬,就像树枝们在多情地哼着曲儿,舒展着袖子。烈烈的阳光, 那时候恐怕专心去听舒意的曲儿去了,变得像一只温顺的羔羊,多情的羔羊。

杜诗琴出得门来,正迎面拂过信风,顿时满身爽意、酥恬,心里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躁动。她就坐在墙角下边的阶檐上,享受风儿的按摩。这种阳光风浴的滋味儿,太醉人了。杜诗琴完全沉浸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直想闭上眼睛坐着睡一觉。

这时,杜诗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串儿沙沙走动的脚步声。她抬望眼,看见夏鲲用自行车驮着两蛇皮口袋油菜籽走了过来。她家的房子侧边便是穿村而过的那条宽宽的机耕道,那是去村部的必经之路。粮站在村部设置了收购点。

夏鲲上穿红色背心,下着西装短裤,双手按住刹把,周身用力,推着走,黑黝黝的脸色充满血色,上身和大腿敞露出肌肤的白净,肌肉凸现。原来,这丑小子面像虽然难看,衣服里面却格外壮美,满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几步之外,杜诗琴见了,蓦的心跳,她不禁直勾勾的眼光在夏鲲身上荡来荡去。

夏鲲没有在意这一切,和杜诗琴寒喧两句,推着自行车,从她身边走过。杜诗琴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发呆。她瞅着夏鲲渐渐远去的背影, 眼前尽是一些麻麻点点。 仿佛,那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就是一根皮鞭,在一下一下抽打着她的心房,痒痒的,怪难受。

杜诗琴的脸,顿时发烧起来。她迷迷糊糊转身回屋,开始换衣服。她选了一条洁白透肉的裙子,低胸短袖的弹力衫穿上,整个身子,顿时圆圆滚滚,线条尽显。她在镜子里面照看自己一阵子, 开始用画笔画眉毛,开始涂口红。她知道,尽管早上起床都已经做过这些了, 但此时她觉得那已经不鲜了。最后,她用双手在自己高高隆起、半裸的奶盘子上面揉摸一阵子,让圆领里面那两坨泡泡肉,稳稳实实地往中间挤了挤,觉得位置不错了,挺得好看多了,这才抬腿走出房来。

杜诗琴往远处望,一片宽宽的田坝,生长着一块块碧绿绿的秧苗,飘带一样的柳叶河,从坝中流过,柔柔亮亮,还有那低飞的燕子,淡淡的紫烟……再往前看,是一个山嘴。 山嘴那边就是村部。 杜诗琴想: 夏鲲!夏鲲这个臭小子,他就在那边,他一会儿就要从山嘴那边过来了……

杜诗琴脸上一股烫,完全服了自己:夏鲲,臭小子,妈妈的,老娘要了你……哈哈……

却说不大工夫,夏鲲卖完油菜籽,骑车回家,他远远看见杜诗琴蹲在路边。走近了,他又看见她啃着雪梨。夏鲲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液,却听见杜诗琴说:哟哟,夏鲲兄弟呀,看你热的哦,下车吧,歇歇汗?

的确热,夏鲲用过体力,此时正满头大汗。他看见杜诗琴啃梨子的样子,干燥的喉咙里突发奇痒,咽下一口唾液的同时,一双眼睛不知怎么了,竟瞧在杜诗琴白花花的胸上,移不开,手一软,差点儿从自行车上面摔下来。

杜诗琴见此,心里甜蜜蜜的,她分明看见了自己的魔力, 便娇滴滴说: 哟, 兄弟,你累啊,下来吧,在姐这里歇会儿,怎么样?

夏鲲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忙收敛眼神,不好意思地说:姐,没事没事……

杜诗琴忙从地上站起来:夏鲲兄弟,停住吧,姐去给你削个梨子,解解渴,再回家,行不?杜诗琴这番话,此时正在夏鲲心里发着酵:那——就谢了,诗琴姐姐!

好一声“诗琴姐姐”,这让杜诗琴心跳肉麻。她不住暗暗说:这个臭小子哦,天,喊姐姐喊得好乖哦,差点就让老娘晕倒了!

话说梨子是秋季水果,这是夏季,夏鲲家没有,好些人家也没有。因为一般人家买不起, 或者说没有那个消费的必要。 因此,这种东西, 一般是在有钱人家才买来消费,或者说是玩格的。 杜诗琴要给夏鲲吃梨子,那是他心里非常荣幸和喜欢的事情。他知道杜诗琴在柳叶河是什么角色。今天能够吃上柳叶河出名的富姐给的梨子,夏鲲真是有点心花怒放了。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交上了好运。夏鲲停好自行车,在杜诗琴阶檐上刚刚坐下来,就看见杜诗琴拿出来一个特大的苍溪雪梨,热渴和心欢竟让他慌忙伸出了手。

杜诗琴却不给,笑嘻嘻说:哎呀呀——慌什么嘛, 看看你那手嘛, 好脏! 别动哈,姐削好,喂你哈!夏鲲嘿嘿嘿笑,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搔头,心里却蜜蜜甜。

杜诗琴在夏鲲身边坐下去,一股香味儿扑鼻而来。夏鲲都有些晕了,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女人味儿。

杜诗琴边削梨边问话:夏鲲兄弟,最近搓麻没有?杜诗琴其实已经在计划着晚上的事情了。 她想通过某种活动, 让夏鲲就范,成为她的小情人。而此时的夏鲲,全然是被蒙在鼓里的。

夏鲲答:姐姐,今天才卖了油菜籽,身上才有点钱哦。

杜诗琴说:嘻嘻,那,今晚上来姐姐家,玩几圈,怎么样?

夏鲲说:姐姐啊,我怎么敢和你比哦?

杜诗琴说: 鲲弟啊, 人, 要有自信噻,和谁搓不是搓呢?是不是?嘻嘻,姐已经联系了两个人,三缺一呢……说着往夏鲲口里喂进一块梨子。接着说:来嘛,兄弟,没得关系,啊……

夏鲲嚼着梨子,一下子爽甜到五脏六腑,只觉得周身一下子轻飘飘的, 忙说: 姐姐,那好嘛,有你,我不怕!

杜诗琴听了,笑得灿灿烂烂:嗯,好乖哦。那,就这么定了?

夏鲲不住点头:嗯,好的,姐姐!

一夜战事,杜诗琴始终欠着夏鲲一家的钱不开,声称面额大,夏鲲找不开。这让夏鲲心绪低落,牌技差池,连连失利,输现钱,赢欠账,直至他周身冒汗,把油菜籽款输光,战斗在那两个男人的骂声中结束。那两个男人抱怨杜诗琴:一个大富姐,搓5 元的麻将也欠账,太没意思,操得不地道。一边抓起钞票往兜里塞, 一边揎了麻将站起来要走。这就苦了夏鲲。他是赢得输不得的主儿。输了,就没了种庄稼和生活的资本,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马着脸想俩小子鬼精,赢了就走,我这输局就不是死猫的眼睛——定了?我的钱啊!我的几百元血汗钱啊!

杜诗琴不声不响,只管收拾麻将摊,任凭那两个男人骂骂咧咧说自己的不是。夏鲲却大喝一声:慢!慢字刚从口里出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跨出半步,站在那两个男人前面,说:唉,哥们儿,上场前没有规定时间。常言说,输家不开口,赢家不提走。你们这是……这、这这怕不够义气哦!

那两个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赢了钱,心里正美着呢, 不成想半道上杀出个张飞来,多扫兴?便立马翻脸,挽着袖子说:啥子? 你也配讲义气? 你他妈搓过几回麻将?想操大哥是不是?说着抡起拳头,在夏鲲眼前晃:哼,听老子教你一句——愿赌服输!

夏鲲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那两个男人气呼呼走掉,还甩过一句话:今天晚上,要不是在富姐家,老子不打死你娃娃才怪!

夏鲲彻底凉了,无精打采坐回去。杜诗琴已经把麻将抱过一边。

夏鲲看了看杜诗琴,陡地一股怨气:诗琴姐姐,都是你……

杜诗琴看一眼夏鲲,笑了。她说:兄弟啊,你怪姐没用,难道你就不想赢?

夏鲲说:那你说说,你那么有钱,为什么欠着不开? 弄得我是输了现钱赢着欠账。你为什么找来这么两个王八蛋啊?

杜诗琴说:哎呀呀,兄弟啊,你不要冤枉姐啊。

夏鲲说:冤枉你?

杜诗琴说:哎呀——不要生气啦,姐欠你的, 今晚一定给您, 好不好? 可你知道,姐为什么欠着吗?

夏鲲看着杜诗琴,没有作声。他没有打过几回麻将,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杜诗琴说:只有你这种嫩猪猪,只管看手里的牌,却不知人家在搞什么鬼。

夏鲲说:难道,我们上了当不成?

杜诗琴说:兄弟,战斗已经结束了,说什么也没用了。真的,看起来你不认输还真的不行,你确实太嫩啰。

夏鲲说:姐,我嫩,那你为什么不当场揭穿他们?

杜诗琴淡淡一笑: 哈哈, 你也看见了,他们有多凶?姐一个女人,敢吗?

夏鲲说:他妈的,这两个狗日的,跟抢人差不多了。过两年,老子成人了,一定要出了这口窝囊气!

杜诗琴说: 哈哈, 兄弟, 别怪姐多嘴,像你现在这个样子,别想着报仇。你还得练,还得输。这就叫拿钱买经验和教训。

夏鲲说:我不怕输,可像这样输得不明不白……哎,姐,你怎么找来他们的?

杜诗琴说: 兄弟, 你三番五次这么问,好像是姐想你的钱钱,是不是?

夏鲲说:哎,姐,不是……

杜诗琴说:哼,再这样跟姐说话,姐会生气的。

夏鲲说:姐,那,我的……我的钱怎么办?我明天上街买肥料要用,再说,我妈知道我身上的钱……

杜诗琴说:说那么难听干啥?兄弟,不就是几个钱吗?

夏鲲说: 姐, 你说的轻巧, 捡根灯草。我哪能和你比,是不是?你不在乎,我在乎啊。

杜诗琴说: 哎呀, 没出息的, 姐问你,你要老实答,你一共输了多少嘛,姐统统给你就是。

夏鲲说:姐,你把欠我的一百多块给我,我就很感谢你了。

杜诗琴不觉淡淡一笑,说:兄弟,你等着哈,姐这就进屋给你拿钱钱哈。

此时正是后半夜, 天上的月亮不见了。柳叶河在一片蛙声中静静流淌。

杜诗琴开始了她的计划。她走到内屋门上,停停,笑笑,脸上有种潮红。她进去后并不关门。外面,夏鲲翘着二郎腿,手伸进兜里摸烟。 屋里, 杜诗琴并没有拿什么钱,而是站在穿衣镜前面,看着自己那张脸,有几分得意。她今晚找来夏鲲搓麻将是假,最后留下他过夜才是真。 所以她一直不开钱,就是为了让夏鲲几下子把钱输光,然后的事情就会顺理成章。却没想到,夏鲲兜里那几个钱,居然折腾到后半夜。她知道只有夏鲲输光了,两家欠账,战斗无意思,自然解散,而输光了钱的夏鲲没有了生活的本钱,很害怕回去被母亲发觉而出事情, 心里不好受,便会留下来讨要她欠他的钱的。

杜诗琴的算计是正确的,夏鲲此时坐在外面,眉头紧锁,抽着闷烟,就证明他没有钱了,是十分苦恼的了。杜诗琴此时心里舒快极了,她走到床边,开始宽衣,不时往敞着的门上瞅,眼里充满了兴奋与渴望。她不管外面的人在干什么,她脱光了衣裤,躺上床。屋里,顿时一团白花花的玉光。她料想夏鲲已然进了套子,只要你夏鲲看见我一丝不挂, 你就跑不掉了。 因为, 孤男寡女的,你夏鲲半夜三更在一个女人屋里干什么呢?是不是?你说得清楚吗?是不是?杜诗琴就仰躺在床上,顺手拿过一本杂志,翻翻,眼光停留在占据了整版的敞着健胸的男明星身上。

外面,夏鲲表情木讷。他还在想:妈的,早知道输得这么惨, 老子根本就不该来赌。还真他妈应验了一句话: 输钱就为赢钱起!下午,杜诗琴邀约,一呢,被她的美貌和梨子所迷惑;二呢,自己确实想着钱滚钱……这样想着,夏鲲不觉上来一股冷气:我这钱来得可不容易,半年光景啊,就那么点点收入,还要靠它生产、生活。再说,当妈的还不知道。讨不回欠账,明早起床,妈说夏鲲啊,昨天卖菜籽的钱,拿出来吧,我们上街买种子、肥料去……真是这样的话,岂不原形毕露了?自己生生气不要紧,几十岁的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夏鲲大大吸进几口烟,盯了盯敞开着的内屋,想:诗琴姐姐在干什么呢?也该出来了吧?

杜诗琴正等待夏鲲进去呢。她进去有意不关门,就想到一招:你夏鲲等不及了,保管进来,到那个时候啊……哈哈,嘻嘻!

夏鲲点燃第二支烟。 内屋外屋静悄悄。房后山坡上,夜虫们的叫声此起彼伏,格外清脆入耳。

杜诗琴把明星小生像放在双乳间,双手按在上面,闭着眼,脸上无比甜。

夏鲲抬望眼。他忽然看见墙壁上全贴着男人照。明星啊,拳王啊,他们或虎虎生威,或文静作秀,十分诱人。夏鲲不禁肉皮一股麻, 眼前流动小星星: 我的妈妈啊——这、这这……诗琴姐姐怎么尽喜欢男明星呢?

杜诗琴此时感觉外面没有反应,便睁开眼,抬头往外瞅。

夏鲲还是童身,但已对男女之事有了懵懵懂懂的知觉。当他看见那些男人照片的时候,知道了这是为什么。杜诗琴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女人, 没有男人在身边, 肯定寂寞。夏鲲一下子感觉到今天晚上这个时候的气氛不对。此时,这屋子太静了,静得神秘,静得可怕。他不觉有了毛毛汗,周身有点发颤,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诗琴姐姐!

他这一声叫喊,让杜诗琴在床上好像被什么抽了一下,她赶忙咬着嘴唇暗暗说:哈哈,夏鲲啊,你这个小东西,瓜呆呆的。你等不住了, 终于等不住了? 却故意不回应。外面接着传来话:姐啊,你怎么了?你出来呀?夜很深了哦!

夏鲲在外面急,杜诗琴在里面得意,她抿嘴笑。

夏鲲猛抽烟,浓浓的烟雾几乎包住了他的头。 他抬头吹了一口烟灰, 又叫: 姐啊——我拿钱啊!

里面终于有了回应,却是慢条斯理,雅雅柔柔:哎——夏鲲兄弟啊,你就只知道叫人吗?你不进来拿吗?姐累了,不想动啊。

输了钱收欠账天经地义,再说,没了钱从明天开始,日子就不好过了。夏鲲顾不得许多,站起来就往内屋去。同时他想:我不进来拿,你杜诗琴要是整晚不出来,我岂不要等到天亮不成?夏鲲几步跨进内屋,却在门口猛然驻足了。 他看见了杜诗琴的裸身。他顿时眼前一片麻,周身颤抖起来,迅速伸手遮眼,那手却不听话,抬不起来。杜诗琴却高兴无比,一双脚往床下放,一边说:兄弟,你——咋啦,你过来啊!

夏鲲却动不得,杜诗琴那对闪荡荡的奶盘子和肚脐下那片黑漆漆的三角地,使他发软。这年头,女人的身子倒是见过不少,影视里,报刊上,尽在露。夏鲲也曾被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们勾引得眼花缭乱, 难以入眠, 甚至还在梦中和她们如胶似漆过。 然而,那都是虚的,害人的,难以启齿的。此时,夏鲲才真正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那毫无遮掩的身体。他的兴奋来得很突然也去的突然, 好像是一颗嫩菜苗遭到了一瓢开水,以至于两眼发黑,骨头散架。

杜诗琴却忸怩着白花花的身子逼过来了。

忽然,夏鲲说:姐,等一下。

杜诗琴说:咋了?

夏鲲说:姐,我干,可是,我的钱钱呢?

杜诗琴说:哎呀,我给你一千。

夏鲲说:过会你不给怎么办?

杜诗琴说:那,姐现在就给你。

屋里的电灯又亮了。杜诗琴下床来,从衣柜里拿出一千元,递给了夏鲲。

夏鲲一把抓过钱, 跳下床, 提起衣裤,跑了。只听身后杜诗琴在歇斯底里叫:夏鲲啊——你没良心,你要短命,你要遭天火烧……

夏鲲听见,杜诗琴在嚎啕大哭。

夏鲲和杜诗琴的事情并没有完, 后来,杜诗琴硬是把夏鲲缠到了手。很简单,钱她可以不追究,但夏鲲要是不从她,她就要告他半夜入门抢劫。夏鲲当然害怕这个。后来他就用着杜诗琴的钱,成了柳村有名的二球加嫖客,专门找守留女睡觉,说什么这是在为这些家庭排忧解难。最后,他淫邪到强奸了一名不到10 岁的守留女,东窗事发,被判了重刑。而杜诗琴呢,被男人彻底甩了,当然也就断了经济来源,杜诗琴又由富姐变成穷人。无奈之下,她也出门去了。只是,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

那年,我回柳村和菜麻子就摆了这些条,呵呵,摆条,在柳村也叫吹壳子。记得当时我看时间不早了, 我得走了。 我出门在外,并不容易。摆条,倒是过瘾,但,也耽误事儿。我家乡柳村的人和事,很多,很难讲完。只是,我想,我下次回来,菜麻子还在不在呢?他老了,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他可是柳村的壳子客啊。我不知道柳村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壳子客?另外,我那次并没有达到目的——菜麻子的风流韵事并没有套出来,哈哈。但,我得走了,事不由人。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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