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罗裙(短篇小说)
2015-11-22付秀莹
○ 付秀莹
一进家门,媳妇就迎上来,赶着问大全吃饭了没有,外头热不热?又是拿湿毛巾,又是沏茶,一面把空调打开了,拿手把那个风扇叶子拨拉来拨拉去。大全嗯嗯啊啊地应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媳妇知道他这是累了,便把茶水端过来,递到他手上。大全冒冒失失喝了一口,不想却被烫了嘴,哎呦一声,一口茶水喷在茶几上。媳妇赶忙拿毛巾过来擦。雪白滚圆的腕子,金手镯磕在红木茶几上,叮当作响,一对赤金耳坠儿,滴溜溜乱颤。大全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腾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粗枝大叶地按了按。媳妇朝他一笑,扭身去厨房里端饭。
大全就慢条斯理地吃饭。媳妇搬了一把小凳子,在一旁坐着,看着他吃。打卤面,一面两吃。西红柿鸡蛋,茄子肉丁,嫩黄瓜破成条,盛在一只豆绿底子勾银边的小碟子里。白生生的大蒜瓣,红通通的辣椒油,旁边还预备着老陈醋。大全最好这一口儿,头也不抬,痛快吃了两大碗。媳妇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又重新沏了茶。大全歪在沙发上,腆着肚子,闲闲地剔着牙,一面摸出手机来看。
屋子里冷气很足。空调机浮浮浮浮地响着,真丝罩子垂下鹅黄的流苏,被吹得苏苏苏苏乱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一字排开,配着宽大的榻,有一点拙,但这拙里面却是十足的气派。大全换了个姿势,把一双脚丫子跷起来,架在茶几上,慌得他媳妇赶忙把那茶杯往旁边挪一挪。又问他看电视不看?大全只顾鼓捣手机,头也不抬,说哪有闲工夫看电视,一天到晚鸡巴忙,脚后跟打屁股蛋子。媳妇赶忙赔笑说,这会儿不是没事么?大全说,没看见我回短信?媳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转身拿了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灰尘。
大全斜了一眼他媳妇,不觉叹了一声。想当年,她也是一个人尖子,出了名的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年,日子越好,她却越来越看不得了。他媳妇今儿个穿了一件绸子衣裳,乱花,一大朵一大朵,花枝缠绕着,红红粉粉里面,绽出一枝一叶的绿,也不知道是月季还是牡丹。隐隐约约的,像是还有凤尾,闹得不可开交。那丝绸一闪一闪的,越发显出了媳妇的胖。大全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啪的一声,把媳妇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拿了一个靠垫塞在他腰后面。大全阖上眼睛,半晌才问,怎么,有事儿?媳妇支支吾吾的,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倒跑到厨房里去了,不多时捧了半个西瓜过来。大全顶恨她这个样子。接过小勺,一口一口地吃瓜。媳妇照例在一旁看着他吃。大全也不理她,只管埋头吃瓜。西瓜不错,又凉又甜,沙瓤瓜,籽儿又少,皮儿又薄。吃了一大半,他媳妇才吞吞吐吐开了口。大全心里骂了一声,听她说。
原来是他媳妇的娘家侄子,今年娶媳妇,人家嫌家里盖的不是楼房,非要在城里买房。大全闭着眼问,要是不买呢?他媳妇说,人家说了,不买就退亲。大全冷笑道,你这个侄子,想媳妇怕是想疯了。他媳妇说,这一拨大的孩子都娶上了,就剩下他一个,我哥能不急?大全说买多大的?媳妇说,说是至少得一百五十平的。大全说,那买下来,加上装修,怎么也得四五十万。他媳妇说,可不是。把我哥愁死了。大全剔了老半天的牙,才说,论理,你亲侄子,这事儿我得管。他媳妇慌忙点头,一口一个是是是。大全又说,可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你哥他们的光景你也清楚,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翻过身?大全说不是我不管,实在是管不过来。这些年,我给过他们多少了?无底洞哪,填不满的黑窟窿。他媳妇听这口气,知道是借不出来了,便哭道,你好狠心啊。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好歹也是我的亲哥,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哥!我哥嫂他们两口子就算愁死,我也不心疼!还有我那亲侄子,打一辈子光棍儿,也碍不着我痒痒!可我那亲娘偏偏还活着,她老人家眼睁睁看着哪!八十多岁的人了,又不糊涂,要是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能忍心?大全知道她又是这一套,干脆闭上眼。他媳妇看他这个样子,知道是凶多吉少,索性就撒起了泼,一心大闹一场。大全看这架势,想来是少不了一场闲气,便起身要走。那媳妇哪里肯放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抱住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了起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手机响了。大全拔腿要去接,无奈被他媳妇抱得紧紧的,哪里能脱身,便发狠道,个臭娘们!就他娘的会撒泼。要是误了我的事儿,看我不弄死你。偏那手机催命似的,响了一遍又一遍,大全急了,一把把媳妇推开,也顾不得裤子被她拽着,露出里面的花裤衩子,一面抓起手机,一面冲他媳妇做个了警告的手势,满脸堆笑地接电话。
哎,张总,张哥,我啊,不好意思,手机刚才不在身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媳妇依然坐在地下,怔怔地看他接电话。大全弯着腰,像是电话里那个人就在对面,满脸的笑容,腮帮子都笑酸了。好不容易挂了电话,额上脸上早已经出了一层热汗。不由骂道,狗日的!他媳妇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再闹,立起来不是,不立起来不是,坐在那里,十分地难堪。大全也不给她个台阶下,一心想着那电话里的事情。
是个大热天。太阳白花花的,把院子晒得滚烫。蝉躲在绿荫里,喳——喳——喳——喳——吵得人心慌。廊檐下摆着一盆发财树,又粗又壮,绿得十分泼辣。院子里的花草们却蔫头耷脑的,像是要盹着了。大全立在廊檐下,一面吸着烟,一面琢磨事儿。狗东西!当面称兄道弟的,竟然背后下刀子!这一回,要是不给这狗日的一点颜色看看,真不知道他大全是不吃素的!正琢磨着,听见屋里还有嘤嘤喋喋的哭声,心里烦乱,顾不得换件衣裳,起身就出来了。
正是晌午。村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也不见个人影儿。不知道谁家的黑狗,在树荫下歇着,吐着红红的舌头,懒洋洋的,见了人,也不抬头看。路过香罗家门口,大全忍不住朝里面看了一眼。高大的门楼,影壁上画着山水,山一重水一重,爬满了嫩绿的丝瓜叶子。影壁挡着,看不见里面。只有一枝美人蕉探出头来,胭脂红的一大朵,开得放肆。大全冲着那美人蕉发了会子呆,又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天,心里骂道,好个毒日头。
麦子已经收完了。麦茬里面,玉米苗子早窜起来,有一尺高了。细细长长的叶子,在风里招展着。偶尔,有青绿的蚂蚱蹦起来,从这个棵子,蹦到那个棵子,又蹦到另一个棵子。一块云彩悠悠飞过来,转眼间却又飞走了。玉米这东西,长得疯,要不了几天,庄稼地就深起来了。
村委会对面,是难看家的小馆子。难看媳妇扎着围裙,正坐在门前的阴凉里择菜。老远见大全过来,慌忙立起来,叫大全哥。大全说,忙着哪,冰啤来一扎。难看媳妇慌着把他往屋里让,一面吩咐儿媳妇上冰啤。大全拣了个座儿坐下,那小媳妇早把啤酒端过来,赶着叫大全伯,又拿过菜单来,叫大全点菜。难看穿着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从里屋出来,笑着训道,你大伯什么没见过?地下跑的,天上飞的,山里的海里的,怕是都吃腻了。点什么点,就来几个家常小菜,喝冰啤,就挺好。那小媳妇红着脸,答应着,赶忙去预备了。这边难看笑道,今儿个大哥你怎么有空儿来我这儿了?你兄弟我得好好陪你喝两杯。大全说,天儿热,正好喝啤酒。难看说可不是,这天儿热的。说着话,见那小媳妇已经把菜摆好了。一个熏猪耳朵,一个手撕鸡,一个盐水花生,一个煮毛豆,难看冲着他媳妇喊道,再添俩热菜。一面说,娘儿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一面端起杯子,跟大全叮当一碰,说来,咱哥俩儿先走一个。只听后厨里刀响案动,不一会儿便传来油锅爆炒的声音,香气夹杂着水汽,渐渐弥漫过来。大全说,怎么样,生意不错啊。难看说,凑合着干呗。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全指望着大哥你来照顾哪。大全说,你少哭穷。我也图个近便不是。又把下巴颏指了指对面的村委会,说光他们就把你喂饱了,当我不知道?难看瞅瞅外面,压低嗓子说,兄弟我也不瞒你,老九建信他们这一帮,还有咱村这几个厂子,尤其是老哥你,买卖做得大,这几年一直顾看着我,兄弟我心里有数。又扬起下巴颏指了指对面,这帮家伙们,是天天有场儿。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不醉不算一回。大全笑道,那你还不高兴?难看举起杯子,也笑道,高兴,怎么不高兴?这帮家伙们,横竖吃的是村里的。不像我哥你,那可是自己掏腰包啊。哪里该深,哪里该浅,兄弟我,心里雪亮。大全见他喝得急,劝他悠着点。那小媳妇来来回回的,又端上两个热菜来。一个红焖肘子,一个溜肥肠。难看骂道,个笨娘儿们!一个劲儿地劝酒劝菜。
正喝着,听见外头他媳妇在招呼人,正待说话,建信一帮人已经进来了。难看赶忙立起来招呼。建信看见大全,笑道,全总也在啊。大全笑骂道,你这大领导,怎么,亲自来吃饭了?建信拉了把椅子在大全身旁坐下,笑嘻嘻地说,全总都亲自来喝酒,我哪里敢不陪着?难看赶忙给那几位让座。那几位也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纷纷坐下,吵吵嚷嚷地点菜要酒。忙得那小媳妇一趟一趟的,脚不沾地。建信见大全两眼直往那小媳妇身上溜,把嘴巴附在他耳朵边,悄声说道,怎么样——看到眼里,别拔不出来了。大全笑骂道,眼馋肚子饱的货!谁都像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建信嘻嘻笑着,把一大杯啤酒一口气干掉。
难看跑前跑后,一会儿劝酒,一会儿劝菜,一会儿呢,又跑到后厨那里,督着他媳妇她们炒菜。喝着喝着,就有几个喝高了。猜拳行令,拍桌子敲板凳,闹成一片。建信是个好酒的,跟大全碰上,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一杯一杯的,说起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一口一个她。大全怎么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故意地不点破。大全心里也有事,多贪了几杯,不觉就醉了。两个人一声一声地,一个叫全总,一个叫领导,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兄弟。脸红脖子粗的,一脑门子的热汗。难看立在一旁,劝不是,不劝也不是。赶紧叫上主食。饺子上来了,却没有人吃。难看眼见着热腾腾的饺子慢慢冷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撤掉。另沏好了茶水,请他们喝茶醒酒。可大家哪里肯。建信早已经喝多了,勾着大全的肩膀,舌头都大了。叫全总,又叫大哥,说大哥你的人,兄弟我得叫一声嫂子。我建信是个鸡巴领导?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知道?我既然叫她一声嫂子——众人见他说得不像,赶忙打岔。可建信哪里肯依。又闹了一阵子酒,建信又掏出手机打电话,嚷嚷着,要去城里唱歌洗脚。被另一个好说歹说拦下了。
从难看酒馆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旁边的超市亮起了灯火。里面人影绰绰,映在落地玻璃窗上,一高一下的。大全一双醉眼,哪里看得分明。一摸衣兜,烟没有了。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买烟。一进门,迎面过来一个人,正好跟他撞个满怀。大全刚要发作,却闻到一股子幽幽细细的香气,定睛一看,竟是望日莲。
望日莲穿一条牛仔短裤,屁股包得紧绷绷的,一双长腿却白花花地露出来,上面是一件窄巴巴的T恤,短得盖不住肚脐眼儿。大全斜着一双醉眼,朝着那细细的小腰儿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刚要说话,那望日莲却开口了。望日莲叫他叔,问他买什么?望日莲小腰细细的,肚脐眼儿却深深的,圆圆的,小酒盅似的,叫人忍不住想吃上一盅。大全把眼睛盯住那小酒盅,并不说话,只把望日莲盯得飞红了脸,恨得一跺脚,嘴里骂道,什么叔啊这是!大全仗着酒盖着脸儿,直凑到她的耳朵边儿上,悄声说道,流氓叔啊。望日莲又羞又气,扭身要走。大全却在后面笑道,我车里有一个耳坠儿,也不知道是谁丢的。望日莲吓得慌忙看看左右,小声求道,叔!好叔!亲叔!一会儿给你短信啊。
日头挂在树梢上,眼看着已经掉下去大半个了。薄薄的烟霭升起来,像是淡淡的蓝色,又像是淡淡的紫色,把村子一重一重地掩映起来。晒了一天的村庄,这个时候才有些凉意了。树木的影子一层一叠的,被烟霭笼着,在暮色中散发出郁郁的湿气。向晚的风吹过来,把身上的汗都轻轻拂去了,皮肤紧绷绷的,像是有无数个小嘴儿吮吸着,痒酥酥的。大全坐在村东的石碾子上,慢慢吸着烟。不知道谁家的狗在咬,一声高一声低,好像是故意在咬给主人听。有小东西一亮一亮的,过来过去,是萤火虫在飞。
大全吸完一支烟,只觉得嘴里又麻又苦,不是滋味,正在兜里找口香糖,香罗的短信进来了。香罗问他在干吗呢。大全知道她这是想他了,便故意地逗她,说跟一个小娘儿们喝酒呢。香罗说,你敢!大全笑了一下,忍不住回道,哪天回来?香罗好半天才答,说不准。大全见她这样,心里又恨又痒,骂了一句小婊子。个小娘儿们,真是反了她了!
怎么说呢,芳村人谁不知道,大全的心头肉,有两个。一个是钱,一个是娘儿们。这个香罗呢,更是大全心尖子上的那一个,颤巍巍地小心供着,一碰就疼,不碰呢,就痒。竟是左右为难了。
大全慢慢吸了一口烟,看着那灰白的烟雾在眼前一点一点升起来,又慢慢散开。说来真是奇怪得很,这么多年了,想起香罗的某个样子,心里还是燥得不行。没出息!算起来,香罗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就一点都不见老?不光是不老,还更加有味儿了。这些年在外面混,他什么没有见过,什么没有经过?怎么竟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一点就着,这样的沉不住气!大全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不过呢,这香罗也真是他娘的好。怎么说,简直就是一个响器,一碰就响。小碰小响,大碰大响。碰粗响粗,碰细响细。响得人越发起性儿。真是好得说不出。又简直是雪堆成的,一碰就化,化成水,化成河,高山上流水,流水上划船,直叫人性命都不顾了。
正胡思乱想,迎面影影绰绰过来一个人,老远就叫他。走近了一看,竟是瓶子媳妇。大全见她穿一条草青裙子,米白小衫,光脚穿凉鞋,十个趾头,却染得紫葡萄一样。头发湿漉漉的,想必是才洗了澡。瓶子媳妇见大全痴痴地看她,扑哧一笑,怎么,不认识了?这媳妇微黑,瘦怯怯的,眉眼之间,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风骚劲儿。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长了钩子,直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论起来,这瓶子媳妇还得叫他一声姑父。大全再眼馋,一向也不敢招惹她。见她这样子,只好说,老了,眼都花了。天刚擦黑,就看不清人啦。瓶子媳妇软声笑道,好个全老板。虎狼一样的人,倒倚老卖老了。大全见她笑得娇媚,心里痒痒,不由骂道,你个小骚货。我那侄子虽说不争气,也不至于把你浪成这个样子。嘴上却笑道,老喽。不比你们年轻人。土埋半截身子啦。瓶子媳妇嗔道,看你,越说越来劲了。大全见她娇嗔满面,心里便有些按捺不住,说今儿个多喝了两杯,不行啦。瓶子媳妇笑道,大汉们家,哪就一口一个不行的。全总你真是的。大全听得早酥了半边身子,心想,小骚货,要是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恐怕要被你小看了。便斜着一双醉眼,看她的奶子。那媳妇被看得臊了,待要过来拧他,却被他一手挡住了。那媳妇恨道,都说全老板坏,我就不信。今儿个见了,我才信了。大全说,怎么个信了?我又没怎么你。那媳妇说,正是哩。没怎么人家,就叫人家心里乱了。可不是坏人么?大全心里叹道,这小贱人!也不知道夜里怎么个好法。脸上却笑道,你那三姑是个醋坛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媳妇见提起了她三姑,就不说话了。大全看她默默的样子,忍不住许道,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那媳妇扭捏了一番,果然说了。
日头已经从树梢上掉下去了。隐隐约约的,有一片一片的橘红,从树枝的缝隙里漏下来。不知道什么鸟在叫,一声长一声短,被悠悠的晚风吹乱了。西边天上像是有火烧云,红一块,紫一块,把树木和房屋染得一块红,一块紫,披绸挂缎的,竟不像是真的了。大全耐心听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媳妇的屁股。那媳妇笑着把他的手打掉了。大全把烟掐灭,扔在地下,又用鞋底子踩了踩,说赶明儿吧。赶明儿你等我电话。
最后一缕天光,终于被慢慢收尽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模模糊糊的,是一眉弯月。像是淡的章子,印在石青色底子的天上。月光水银一般,把村庄轻轻地浸在里面,被风抚弄着,时不时地荡漾一下,溢出来零零落落的光。人家的灯都已经亮起来了。这一点,那一点,仿佛是,满天的星星不小心跌落下来。草棵子里,有什么虫子在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十分地耐烦。石碾子也渐渐地凉了。乡村的夜,露水大。空气里,还有一股子脂粉的香气。瓶子这窝囊废!大汉们家,自己不刚硬,也难为这媳妇了。烂泥巴扶不上墙!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也不去理它。
酒已经慢慢醒过来,这才觉出肚子饿了。在难看那里,光顾着喝酒了,竟然连饭都没有吃。建信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当了个小官儿,就人五人六起来了。吃了豹子胆,还惦记着他的女人。他也敢!这小子!也不摸一摸自家头上那顶乌纱帽,是不是他大全的银子打成的!当初,翟家和刘家争这个位子,闹得有多凶!要不是他大全出面,建信他狗日的,能顺顺顺当当坐上这把交椅?自然了,他也有他的算盘。无利不起早。天底下没有白吃的晌午饭么。
手机又响起来。大全一看,是他媳妇,便摁掉了。个老娘儿们!就是要杀一杀她的性子才好。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还有短信,其中有一个是望日莲的。望日莲在短信里说,叔,还我那耳坠儿呗。大全想起望日莲那个样子,心里跳了一下。
这望日莲,本名叫做采莲的,村南傻货家的闺女,人送外号望日莲。芳村人把向日葵叫做望日莲。望日莲呢,听名字就知道,哪里有日头,就朝着哪里望。这望日莲的日头,就是男人。望日莲在大全手下做事。本来大全一个老板,不想招惹她。可这骚货竟然招惹了学军。学军他一个青皮小子,怎么禁得住?大全待要提醒那小子,却又停下了。他倒要看看,学军这小子,到底有多大定力。自己大家大业的,只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没有一点本事,往后怎么混?就冷眼旁观着,只做看不见。不想那望日莲,刚刚放出一点点手段来,学军那小子便傻了。真是没出息!哪里像他老子半点!不过一个望日莲,芳村的小娘儿们,就把他迷得七荤八素的。往后大江大河的,他怎么能够淌得过!简直是!大全心里恨得不行,却也并不真的那么上火。男人么。多历练历练,总是好的。小兔崽子,等到毛儿长全了,自然也就长耐性了。不想,那傻小子,却是要死要活地要娶那望日莲。真是疯了。这个时候,做老子的就不能不出手了。翟家的儿媳妇,可不能要这样的破烂货。望日莲哪。
这望日莲虽说生得好模样,家境却十分凄惶。自然了,娶媳妇么,娶的是人,不是家境。可这个望日莲,却是哪里有日头,就往哪里扭身子。穷门小户人家的闺女,当真是眼皮子浅得很。因此,大全倒宁愿学军娶一个模样差一些的,家里富足,见过世面的。媳妇么,还是要端正贤良的才好。小子淘气,玩心大,尽管在外面玩一玩就是了。都是逢场作戏的事,怎么能够当真?
学军这小子,真是随了他娘了,棉花桃里掰出来的,心眼子死,也是一个拧种。好说歹说,一条舌头都磨破了,硬是说不透。气得大全给了他一巴掌。这小子捂着半边脸,放出了狠话,望日莲我要定了!我从小到大听你的,这一回,我要自己做主!大全看他红红的一双眼,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混账东西!你就是睡一百个这样的,我都不管。可你要是敢娶回来,我这份家业,你甭想要一个子儿!
那一阵子,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大全媳妇的血压也上来了,在家里打点滴。大全呢,也强撑着,料理完厂里的事,就去城里喝酒解闷。还是香罗出的主意,叫他如此这般那般。大全听了,觉得不太妥当,又一时想不出好法子,抱着脑袋想了几天,就只有依了。
果然,那望日莲见大全的辞色,是又惊又喜,早把学军那青瓜蛋子扔到脖子后面了。大全什么没有经过?一个望日莲,小嫩鸭子罢了。只是敷衍着,并没有放在心上。不想那望日莲,虽则年纪轻,竟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一时嗔,一时笑,一时苦,一时甜,没有定法。大全见拿她不下,就只有把旁的心思暂且收了,一心对付望日莲。这些年,大全本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又有着真金白银做底子,更是能软能刚,能伸能屈,把个望日莲调教得,几乎一步都离不得他。大全见是时候了,便跟她把话挑明了,叫她不要再招惹学军。否则的话——望日莲一叠声地说是,又趁机逼着大全,许下了一些个好处。大全也不在乎那仨瓜俩枣,见她知情识趣,活儿呢,又实在是好,招人疼,便收了她,时不时地会她一会。
学军见望日莲不理他,着实心疼肝儿疼了一阵子,便也就放下了。毛头小子,不过是一腔的热血,热得快,冷得也快。这年头,什么样的闺女没有?只要你有钱。学军不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只是不知怎么回事,有闲话传到大全媳妇耳朵里,少不得生一场气。但大全怎么不知道他那媳妇?嘴头子厉害罢了。量她也不敢来真的。怎么说呢,他这媳妇,就这点好处。这些年,人呢,是胖得没有了样子,可是再怎么,也是学军她娘。这一点,大全还是认的。还有一条,大全媳妇懂事儿,知道克制。不像芳村那些个娘儿们。气归气,怨归怨,但就算是咬碎了牙,也绝不愿意撕破了脸。家丑么,闹大了,脸面上都不好看。
回到家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灯火明亮,透过帘子,在廊前的台阶上画下一道一道的印子。树影子一摇一摇的,蝉的叫声被摇下来,落了人一头一脸。抬头看看二楼,却是黑着的。也不知道,学军这小子,又到哪里去疯了。院子里的花草们,白天被晒昏了,到夜里便又醒过来了。香气一阵子浓,一阵子淡,夹杂着草木的苦涩的腥味,幽幽细细的,惹得人鼻子痒痒。大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听见动静,他媳妇撩帘子出来。见了自己男人,也不理他,径直往厨房里去。大全知道这是去端饭,便自顾到水管子底下,哗哗哗哗地洗手,洗脸,又咕噜噜咕噜噜地漱了口,方才进屋去。
饭菜已经摆好了。小米粥,一碟咸鸭蛋,一碟酸黄瓜,筷子上架了一个银丝花卷。大全喝了酒,正想吃点清淡的,见了这些,心里喜欢。见媳妇忙着往一个碟子里面弄辣豆腐,便一把把她拉住,叫她坐下。他媳妇见他难得喜欢,便坐了。大全一面喝粥,一面跟她说些家常。大全问学军哩,又去哪里疯去了?他媳妇护短,忙说在厂里呢。今儿个有客户来。大全噢了一声,说这小子。这小子也长进了。他媳妇听他夸儿子,也很喜欢,说就你看自家小子,跟仇人似的。不是你的种?大全说,哪里有?我可就这一个小子。他媳妇说,你知道就好。从小到大,在你眼里,就没有一个好。大全笑道,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又说,咱们的小子,还能错得了?他媳妇见他这个样子,觉得纳闷,便小心问道,今儿个,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大全把空碗往她怀里一推,笑道,啰嗦。再来一碗。
他媳妇又盛来一碗,看他吃得香甜,便说一些个闲话给他听。酸黄瓜辣豆腐,配上小米粥,又醒酒又解腻,大全吃得十分痛快。他媳妇穿一件粉白绸子睡衣,在灯下闲闲坐着,虽说素净,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颜色。大全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他媳妇见他心不在肝儿上,觉得没意思,便不说了。看着他喝粥。大全又痛快喝了一大碗。
正靠在沙发上消食,望日莲的短信又来了。还是要她的耳坠儿。大全想起那一天,就在他的车里,她那个疯样子,心里叹了一声。不知怎么,就正好摁在汽车喇叭上,汽车呜哇呜哇叫着,望日莲也啊啊啊叫着。汽车叫得欢,她也叫得欢。一递一声的,叫得他越发地没了样子。幸亏是在大野地里,四下里没有人。要是在马路上,那还了得!一群不知什么鸟,被惊得呼啦一下飞起来,几根羽毛在半空中飘啊飘,慢悠悠地。
正想得颠三倒四,他媳妇张着湿淋淋的一双手进屋来。大全走过去,一下子把她摁在茶几上。茶几被弄得晃晃悠悠的,青花瓷的茶壶茶杯杯盖子,发出细细碎碎的碰撞声。还有那两个大核桃,从茶几上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地板上。大全哪里顾得上。他媳妇在下面嘤嘤叫道,门、门、门、没有、关——
出了一身透汗,大全的酒是真醒了。他媳妇伺候他洗完澡,像个懒猫似的,歪在他身边。大全瞥了她一眼,有点后悔方才答应了她。她那个哥哥,是个扶不起的软阿斗。那个嫂子呢,倒是个精明角色,自私小气,算账能算到骨头里。自然了,皇帝还有几门子草鞋亲呢,更何况,土生土长的大全?可是,大全怎么不知道,说好了是借,其实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没有回。这些个亲戚,谁都觉得他大全是个肉包子,谁都想扑上来咬一口。可是大全这身骨头,哪里禁得住这样咬法?谁家栽着摇钱树?
老实说,大全不是没有困苦过。当年,为了挣钱,他什么没有干过?跑青海,跑新疆,在外面,睡过桥洞,睡过马路,跟人家低三下四。那时候,在芳村,有谁把他当人看过?在他们眼里,他大全不过是一个二流子,不懂庄稼,不过日子,注定一辈子翻不了身。当初,是他头一个在芳村做起了皮革。这东西,又臭又脏,花花绿绿的水,满院子都是,臭了大半条街。谁不是捂着鼻子从他门前过?他见人就赔笑,笑得脸蛋子都酸了。后来,赔了赚,赚了赔,他摔过多少跟头?吃过多少哑巴亏?打掉了牙,往肚子咽,和着血水,还有泪水。他怎么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好在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
仔细想来,他这个媳妇,倒算得上是贫贱夫妻,一处患过难的。纵然有一千个不好,也终究是结发,是原配。外面的那些个花花草草,她们见到的是如今的全总。她们那些个弯弯曲曲的心思,他怎么不知道?
从前的那些艰难,大全是不愿意再去想了。如今,他是熬出来了。大家大业,都给小子挣下了。他也乐得偷偷懒,享一享清福了。
正要朦胧睡去,听见家里那电话豁朗朗豁朗朗响起来。夜里安静,倒把大全吓了一跳。正怔忡着,他媳妇光着脚跑过去,拿起话筒来听。大全只道又是她娘家那些个人啰嗦,便不放在心上。听着听着,他媳妇却哭起来,直着个嗓子。大全听得火起,通通通三步两步走过去,一把夺下她的话筒,对着电话说,怎么了?哪一个?谁?你说谁?学军?学军怎么了?我操你姥姥!你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