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寞中绚烂
——江苏中短篇小说漫评
2015-11-18黄发有
■ 黄发有
在寂寞中绚烂
——江苏中短篇小说漫评
■ 黄发有
在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伴随着消费文化的勃兴与大众传媒的炒作,“长篇小说崇拜”愈演愈烈。在长风盛行的语境中,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越来越边缘化,不少作家也习惯于拉长篇幅,将短篇扩充成中篇,将中篇稀释成长篇。长此以往,小说的语言变得日益芜杂、臃肿和肥胖,缺乏审美冲击力和艺术张力。说到短篇小说的作者,沈从文说:“从事于此道的,既难成名,又难谋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做做。社会一般事业都容许侥幸投机,作伪取巧,用极小气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说’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玩不来花样,擅长‘政术’的分子决不会来摸它。天才不是不敢过问,就是装作不屑于过问。”有趣的是,沈从文从这种冷清中看到了“艺术”的契机,认为这可以使那些真正痴迷于创造的小说家“从‘附会政策’转为‘说明人生’”,“由于作者写作的态度心境不同,短篇小说似乎就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远,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渐渐地却与那个艺术接近了。”①在某种意义上,小说的篇幅类似于跑步比赛的距离,长跑需要耐力,长篇也需要一种艺术的耐力,现在坊间流行的不少长篇小说松松垮垮,根源正在于作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完全失去了驾驭能力。要写出好的短篇小说,就像短跑一样,起跑要快,不能缠绕了半天仍然让人不知所云;叙述要有张有弛,富于节奏感,就像短跑中途的加速;思维必须连贯,文字要有爆发力,作家就必须保持必要的紧张感,就像那些短跑高手身上的肌肉一样,毫无累赘,时刻准备发力;用力要有节制,使冲刺能保持最好的状态,不能虎头蛇尾;至于短篇的结构能力,就更像是短跑高手掌控比赛的能力,必须使起跑、加速、冲刺紧密地衔接在一起,通过对姿态力量、呼吸的调节与控制,一气呵成地冲向终点,给比赛观众(小说读者)带来惊喜。问题是,我们今天的一些短篇小说作家,拖着臃肿的身材,在百米跑道上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地说一些不关痛痒的东西。我个人以为,那些好的短篇必须浸润着飞翔的诗意,而智慧之思应该像溶解在海水里的盐分一样,有机地渗透进作品的字里行间,而不是生硬地附加到作品当中。
2013年,瑞典文学院将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其创作生涯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创作,叙述精致而奇妙,在谋篇布局和语言风格上都追求精巧、细致和深刻。瑞典文学院的这一选择,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救偏补弊。巧合的是,2013年的布克国际文学奖也授予一位短篇小说作家——莉迪娅·戴维斯,她以惜墨如金的艺术表达,营构出简洁的艺术风格。这些都在提醒我们,不同文体并无高下之分,它们各有妙处,共同呈现文学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关键是作家如何把握。就江苏文坛而言,各种文体的发展较为均衡,像苏童、范小青、毕飞宇、叶兆言、黄蓓佳、储福金、鲁敏等代表性作家,在小说创作方面都是长短并举,遍地开花。就2013年而言,江苏短篇小说的成就极为突出,名家新作和新人力作交相辉映,不少篇什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各大选刊转载,入选各种排行榜,获得各类奖项,是短篇佳作纷至沓来的丰收之年。
值得注意的是,教育问题成为一个热点题材。毕飞宇的《大雨如注》、鲁敏的《小流放》和黄蓓佳的《宠物满房》从不同角度表达了作家的关切和忧虑。《大雨如注》(《人民文学》2013年第1期)中的大姚夫妇殚精竭虑,要把女儿姚子涵培养成“上等人”。一方面,姚子涵多才多艺,出类拔萃;另一方面,她脆弱而自卑。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和孩子自身的想法之间南辕北辙,这位在成人世界中被视为样板的“好孩子”“感觉自己委琐了,上不了台面”。美国女孩米歇尔的介入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得姚子涵陷入一场错乱。作品触及了中国教育现状的核心问题:“姚子涵就觉得自己亏大发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够从头再来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设定。现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还不能踩刹车,也不能松油门。飙吧。人生的凄凉莫过于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觉得老了,凭空给自己的眼角想象出一大堆鱼尾纹。”孩子在教育中缺乏自主性,总是被迫接受成人世界和教育体系的塑造。在一个“拼爹”的大环境里,出身卑微的姚子涵无法建立内在的自信,她和“爱妃”都有一种非分之想:“最大的愿望就是发明一种时空机器,在他的时空机器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们的父母的,相反,孩子拥有了自主权,可以随意选择他们的爹妈。”姚子涵汉语失语的状态,也体现出作家对教育的一种忧思。中国教育不仅在语言上过度重视英语,在文化价值上也正在失去对本土文化的自信,这正如姚子涵学习的古筝和民族舞蹈,在钢琴和“国标”面前显得落伍,“既不颓废,又不牛掰”,“视觉上不帅,没电”。 鲁敏的《小流放》(《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中的穆先生一家,为了有利于儿子的中考,在学校毗邻的小区租房,心甘情愿地过起了“小流放”的生活。作家感同身受地写出了为人父母的一片苦心,将儿子的学习和前途视为重中之重,一家人心力交瘁地接受现实的磨砺。做父母的忍受着“租房生活因陋就简的清贫气息,一切的娱乐与消遣皆取消”,做孩子的“放学回来,除了吃饭,便自觉回房坐牢,勾着头苦干,连早上喝牛奶时也在记单词”。 当教育失去了必要的愉悦和乐趣,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苦役,其背后的根源更值得追问和挖掘。黄蓓佳的《宠物满房》(《中国作家》2013年第19期)中正面写一个退休小学教师周元珍晚年的孤寂生活,侧面写一个被母亲严厉管教的小男孩。因为被母亲批评为玩物丧志,小男孩被迫将宠物小狗送给了周元珍。小男孩为了逃避各种辅导班的重压,从八楼的楼梯间跳了下去。儿童和老人的相互对照,给叙述带来了内在的张力,两人命运的映衬也使叙事氛围显得沉重而苍凉。
范小青在2013年的短篇小说创作,可谓数量和质量并重。她的《梦幻快递》(《北京文学》2013年第5期)、《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上海文学》2013年第2期)、《下一站不是目的地》(《作家》2013年第7期)、《五彩缤纷》(《长江文艺》2013年第11期)、《真相是一只鸟》(《芒种》2013年第13期)等作品,如同连珠炮发,令人目不暇接。这些作品都有较强的可读性,敏锐地透视瞬息万变的时代变化给人们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带来的深刻影响。《五彩缤纷》中两对未婚先孕的年轻人,为了给孩子合法身份而结婚,在买房的过程中遭遇了种种造假现象——使用假身份证、假结婚证和冒名顶替。“我”有这样的感叹:“在这座城市之中,在许许多多的城市之中,在苍穹之下,还有多少和我们的日子相差无几的男女呢”,小说深入揭示了外来的年轻人在城市中生存的艰难。《人群里有没有王元木》中的老龚挖空心思,想要确认手机通讯录中一个陌生名字“王元木” 的具体身份,以至被怀疑陷入了精神错乱。原来,都是PNY病毒惹的祸,将“汪远林”修改成了“王元木”。关于《梦幻快递》,子川认为是“对‘快’的一次切片扫描”②,通过一种标本式的症候分析,揭示习焉不察的深层问题。值得重视的是,《下一站不是目的地》中的老许作为一个经常参加各种会议的“会精”,对行程的安排总是精打细算、滴水不漏,却在一段从一个县城到会议地点的旅途中,被一辆黑车抛在了半路,在一个名为红军镇的小旅店投宿时,遇到了一个保留了老许日记的店主许多会,这或许就是老许遗失了的自我吧?《梦幻快递》中的快递员“我”在恍惚中看见了三年前去世的、曾经做过邮递员的爷爷,也在传送快件。作品虚实错杂,表现了瞬息万变的现实的荒诞感,也在写实的总体风格中蕴含着一种潜在的哲理思考,弥散出一种淡淡的寓言式的韵味。
苏童的《她的名字》(《作家》2013年第8期)中出身工人家庭的段福妹,认为“俗气而卑下”的名字“提前毁坏了她的生活”,因此不惜代价以改变自己的名字,她以自己的初吻为代价,让同班同学李黎明帮忙走后门,将名字改成了“段嫣”,并通过转学来摆脱旧名字的阴影。随后,她又偷偷出卖家传的紫铜脚炉,花钱送礼,将名字改成了“段菲菲”;在离婚之后,大师认为她命里缺水,她自认为不幸都来源于倒霉的名字,于是再次将名字改成了“段瑞漪”。不幸的是,煞费苦心改名字,却并未改变自己曲折艰苦的命运。这篇小说中的段福妹依稀让人想起祥林嫂的影子,也有一些批评家强调作者的底层关怀,但其中同样萦绕着先锋叙事中宿命意识和寓言化写作的回响。确实,这个偏执的女子的故事显得荒诞不经,却又闪烁着现实中无数现实人生的面影,包含着一种朴素而近乎残酷的真实。
叶弥的《亲人》(《作家》2013年第1期)和《逃票》(《中国作家》2013年第17期)也是颇具匠心的短篇佳作。《亲人》中的何湘是个私生子,因为年少时母亲让她去父亲家吃饭的屈辱,使她对母亲充满了怨恨。当她因看到一个哭泣的孩子“要妈妈”的情景而大受触动,专程去探望妈妈时,才发现母亲已经过世。她在失落中与陌生男人小二发生了一夜情,为此珠胎暗结,宿命地重蹈母亲的覆辙。爱恨交融、得失互参,作品在戏剧化的氛围中,将精神的成长与哲理性的感悟熔于一炉。《逃票》以孔觉民在“文革”中的逃票故事为叙事主轴,以深厚的写实功底再现了“文革”期间一个小市民家庭的生存状况,贫穷和饥饿让人失去尊严,而意识形态的禁锢扭曲了人性。小说最后一节对三十年后已经离婚的孔觉民和赵点梅的命运的补叙,以一种对照性的视角,拓展了作品的内在意蕴,也生发出一种世事如烟的苍茫感。与《逃票》异曲同工的是张新科的《大喷》(《当代》2013年第2期),擅长“喷空的“响器”、吴铁山和林平,为“文革”期间的村民知青和工友带来快乐,却因言惹祸,乃至于身陷囹圄作品“后记”中的补叙,既有揭开悬念的抖包袱的意味,也潜涌着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储福金的《棋语·跳》(《花城》2013年第2期)延续了其“棋语”系列在弈局中参悟世道人生的风格,孙同德和方治平这一对棋友互为参照的命运,印证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人生真是快啊,还没怎么跳一下,就已经老了。”荆歌的《苏州志怪》由系列断章构成,那种谈玄说妙的语风和笔记小说的文体,颇有古风,又在守望时潮的扫描中翻出新意。在关于收藏题材的短篇小说《一刻》(《小说界》2013年第2期)中,方东和方南兄弟的人生际遇,通过收藏这面镜子的折射,使收藏有了生命的体温,也使人生有了另一种内在的风景。《他日物归谁》(《收获》2013年第3期)用小说笔法形象地讲述了收藏的金科玉律:一要遇得到。二要看得懂。三要买得起。四要卖得掉。《香如故》(《当代》2013年第5期)作为一个绝望的情杀故事,那隐藏罪证的炉香也牵涉到收藏。在某种意义上,荆歌发挥其个人优势,在收藏题材这一领域开垦出自己的独特领地。
鲁敏的《当我们谈起星座》(《江南》2013年第4期)通过文艺圈种种聚会的“场子”,透视了热闹、风雅背后的空虚和功利。戴来的《前线,前线》(《作家》2013年第1期)讲述石松一家老小的故事,审视被扭曲的性观念,正视老年人的性需求。朱文颖的《性·动词》(《作家》2013年第1期)采用日记体的形式,以一个知识女性的视角,用随想的方式感悟人生状态——撞击心脏的动词、优美而缓慢的形容词抑或固定而悠长的名词。此外,黄梵的《再见,大学》(《作家》2013年第8期)、罗望子的《如梦纪》(《作品》2013年4月上半月刊)、朱辉的《视线有多长》和朱文颖的《赖天明落魄记》(《作家》2013年第10期)也各具特色。总体而言,江苏作家2013年的短篇小说创作称得上是亮点纷呈。
2013年江苏作家的中篇小说,也有值得注意的佳作。但就整体状况而言,似乎要比短篇小说略微逊色一些。一方面,就数量而言,这算得上是一个小年;另一方面,就艺术特色和社会关注度来说,不像短篇小说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集群性的优势。在我个人的阅读视野中,范小青的《屌丝的花季》(《小说月报》原创版2013年第6期)、鲁敏的《隐居图》(《大家》2013年第3期)和《零房租》(《小说月报》原创版2013年第7期)、朱文颖的《倒影》(《收获》2013年第4期)、余一鸣的《潮起潮落》(《收获》2013年第4期)、荆歌的《死者不作证》(《花城》2013年第1期)、娜彧的《万物生长》(《大家》2013年第2期)和《母亲的花样年华》(《清明》2013年第1期)都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屌丝的花季》中得了婚前恐惧综合症的贾春梅在婚前突然失踪,却给男友季一斌臆想出一个妻子江秋燕,并且在微博上掀起一场口水战。作家在创作谈中说,写这样一个故事是想倾听被网络养大的一代人的内心世界:“什么是年轻,什么是青春,一切都不如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样,我们只有试着去了解,去接近真相。”③《隐居图》中的一对昔日恋人舒宁、孟楼十几年后在县城相遇,充满了戏剧性,成功与失败、宁静与喧嚣、重情与伪善杂糅一体,通过县城与省城之间的场景转换和心理对照,揭示了在“现代化”的潮流中,世俗功利与等级观念无坚不摧,使得隐居成为一种作秀。《零房租》中的北漂女孩小雅通过神秘的租房,和一个失独老人胡文伦聚集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寻死寻活,写着“宝贝”两字的毒药包还是在故事的结尾被打开了,作品充满诡异气息和悲情气氛。朱文颖的《倒影》采取第一人称叙述,表现了“我”的妈妈——一位退休教授的晚年心境,她反复邀请“我”并不认同的云姨、根叔、芳姐等人来家里做客,通过与作家当年插队的村庄里的同龄人的相聚,来排遣内心的寂寞与失落,寻找并延续那种残存的优越感。母女两代人围绕这一事件的碰撞与分歧,强化了作品的戏剧性,并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也使作品在交错的结构中展现了人物内心的复杂与纷乱。余一鸣的《潮起潮落》在三个家庭相互纠缠的人际网络中,演绎了一个资本危机压迫下的人性和伦理的闹剧。杨美丽和祖栋梁夫妇、汤总夫妇、范青梅和张大东夫妇,三对夫妇一台戏,光怪陆离的现象、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幽暗曲折的人性,折射出利益至上的资本逻辑的残酷与混乱。荆歌的《死者不作证》通过一个意外死亡的副县长吴菲菲的视角,追叙了其混乱的家庭关系以及与政商两界勾心斗角的纠缠,丈夫与母亲乱伦,儿子被毁容,她心目中对自己下毒手的嫌疑人是丈夫张伟国、情人金董和上司牛书记。作品在文体上兼有官场小说和推理小说的元素。透过娜彧2013年的两个中篇,可以看出其小说创作的一些潜在转变,在叙事上寻求时空的开阔性与纵深感,从以前城市万花筒的多元展示,转而关注城乡互动格局中的生命浮沉。
为江苏这样的文学大省的中短篇小说创作进行年度评论,牵涉的作家多,需要阅读的报刊更是浩繁,很难做到全面而精准,只能进行有所侧重、有所取舍的简单评述。江苏文学有深厚的底蕴,领军的作家们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且出手不凡,中坚力量通过不懈的努力提升自己的艺术境界,并积极探索新的审美可能性。相对而言,文学新锐在中短篇小说创作方面缺乏有冲击力的作品。或许,一些更为年轻的写手们对于纯文学的中短篇小说兴趣不浓,转向了更为时尚的网络文体和类型小说写作。或许,由于我个人的阅读面还不够宽广,忽略了那些默默涌动的文学新活力。
注释:
① 参见沈从文《短篇小说》,《国文月刊》1942年第18期。此文为沈从文1941年5月2日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的讲演稿,5月20日在昆明校正。
② 子川:《对“快”的一次切片扫描——读范小青〈梦幻快递〉》,《文学报》2013年7月4日。
③ 范小青:《不一样的风景》,《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7期。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