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洋
2015-11-18杨卓娅
杨卓娅
进洋
杨卓娅
1
渔船开进内港,海航就不安分了,两眼放着光,在舱面走来走去,站在船头向码头方向眺望。船上的人也跟着躁动起来,收拾渔具,准备缆绳,打包裹……一船的人,只有撑舵的老仓还显得像平常那样平静,手里把着罗盘,两眼炯炯有神地凝视着海面,但也抑制不住船即将上岸的欣喜。
海航感觉船速明显慢下来。老仓在调整船头,试着以最妥的位置靠岸。尽管经验丰富,老仓还是半点不敢马虎,离岸越近,他脸上的神色绷得越紧,一眼不眨地紧盯着码头。
在洋上飘了一个月,终于看到实笃笃的地面,看到地上的人,大伙儿觉得他们个个都是亲人。他们快活地傻笑着,用热乎乎的眼神去招呼那些攒动的人头。船保持着低速,几乎以不易觉察的波动在一点点靠近码头。尽管知道这是为了避免船身跟码头的磕碰,海航还是不耐烦起来:“没用的老家伙,慢得像个大爬龟,一百年也靠不了岸!”
大伙儿轰然大笑,谁都知道海航心急,其实谁都急的,只是不会像海航那样上蹿下跳。海航的急性子在船上出了名,疼老婆也出了名,偏偏老天不作美,结婚快五年了,至今还没怀上孩子。越生不出,心越急,越急,越生不出孩子。每次一进洋,海航都急吼吼赶回家和老婆生孩子,这已成为船上的一大笑谈。
船发出沉闷的一记巨响,重重地晃了晃,扒住了岸。没等搭好跳板,海航直接从船舷跳上了岸,抱起铁索往缆柱上绕。在码头等候多时的鱼贩子像浪那样往船上涌,他们不问价钱,不看货色,这个那个,溅着唾沫,指划着手将一筐筐的鱼货划拨到自己名下。
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没挤上船的人,只好等下一只渔船进洋。他们叫骂着挤占位置,不断向海面上张望。每次都是这样,争抢鱼货的人,几乎将码头挤爆,经常有人为此争吵起来,大打出手。有时候,船还没靠岸,就有身手矫健的鱼贩,像练了轻功那样飞身上船,留在码头的,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财大气粗地点着鱼,这个,那个……几分钟工夫,好鱼都归到他们名下。
舱板头的鱼在急遽减少,最新鲜的大鲳鱼、五指宽的东海带鱼都被买走,剩下的都是不上品的青鲇、黄鲒,一些小鱼小虾了。没买到鱼的鱼贩,心也没那么急了,从船头踱到船尾,慢悠悠地看鱼,往死里压价。
海航跟几个伙计守着最后那点鱼,跟鱼贩子在拉锯。这主儿还比较较真,挑三拣四的嫌憎着鱼,迟迟不敲定。
海航的心急病又犯了:“喂喂,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
那人说:“我总得看两眼吧。”
海航说:“你都看一万年了,再看下去,鱼都臭了。”
那人将鱼丢回鱼箱,掸掉手上的鱼鳞,傲慢地横了海航一眼。
海航一把推开那人:“不卖了不卖了,你到别处看去。”
那人的蛮气也上来了:“你个龟孙横啥横,阿爹有钱你敢不卖?阿爹今天偏要这箱鱼!”
“那你赶紧买啊。”海航激将他。
那人愣愣神,突然明白过来,脸上浮起了暧昧的笑:“小兄弟,你心这么急,莫不是熬不牢了吧?”
海航一脚踏住鱼箱:“妈的,不卖了!这箱鱼,老子自己买!”
2
海航从小镇的码头回到乡街,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打到摩的。赶潮的人正好回来,在街头摆起了卖鱼虾的小摊,热闹非凡。他一分钟也不想等,撒开双腿向村里走去。他低头疾走,脑袋扣在胸口,像一只球,包裹挂在背脊上,又像荡着一只球。
不时有熟识的人跟他招呼:“进洋了啊。”
海航胡乱地勾勾头,也不应答,脚下大步流星。他实在是太想老婆天芳了,出海没几天,他就想上了,想得将白茫茫的海面当成了家里的床。快进洋那几天,人更像烧着似的,整日冒烟。
远远地,他看到了自家西面的铲墙,天芳晾晒在屋檐下的衣裳,像有一股香气从空中飘过来。他的心像海水那样激荡起来,人突然热了,血涌上来,两条腿甩得更快了,几乎像在小跑。
家里的门竟然锁着,一个人也没有。几只母鸡耷拉着大屁股,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啄泥,觅食,见了海航,以为有吃食,昂起头咯咯叫了起来。他赶走鸡,屋前屋后转了一圈,没见天芳,也不见他娘。隔壁三婶坐在自家院子里晒鱼,用筷子小心地夹着给鱼翻身。海航问家里人哪去了,老人家抬起昏花的老眼,慢吞吞地说:“你去塘坝那边看看,他们都在那里晒饲料。”
海航撒腿向码头跑去。他怀疑天芳没在那里,她那么怕鱼腥臭,躲还来不及呢,怎么去晒饲料了呢。爬上塘坝,隐约的潮声突然走近双耳,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海滩,潮水已远远地退到了混浊的洋面上。
塘坝上晒满了幼小的鱼虾,海航踩着它们的尸体寻找天芳。他在一群女人中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老婆,他向天芳跑去时,脚底打了个滑,差点摔倒。晒鱼的女人都笑了,他也不在意,傻呵呵地瞅着天芳笑。一个月不见,他觉得天芳更好看了。头上戴着遮阳的凉帽,袖子上套着袖套,像是电视上放的惠安女。天芳认真地耙翻着地上的鱼饲料,下午的太阳不遗余力地烤炙着这些烂鱼烂虾,在高温的作用下,它们在不断地升温,发酵,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元芳掀开凉帽上的遮布,远远地冲海航笑。她笑得有些腼腆,让海航更浮想联翩了。他们这对小夫妻的好,跟他俩的生不出孩子一样出名。没有孩子,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恩爱。村里人甚至认为,因为他俩的感情太好了,好得连上天都嫉妒,故意惩罚他们生不出小孩。
但老人们不这样想,他们看不惯小夫妻的作派,总觉得年轻人太贪图享乐,不去认真想传宗接代的大事。海航的娘对天芳很不满意,看到天芳对海航两眼含笑就生气。海航每次进洋回到家,一刻不停地黏着天芳。他俩一关房门,他娘就站在窗根下敲着墙叫:“儿啊,别白日黑夜不分。这不是仙人洞,这是让你传人种啊。”
天芳生了气。以后婆婆在家时,天芳成天板着脸不理海航,白天决不让海航近身。海航像是故意气他娘似的,照样跟天芳亲亲热热。他真的将天芳当成了仙女,觉得自己过着仙人的生活,只有空下来时,脑海里才会闪过传人种的人生大事。
天芳不紧不慢地翻晒着饲料,臭烘烘的热气,将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海航心疼了,夺过她手中的铁钉耙翻晒起来。女人们又起哄了,对天芳说:“你快回家吧,看你男人急的,跟个猴子没两样。”
天芳又羞又恼,悄声对海航说:“你先回吧,别让人家看笑话,我等会儿再回家。”
海航跟她提条件:“你不回,我也不回。要回一起回。”
天芳抬眼看了看天光,低声道:“现在不行,天还早着呢。再说娘也在家里。”
见海航露出难受的样子,她又软声相劝:“街上新开了一家澡堂,你去那边洗个澡吧,等你洗完,我也回家了。”
3
海航骑着电驴子向乡街急驰。半路上遇见他娘,手里拿了一把长年葱,几棵青菜。他娘正想张口说话,他一踩电驴蹿了出去。气得他娘顿着脚骂:“不孝子孙,娶了媳妇忘了娘。”
澡堂很小,只有三个淋浴位,却在隔壁间摆了两张搓背的床。他洗好出来,就有女人热情地招呼他搓背。他心想,太阳还高着呢,天芳肯定还在码头忙活,正好借它打发这难熬的时间。
搓背女人不是本地人,看起来年纪比天芳大很多。脸被浴室的水蒸气泡得胀鼓鼓的,虚虚地白胖着。身上的肉松松垮垮,手劲却很好。她一把掀掉海航身上的浴巾,让海航着实吓了一跳。
女人看海航羞愧难当,大笑着将浴巾扔还给他:“你还是包上搓吧。”
海航暗里埋怨天芳,害他到这鬼地方遭罪。又想着天芳是否回了家,在等他。他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澎湃,更多的是急躁和无奈。女人搓得很认真,在海航的背上搓出细条的黑泥。她也不怕脏,将搓出的泥给海航看。海航有些难为情,在船上一个月了,根本没好好洗过澡,是该好好搓一搓了。他嘱咐女人用劲搓,将他身上的泥全搓掉。天芳这女人,嫁了个打鱼郎,却闻不得鱼腥臭,又爱干净。这回他洗得干干净净的,她肯定会很开心。
翻身时,浴巾掉开,海航的身体又露了出来。他下意识弓起身体遮住自己,又被女人笑了一阵。
“年轻人嘛,面皮薄,怕难为情。年纪大的人才不怕呢,他们一点也不难为情,还嫌我们没全方位搓呢。”
她替海航包好浴巾,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你是刚打鱼回来的吧。”
海航反问:“你咋知道?”
女人嗯哼一笑:“一看就知道。”
海航想,肯定是该死的身体出卖自己了。他咒骂着自己,将眼睛闭得更紧了。女人倒没有再取笑他的意思,在揉到他的肩膀时,加重了手劲。
“你的肩膀很硬。”她说。
海航唔了一声。
“你想不想按摩?”
海航又唔了一声。
“我问你想不想按摩呢?”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女人使着劲道时,将热乎乎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有几缕头发落下来,挑逗般地摩擦着他的背,痒痒的,麻麻的。海航觉出了她身体的温热和重量,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身体却出人意料地作出了反应。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害臊得浑身发烫,心想赶紧走,再不走,这脸丢大了。
女人似乎很懂海航这样刚进洋的男人,咬着他的耳朵说:“我有个小老乡,人长得漂亮,很会按摩,就在隔壁洗头店,你过去吧。”
她甚至不征询海航的意见,认定了海航的迫切需要。“很好的,”女人继续说,“价格你自己谈。”她直起身,将垂落的头发撩到耳后,握起拳头敲他的肩膀,作为今天的扫尾工作。
她像裹粽子那样将海航用浴巾重新裹起来,拍拍他的肩说:“你跟别个打鱼人不一样,你脸薄。”
洗头店的门半开半闭,墙上挂着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靠墙坐着几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一律穿得很露,脸上画着浓妆,几条雪白的大腿交叠在一起,跟将要弹跳出来的胸脯上下呼应。海航感觉眼睛晃得厉害,拍着自己的脑袋转身往外走。他不想按摩了。
有个穿红短裙的姑娘起身拦住他,温柔地说:“进来嘛,洗个头很舒服的。”
半开的门往边上推开一点,海航昏头昏脑地跟她进来。姑娘们笑嘻嘻地盯着他看,海航这才发现,晃他眼睛的竟是头上的彩灯——原来她们大白天也开着灯。现在,他像一艘开着大码力的渔船,轰轰的横冲直撞,又像一个发着高烧的人,脑子发昏,身体僵硬,一副任由宰割的死样。
姑娘见此情景,俯在他耳边说:“要不要先去里间?”
他头重脚轻,失了忆般跟着她。仿佛走了很久,进了一个更暗的房间,那里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
他完全蒙了,心却像要跳出胸口。姑娘将他按坐在床沿,这时他听到有个孩子在外面叫:“爸爸——”
孩子的爸爸很不耐烦,大声呵斥。孩子不管,依旧不屈不饶地叫:“爸爸,我要回家……”
海航突然醒了。孩子……回家……天芳还在等他呢。每次进洋,他都这么急吼吼地往家赶,不就是盼着跟天芳生个漂亮孩子么。
他抓起衣服,逃出了洗发店。
3
天色有点暗,家里没开灯。天芳正在厨房忙碌,他娘帮着拾掇,打下手。
海航将电驴子往墙角一掼,跑进了屋。他娘深深地瞭他一眼,天芳也回脸看他。不知怎么,他竟然有点慌,夸张地抻抻腰,装出满脸的无所谓。
天芳转身继续忙碌,他娘也接上手里的活。他在厨房里绕了一圈,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最后在饭桌上找到刚烧好的肉,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嚼着。他站在天芳背后看她烧菜。他很想碰碰她,碍于他娘,忍住了。
天芳不理他,海航觉得无趣,嚼着肉在村里转悠。这时间,大家都往家赶了,只有那些进洋的打鱼人,还在老协会那里起劲地打牌。打鱼人在洋面抛风跌浪的,上了岸,就是家里的皇帝,好吃好玩的供着。海航还碰到了几个落小海的老人,浑身都是海涂泥,手提肩挑,脸上挂着对收获的满意。
牌桌那边点起了灯,发小阿青、宝云都聚在那里,看打麻将。海航过去后,阿青散给他一支烟,海航随手将烟扔给宝云。宝云好烟。
阿青看了几眼海航,突然嘎嘎地笑起来:“刚进洋?”
海航说:“下午回。”
阿青笑得更响了,“看你这鬼样,天芳没在家?”
海航怒目。阿青还在笑,笑得两肩都抖了。“不下蛋的鸡,比别的鸡会打鸣?趁早去捉个新的来。”
海航伸手给了他一拳。宝云也笑了,他将海航给他的烟笑落在地上,捡起来弹去灰,重新夹回耳后。
宝云说:“没事,别将力道使岔了,迟早会下出金蛋。”
海航夺回他的烟,骂了声:“娘的。”烟被他捏得粉碎,烟丝纷纷落地。
“快去下蛋。”阿青说。
宝云骂:“作死的,好好一支烟,给你个魔头糟蹋了。”
海航扔下烟头,狠狠踩上几脚,走了。
宝云从后面冲着他喊:“有本事,今晚就下个蛋出来。”
他们在后面放肆地哈哈大笑。“哗”的一声,有人突然推倒麻将,大叫一声:“和了!”
4
晚饭还在做,海航心烦意乱,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的黄狗低着头过来,讨好地嗅他的脚背,被他一脚踢开:“滚开,讨人厌的家伙!”
黄狗惨叫一声逃了开去。他娘看看海航,又探头去看窗外的天光:“吼啥吼,天还没黑,早着呢。”
“做给皇帝吃啊,大半日还做不好。肚皮饿得贴背脊了,你们还在磨洋工。”
天芳听他出话里的火药味,也回过脸,一看大吃一惊。海航怒气冲冲的,满脸都是杀气。他性子急,可是在家很少发脾气,特别刚进洋,性子软得能化人,这样的杀气腾腾很少见到。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又不便跟他理论,回头继续做菜,留给他一个背。
天芳细腰丰臀,乳房饱满,身条极好。海航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来回游弋了几数,不禁又生起闷气。都说大屁股的女人容易生养,三四年了,天芳硬是没动静。他想起穿红短裙的洗头店姑娘,饱满得像刚捕上来的一条肥鱼,该是个容易生养的女人吧。女人生孩子,不跟母鸡下蛋一样平常么,村里的那些小年轻,一忽儿没见,肚子就挺起来了,偏偏天芳不容易。
天黑后,海航终于吃上了饭。他真的饿坏了,跟刮大风似的,没一会面前的菜都没了。他娘喊他慢些,他就是慢不下。做娘的充满了担忧:“瞧你个饿死鬼样,这回出海,多带些吃食去船上,可不能饿出胃病。”
天芳说:“他这贱骨头,带多少都一样,最后还是落进别人的肚皮。”
吃得太饱,海航有些犯困。这顿饭,天芳都没正眼看他,让他更气恨了。他仰天八叉地躺在床上,闭上眼不去想她。他不去看她挂在壁橱的衣裳,不去看她摆在镜台的面油,也不去看她吊在床头的香袋。他看到卧在墙角的电驴子,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骑上它再去一回洗头店。肥鱼一样滑溜的洗头妹,下蛋的鸡……
天黑透了,他娘和天芳还在吃饭。娘吃得很慢,像是一颗颗数着饭粒在咽。天芳吃得慢,是想努力做个好媳妇,陪老人家。他故意大手大脚地倒水,喝水,弄出很大的响动。又故意擦着天芳走过,碰到她的胳膊肘。天芳躲开了,怨恨地瞪他一眼。多年的不育,已养成了她忍让的性格。在婆婆面前,她得做贤良媳妇,从来都是做娘的护儿,一不小心,她就会被说成发骚,不正经。
他娘心知肚明,还在不紧不慢地拣着米粒吃。老人家的脸拉得像块生铁,又冷又硬。海航不敢再捣乱。他很小的时候,爹就落海没了,很多人劝他娘趁年轻再走一家,他娘硬是咬着牙,独自将他和姐姐拉扯大。他对这个娘又爱又怕,他娘是个辣厘头,天不怕地不怕,屋外屋里的,样样事都要插一手,哪里会将他们小夫妻放眼里。
5
海航回房间看电视,电视上放什么,他全没看进去。这中间他进出房间几次,见天芳在烧水,以为她要洗澡了,心一热。见她倒水给他娘洗脚,他又凉下来。他嫌他娘事体真多,越老越不像话,都什么年代了,还拿捏个身段摆婆婆的谱,也不看看人家的戏都唱到了哪出。
他娘早就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慢悠悠地搓着脚板,像是那上面长着千年老锈,得用一百年的时间才能洗掉。洗完后将两只脚搁在盆沿上,等着媳妇过来倒水。海航过去替天芳倒,被他娘拦下。
“男人做男人的事,别将女人惯坏了。”老人家板着脸,冷冷地说。
海航的手像擀面杖那样杵在那里。他娘又说:“你啊你,没见过你这样的,拿她当块宝。光吃食不下蛋的鸡,养着有啥用。”
又是说天芳。天芳肚子不争气,平白被他娘看轻看低。刚结婚那阵,他娘也是小着心,想着法儿哄她开心。侍候了两年,天芳的肚子还是像睡着那样没反应,老人家的脸就变了,婆婆的架子一旦摆起来,天芳的苦日子就来了。家里大小事一揽子丢给她做,吃饭要三请四请,洗脚还要端水。天芳认了,不但将家里打理得有条不紊,还去船厂那边补网,这阵子又去码头晒饲料。
天芳抱起脚盆走出去。海航听到杀气腾腾的“哗啦”一声,她将洗脚水倒在屋檐头了。她很清楚,他娘不准将脏水倒屋前头,伤风水的,看来她心里也窝上火了。也难怪,年轻轻的,被他娘管得严严实实。姐妹们拉她去乡街跳舞,娘不肯。穿牛仔裤,将屁股包得紧些,他娘就出闲话。他不知道自己落船时,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这样年轻好看的女人,侍候着这么难弄的婆婆,孤单地守着家,真不容易。
他觉得对不住天芳,他不该生她的气。他过来帮她做事,想让她消气,抢着帮她拿这拿那,讲笑话逗她。天芳冷着脸不理,海航突然惊叫一声:“呀,老鼠。”
天芳怕老鼠,吓得人一软,倒在了海航怀里。看到海航嬉皮笑脸的,气又上来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咬着牙说:“光吃食不下蛋的鸡,养着有啥用,趁早杀了吧。”
海航笑嘻嘻的:“那要看啥鸡,这可是金鸡——下的是金子。我哪舍得丢,恨不得吞了她。”
他趁机动手动脚。天芳努努他娘的房间,又对他使眼色。
海航说:“天都黑了,别管娘了……”
天芳掰开他的手:“十点前,休想!”
“为啥?”
“问你娘去。”
海航突然神勇起来,一把抱住她。
“你娘……”天芳挣扎着说。
“别管娘……”海航用脚踢上了门。
天芳这时突然惊叫一声:“你咋啦?
“咋啦?”他停下动作。
“你的背……”天芳拧亮灯,将海航拉到亮光下。她看到丈夫的两块肩胛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说,你这是哪弄的?”天芳凶起脸。
“这……这……”海航结巴起来。
“下流东西,你都干啥了!”天芳尖叫。
“我……我去洗澡,按摩……哦不……”海航凌乱了。
天芳扒下他的衣服,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厉声道:“喊你娘过来看看,你都做了啥好事?”
海航慌忙说:“莫喊娘,我会对你讲清楚。”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悔恨交加地交代:“洗完澡,我先在隔壁搓背……后来又……去按摩……”
天芳气得哭了起来。“你这禽兽!天杀的……人家叫你去洗澡,你倒好,跑去搓背,按摩……”
夫妻俩在房里吵个不休,海航越描越黑,天芳越听越气。他怎么也说不清,他确实搓过背,后来又去按摩,还找了个小妹,甚至连衣服都脱了……他怎么跟天芳解释,最后临阵脱逃了呢。
隔壁传来他娘的咳嗽。明显的,老人家听到吵声了。海航听到大门“咿呀”一声开了,他娘不知怎么的出了屋,抱着天芳从窗口扔出去的衣服,抖抖索索地掸着上面的灰。
昏暗的灯光下,他娘像一尊木塑那样立在门口,像要准备发布什么重大命令。她嗯嗯哈哈地清着嗓子,然后仰起脸,对着黑黢黢的夜空说:“做人呐,要识相,得了理还不饶人,使的哪门子劲。”
天芳压住哭泣,安静下来。他娘又开口了:“白日的事白天做,夜里的事夜里做,该做不做,长夜哭闹,都在出谁的洋相?”
海航听出来了,他娘这是叫他俩“睡觉”了。天芳不闹了,但还是拧着脾气,背对着海航。海航耐着心,说了一船的好话,才让她将身子转过来。
“莫生气了。”
“嗯。”
“这回,争口气,给我怀个儿子。”
“小点声,娘听见了——”
“娘只管白天,现在,天墨黑墨黑的——”
夜更深了,墙上的钟摆走过了十点。娘那边许久没有声音,估计已睡着了。天芳滑溜得得像条鱼,委屈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门关得很紧,窗帘也拉得很实,灭了灯的屋,黑得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海航终于“进洋”了。风平,浪静。他看到了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