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学的奠基者
2015-11-20智效民
智效民
从一次社会调查说起
1999年五四运动80周年前夕,某调查公司对北京、上海、广州的部分居民进行了一次以“五四运动”为主题的入户访问,其中有四成左右的人表示五四已经“比较遥远”,对它“没有什么感觉”。调查中没有人知道傅斯年、段锡朋、罗家伦等学生领袖,却有人把林道静、刘和珍当作五四运动的先驱。难怪《中国青年报》在刊登这一消息时说:“看完这个调查结果,心情并不轻松”,有些调查结果甚至“颇为滑稽……”(见该报1999年5月5日第7版)
以社会调查的方式来纪念五四运动,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这让我想起了中国社会调查的鼻祖陶孟和。其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陶先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其学问不在李大钊之下。1919年3月,远在欧洲的张奚若收到胡适寄来的几份杂志,读过后曾向胡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新青年》中除足下外,陶履恭似乎还属学有根底,其余强半皆蒋梦麟所谓‘无源之水’。李大钊好像是个新上台的,所作《Bolshevism的胜利》及《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虽前者空空洞洞,并未言及Bolsheviki(布尔塞维克,下同)的实在政策,后者结论四条思律,不无mechanical(机械的),而通体观之,尚不大谬,可称新潮。”(《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31页,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3年版)这里所说的陶履恭就是陶孟和,然而浏览近年来的书报杂志,除了与陶孟和共过事的个别人写过几篇回忆文章外,几乎没有人提到过他的名字。
假如仅仅是忘记了陶孟和等人,倒也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丢掉了五四传统和五四精神。最近在中央电视台的一档节目中,主持人问到五四运动中的“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是指什么时,场上选手竟然答不上来,遂与大奖失之交臂。这也许是个偶然现象,但是与上述调查联系起来却耐人寻味。换句话说,在中共建党80周年前夕,假如国人连这些问题都不了解,也不关心,那还侈谈什么幸运?
先后留学日本英国
尼采说过,“有福之人便是那些健忘者:因为他们同时也忘却了他们的愚昧。”愚昧是专制的产物,五四运动就是反专制的。在五四运动80多年之后,国人竟如此健忘,并不是件好事。可见只有恢复五四在人们心中的记忆,才能摆脱健忘和愚昧。
陶孟和,原名陶履恭,1888年出生于天津的一个读书人家,其父陶仲明曾在严氏家馆(南开学校前身)担任塾师,他亦在此就读。陶仲明于1901年去世,由张伯苓继之。严馆改为敬业中学堂之后,陶孟和以首届师范班毕业生的资格被送往日本留学,后改赴英国求学,入伦敦大学专攻社会学。留日期间,他编译出版了两卷本的《中外地理大全》。这套书颇受读者欢迎,以至10年内再版7次。留英时,他受费边社的影响,主张经过社会调查进行社会改良,并撰写了《中国乡村与城镇生活》一书,成为中国社会学的开山之作,这时他才二十七八岁。巫宝山在《纪念我国著名社会学家和社会经济研究事业的开拓者陶孟和先生》一文中说,此书至少有三个方面的贡献:一是认为家族是中国社会结构的基层单位和核心;二是最早使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指出中国与欧洲社会的历史发展和社会结构各有其特点,各有其利弊;三是肯定了中国的祭祖风俗以及佛教传入中国的积极作用。(《近代中国》第5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任教于北大
陶孟和于1913年学成回国,入北京大学担任教授,曾在《新青年》发表《人类文化之起源》《社会》《女子问题》《新青年之新道德》《(社会调查)导言》《欧战以后的政治》《我们政治的生命》《论自杀》《游欧之感想》《欧美劳动问题》《贫穷与人口问题》《新历史》等文章,并翻译了易卜生的剧本《国民之敌》。这些文章影响很大,著名历史学家金毓黻当时正在北大读书,他在日记中写道:“杜威云,读历史不是解决现在,是明白现在。陶孟和君推衍之云,历史之用,是要求明白现在情形及思想,而先知其如何经过,故要明白现在,必须对于过去具有充分知识,不是要研究过去事实如何产生现在的事实,此即所谓新历史的研究也。”(《静晤室日记》第168页)他还说,“……新历史之研究,为陶孟和著论之出发点,吾人此后研究历史,能知从此处着眼,则于史地学均思过半矣,曷可忽乎?”(同上,第183页)
主张从调查入手改革社会
关于社会学研究和社会调查的现实意义,陶孟和是这样说的:“要使民国真正成为人民的、民主的国家,就必须进行社会制度的改革;要进行社会制度的改革,首先应该了解问题之所在,这就需要开展各方面的社会调查。”《新青年》曾开辟“社会调查”专栏,就是他的想法。专栏开栏时,陶在《导言》中说:“我向来抱着一种宏愿,要把中国社会的各方面全调查一番,这个愿望除了学术上的趣味以外,还有实际的功用:既可以了解我们社会的长处,又可以找到社会的弊病。”在这篇文章中,他还提出应该首先从调查农民的生活开始。在他的倡导下,《新青年》曾多次发表这方面的调查报告。
《新青年》的分裂
在《新青年》同人中,只有胡适与陶孟和是英美留学生,因此他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比较接近。(见《丁文江的传记》第52页,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20年夏,陈独秀将《新青年》移至上海,引起陶孟和等人的不满。不久,陈在致胡适信中有“我对于孟和兄来信的事,无可无不可”一语,(《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114页)说明陶已经正面表达过自己的意见。这一年年底,陈独秀将编辑事务交给陈望道负责,自己去了广东。尽管他在信中提到陶孟和等人“已久无文章来了”,但陶孟和还是主张停刊了事。(同上,第117页)这让陈独秀十分恼怒,他给陶孟和的信言词激烈。(同上,第120页)从后来的情况看,胡适还给《新青年》写过几篇文章,陶孟和却再也没有露面。可见在《新青年》分裂的过程中,陶孟和的态度是比较坚决的。
《新青年》的分裂除了深层的原因外,主要与胡适不谈政治的“戒约”有关。不过,胡适他们也有不得不谈政治的时候。1920年8月,胡适和陶孟和、蒋梦麟、王徵、张祖训、李大钊、高一涵等七人联名发表《争自由的宣言》,宣言说:“我们本来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于是,我们便产生一种彻底觉悟,认定政治的精明,首先要依靠人民的觉悟。如果没有养成‘思想自由评判的真精神’,就不会有肯为自由而战的人民;没有肯为自由而流血流汗的人民,就绝不会有真正的自由。”(《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411页)这就是胡适当年为什么要与大家有“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的戒约,后来又不能不谈政治的原因。换句话说,当年不谈政治,是想致力于学术研究和文化教育,以便为中国打下一个“非政治”的基础,使国人具有为自由而战的精神;后来要谈政治,是因为现实的政治无时无刻不在妨害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奋起抗争。
《努力周报》的创办
值得一提的是,在自由知识分子中,丁文江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据胡适讲,他与丁文江的认识,是陶孟和介绍的,从此丁文江成了胡适最好的一位朋友。1922年5月初,胡适在丁文江的影响下,一改二十年不谈政治的主张,创办了以谈论政治为主的《努力周报》。由于丁文江认为“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革的必要条件”,所以他对胡适的“戒约”有非常严厉的批评。他常说:“你们不要上胡适之的当,说改良政治是先从思想文艺下手的;事实上,你们的文学革命,思想改革,文化建设,都禁不起腐败政治的摧残。”他还说:“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而是因为少数自由知识分子没有责任心、也没有能力负责任的缘故。”(《丁文江的传记》第58—59页)
《努力周报》问世后,在第二期刊登了由胡适起草,蔡元培、丁文江、陶孟和等16人签名的《我们的政治主张》。尽管他们所倡导的好政府主义很快就失败了,但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干预政治的一次非常可贵的探索。前不久,唐德刚在一篇文章中把胡适称为“民主先生和自由男神”,是很准确很有见地的。与此同时,唐德刚也分析了胡适所信奉的民主和自由为什么不能在中国实现。他说:“胡适对民主政治是坚信不移、老而弥笃的,但由于他对政治学的理解没有超过高等常识和经验论的范畴,再加上他只谈政治不搞政治,因此对于中国传统社会的转型缺乏有用的知识和操作的经验。”(《民主先生和自由男神——胡适在近代中国文化史上的位置》,《传记文学》第77卷第6期)他的意思是说,胡适谈政治还可以,搞政治却不行。依我看这也怪不得胡适他们。在中国,由于军队始终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所以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改变社会黑暗、官场腐败的状况,只能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路。但是这又容易导致“以暴易暴”的恶性循环,所以为自由知识分子所反对。这就使中国知识分子处于“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尴尬境地。在无权的知识与无知的权力的较量中,总是以失败而告终,这是中国社会政治迟迟不能进步的症结之所在。
《努力周报》仅仅办了一年半就停刊了。停刊的原因,是因为“反动的政治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位”(胡适语)。在此期间,陶孟和虽然是胡适的盟友,却只写过两篇文章。在《努力周报》出到第40期的时候,他写了《心理上的革命准备》一文。所谓心理上的革命准备,其实是指思想观念和文化心理的改变,可见对于政治问题,陶更愿意从学理的层面去讨论。在第65期上,还有他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怎样解决中国的问题》。文章说,“中国的问题本来是非常复杂的,但人们提出来的解决方案却非常简单,如立宪、革命、开明专制、物质救国、联邦制、好人政治等等,仅仅是立足于某一个角度。许多人不敢在自然科学方面逞能,却喜欢以政治家、社会改革家自居,以至每个写文章的都要标榜一种政策,每个有权力的都要提倡一种主义。这种状况已经是到达‘神所不敢践的地方了’。至于有些人以某种方案为旗帜来谋取私利,则更为可恶。”文章结束时,陶孟和认为只有对中国的问题有所了解,才有资格提出解决的方案。毫无疑问,要对中国的问题有所了解,开展社会调查是唯一的途径。看来,在对待政治的问题上,丁文江、胡适、陶孟和的观点也有微妙的差异。尽管如此,当胡适因病不能主持编务时,陶孟和还是与高一涵、张慰慈等人替他做了许多工作。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