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叙述:张爱玲《传奇》的服饰描写
2015-11-22杨皖玲
■杨皖玲
在张爱玲小说中,服饰描写是一道美丽精致的风景线。小说集《传奇》中形形色色的服饰描写,对于小说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通过服饰描写不仅从着装上展现了女性人物的身份地位,更巧妙地揭示女性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心理活动,隐晦地象征着传奇女的人生浮沉、生活命运。
在人类社会历史进化的过程中,服饰不仅作为一种物质形式存在,更成为了一种文化表征,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张爱玲小说集《传奇》中,服饰描写对于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虽然海内外张爱玲研究一直方兴未艾,但关于张氏小说人物的服饰研究并没有取得很深入的成果。学界早已有人说过 “关于张爱玲与服饰的关系,足以作一篇博士论文”,文章对于张爱玲小说集《传奇》中服饰描写对女性形象塑造的作用进行描述,揭示服饰在张氏小说中并不是空洞能指,而是灵动的复杂所指,对于解读张爱玲的人生以及作品具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
一、展现人物的身份地位
“服饰可以被当作符号来对待,一面是样式、布料、颜色,而另一面是场合、职业、状态、方式,或者我们可以进一步将其简化为一面是服装,另一面是世事”,小说中的服饰描写,作为符号来看,是人物的另一种话语。服饰选择具有一定的主观性,《传奇》中的女性人物通过穿着与身份、地位一致的服饰,使小说达到了借助服饰表明人物身份的目的。
《倾城之恋》中萨黑夷妮公主第一次出场时,“玄色的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上衣,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作 ‘一线天’。”从这种时髦的装扮以及“众星捧月”的态势中,我们对于萨黑夷妮的身份有所猜测,“一线天”的服饰不是所有女性都能驾驭的,她可能是交际花。再一次出场时,“她换上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这里的印度装展现了她的外籍身份。玄色、金鱼黄、鹅黄等颜色展现出了印度女子对于炫丽明亮色彩的喜爱,而且透过指甲的修饰可以看出萨黑夷妮对于个人外在的重视,同时也可以看出她不是依靠体力劳动生活的人。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服饰描写,也非常巧妙地展现了王娇蕊和孟烟鹂作为情人和妻子的不同身份。佟振保第一次见到王娇蕊时,“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如此不介意地以浴衣洗头的形象展现在别人面前,可以看出王娇蕊身为华侨的随意一面。次日下午振保见到娇蕊,“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的衬裙。”也只有王娇蕊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红绿搭配的衣服,也只有可能成为情人的女人才敢于尝试如此大胆的配色,才会有大胆的行为。相较于红玫瑰王娇蕊,孟烟鹂的服饰要素朴淡雅的多,初见面 “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个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此处描写可以看出烟鹂与娇蕊的巨大不同,也揭示出她将成为白玫瑰的现实,即使是灰地橙红条子,给人的感觉仍然是“白”。
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通过选择不同材质、不同样式的服饰,展现出各自或为交际花,或为情人,或为妻子,或为学生等的不同身份。
二、烘托人物的心理性格
“服饰无时不刻地将人与社会联系到一起,它本身就是个体与群体、自我与他人、私人与公众等多重关系的交汇点,它随时随地都在揭示着这些关系中的人的精神世界”,张爱玲《传奇》中的服饰描写构建了一个奇异幻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女性人物的心理、性格都被个性化地显现出来。
在《心经》中,作者通过服饰描写,烘托出了许小寒的内心世界。“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正处于花季的许小寒本应该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活力,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无边无际的阴郁和苍白。衬衫、裤子的简单搭配,张爱玲在小说中给了小寒这个年纪的干净与单纯,但是白是一望无际的纯色,加上孔雀蓝这一色调,许小寒的整个服饰搭配给人一种那个年纪的女孩儿不常有的阴郁和忧伤。这样着装的出场也为后文小寒畸形的爱恋埋下种子。小寒同学段绫卿穿着的是樱桃红鸭皮旗袍,芬兰穿了条青褶绸裙,而且每一个褶子里都衬着石榴红的里子,从单个着笔和对比服饰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小寒的阴郁,孔雀蓝与白的单配,在干净纯洁中穿透着小寒孤清的心境,孤僻的性格。
《金锁记》中,服饰描写对于长安的心理性格特点塑造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此时的校服不是简单的服饰,也代表着校园的环境,“家”以外的世界,长安穿上校服之后不仅脸色红润、身体变好,可以隐约看出平常的“家”带给长安的压抑心理。但长安的第一次学校抗争以失败告终,此后她彻底告别了学生的身份,也告别了蓝爱国布的服饰。和童世舫的第一次见面,在长馨的指导下长安换上了新装,“苹果绿乔其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到了菜馆,她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绿鸵鸟毛斗篷,对于这样的一身装束长安认为是无懈可击的,这里的服饰为她增添了女性的自信和初步发展感情的欢乐。长安的这一段感情在母亲的“干预”下告终。“玄色绣鞋花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还未下去又悄悄走回没光的所在。玄色、白色、昏黄构建了一个无光的世界,长安的恋情结束了,而且是永远的结束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服饰描写将长安的绝望、无谓、悲凉的心理很好地凸显了出来。
“服饰是可以使个体符合社会角色的戏服”,张爱玲小说中通过不同环境、场合中的服饰描写,将特定背景下的人物心理、性格或显或隐,有意无意地烘托出来。
三、暗含人物的命运人生
张爱玲之所以在服饰描写中被盛赞,其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服饰不仅仅可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还善于人物命运暗含于服饰描写中。
以《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来看,服饰描写与其命运非常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通过服饰变化很好地暗示了曹七巧命运变迁。“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此时的七巧是一个年轻的少女,“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对于她来说是合适的装束,大方却并不张扬,在单纯的色调、简单的样式和朴素的衣料中充盈着她少女的青春和健康。尚未嫁进姜家的曹大姑娘,拥有同龄女孩儿所共有的青春心理,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然而高高挽起的衣袖下面的白手腕所具有的诱惑,又是麻油店里的七巧所具有的独特风韵。成婚之后,七巧“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就着装而言由简朴大方变得丰繁绚丽。原先的蓝夏布变得雪青、银红、葱白、闪蓝多色混杂,丰富的色彩搭配与复杂的服装样式,将七巧张扬、俗气却又自卑的性格很好地凸显了出来。她是麻油店的卖油女,虽有了名分,但她仍不受尊重,为了弥补自己内心里的自卑,她将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但是华丽的外在更加反映了她苍白空洞的内心,银红与雪青、葱白、闪蓝相比终究是敌不过的,鲜有的暖色无法遮掩冷色充斥的苍凉,而且窄袖口与小脚裤子又暗示了七巧所受着束缚与压抑。但是这时的七巧并没有完全被黄金所吞噬,她在内心里仍然有着爱情的渴望。丈夫去世、老太太去世、分完家产之后,七巧与儿女另租住,守着她的钱财与亲戚并不常往来,但是姜季泽在她的生命中仍然是一个美好的梦,“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的她,由于季泽的到来,“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这里的玄色带有爱情的颜色,将佛青衬映得不如先前沉闷,更多几分色彩。这样的服饰描写反映出七巧沉闷、压抑的生活,以及对于爱情的期待,但是玄色却是并不鲜明真实的颜色,她的向往也终将破灭。老年的七巧有了几分当年老太太的风采,借助童世舫的眼睛来看,“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在常人看来,那就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疯子”,直进入了没有光的所在。一日媳妇熬成婆的七巧穿着青灰团龙宫织锻袍,上好的材质与尊贵的图案,她成了家里权力和金钱的象征,掌控着儿女的一切,尤其是感情归宿。然而青灰与刺眼的大红给了人视觉上和精神上的冲击,透露出丝丝阴森恐怖的气息。这时的七巧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七巧了,美好的爱情与青春早已离她而去,虽然她用青春与命运交换到了金钱,但她仍然害怕,所以她要绝对的掌控力,掌握别人的命运,从而让自己有掌握自身命运的确定感。灰暗沉重、阴森怪异的服饰,将七巧扭曲的内心用另一种方式展现了出来,同时暗含着她的命运。
张爱玲通过冷静笔调描述的服饰话语,暗含着曹七巧不同时期的生活,动态地展现了七巧的悲剧命运,服饰与七巧的命运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服饰既是七巧命运的预言者又是见证者,终究只留下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
张爱玲《传奇》中女性人物形象多不能自主,透过包裹身体的服饰展现了传奇女的人生浮沉。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服饰语言具有独特的地位与作用,对于人物形象塑造产生了重大影响,由身份地位到心理性格再到人生命运,服饰描写由外而内地塑造传奇女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张爱玲的服饰语言是一种独特的话语,是张爱玲个人功力和魅力所在,通过张爱玲小说服饰描写对于人物塑造所产生的作用的探讨,对于深入研究张爱玲作品以及探析文学话语具有一定的意义,这样的话题研究需要更多的投入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