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让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
2015-11-18谢志强
谢志强
放手让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
谢志强
一个战争与爱情的故事。或说,是一个战争中男人与女人的故事:买办的女儿和两个男人,一个是中国人陈小羊,一个是美国人华尔。
按照常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得去接近她,但是陈小羊选择了远离。不但选择了远离,还投奔有买办资助战争洋人参加战争的敌对一方——太平军。而洋枪队的组织和率领者华尔则是对付太平军的另一方。这样,必定有故事,出故事。
寻找是小说的一个母体。此前,赵柏田出过一部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那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赫德的儿子来中国寻找父亲赫德的情人,最终寻找的对象成了一个民族。但《买办的女儿》里的陈小羊寻找的方式,采取了疏远并且投奔到敌对方面进行另一种寻找——打败情敌华尔所在的联军、洋枪队,从而消除情敌。我想到卡尔维诺的一篇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寻找,参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利用战争复私仇,以至战争结束,仍不歇手。可将赵柏田的两部小说视为姐妹篇。赫德也出现在《买办的女儿》里,是个次要人物。有意味的是两部小说的开端(或序章)均设在宁波,由此拓展人物活动的更大空间。
但是,不要为这个表层的故事外壳所迷惑,不要以为买办的女儿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其实,这仅仅是个由头和起点。或说,是小说意义上的国内战争故事的逻辑起点和基石。因为,涉及到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的难点:叙述视角的确立。
这些年,赵柏田沉浸在“历史“之中,从中提取素材,然后,交替采用两种表达式:散文和小说。散文的主角往往是大人物(名人贤士),他只能在有限史料的束缚中叙述,可以看出他搜寻、考证史料的严谨和艰辛。有时,我想,一个历史的细节“解密”,过去的史料会崩盘会失真。赵柏田的小说就洒脱、从容多了,他从史料中残缺之处起飞,用想象创造另一种“历史”的真实。他给历史小说带来了别致的样式。两部小说里的人物寻找的过程,均显示出考证性质的精准和细密。《买办的女儿》序章废墟中新建的“月湖盛园”可留给后人现场考证。他还营造出了一个弥散着气息、气氛、气味的“月湖盛园”。
小说关注的是小人物。选择陈小羊承担那场国内战争叙述者(农民起义的太平军对清政府的联军、洋人的洋枪队)。既是冷兵器向热兵器的转换期,也是大清国的封闭走向被动开放的转折期。现在,史学界习惯把中日甲午战争视为现代性的转折点,赵柏田的小说隐含着一个史观:甲午战争仅是个总的“爆发点”,此前的淤积要上溯到太平天国运动。所谓内乱外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段内战的苦难记忆——现代性的前夜,仍延续了造反和镇压的千年模式。小说里有关夜的叙述,是一种隐喻,之后夜色渐浓。
以陈小羊的视角,表现战争中的人。赵柏田设定的这个视角,可谓用心良苦。《买办的女儿》这部小说的成败,取决于陈小羊这个人物存在的合理性和功能性。因此,赋予了陈小羊诸多身份:买办手下会英语的小伙计,与买办的女儿青梅竹马,忠王的义子、特使、军火采购员、间谍以及华尔的情敌。买办又是华尔洋枪队的资助人(洋枪队是当时中国的一个怪胎)。
小说写的是关系。确定了人物基本关系,那么,作为小人物、小视角陈小羊拥有如此的身份、任务、性格,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游走在交战双方,本意是“寻找”恋人和情敌,以“在场”的姿态所见所闻——对战争知情到什么范围和程度,就有了可信的基础,常常是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兼有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由此,展现出整个战争的全景和进程。但是,作者主要还是写战争中的人。主要人物又侧重恋情。战争和爱情、爱情与寻找、个体与战争,通过陈小洋将这样的关系有机地联系起来。以小示大。
从而引出小说真正意蕴,可归纳为主题词:思念,位置。寻找和梦想落实在思念和位置上。
所有人物的位置因战乱而身不由己地发生了变化。作为情敌,陈小羊的爱的梦想,华尔的钱的梦想(还包括趁机以买办的女儿作交易)都最终破灭。小说里写了许多梦想(中国梦,美国梦)。战争是个绞肉机,身份的变化,使得人物在战争中的位置处于险境。
赵柏田着重写了战争中的爱情——陈小羊单相思的爱,相当执著、执迷。正因如此,才有了这部小说的主体部分:思念的表达。
贯穿全书的人物陈小羊表达思念的方式有两种:情书和独白。
当下的网络时代,陈小羊这样的思念已经成了稀罕。思念是书信时代的特殊情感,因为,它跟距离和封闭相关。赵柏田把握了十九世纪的一个时代特征——小小的物件也就是遗存至今的七封情书,来表现陈小羊的思念之情。
全书,一个序章,一个尾声,主体部分七章,由七封情书和独白构成。作者放手让贯穿全书的陈小羊说话,其实是爱的倾述。因为爱,才有那么多话要说。独白的特点是没有聆听者,起先,还有幻觉中单相思的“你”:买办的女儿梅。随着战争的残酷,那个倾述的对象渐渐隐去,仿佛预示着梅的消逝。
情书和独白这两种表达式,对象是同一个人——买办的女人,而且,情书引出独白,独白补充情书,随着战争的恶化,两者像爱恋的两个人那样,渐渐疏远,似乎战争在消除爱恋的痕迹。明显的两套笔法:情书,主观的意象(比如第一封信起首一句的枣红马)充满诗意,而且热;独白,客观的纪实(比如:记录战争进程的时间月、日、时,以及死亡人数),透出冷漠,还很冷。
独白表现出的战争全景,使我想到希腊古典史学家希罗多德《历史》的笔法:缜密、精确。希罗多德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赵柏田在《买办的女儿》里发挥出他历史研究的底气,像撰史书一样写小说中的战争。暗示出陈小羊也是赵柏田对那场国内战争的态度和看法。陈小羊这个见证者,掌握了战争的能见度,甚至,偶尔也去掌控,但战争中的人,都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奈。各方力量为了各自利益,纠结一起,把战争推向高潮。
思念是中国文学传统的重要母体。一个国家变局中的一个人的思念,思念展现出一个国家的乱象。那是史书上不屑记载的小人物的境遇,恰恰是小说关注的重心。
阅读三十余万字小说《买办的女儿》过程中,我像眼睁睁地看着滚雪球。这个历史战争题材的故事,买办的女儿仅是一个核,在战争的雪地里滚动,漫天大雪,雪球无情冷漠地滚动,越滚越大,把各方面各种人(洋人、海盗、冒险家、恋人、官员、商人)统统卷入,各种利益、权力、位置、身份、梦想、欲望裹挟在雪球里而不由自主,更何况脆弱的恋情。这仅仅是发生在苏宁沪的战争一角,却表现了天朝覆没,预示了甲午战争。
赵柏田也通过陈小羊的视角,启用了一种超越战争的视角。乱局中总需要有清醒的人。一个是怀才不遇的王瀚,第五章,陈小羊和王瀚邂逅,王瀚对时局的分析和预测:乱象之始。然后,一个细节——拉开窗,江风浩荡,灌满屋子。像是打开了谜一样的黑屋。
另一个是洋人林德琍,他迷失在战争迷雾里,失却了爱妻后失望、醒悟,他要记录“这段充满血与火的演变过程”,以写作来自我救赎,他预言了战争的意义和前景。还有,第一章末尾,华尔少年时追随一只蝴蝶而坠入大海,预示了他的宿命,还暗示了蝴蝶效应——战争风暴。细节不经意就有了寓意。
梦想从商却从军的陈小羊在转化为陈保罗的过程中,其第一人称的叙述,仿佛作者已沉湎在陈小羊这个人物里,但忽视了陈小羊的学养,他能那么书卷气甚至渊博吗?偶尔,也感觉陈小羊的视角够不着,出现不在场而展现战争的广阔的情况。
这部小说,众多人物,有的在史书上有记载,有的是入不了史书的小人物。大人物,小人物,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在战争中都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运程。表现时,赵柏田采用了两种方法,一种是像希罗多德记史的笔法,像写历史那样。
另一种是博尔赫斯小说的方法,即真实的人物和虚构的人物混搭在一起,史料与想象融合在一起,真假难辨,创造出如真如实的小说效果。这样游刃有余,得益于他对史料充分、扎实的掌握和研究。国外有很多学院派的小说家,例如,意大利的安贝托·艾柯,兼学者与作家于一身,写历史题材的小说。作家可分两类。一类是从书籍到小说,博尔赫斯、艾柯、尤瑟纳尔等均用这种方式创作,书籍就是他(她)的生活。另一类是从经历到小说。海明威的小说差不多就是经历的转化。当然还有两类结合的作家。赵柏田属于从书籍(主要是史料)里提取素材的学者型作家。
这是一部长篇充满了声音的小说。如果说《序章·花厅往事》弥漫着怀旧气息的话,那么主体的七章响彻了声音。序章的气息引出了主体的声音。然后,放手,让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陈小羊的情书和独白——倾述了战争,还通过引述的方式,叫其他人发出声音(连仅有几百字记叙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也发出了呐喊式的声音)。这种声音被战争喧嚣所覆盖(有兴趣的读者可统计小说列出的死亡人数,那是曾发出过但已发不出声音的生命);终于,声音由小说的语言固定,成为了历史的真实。
(《买办的女儿》,作者赵伯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