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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斜阳

2015-11-20琦君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阑干连续剧垂柳

琦君(1917-2006),浙江永嘉人,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台湾中央大学、文化大学等校中文系教授。著有《水是故乡甜》、《橘子红了》、《三更有梦书当枕》、《青灯有味似儿时》、《泪珠与珍珠》、《万水千山师友情》等散文及小说、儿童文学等四十余种。曾获台湾文协文艺奖章、中山文艺奖、金鼎奖等。

初到纽约,暂时赁屋而居。因无家具,向朋友借来一床一桌一椅,过的是最简单的“三一居士”生活。在台北忙碌奔波了好几年,有一段无业游民的悠闲岁月,也是难得的。

憩居室门外是一座阳台,浓浓的垂柳,低拂阑干,凉风习习,绿意宜人。就是这一小块幽静的方寸之地吸引了我,使我以十二分昂贵的租金,暂时租下。由于从欧洲一路行来,住处大多是不通风、不见天日的旅社,精神十分委靡,我决心不再住旅馆式的公寓。我渴望新鲜空气、明亮阳光,一下子看到这开放的阳台和那一片绿,觉得再贵的房租也是值得的。

清晨和傍晚,我都在阳台上做健身操。看见墙角凌乱地放着大盆小盆的花木,由于忙碌的主人的冷落,一棵棵都将萎谢了。我于心不忍,就每天给它浇点水,拔去丛生的杂草,不几天就都昂起头来,迎风摇曳,而且渐渐的长出新芽嫩叶来了。真是一枝草一滴露,草木确实是有情的。望着它们欣欣向荣,多日的旅途疲劳,也就很快恢复过来了。

房东是经营餐馆的,太太在中国城打工,大儿子忙着上班,三个女儿散处各地。一幢房子白天都空空的,由我一人管领。那一份澈骨的冷清,绝不同于在台北自己家中独处时那一份悠闲温暖。

有一天,我问难得见面的房东先生:“阳台上那许多可爱的盆花,为什么任它日晒风吹?把它们整理一下,搬进屋子里,也好添点绿意呀。”他漫不经心地说:“这些都是以前的屋主留下的。他们一对老年夫妇,有钱有闲,才有心情玩赏花花草草。我们一家忙赚钱付房子的贷款利息,那有工夫管它们。那才是玩物丧志,不务实际呢。”

我听得哑口无言。抬头看见厨房窗口吊着的一盆塑胶花,灰土土的,和他睡眠不足的脸色相映照,我还能责怪他亏待花木吗?

邻居并排儿也是一座同样的阳台。却是圆桌、软椅,布置得淡雅舒适。沿着阑干周围,栽了姹紫嫣红的盆花,与低垂的柳条,相映成趣。这棵大柳树,正好长在两幢房子之间的人行道上,浓荫平均地覆盖着两座阳台,真个是“绿阳分作两家村”。不知能有多少美国人,懂得忙里偷闲,来欣赏这“垂柳阑干尽日风”的情趣呢?

有一天下午,大雨过后,看见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阳台,在软椅上坐下来休息。向晚的阳光,从柳荫隙中洒落在她童颜鹤发的脸上。她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向她打招呼问好。她好像很意外地问我:“你会说英语吗?你是这一家的亲戚还是朋友呢?”我告诉她说非亲戚亦非朋友,只是短期的房客而已。她有点失望地说:“好可惜,我多么希望有人和我聊聊天。”我知道美国的老太太最喜欢抓住你就聊个没完,我实在也没那么多时间与兴趣。她接着说:“我和这家的旧主人做了将近二十年的邻居,他们忽然把房子卖掉搬到加州去了。新房主连个哈罗都不和我说。我们言语不通啊。”言下不胜惆怅的样子。她步履艰难地走到阑干边,把一盆秋海棠搬到圆桌上,偏着头看了半晌,对我说:“很漂亮是不是?这些花都是我女儿、媳妇送的,她们都好关心我,只是太忙,不能常来看我。我儿子每个周末都来看我一次。大家都好忙。我以前腿好的时候也很忙,现在忙不动了。”

“能有时间休息才是幸福呢。”我说。

“是啊!前一阵子天太热,我一直在屋里享受冷气。今天下过雨,才出来坐坐,你看这夕阳多美?”

老年人才有时间与心情欣赏夕阳,我心里想着。

“你房子这么大,有人陪你一同住吗?”我问她。

“就我一个人住。有一个女工来帮我清洁屋子和做饭。我的儿女们常给我打电话,周末有空就来。”她渐渐地高兴起来。

“你身体很健康嘛。”我说。

“谢谢你。我是相当健康的。除了腿有点风湿。老了就得健康啊。”

是的,老来就得健康。可是我看她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路的样子,心中感触万千。我但愿自己一直都能“健步如飞”。

“你都做些什么消遣呢?电视的连续剧看吗?”对于这样的老年人,才能用得着“消遣”二字。

“看啊,怎么不看?”她大笑起来,对于各电视台的连续剧和播演时间,了如指掌。她又说:“每个剧本都荒谬到极点,但我还是要看。有些剧本都连续几十年了。当年的少女,现在都演祖母了。记得我少女的时候,就笑祖母看连续剧,现在自己也看,孙女们就笑我。”我听着,却暗暗地在笑自己。因为我也爱看那荒谬的连续剧。与台湾的剧情作个比较,虽然是一样的荒谬,而演员的演技自然,布景逼真,总让你听来如话家常,看来如身历其境。故事呢,总是一个困难接一个困难,一个纠缠结一个纠缠。人生本来就是如此嘛。

下面院子篱笆边一位老妇人抬起头来,大声地问我:“我可以用你的水龙头冲洗车子吗?”

我告诉她我是房客,不是房主人,她笑笑说:“没有关系,纽约的水是不算钱的。25年来我一直用这水龙头冲洗我的车子,如今这一对老人家搬走了,真叫人生气。”她嗓门很大,虽然白发皤然,可是精神抖擞。光着脚,一身短装,一副老当益壮的神气。她又问我:“你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我有点生气,大声告诉她,我是从台湾来的中国人。她一听台湾,就兴奋地说:“台湾我去游览过,美极了,人也和蔼,菜又好吃,只是计程车快得吓人。”

她一语中的,我报之以微笑。

阳台上的老妇很羡慕地对我说:“她能自己开车到处跑,比我开心。你说老来是不是得活得健康?”说着,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她急急忙忙站起身来,蹒跚地进屋去听电话。那份急迫与兴奋,正如同我收到台湾亲友的来信一般。人,再怎么爱清静,如何能孤孤独独一个人过日子,没有亲情友情的温暖呢?

夕阳已西下,两位美国老妇已在眼前消失。她们都回到自己窝里去了。我却仍然久久伫立阳台,眼看万缕千条的垂柳,随风飘荡。拍遍阑干,乡愁顿起。故乡的“十八湾”清溪、杭州的苏白堤,台湾的碧潭、日月潭,一幅幅景象,都浮现眼底。

游子情怀,岂能豁达地吟出:“人间到处有青山”呢?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水是故乡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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