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镀金鸟笼

2015-11-22王方晨

文艺论坛 2015年13期
关键词:总院分院鸟笼

○王方晨

镀金鸟笼

○王方晨

有关阎己人教授如何陷害山希吾教授的情况,世人知之甚少,但你只要了解阎己人在自己外侄身上,到底寄予了怎样的厚望,就不会觉得奇怪。

尽管阎己人是个退休的老妇女,可她那略显花白的头发依旧浓密,从她坚强的头脑上松散地下垂着,活像戴着一顶进口的德国钢盔。此妇专于鸟笼研究设计,大半生心无旁骛,三十岁左右与一大力士结婚,却只过了一周的夫妻生活。不是大力士被人从洞房拉出去毙了,而是更为悲惨。一周后大力士莫名其妙失踪,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悬案。

在她对人世险恶尚无足够认识之前,跟她唯一的闺中密友回忆这个倒霉鬼,她总会忧伤地来上这么一句,“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但她终归没有说出来,一周的夫妻生活,其实只同房过三次。

她拒绝每天一次,或每天两次三次同房。那倒不是怕疼,而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怎么看重性爱。她之所以如此晚嫁,并非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只是她觉得一个“有追求”的年轻人,怎么着也得在结婚之前“干出点儿样子来”,“早婚早育”不过是一个人“没出息”的表现。这样的观点,以后曾多次被她不厌其烦地灌输给外侄晓迪。

大力士失踪的前一天,第二次同房刚刚收场,她就从床上爬下来,像条湿漉漉的泥鳅,随手披了件衣服去了书房。大力士好奇之极,裸着跟过去问她:

“你她妈在干什么呀?”

她头也不回地说:

“设计鸟笼。”

大力士嘴里嘟嘟囔囔:

“深更半夜你她妈弄个笼子干什么呀?”

“盛鸟。”她说。

大力士失踪不到一年,当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听到一个顽皮少年在背后谐谑地说道“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她与闺密的友情立时化为风中纸灰。要说此前她还不算怎么沉默寡言,此后她的不苟言笑却是有目共睹。

一周的夫妻生活,尚不足以使她受孕。大力士的失踪让她受到的种种怀疑和盘问,也使她放弃了自己再婚的念头。她恨这个丈夫。受到的怀疑和盘问越多,她越难堪,对这个丈夫也就恨得越深。

在她终于安全无虞地脱身后,她重又毫无牵绊地回到鸟笼研究的事业上来。成果不断积累,岁月流逝不息,但她那不幸破损的身体,却在悄悄复原。等到外侄晓迪出生,她已经浑身上下密不透风,“紧绷绷的”,活像铁板。她几乎是在以一个处女的感情看待这个新鲜的小生命。她惊奇地发现,在他吸吮着母亲的乳房时,就显示出了在鸟笼设计方面的天赋。一只小手蜷成了微型鸟笼,同时另一只手蜷成了小鸟。惟妙惟肖,形神兼备,足可以分辨出更细小的鸟嘴、笼门和销扣。这简直使她陡生一股冲动,恨不得一把将婴儿从他母亲怀中攫夺过来。

不过是刚刚断奶,阎己人就把晓迪抱到自己家里,亲自抚育。晓迪对阎己人的称呼,虽是大姨,实际意义已远远超出大姨。两三年前,看大姨已至凄凉晚境,不知不觉就完全改口为“妈妈”了。这样,阎己人一直视晓迪为己出,最终如同有了一个自己的儿子。紧绷绷了大半生的身体,该有的大小窟窿眼儿,一个都不少,完全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而非原装老处女。

让阎己人坚定认为晓迪将成为新世纪鸟笼大师的,是这么一件事。从幼儿园回来的晓迪,趴在阎己人的工作台边上,眼望一只还未完工的鸟笼,沉思着说道:

“大姨,我也要做一只鸟笼,要能让鸟装进去,又能像还在笼子外面。”

阎己人听到了。“再说一遍!”像吼一样。

孩子吓住了。

“你再说一遍!”

阎己人猛地抱住孩子,不分脑袋面孔,一阵狂啃。

基本按照阎己人的意愿,外侄晓迪顺利考入本地的工艺美校,并以优异成绩毕业。接下来,阎己人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尝试将晓迪安排进自己付出了大半辈子美好时光的单位:鸟笼研究设计分院。

在分院,阎己人德高望重,以“子承父业”的推理,估计进分院不会有太大难度。阎己人首先向分院院长乔鉴寿说明,“晓迪就是我的亲身骨肉”。没想到阎己人的“合理”要求遭到了断然拒绝。乔鉴寿院长上任刚过半年,坚决不允许分院“不管专业水平如何”“随便进人”,她外侄再有才华,也仅仅是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况且分院编制已满,来了也只能是个无足轻重的编外人员。

阎己人不忍委屈了外侄,只得另寻高就。

次年初春,一天晚上,乔鉴寿设宴款待当地几位耆老,把阎己人也叫了去。晚宴上,阎己人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山希吾教授。在鸟笼研究界,山希吾虽然年纪较轻,但也算颇有建树。当时阎己人尚不解怎么请到了外地的山希吾,也便自始至终对他报以矜持的态度。那山希吾想必也知阎己人之大名,对阎己人一口一个“老师”,礼貌有加。宴罢,山希吾搭乘乔鉴寿院长的车,好像去了晶安宾馆。

在阎己人退休前夕,闻说乔鉴寿主张从外地引进人才,所引人才正是这个山希吾。晓迪供职的单位也与鸟笼设计有关,阎己人现已没了将晓迪调进分院的企图,但失落也还是有的。

如果晓迪如愿进了分院,必能够得到老同事关照,而且分院历来的氛围,也十分适合做研究。不像晓迪的单位,不大干正事儿,领导吃吃喝喝,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没个搞业务的样子。但晓迪不这么认为。晓迪明确表示:

“现在就很好了。”

阎己人忧虑重重。“我就怕耽误了你。”她说。

晓迪回答倒干脆:

“干不干得出来,关键还是靠自己。”

晓迪有志气,令人欣慰,但阎己人还是不忘时时对他“扶一把”。年后分院组织全体职工参观第二十五届世界奇鸟博览会。不知鸟,焉知笼?阎己人带上晓迪与人汇合,登上了单位的大巴。落座后,回头发现仅与山希吾相隔一排座位。两人客客气气地点头招呼。

行驶中,山希吾接了一个电话。因车内嘈杂,山希吾放大了声音。电话里的人可能要给山希吾接风,山希吾推辞,说还是自己找机会请他。

参观鸟类博览会回来,阎己人的身体又开始紧绷绷的了。晓迪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温柔地朝她依偎过来,说:

“妈妈呀,天地如此大,谁又能在笼子外面呢?”

阎己人回答:

“乖儿,我也没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阎己人起来就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早饭是晓迪出去买的。为怕晓迪担心,阎己人陪着晓迪吃了一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汁。晓迪按时上班去了,阎己人就又坐在了沙发上,这回不过坐了两三分钟。

阎己人腰板笔直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动手打扮。她把那颗头梳了又梳,直梳得每根头发都那么服帖地披挂在头上。她搽了过去很少使用的护肤品,淡淡描了下眉,涂了近色口红。因为她一辈子专于事业,做这样的事动作也就不是很熟练。她拎起她的小包,就要出门,却又返回身来,在头发上补抹了一点头油。

坐在出租车里,此妇提前电话联系了鸟笼研究总院院长老蒯,告诉老蒯自己“今有要事”,要“当面禀告”,还说“你一定很感兴趣”。

同在鸟笼研究界,阎己人与老蒯相识已久。等不及赶到老蒯的办公室,阎己人就顺手写下一条短信,发了过去。像在台上唱戏一般,那短信劈头就是义正辞严一句怒骂:

“乔鉴寿,你个狗官!”

老蒯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她。但见她怒气冲冲,脸色通红,头发闪亮,根本不像一个老妇女。

“消消气,从头说。”老蒯关上房门,安抚阎己人。

“狗官!千古一狗官!徇私舞弊,硬充内行,嫉贤妒能,排斥异己。”阎己人只顾咬牙切齿地说着,像数豆子,“大狗官!千古大狗官!”

老蒯不由沉了沉脸。“老同志了,”老蒯语重心长地说,“与领导有矛盾很正常,但辱骂就不对了,特别是辱骂一个刚刚退居二线的老领导。”

“你看看他弄进来的都是什么人?”阎己人说,“山希吾到底设计过什么垃圾?也让他一手遮天给安插进来。真正有能力有前途,但亟需扶助的,却一个个被狠心拒之门外。分院呀,毁在这狗官手里。鸟笼产业可是我们的经济支柱。千刀万剐的。出门撞车的。哦,我心疼。他毁的可不光是分院。”

“公正地说,山希吾的研究成果嘛,还是十分突出的。”老蒯打断她。

阎己人松开握住心口的手,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该不知道吧,”向老蒯凑一凑身子,又说,“来了就跟老周掴混上了。哼,你请我我请你。”

老蒯皱了下眉。“话不可乱讲。”老蒯警告她。

“怎么乱讲?我亲耳听到的。”

“你没听错?”老蒯不动声色。

“我俩耳朵都还好使。我为自己的每句话负责。”

老蒯浑然不知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己人姐姐,你已退休了吧。”老蒯嘟囔一句。

“你好心,还不相信,”阎己人越加言之凿凿,“那我可以再提供一个证据。三年前那个春天,政协会才开过,山希吾跑来活动调动,晚饭后住到晶安宾馆,跟姓周的做过一场大大的密谋呢。”

“再过两三年,我也要退休了。”老蒯沉吟道。

阎己人有些急了。

“您瞧!”她说,“人家那时候就开始运作了呢。神不知鬼不觉的。”她的两眼,炯炯有神,烛照着神,也烛照着鬼。“时间,地点,确切无误,他抵赖不得。”

“你怎么知道他住晶安宾馆就是要跟人密谋?”老蒯轻声质疑,“他不去宾馆住,难道让他在大街上流浪一夜不成?但是,很好。嗯,很好。”他不停地兀自点着头。

“我担保……”

“我敢说,如果乔鉴寿都不是正人君子,那么,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什么正人君子了。”老蒯厉言正色,似见阎己人又要动嘴,就轻轻摆下手。“有个常识告诉你,老同志,人才引进,都是要经过严格审核的,院长一个人说了不算。”说着,辞色温和起来。“好了,我还有个小会儿,就不留你了。喏,这有个鸟笼,别人送的,你拿回去研究研究,比你外侄的如何。”

老蒯与同事老周的恩怨,人所共知,却又说不清道不白,也就不说罢,但山希吾的行踪却有据可查。那日宴罢,山希吾未到晶安宾馆就要求下车,走进总院附近一家寒酸的小旅馆,在一间阴暗狭窄的地下室将就住了一夜,根本无从与老周在阎己人所谓的晶安宾馆碰头“密谋”。而且,山希吾也遭到了与阎己人一样的拒绝。相同的理由之一:单位超编。在乔鉴寿出任分院院长之初调入的最后一人,其父动用了与市委书记的私人关系,跟政工干部出身的乔鉴寿丝毫不相干。只是考虑到山希吾随身携来的一批鸟笼作品,乔鉴寿的口风才略有松动:等待机会。晚宴上山希吾表面若无其事,掩盖的却是内心凄凉。山希吾断然没有能力结识当地位高权重的市委书记。

阎己人回到家里,心中的魔鬼早已消失。一个轻柔的旋律,在她脑海中莫名其妙地飘荡。

天上飞来金丝鸟。天上飞来金丝鸟。天上飞来金丝鸟……她提着老蒯送她的鸟笼,脚步欢快,像在随风舞蹈。她旋转着似的,走进工作室。

“妈妈,这将是你做得最好的鸟笼!”晓迪不禁大声赞叹,而那鸟笼在阎己人手上还仅仅是一个简单框架。

阎己人笑而不语。

两个月后,山希吾教授的作品在总院申报同荣大东亚鸟笼筹备展遇阻。消息传到阎己人耳中,阎己人好像想不到会与自己有关。她潜心创作着自己的旷世杰作,每天都在头上插满了竹签或金属丝,就连晓迪也别想把她叫到楼下。晓迪倒不怎么担心她的健康,因为她精神极为饱满,从背后看去,绝对不会让人想到这是一位行将衰朽的老妇。就像装在那副体积有限的皮囊里的,其实是一位活力四射的壮年男子,甚至就是她的大力士丈夫。

八月,总院举办鸟笼创新研讨大会,与会者人人避谈山希吾。万不得已提到他的名字,也是尽量将位次后移。创新成果评奖,总院内部的几个评委基本上对其作品不发一言。

十月底,三年一届的吉鸟工艺成就政府大奖依旧由分院承办,阎己人报送了晓迪的九天回风聚顶鸟笼。评审前夕,分院确定了评委名单,阎己人发现山希吾赫然在列,不由心头一凉。她随即打通了一位来自总院的评委电话:

“乔鉴寿,你个狗官!”

评审之日,众推山希吾第一个发表评论。

看似无意,山希吾向众透露九天回风聚顶鸟笼作者为本院老专家阎己人之外侄,极赞其果然不俗。

九天回风聚顶鸟笼力拔头筹。

此妇获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鸟笼设计新秀朱晓迪崭露头角,阎己人却觉得自己老了。一步也不想走,好像也走不动了。坐在沙发上,悄无声息。晓迪进来时,还以为她睡着了。正要给她披上一件衣服,她却动一动,说:

“晓迪,记得过去说的话么?”

晓迪纳闷。过去说的话,那可是太多了。

“你要做一只鸟笼,鸟装进去,却又像在笼子外面。”阎己人提醒他。

晓迪摇摇头,说:

“不记得了。”

阎己人没有显出失望。“那也怪不得你,”她说,“你太小了,刚上幼儿园。”

晓迪笑笑。“我说呢。”他说,“肯定是我瞎说。”

“你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鸟笼大师。”阎己人神色郑重。“你已经走在了成功的路上。将来的鸟笼界,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晓迪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们在腐朽,在走向坟墓,而你们在不断壮大,前途越来越光明。”阎己人说,“任何阻止年轻人成长的行为都是愚蠢的,不明智的。”

“妈妈,”晓迪眼睛一热,止不住心底的激动,上前握住阎己人的手,“你已经对我帮助不小了。”

阎己人的神情慢慢缓和下来。“谁让我是你大姨呢?”她含笑道。“扶我上床,乖儿。我得歇一歇。”

经过一整夜的思考,阎己人决定再次面见老蒯。老蒯有会,她在总院的一个办公室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议才结束。

“老阎啊,气色不错嘛。”老蒯随和地说,“小车不倒只管推,你算一个。”

阎己人无奈地笑一笑。

“我是来改正错误的。”阎己人脸色转为沉痛。“我做了与一个老人身份不符的事情。到死我也不得安宁。”

“你有什么错?”老蒯惊问,“老年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的权利早已失去。”阎己人说,“我不能饶恕自己。时光只能让我增加罪过。”

“你言重了,老阎。”

“没有。”阎己人摇头说,“我不该辱骂他人。乔院长在上任的第二个月,就为我组织创作研讨会。因为他没有答应安排我的外侄,我就对他恨之入骨,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凭良心说话,我也诬告了素无往来的山希吾教授。年纪不饶人,我耳朵是有点背。你说得对,山希吾不去宾馆,难道要让他在大街上流浪一夜不成?山希吾也是一个君子……”

老蒯怀疑地看着她。

“我为自己的轻率,向您说声对不起。”阎己人说着,垂下头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老蒯态度审慎。

“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老阎,你这话太没水平了!”老蒯打断她,“我能把什么放在心上?我简直不知道你在叨叨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阎己人嗫嚅着,“是我多心。我回了,老蒯。”

老蒯把她送到门口。

“你该找个老伴。”老蒯关切地说,“凭你的条件,肯定能找个好的。”

阎己人听了,脸上竟腾地泛起一朵红云。她有些羞涩地向老蒯告辞而去。

“再见,老蒯。”

“己人姐姐,再见!”

回家的路上,此妇感到心里好多了,但一到家里,又烦恼起来。九天回风聚顶鸟笼是她瞒着晓迪报送参赛的,参赛表格俱由自己填写,单位公章则是她亲自去晓迪的单位找人盖的,晓迪一无所知。晓迪自认道行不深,不愿拿习作出丑,阎己人才自作主张,将自己的作品冒充晓迪所作。换个孩子,很可能认可这种做法,关键是,晓迪为人认真,不知道肯不肯接受她的解释。

相比为外人山希吾辟谣辩诬,这才是阎己人所面临的一件大事。阎己人先人后己,实在是因为山希吾在评审会上力捧晓迪出乎她所料。山希吾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背后的种种流言出自何处。这竟让阎己人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良心,鲜红饱满依旧,并没有随着齿序增长而衰老变黑。它就摆在那里,轻轻跳动着,带着缕缕热汽儿,像摆在一只干净的托盘上,她虽眼花,也看得到。虽然她还无从判断自己的“翻供”所起的效果,但毕竟是有所作为,可以暂时将此事撂在一边,不然,她不敢相信还有多余的精力面对现实。

左思右想了一天,吃过晚饭,阎己人就试探着问晓迪:

“那个九天回风聚顶鸟笼,你还记得吧。”

“这些天我都在纳闷呢,鸟笼放哪儿了?送厂了吧。”晓迪说。

“乖儿,你听我说。”阎己人鼓鼓勇气,“还没送厂,但我送去评奖……”

“别告诉我没有得奖。那不公正。”晓迪说,“祝贺你,妈妈。那的确是一件非常优秀的作品。”

“这件作品也有你付出的心血。”阎己人说,“特别是上笼圈三段式定位,你提出了很好的意见,而笼扣和托粪板则直接出自你手。”

“妈妈,不要说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晓迪温柔地阻止阎己人。

“我以你的名义报送了作品。”阎己人终于说出口来。“评委会内部传来消息,作品获得一等奖。结果还没公布。”

晓迪愣了愣。

“这个奖是你的。”阎己人说,“它可以让你在鸟笼研究设计领域立足。我希望你不要忘了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比如张露阿姨,李伟冬伯伯,还有你见过一面的山教授。”

晓迪默默地站起来,慢慢走进他的卧室。阎己人担心地看着他,也没听到他的动静,就像他一进卧室就消失了。但不管怎样,阎己人又松了一口气。

夜里,阎己人朦胧听到一阵蚕食桑叶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悄悄下床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小雨般的沙沙声是从晓迪的卧室传来的。显然,晓迪还没有睡。她很惊奇,过去她并没注意到晓迪工作时像是不眠的春蚕。……自己是否也是这样呢?

在轻柔的蚕食的声音中,阎己人渐渐入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面前端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鸟笼。她从未看到过这么精美的作品,简直如同鬼斧神工,那巨大的魔力登时让她一阵窒息。她没有触动它,而是小心避开,赤脚跳下床,向晓迪的卧室跑去。

卧室里空无一人。晓迪的桌子上摆放着制作鸟笼的用具,蔑刀、刮刀、雕刀、手钻、锯、拉丝板等,还有竹、木和金属材质的制作材料。

“晓迪。”阎己人叫道。“晓迪。”

无人应声。

“你知道不知道,晓迪,”阎己人自言自语,“你就是真正的鸟笼设计大师。”

这天早上,阎己人没有等到晓迪从外面回来。她再次擅自决定将鸟笼送厂。

“阎老,怎么劳烦您亲自前来呢?”厂方负责人热情地说,“您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阎己人当众展示了晓迪的作品。现场鸦雀无声。

半晌,负责人才缓过神来,问:

“它叫什么名?”

阎己人想了想:

“无名。”

“无名?”

“道法自然,形意无名……”

“好!”

阎己人转身往外走。

负责人紧紧跟上,在她耳边说:

“五十万束脩稍候亲奉府上。”

阎己人坐上厂方的车子回家。行至她家附近的银座超市,她忽然吩咐司机:

“去总院!”

阎己人直接推开老蒯办公室的门。

“我又来了,老蒯。”她说。

老蒯正与人谈事,一见阎己人进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外面稍等。”老蒯说着,要拿电话叫人过来接待阎己人,阎己人却坐下来。

“不。”她说。

与老蒯谈事的人见状,忙告辞。老蒯把他送出门去,转过身来,诚恳地对阎己人说:

“老阎,你年纪不小了,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这么跑来跑去地折腾,怕你吃不消。”

“我吃得消。”阎己人说。

老蒯显然在克制着自己。“有何贵干,说吧。”老蒯也坐下来。

“我诬告了别人。”阎己人神态庄重。“我给别人制造了麻烦。”

“不要总放在心上嘛。”老蒯声音很低地安慰她。“想开些。”

“你要答应我,”阎己人眼睛直视着老蒯,“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中了什么魔!”老蒯止不住发火了,“这么颠三倒四,到底想干什么?”

“我没中什么魔。”阎己人镇定如常地说,“虽然我不过是一个卑劣小人,一个浑身酸臭的老寡妇,但我到底还心存善念。就是这一点点的善,让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过头脑一热,一切就都无可挽回。”

老蒯背转身子,看着窗外。“如果不是因为你是鸟笼研究界的老同志,我这就请你出去。”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快把话说完,自己走吧。”

“我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跟山希吾教授为难,有意边缘化山教授和他的朋友,”阎己人说,“为了鸟笼研究事业,为了自己的良心,积德行善,秉持公正,更不要封杀他。”

“你多虑了,老阎。”老蒯慢慢说,“没人跟他为难,更没人能够封杀他。我没这个本事。我只是个对鸟笼专业略知一二的行政领导,三年后退休,连他的小脚趾都不如。你能想象我蒯志辉能够封杀李白杜甫,封杀阿基米德?我连你也封杀不了,更不要说还在发展壮大、并有可能成为鸟笼研究界阿基米德的山希吾。封杀、边缘化山希吾的行为,也只能为世人落下笑柄。我能封杀、边缘化的,只能是我自己。将来有一天,如果别人不能饶恕我的得罪,我会连房门都不敢出。那时候,己人姐姐,不要像别人一样,把我看成了蚂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阎己人不知不觉沉默下来。

老蒯说完,一动也没动,好像再也不会转过脸来。半天过去,才听阎己人轻声说:

“我信不过你。”

老蒯肩头微微一颤。

“我是因为信不过你才又赶来的。”阎己人的声音大了一些。“你必须给我发誓……”

“看来,你不会善罢干休。”老蒯叹道,显得极为苦恼,“难道那些随风倒的人对山希吾所做的一切,也都怨在我头上吗?”

“你要发誓,不要为难山希吾!”

“快离开。”老蒯头也不回,“快离开我这里。”

“你发誓。”

“快离开!”

“我是一个女人。”阎己人说。

老蒯腾地站起来。他的眼睛发红。“没人不知道你是女人。”他说,口气里掠过一丝嘲讽,“你是个老女人。”

“我结过婚!”阎己人也站了起来,目光咄咄逼人。“虽然我结过婚,但我只跟我男人睡过三次!三十年过后,我基本上还是个处女。”

“哦,你说得出口!”

“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怎么样利用女人。”阎己人扭脖子就叫,“来人!”

“你她妈做什么美梦!”老蒯猛地向她冲过去。

“来人!”

老蒯又猛地在她面前收住脚步。

“你发誓!”阎己人紧紧盯着他。

老蒯突然快步走向房门,阎己人随即追上去阻拦。

“来人!”

房门应声而开。

“出去!”老蒯站在门边,压低声音说。

阎己人停了停,走出门去。

“我不会放过你。”此妇小声说,“告诉你,一个小时之前,我外侄的形意无名刚刚卖出五十万。我外侄名叫朱晓迪,记着。”说完,向老蒯莞尔一笑,脚步轻快地去了。

这天,见过老蒯,阎己人又直接去城东的分院找了现任院长,因为他是本届吉鸟工艺成就政府奖的评委会主任。傍晚,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心情却是亢奋的。

“拿酒来。”阎己人哈哈笑着连声叫,一声比一声高。“拿酒来!拿酒来!”她听到自己在纵情高唱:

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这样欢乐的时刻虽然美好,

但诚挚的爱情更宝贵。

当前幸福莫错过,

大家为爱情干杯。

青春好像一只小鸟,

飞去不再飞回……

一扭头,看见了站在卧室门口满脸惊异的晓迪。原来晓迪在家。她哈哈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晓迪,今天下午,”她说,“我已经正式要求评委会取消九天回风聚顶的获奖资格。”

晓迪嘴唇翕动着,半天才说出来:

“妈妈,这的确值得庆贺……”

“你放心,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唯一的理由,作品有重大缺陷。”阎己人颇为得意地补充一句,“只有作者自己,才能指出缺陷在哪里。另外……”说着,有意卖了一下关子。

晓迪觉察到了,期待地看着她。

“你的鸟笼送厂了。”阎己人说。“他们已经收下了你的作品。”

“这就收下了?”晓迪不敢相信。

阎己人重重点头。

晚上十点来钟,阎己人躺在床上休息,一个电话打来。

“己人姐姐,”电话里的声音异常轻柔,“能不能出来坐坐?我请你。”

阎己人快速判断了一下。“天晚了。”她拒绝道。

“天晚我不怕,你还怕什么?”老蒯说,“就去晶安宾馆的咖啡厅,离你家也不远。”

阎己人到时,老蒯已在咖啡厅等着了。光线昏暗,勉强能看到他的影子。空气里的音乐若有若无,似真似幻。

“一杯极品伯朗就五百元,”老蒯说,“不知山希吾舍不舍得喝,反正花自己的钱我不舍得。我坦白,这是为了陪你,我咬牙要了一百元一杯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阎己人不动声色地听着。

“忘了他吧。”老蒯说,“忘掉山希吾。你什么也没对我说过。相信这个晶安宾馆,跟山希吾没有一点关系。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如果你不想说话,那就只管静静坐着,一心享受这美好的夜色。嘘,多么简单的时光。多么宁静,优雅,纯洁,友爱。我们渴望这样的生活,不是吗?”

“别兜圈子了。”阎己人冷冷地说。

老蒯脸上流露出被人误解的痛苦。“你以为我是一个内心狂躁的疯子?”他一下一下地摇着头,“你不相信我。你说过的。”

“对不起,我要走了。”

“己人姐姐,你稍等。”老蒯忙说,“我只是想知道,山希吾是怎样改变了你?不过一夜之间,使你变化如此之大。我不能通过任何人来调查,因为我知道,只要传出去,就会是一桩丑闻,而将载入鸟笼史。我不能想象自己在历史上,会以这么一个极不光彩的形象出现。”

“我跟山希吾没有任何关系。”阎己人神情坦荡地说,“不过是偶尔跟他见过一次面,更不曾给他打电话。”

“那么……”

“他被人黑,很可能还蒙在鼓里。”阎己人说着,心头猛一疼。“我要走了。”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突然袭来的虚弱,使她摇摇欲坠。她没能马上站起来。

“你怎么啦?”老蒯不禁有些害怕。他回头望了一眼吧台。“你不要紧吧。”

阎己人竭力站着。

“我们放弃了吉鸟奖,”她说,“你也就不要再惦记了。”

阎己人向门口走去,老蒯浑然不知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老阎,”他说,“你要觉得自己对不起山希吾,你可以当面向他赔罪。”

阎己人停下了,站在那里,没有回头。“可是,可是……”阎己人说,“我没有勇气。我也像您一样,认为这是一桩丑闻。我不想传出去。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是多么丑恶。”

老蒯的脸色越来越沉。“就为你这几句话,”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杯子,“我把你的咖啡喝了!”一仰脖,一饮而尽。

把杯子放下,阎己人已经飘然不见。

不过是在两天后,阎己人就又去了总院。这回没有碰到老蒯,总院办公室的人告诉她,老蒯去外地开会了,还好心问她有什么事,看能不能代老蒯解决。她没怀疑人家骗她。再见到老蒯的时候,老蒯主动致歉,说这次会议是临时确定,又不允许请假。给她倒了一杯水,却没了话。她对他看看,竟也想不出说什么。尴尬持续了一小会儿,只见她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把材料,做起鸟笼来。老蒯见状,也就只管做自己的事。有人进来找领导,看两人各自做自己的,不免觉得情形很怪,老蒯就说,你说吧,她在研究鸟笼。竟然也没有妨碍工作。她离开时,把只有一点样儿的鸟笼放在老蒯办公室,没有告辞。

阎己人主意已定,但没主动说出来。老蒯终于忍不住,在下一次她来时问她:

“老阎,你有什么打算?”

阎己人看着手里的活计,这才坦白回答:

“我要等到你一钱不值。”

老蒯听着很别扭。“我就是退了休也不是一钱不值。”他说,“我编得不好,也能编俩仨鸟笼。”

阎己人举起一根竹签,看着。

“你的鸟笼,速朽。”她断言,补充一句,“你也在速朽。”

“你在骂我。”

“我没骂你。你离开这个座位,就一钱不值。”

“我很奇怪自己没有生气。”

“你不会生气,”阎己人意味深长说,“因为,你我是一对‘难兄难弟’。”

老蒯不吭声了。他拿笔在纸上写字,又把笔扔在桌子上。

“本来我们两个可以惺惺相惜,”阎己人说,“可是你不让。”

阎己人又自顾做起鸟笼来。她的头上插满了竹签和金属丝,可以随手拿到。老蒯也重新拿起了笔,却看着电脑发愣。因为他不会打字,尚不能享受这项现代科技文明的便利,只能用笔把电脑上的文字抄下来。

“没用的。”老蒯冷不丁地说。

阎己人沉思着,翘着指头。

“没用的。”老蒯说,“我说‘没用的’你听见了吗?”

阎己人回头望着他,眯着眼,那神情竟然很像少女。

“你到我这里来做这些事没用。”老蒯说,“总院没有为难山希吾,我更没有为难山希吾。山希吾也不会认为总院在为难他。他要认为总院为难他,怎么会一次次地往总院报作品?他的鸟笼就那么不值钱,要一次次送来让人评头论足?”

阎己人怜惜地叹了口气。

“那是在给你忏悔的机会,”她说,“可你一次次错过了。”

阎己人站起来。

“我憋得慌,我得出去。”她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她忘了满头竹签和金属丝,就急急走到了外面。很多人看见她,都慌忙诧异地躲在一边。一时间她很不理解那些人的表情,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跑到街上,背靠一棵落光叶子的悬铃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呼进体内,也好像要把整个世界从体内呼出去。

第二天一早,晓迪刚要出门上班,一个送快递的来了。拆开包装,发现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鸟笼。

鸟笼里放着一张小纸条:

“阎老,对不起,擅自给令甥的作品镀了金,您可收藏到未来。”

阎己人问晓迪:

“明白?”

“明白了,妈妈……”

“鸟在哪里?”

“鸟在笼子里,妈妈。”

“不要叫我妈妈。”此妇燕语莺声。“叫我大姨。”

“大姨!”

“哦,对了。”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200部(篇),共计5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水洼》,长篇纪实文学《天使的声音》,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多部。作品数十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曾获《中国作家》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军旅优秀作品奖、山东省首届齐鲁文学奖、山东省优秀图书奖、山东省第二届青年文学奖等。现供职于《当代小说》编辑部。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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