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城的生和死
2015-11-19李明
李明
人与城的生和死
李明
德城是一个偏僻的小城,这里的建筑是南宋时遗留下的,即使最新的建筑也是“四五十年前民国”建造。就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城中,生活着一群人。这里是世外桃源,“夜不闭户”在这里成为现实,千百年来的桃源梦就在这德城之内上演着。知堂是这里的唯一学校,所有孩子都要在这里学习《三字经》《弟子规》,这里是德城人品德传承的灵魂所在,而教书匠恰恰是陶氏第十八代孙陶园先生,作者大概以此暗示与陶渊明有着相关的内在精神联系。
作者在对德城做了简要的介绍后,小说中的人物相继登场,从第一章的邮递员雷生、夜巡员黄天柱到第二章的缺嘴巴老莫,第三章的晚霞,第四章的刘寡妇,第五章的周傻,作者通过一个个人物的鲜活刻画,让我们看到小人物在生死面前的渺小与无能为力,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有的只是听天由命。第六章之后,作者叙述上采用倒叙的手法,与此同时德城的命运也开始发生巨大的转变,它由封闭转而被迫开放。而在一步步的开放过程中,德城人也曾进行过反抗,但最终在金钱的驱使下,一个个丢失了自我,丢失了德城的“德”。小说最终以金麻子的消失为结局。而金麻子作为德城的派出所所长,他的责任不仅仅是维护德城的安稳,记录德城人的出生与死亡,还是德城信仰的维护者。自陶园先生瘫痪之后,金所长成为全城人的支撑所在,任何事都需要金所长的出面。他就像《白鹿原》中的白嘉轩,是整个小城的最后守护者,在所有人都丢失“德”之后,金所长仍然捍卫古老的德城,他的消失就是德城的消失,他的生死就是德城和德城人的生死。
完整的叙事
小说作为虚构的文本,在叙事上要力求完整,前后要有内在的一致性。《德城记》在叙事上前后有着内在的联系,虽然前五章在叙事上是一个个独立的人物故事,但纵观全文,人物的出场并不只是一闪而过,在后文中,消失的人物同样再次出场。这种叙事结构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目的就在于揭示德城的封闭,德城命运的循环。如陶园先生。他是整个德城最受敬仰的人,但在第二章中,他因缺嘴巴老莫的牵连不幸被雷所伤,成了瘫痪。事实果真如此吗?作者在下文又进行了交代。陶园先生酷爱钓鱼,每次钓到鱼后都会将鱼放生。这是第一章给出的信息,但下文所揭示的事实并非如此。陶园先生酷爱钓鱼,也酷爱吃鱼。他是将活鱼直接进行烧烤,此等做法太过残忍,上天的惩罚并非不无道理。在信仰天地的德城人心里,上天不会惩罚好人,正所谓“有因必有果,善恶终有报。”再比如第一章中走出德城的陶丝丝,在第六章的叙述中,作者又详细介绍陶丝丝走出德城的前因后果,使得原本充满疑问的情节叙述突然间豁然开朗,陶丝丝的出走有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内幕,即与邮递员雷生、夜巡员黄天柱的爱情纠葛。紧接着,消失的陶丝丝再次出现在读者眼前,她这次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外人,这是进入德城的第二个外人。陶丝丝的再次出场,作者赋予她特殊象征意义。一方面她的出现说明德城人走不出“德城”这座城,他们于此生,也于此死,一代代德城人重复着相同的命运;另一方面陶丝丝的再次出场也预示着德城即将经历一场巨大的变革。外人白白的出现,德城开始了新的改变。从德城人祖先搬至德城以来,德城人一直过着“桃源”般的生活,从不与外界联系,家家户户都是“夜不闭户”,德城人每天除了农活,就是等待黑夜,等待“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敲锣声,他们的生活永远都是周而复始,一成不变。久而久之,德城人每天的活动就是等待死亡,他们是麻木的生,麻木的死,不知反抗,不知改变。但白白的出现,使得德城出现了裂缝。新的观念开始涌入德城,一步步瓦解着德城的旧砖旧瓦。小说通过叙述德城由封闭到开放的过程,完整再现了一座城、一代人的覆灭,使得叙事更加完整。
不仅如此,《德城记》在前五章的叙述中,采用一章节一人物一故事的写法,看似独立成章的背后,其实也贯穿着时间这条线索,通过前五章的细致阅读,明显可以感受到按时间线索叙述的存在。但第六章之后,作者显然又另辟新路,不再就着时间来叙写。而是将时间回溯到陶丝丝、雷生、黄天柱三人爱恨纠葛的最开始的时间点上。这样的叙述是对前文的补充说明,使得前后文保持连贯。再者,作者在倒叙的同时,又不时插叙,使得文本完整性得到更好的保证。
《德城记》在叙事上不仅仅围绕人物讲故事,还将人物周围的风俗文化展现给读者。德城是封闭的,封闭的德城自然有其封闭的文化。晚霞有能看见人界与阴间的“狗眼”,周傻躯体已死,但灵魂仍被鬼占领以及陶太太为陶园先生祈祷所做的一系列荒唐之事,这些都说明了德城的封闭以及德城人的封闭。小说通过风俗文化的描写,为人物活动提供了一个不同于外界的社会背景,使得德城与德城人的生和死在德城这个大背景下完整体现出来。正如《生死场》中所说“在农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德城人也正是如此,他们如缺嘴巴老莫一般生的平常,死的平平庸庸,按照上天的安排,终其一生。
丰满的人物塑造
小说在展现德城一步步演变的同时,还塑造了一个个形象生动的人物。在德城之中,不少人落后封闭、自私贪婪,但也不乏正直、敢于探索的人。同样是有为青年,邮递员雷生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敢于走出德城;夜巡员黄天柱有力量、有激情,但他的激情只是为了展现自我,而不是发现自我。而小说中的传奇人物陶丝丝无论在第一章,还是在后几章,都表现出不同于德城人的胆识,她敢于和雷生私奔,敢于接受新事物,给白白做人体模特充分说明她超于常人的胆识与见解。
缺嘴巴老莫是作者着重描写的第一人,他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独居者。暴风雨来临之时,所有人都往家跑,他是唯一往外走的,正因为他的特殊行为,他被人“打招呼”了。对于受到忽视的老莫来说,他的内心是激动的。但往往乐极生悲,在劝请陶园先生回家之时,被雷劈中。于是乎,关于老莫的说法一个接一个,“索引派”都想知道老莫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一直都被金所长隐瞒。老莫的死说明在德城,人们敬畏天地、相信鬼神的存在,而老莫的死更说明上天的惩罚是存在的,这是德城人之所以“夜不闭户”的原因,因为没有人可以逃脱惩罚。生与死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掌握在天地手中。当德城人诞生之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循环往复,和自己的祖先一样,等着下一代的生,等着自己的死。此种情景实在是对“世外桃源”的嘲讽,读来令人悚然。
除了塑造揭示德城人思想落后的人物形象,作者还塑造了刘寡妇这样一个大胆、突破道德束缚的人物形象。刘寡妇在目睹老莫死后无人送终的惨景下,萌生了借种的想法。这种行为在封闭的德城是被视为不耻的行为,但刘寡妇无视道德约束,为了实现目的,大胆的对金所长实施了计划,并成功的借种。虽然受到德城人的辱骂,但她依然顽强生存。在德城被迫开放之时,她也是德城之中率先走出去的人。刘寡妇以及陶丝丝等人的塑造,无疑使读者看到封闭之中的曙光。虽然刘寡妇、陶丝丝处于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但她们的骨子里都有着不安分,敢于向世俗世界作出反抗的精神品质。这是作者在小说中所歌颂的。正如鲁迅所期盼的那样,铁笼子的少数人醒了,在感到痛楚的同时,也不乏打破铁笼的希望,而这些人正是民族的希望。他们在生死面前,选择的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改变现状,寻求一种新的突破。
通读小说后,读者会发现金所长是小说中的关键人物,他贯穿于整个小说之中,尤其在第四章,金所长与刘寡妇的纠葛更是占据一章节的比率。如果说陶园先生是德城传统道德的传播者,那么金所长就是传统道德的捍卫者。老莫之死并非简单的天灾,而是天谴。老莫究竟做了什么,小说中没有细说,但金所长知道详情,他不说的原因在于他要维护德城的安稳。当白白的到来破坏了德城的宁静时,金所长最终选择的是赶走白白。当一大批外人涌入德城时,金所长所做的也是阻止外人进入。当德城人下河捞鱼、进山砍树之时,他是唯一极力阻挡的人,因为这些都是德城之物,他要恢复往日的德城。但事实上,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阻挡历史的潮流,他只能淹没在洪流之中,被人遗忘。金所长是德城的最后一人,他的消失是旧德城的消失,旧信仰的消失,也包括美德的消失。但隐藏在人性之中的恶却未消失,反而大摇大摆地指挥着德城人。
在德城面临外界侵入时,德城人自始至终都是想着自己的利益。即使是反抗外界的侵入也是出于城内遭到偷窃,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而不是出于保护德城的目的。在德城生死攸关之际,德城人仍是固守现状,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他们不关心德城的生死,也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他们追求的只是虚幻的金钱利益。当赖以生存的德城消失之时,德城人也就不存在了。无论德城是封闭还是开放,德城人都是麻木的生,麻木的死。
朴实而有张力的语言
语言是影响小说质量的一大因素。《德城记》在语言上没有进行刻意的加工,他的语言在符合人物性格的同时,更加注重的是语言的朴实。如:
他走得很慢,张东望西,见到人就笑笑,点个头什么的。隔壁邻居赵阿宝平常很少说话,这会儿却高声道:“老莫,要下大雨了,你还出去呀?”缺嘴巴老莫就面露难色道:“唉,有点事儿,没办法。”好像他真有啥事儿非去不可。他谢过赵阿宝好心提醒后,继续向前。邻居刘寡妇居然也朝他笑笑。刘寡妇边收东西边没头没脑地说道:“下场雨好呀!”缺嘴巴老莫忙答道:“是啊,晴了个把月,是该下场雨了。”
通过对原文语言的解读,不难发现文本语言以及人物的语言都很朴素、生活化,没有经过任何雕琢,这样的语言显得更加的亲切。当刘寡妇向老莫打招呼时,老莫是快速的进行回应,这充分说明老莫被别人“打招呼”时的兴奋、喜悦之情。这也为下文老莫热心劝请陶园先生回家作了情感铺垫。因为老莫第一次受到他人的关注,他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语言可以幽默,可以讽刺,可以华丽,也可以朴实。留白作为中国古代传统艺术手法,其精妙处就在于不加修饰却能让看者回味无穷。朴实的语言同样如此,语言不存在高低贵贱,只要运用得当,即能与读者产生共鸣。
生死的思考一直都是文学的永恒话题。在小说中,死亡时常笼罩在人们的心头。邮递员雷生与夜巡员黄天柱为爱而死,缺嘴巴老莫遭天谴而死,晚霞的凄惨之死,周傻的不知生死、陶园先生之死以及几乎毁灭德城的瘟疫。死亡一直都在德城之内游荡着,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亡的是谁。面对死亡,德城人只是默默接受,亦或者是伸长脖子欣赏着别人的死亡。正如棺材铺的杨老板,每天睡在为自己准备的楠木棺材中,他是在等待死亡,而不是等待活着。德城人习惯了等待死亡,他们不知道生的同时,也要活的精彩,生活本该如此。作者通过这些人物命运的抉择,阐明生死既然不可抗拒,那就要活的精彩,像陶丝丝一样,敢于探索人生。
小说的结局是德城发生了一场瘟疫,“原先的德城水土中,含有一种其他水土中所没有的元素——姑且叫做‘德’吧,如果找不到含‘德’的水土,这场瘟疫就无法根除。”金所长正是在找寻“德”的过程中消失了。金所长的消失,暗示“德”的不复存在。而“德”的消失,暗示了古老的德城已经渐渐瓦解。它的瓦解也是德城人走向死亡的征兆。生与死是上天赋予我们的,但如何去生,如何去死是由个体所决定的,而德城人只是“忙着生,忙着死”,从不会调转方向,思索曾经走过的人生。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