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吻者
2015-11-18帕蒂古丽
帕蒂古丽
盲吻者
帕蒂古丽
芭迪:
自从看到你寄给尼森的书信开始,我每天都会读你的文字,好像跟你生活在一起,感受着你的过去和某些情绪。开心地看尼森对你的喜爱、欣赏和共鸣,好像是我自己一样。我把它理解成这是你对自己情爱的回归,向自己的民族和故乡的回归。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嫁给一个让你喜欢的男人。
我不由自主地被你对情感的困惑吸引着,一如二十年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你像精灵一样吸引我。
我试图在你文字里发现我要的缘由,最后在《狐狸皮嫁衣》里依稀看见了一些,明白了这种诱惑的来源。看了你的回忆文字,惊艳于那张你情急之下裹住自己处女之身的狐狸皮,还有一直在你内心深处勇敢的猎人,你告诉过我,——他就是一直在你心中的男人亚森。你也许在同族的尼森身上,看到了亚森的影子。
记录和记忆中的过去,苦难掺杂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和你那时的少女情怀,让我看到了我羡慕你的地方了!你的大南坡和坐在你家屋顶上发呆的你,那是你的故乡记忆。我却像浮萍一样,哪里都是家,却哪里都不是家。
对于家,我没有你那样的梦牵魂绕,没有,我有缺失,我却不知道我为何缺失,我一直知道我有一个不知道的缺失。看见你的世界,我明白了:我没有根基,到了国外以后,我一直是一个漂流瓶。我在你的文字里共鸣着、漂流着。
我一直没有很好的记忆,不论是魔鬼城十岁前的童年,还是后来的边城。那些少女时期的懵懂中,每次别人说起往事,他们会说到那年那天那人,还有我,发生了哪些事,我只有一个反应:是吗?是真的吗?
但我有梦,然后梦境和他们描述的场景事件都混淆在一起,我成了一个看见人家能有清晰的过去和很多故事的人生的时候,就羡慕得不行的人了,记忆的拥有者比任何物质方面的拥有都让我羡慕,来到加拿大后,我就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梦境了,我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了。
每一次,记着,是每一次,一年多来,我对着文字的你和一个老朋友的你,看着你的信那样充满生气和动感,立体质感地记录着你的情绪,我就不能相信过去那个精灵一样的你,就是信里面这个好无助的你。芭迪,我写了这么多,其实是想感谢你,给我一个镜子,看见自己。
——多年在外的漂流瓶帕莎
看完信,我打算重新解析夜里的这个梦。
我叫了一个女人来到自己的卧室里,身份像是我请来的钟点工。我请那个女人的理由很暧昧,那女人深知这暧昧,顺从地与我躺在被子里,我很急切地贴近她,扭动身体满足自己的饥渴。那个女人从我的下体抽出一截软塌塌的东西翻弄着。事情接着进行,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激动难以自持,结果被什么声音打断,两个人都有些慌张,这次那女人从我下体抽出的是一个空的塑料矿泉水瓶,她打开蓝色的盖子。我查看瓶子上蓝色标签,担心那瓶子很脏,起身下地倒了半盆水,当着那女人的面清洗瓶子和瓶盖。那女人在床上半躺着看着我。水不够用了,我还想洗洗下体,觉得水很冰凉,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钱付给那个女人,站起来示意女人等我,端着盆子出了门。我想要找一个熟人借钱,发现门前的桥是用薄薄的冰花做的,我担心桥在我走过时坍塌,小心地查看冰下面有没有枕着木条。有一个熟悉的男人看见我,为我挖了一个正方形的土坑,要拉我进去做爱,为了逃避他,我打算从冰桥上跨过去,那个男人见我决心已定,也许是担心桥支撑不了而陷落,不敢过来追我。我惦记屋里那个女人会不会在我回去之前走开,担心被人发现她藏在我的卧室里。
梦里的那个女人,让我想起在边城那段最苦闷失意的日子,想起年轻时的帕莎。那段时间,我正跟前夫闹离婚,一气之下搬进了杂志社的单身宿舍里,跟帕莎住在一起。婚姻失败后,对男人完全失去了信心的我,跟帕莎保持了一段很隐秘的关系。
帕莎是边城杂志社的维吾尔语翻译,维语翻译专业毕业的她,翻译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她总是一边翻译我写的汉文稿,一边打断正在写稿的我,问我一些词汇在维吾尔语里确切的表述方式,听完我的解释,帕莎不无赞美,诸如“你的文字太有文采了,所以很难翻译,轻易让人弄不明白”之类的话,我听她拐着弯恭维我,用夸张的表情和动作来逗她。帕莎眨着长长的睫毛揶揄我:“表情和动作是用不着翻译的。”
我喜欢在帕莎织毛衣、绣十字绣或者用钩针钩花边的闲暇干扰她,跟她打闹,我满屋子追她,她提着那些危险的针线,躲避我朝着她敏感部位伸过来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逗她,出其不意偷袭她圆滚滚的身体,她藏在宽大的裙子下面的身体绵软白皙,相比之下,瘦骨嶙峋的我多了几分男子气。这一点连笨呼呼的帕莎也发觉了,每回我的手碰到她的胸部,她都故作惊异地张大嘴巴夸张地尖叫,仿佛我是一个男的。
我隐隐觉得帕莎一直盼望有一个男人这样逗弄她,从她瞳孔里透射的兴奋,我就可以判定。帕莎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婚礼,喜欢带着我一起去凑热闹。每次参加朋友的婚礼,她都要求自己穿不一样的衣服,实在没有衣服可以换了,我建议她跟我对换裙子穿,帕莎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绝妙的建议。我穿着帕莎肥大的袍子,出现在帕莎朋友的婚礼上,而帕莎将肥胖的身体挤在我最宽大的裙子里,一副吃力得挪不开步的样子,别人说我们如此亲密无间,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我跟帕莎在一起,根本没有你我之分,简直就是两个我,或者两个她一起出现在一个婚礼上,我们两个在一起时,其中的一个就隐退不见了,我们快要变成了一个人,这个想法让我无端地有些伤感。
我跟帕莎一起去过的地方,比我从小到大串过的门都要多。我常常惊奇于她居然有这么多可以去的人家,多到我都记不住。好在根本不用记,她把一切都安排好,连我的身份都是由帕莎主动介绍给别人,我要做的就是跟着她吃住、做客。
时间久了,我们完全能猜出彼此的心思,我猜帕莎到这么多的场合,一定是要找什么人。我们一起去吃住的人家,主人年纪都跟我们差不多,却有着很完整的家庭,在一些生日和婚礼场合,才能碰到一些唱歌唱到疯狂,或者喝酒喝到疯狂的单身男人,还有就是一些嘴上的毛还没长硬的男孩,似乎没有能够猎艳的对象。
偶然跟她去了一户人家做客,我和那些从来不认识的主人没有话题,都是帕莎在跟他们闲聊,在炕上喝着奶茶,打着盹,一整夜就被打发掉了。我觉得沉闷,早早去睡了。天快亮时,帕莎才钻进被子在我身边躺下,我决定报复她冷落了我,翻起身压在她身上,帕莎嗤嗤地笑着,我捂住她的嘴让她低声点不要闹,免得让隔壁的主人听见,她呼哧呼哧呼出的热气让我觉得心神恍惚,我翻身下来,紧紧搂住帕莎粗实的腰,帕莎突然僵住了,一动不动,我觉得她在期待什么,轻轻把手塞进了她的内衣,我的手在她温热的胸部,慢慢变烫。我有些晕眩,那一刻忘记了我是谁,她是谁,我觉得我们突然变成了同一个人,我知道她的需要,她也知道我的需要,禁不住跟她一起呻吟起来。
天亮后,我们一起去茅坑,我看到帕莎起身的雪地上,遗留了一摊鼻涕或者脓一样黏稠发绿的液体,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身体里一直流这样不干净的东西。”我闻到了一股腐臭的下体异味,奇怪昨天夜里居然一点也没有闻到。
我敏感地察觉到这种奇怪的味道,一定是来自与某一个不洁的男人不洁的性交。我想不出与我一起形影不离的帕莎,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跟脏男人有那种事情的。宿舍里那个低矮的窗户就开在帕莎床头,夜晚曾经有个男人从窗户里,递给帕莎人家婚礼上煮的羊肉,我迷迷糊糊听到了声音,还闻到了羊肉味,一直觉得那件事发生在我的梦里,看来那个不是梦。
帕莎带我去看财贸学校的一位说话慢吞吞身材魁梧的男教师,我从声音辨别出他不是那个夜里给帕莎送肉的男人,整个中午,我坐在他们俩对面,努力把眼前这个男人想象成那个夜里送肉的男人,但是都不成功,我有点沮丧,心里疙疙瘩瘩的,竟然说了很多那个男人的好话,还说帕莎如果嫁给他,幸福会像牛奶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到她的奶茶壶里,永远都不会枯竭。帕莎似乎听信了这些话,或者说她愿意听信这些话,于是她放心地搬出了宿舍,在街角租了间房子。我在这座边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经常去的固定处所,但帕莎从不留我过夜,因为那房子是为那个男人租的。我白天坐在烧热的炕上喝着帕莎倒的奶茶,斜睨着她跟那个男人聊天,屁股底下被他们的眉来眼去的火苗烫得冒烟。帕莎每次到了半下午,都会交给我一把刀或者一个簸箕,让我到仓房去割几块肉来或者给炉子添点煤,好准备晚上的饭食。帕莎一边吩咐我,一边用眼睛斜睨着半躺在炕上的男人,她一点也看不出我的饥饿根本不是来自胃囊。我能做的也只有乖乖地接过帕莎递给我的刀,奔到外面的仓房里,扑向那只剥了皮的死羊,用刀跟冰冻的羊骨架搏斗,我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一刀一刀把情绪发泄在羊身上。
帕莎回魔鬼城的父母家准备嫁妆的时候,我搭了车去看望帕莎,见到她的第一眼,帕莎竭力隐藏着一份尴尬的激情,她垂下颤动的睫毛的那种熟悉的掩饰方式让我很感动。这么多年,帕莎去任何地方都带着我,仿佛我是她的影子,回自己的母亲家时,她只能把我抛下了。我从帕莎脸上看出一丝很亲近的愧疚,这让我有些心酸。或许有一霎那,帕莎想到了那个天明之前大炕上两个人的呻吟,这种呻吟,出现在母亲的家里,尤其在她结婚的前夕,会显得异常不洁。我那天只逗留了片刻,帕莎的父母也没来得及见,帕莎倒给我的奶茶都没来得及喝完,就找托词匆忙地离开了。
我想起跟女儿和帕莎的一张合影,那照片上,我俩的衣服恰好是换着穿的,我穿着帕莎长而阔的裙子,帕莎穿着我紧绷绷的花连身裙,帮我抱着女儿,好像一张全家福,照片上三个人笑得很开心。
帕莎的婚礼是在娘家办的,没有请我参加,帕莎出嫁后,除了工作时间见面打个招呼,跟我没有了任何私下的来往。我开始将自己的单身宿舍当成了单身女孩和离异妇女收容站,那些来历不明的女人要想在我这里住几天,我都会安排在帕莎空出的那张单人床上。一个被丈夫家暴的女人,慕名找到我的宿舍要求躲几天,我受强烈的恻隐之心驱使收留了她。同室住了没几天,那个女人就穿着我衣柜里的衣服,跟一些大街上的酒鬼约会,她打开我梳妆台的抽屉,随心所欲地用我的首饰装扮自己的样子,自然得就像是她自己的。她用我过期的化妆品把那张黑胖的脸涂得像调色板,我常常目送她披着我的枣红色风衣,消失在边城浑浊的夜色里。
黑胖的风尘女被她交往的众多酒鬼中的一个领走那天,我拉开抽屉,发现抽屉里的首饰盒空了,那串石榴石的项链不知去向,一个避孕套包裹着海绵的自制假阳具躺在抽屉里,张着嘲讽的嘴对着我。那个风尘味很重的女人,显然看出了我生活里的残缺,隐秘的世界被这个女人随意翻弄了一遍,然后像一块搽完污迹的旧抹布一样,被弃回原处,我心里感到一丝莫名的自卑和懊恼。
没几天,一个从四川来杂志社编辑部实习的女孩,被安排在帕莎的那张床上,她每天写信给南方的男友。在信里讨论边城男人的性能力,女孩说她跟男友坦白,打算不虚度光阴,在边城好好体验一番。女孩知道我离异,毫无忌惮描述与男友的性高峰的体验:“先是奋力向着一座奇异的高峰攀上去,身体就化成一团雾,轻飘飘地往上飞旋,然后就像站在一座高高的悬崖边,一直往下坠落,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落花流水。”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她对女孩很文艺腔的描述不知道是该厌恶,还是该怀疑,最后我决定必须对这个女孩表示讨厌,或者说,必须对这种肆无忌惮的描述表示一种厌恶。女孩说我的言语变态,表情古怪,像个巫婆,后来便收敛了她的性讨论,代之而起的是晚归或者彻夜不归。我觉得她的夜不归宿跟我对她的态度有关系,我常常被愧疚和嫉妒掺杂的情绪折磨,留着门焦灼地等待女孩回来,对女孩实践边城男人性能力那些说法的想象,又让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四川女孩黄着脸黑着眼圈,一身烟气酒气一脸满足地回来,脱得精光慵懒地躺在床上,像是尝尽了边城男人的威力,被幸福蹂躏得魂消魄散。女孩把自己像一根玉米秆子一样结实地扔在床上,我听着她边城雪夜的北风一样呼呼的鼾声,就像无数蚂蚁在心尖上爬来爬去,让我烦躁到无法入睡。
那个黑胖的风尘女人有一天半夜回来,看到床被人霸占了,只好去外面过夜。第二天醒来,四川女孩发现一只高跟鞋不见了,我从院子里的女厕所里找回了那一只鞋。女孩觉得活见鬼,我告诉她有个女人半夜来过,我也丢过石榴石的项链。女孩开始破口骂那个女人,还打抱不平要替我把丢了的项链要回来。
从“丢鞋事件”以后,女孩突然开始闭门不出,很贤淑地整夜坐在宿舍里打毛衣,跟我叨叨某个男人嘴上的功夫很厉害,等实货亮出来小得可怜到她都替他害臊;某个男人做起事来像是强暴施虐,毫无快感。似乎在外面是受伤了,或者是经历的几场艳遇和她想象中的浪漫邂逅不一致,也许是北方男人不如她的南方男友细腻舒爽,让她找不到她起初描述的那种感觉。面对这种急剧的变化,我沉着脸一时无法调整自己的态度。直到她离开那间单身宿舍,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个琢磨不透、不可救药的变态女人。
这个时候,我想念我的帕莎,希望帕莎仍然在我身边,她搬出了这间宿舍以后,我心里的那个精神的空洞,谁也填不满。我冷寂的心里一直有一扇门,空空地洞开,没有人来掩上。
那梦里白胖绵软的女人根本不是别人,她就是帕莎。我甚至确定自己是想用回忆过去的方式,逃避一些现实中难以解决的困境。这样想来,梦里那个蓝色标签的塑料矿泉水瓶,跟帕莎漂流瓶的笔名有关。没想到,这个多年前跟我情同姐妹的女人,一年来又跟我陷入了一场纠缠不清的关系中。
我仔细回忆梦里那个挖土坑的高大男人的形象,多少有点像帕莎现在的丈夫尼森。认识尼森的时候,我正陷在对移情别恋的丈夫的失望中无以自拔。尼森这个通过文字认识,只从照片上见过的男人,他留着跟我丈夫一样浓密的胡须,擅长在文字和电话里与女人谈情做爱,他那些书信和电话陪伴我度过缠绵悱恻、身心颤栗的长夜,帮我走出了家庭危机中那段最晦暗的日子。
与尼森书信交往电话约会的那些日子,我变得特别的敏感多梦。
我梦到自己去洗浴中心,放鞋帽衣服的柜子被人打开,有个女人从里面拿走我一大堆衣服鞋子,我拼命喊都不听,继续偷,准确地说不是偷,简直是当着我的面抢我的衣服,结果我为了追回,花费了不少周折,那高大结实的女人认为我没有爱心,说随便拿我几件衣服,我小气到如此计较,我也觉得自己很吝啬,不过我平时最怕别人动我的衣服。
那个晚上,尼森说他梦见了我,梦见我们一起在参加一个婚礼,但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一个很大的餐桌,我坐在尼森对面,他一直看着我,我却不看他,我女儿坐在他旁边,他把对我的关心,转移到我女儿那里,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拨给了他,女儿一块都不要,把那些肉一块一块地夹出来,尼森仔细一看,原来全是猪肉,我们都不吃猪肉,他觉得很内疚。
尼森觉得他应该知道我们忌讳,尼森自己也忌讳,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整个梦就在这种自责里。我觉得这个梦跟我们触犯了某种道德禁忌有关。我责怪尼森,已经知道了我和帕莎的关系,就不该让两个旧日闺蜜这样彼此厮杀。就像是每天将一把温柔的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睁开眼就明晃晃地在眼前闪动,他竟然忍心让我延续这种人格分裂的生活。尼森说打算三人一起上船了,三人行其实也未必会那么复杂。尼森其实也在分裂,他病态地认为这种分裂是不可逃避的命运,这种悲剧感才是有价值的东西,难道他在爱情中追求的正是这种悲剧感。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尼森不会分裂,他会处理好自己,我相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而我只有竭力容忍这场爱情带给我分裂。尼森说当时出国,是因为他在世俗里已经混够了,再混下去就会淹没了,他现在的分裂,是来自于他身居异国他乡的漂泊感,他认为现在我们三人对人性的这种挖掘,是最高意义上的爱情,这就是他爱我的原因。他说他已经接受漂泊是现代人共同的命运,说明他已经度过了分裂的痛楚期,从容地接受现在这种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淡淡忧伤的爱情,这正是三人之爱的优美所在。他鼓励我去晒晒加拿大的太阳,他认为异国的宁静,可以让几十年的世俗生涯变得有存在的意义,如果我回到大南坡,只会心灰意懒,因为真实的大南坡已经世俗化了,会使我的梦幻彻底破灭。
第一次听到尼森的声音印象很深,他说他看了我在网上的文字,他很喜欢大南坡,所以顺着简历找到了我单位的电话。他低沉的声音有种落寞和颓废感,他说话的节奏很缓慢,他的调侃的笑声中夹杂着苦涩。
回顾大南坡让我变成了盐柱,这支盐柱让尼森也变成了盐柱。从中国移民到了蒙特利尔后,他本来打算以后再也不回中国了,现在他的心天天都在中国,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这样可以离我近一点,想念的时候,我们可以随时出现在彼此面前。
他对我许的第一个愿,说的最动人的一句情话就是——将来跟我去新疆,在大南坡老河坝边吻我,吻回我逝去的少女情怀,吻回我的情窦初开。
实质上我觉得我在南方二十年,已经不属于大南坡了。大南坡对于我只是一个出生地,我没有接受那里的世俗化的一切,也没有向任何族群妥协,我之所以能这样坚持下来成为现在的样子,就是因为我没有传统。我的大南坡没有传统,我刚读书的时候,大南坡这个多民族的混血村庄,就像是处在混沌未开当中,我没有接受到任何传统。其实我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维吾尔族人。从我的父亲走出喀什噶尔对家乡的叛离开始,我已经回不到维吾尔族群里去了。除非我再从祖源地出发一次,汲取那里的精血。我也已经不是母亲那样真正意义上的回族人,除非我对自己妥协。
我在大南坡这样的地方,从小读萧红的《生死场》,读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还有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这些书被我翻得破损不堪,包括骗了我父亲的不少血汗钱的那一大堆西方名著。它们把我打造成了一个怪胎,与当地人格格不入,我从穿着打扮到行为想法,都跟那种的环境无法相融。我是一个怪胎,特殊文化、特殊环境、特殊种族产生的怪胎。我的原始道德价值一直保护得很好,我身上还留存着没有被各种文明改造的野性。我向来认为悲剧的社会,只有悲剧是可爱的,如果我很幸福,在现在这种市民气的地方,那我一定就不可爱了。只有尼森能看清楚,并爱上我身上那些最悲剧的东西。周围的人都喜欢我,他们都是传统的汉族,他们喜欢能融入到他们的文化中的那个我。可我知道尼森接受我,是因为我在情感上是维吾尔族女人。
好的爱情是一面镜子。假如好多想法不是向尼森坦白,假如我的内心不被尼森看见,我对于自己自我的认识不会那么清晰,我只是糊涂地痛苦,糊涂地寂灭,任自己分裂,纵有偶尔的清醒,过后想想,也以为自己又在分裂,我差不多快要接受分裂是自己的家族遗传了。分裂的痛楚期,原来尼森也有过,我要更深地去了解他,一直到骨髓为止,其实当他说到漂泊感是人类的共同命运时,我发现再一次从精神上爱上了他,灵魂已经无法和他分离了。
纯粹的爱是靠不住的,尼森不敢只是为了爱,就主动邀请我去加拿大,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就算他是单身,把我娶到手,都不敢保证我将来的幸福。他现在敢于鼓励我走这一步,除了考虑可以避开家庭的烦恼,倒是觉得多元化的地方,会是我好的归宿,不管有没有他都一样。当然初期会有一些苦楚,尼森的爱可以帮我弥补这种苦楚。两个人走到一起,维持一种旷世的激情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告诉尼森,我接连做了几个奇怪的梦,我坐在案前记录下这几个梦,我的一天才能开始:
第一个梦里,我与一帮教会的兄弟姐妹,同处一间居室,每人端着一盘饺子,我见大家都快吃完了,也把它吃下,最后一口是肥肉的味道,我觉得是猪肉的,就放下盘子,大家看着她,劝我吃掉,我不肯,想着就想吐。
第二个梦里,尼森又出现了,场景很清晰,梦里他很温柔,隔着衣衫摩擦那么的惬意,他的亲吻很销魂,舌头在唇齿间清晰地绞缠着,搅拌着清甜如蜜的爱的汁液,帕莎走进来看着我,尼森端上苹果让我和帕莎吃。我假装出去拔草,在路上转来转去,为的是引他出来找我,我提着的篮子里只有一把蒿子,我从玻璃窗看见他跟帕莎坐在屋子里,一边吃苹果一边说话,根本没有出来找我的样子,我远远地看着,努力猜测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知道是两个我在对抗,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报复自己,这多可怕,但我又没办法。我只能说嫉妒只是表象,我发现守望爱情比拥有爱情更动人。其他暂且不论,我的爱情是守望式的,感谢尼森让我体验到这个真谛,这样比拥有爱情本身,更宽广更美。尼森遇到我完全回到了男人的常态,我却在升华为圣女,心情从未有过的宁静。
尼森觉得我简直太混乱了,接受传统的价值观,又要周旋在江南的市井文化里,还要用其他宗教的形式去阐释自己的选择,不分裂才怪。好在我遇到了尼森,除了尼森,恐怕没人能看到我人格深处的分裂,连我自己都没胆量承认这就是我,我总是无法正视自己,难以坦然地活着,恐怕除了他,别人也很难接受我这样的混乱。
尼森是我灵魂神圣的烛台,我把生命和希望都供奉在他的温暖和光明里。
我们像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利特的油画里那两个“盲吻者”,我们脸上蒙着布与对方接吻,爱的能量穿过遥远的空间距离,让两颗心融合在一起。
虽然远隔万里,我还是把他当成生活里一个真实的存在,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占领着我的思维空间,我是把他放在一个个真实的背景下去思念的,我的思念已经不是单纯的想象,一个人也是要有真实为依托的,我看过他的照片,虽然有网络,他仍然寄信给我,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他亲手写的信,我熟悉他的字迹。我喜欢他落寞的胡须,喜欢他沧桑的微笑,喜欢他举着一块馕,席地盘腿而坐的憨态,那是一个中年的维吾尔族男人,在异国他乡仍然保持的本民族最本真的姿态,给人的样子毫不设防,让人觉得他性格里还存有孩子气的一面。如果我没有看到过他的照片,也许情形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每次看了他的照片,再走到家里,他仿佛就站在阳台上对我笑,甚至就盘腿坐在地板上,像是随时要跟我说些什么。丈夫回来,我都幻想是他开门进来了。黑暗中,我干脆把丈夫想象成他。
我住的那座房子一楼二楼已经定型,阁楼还没装修,我就想给自己布置成阳光茶室、瑜伽房和书房,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尼森能来这里看我,我会让他住在那间书房,那边朝南的窗户紧挨着竹山,书架可以做成落地式的,在他到来之前,我可以把自己关在书屋里,拉上帘子,铺张褥子仰面躺着就可以拿到想要的书。我这样想着,发现这是一个等待的姿势。尼森在我生活里成了真实的存在着的人,我的想象就是典型的恋爱中人的想象。
我帮尼森买了《伍尔夫读书心得》、《毛姆读书心得》、解读普鲁斯特的《拥抱逝水华年》,还有一本《爱情盛宴》,是获得法国情人节小说奖作品,腰封上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爱情是一场盛宴,也是一次又一次幻灭,赴宴却是唯一的救赎”。于是我来赴约。来赴宴席,其实是救赎自己的唯一途径。我把信跟书一起寄给了尼森。希望这些书,在没有我的异国他乡能陪伴他。我告诉他,已经无路可退了,除非他不再出现。他回信里说:“如果不爱,没有一点遗憾。如果已经爱了,因为一些庸人自扰的原因,就放弃了,就会抱憾终生。我曾经有过许多婚恋史,但你是唯一让我觉得失去了会遗憾终生的女人。大概也是因为你是我的同族——大南坡的维吾尔族女人。”
他的情话很简单,但很锥心刺骨。想到尼森,我的鼻子开始发酸,然后嗓子发干发紧,我的心开始快速地紧缩舒张,我觉得似乎喉咙有点疼痛,很快我发现疼痛的是我的心脏。我如此想念着一个人,一个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人,实质上连消失不见这个词都无法用在他身上,那是一个在我的生活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人。我的心本来已经成了碎片,也许这种疼痛在弥补和修复,也许疼痛会让它变成粉末。
帕莎将我与她丈夫几个月的书信和电话交往,简单地归于轻触型的精神恋,然而尼森这个对情感全心投入的男人,让我捡拾起了丈夫让我失去的自信,我与丈夫突然断裂的感情,在尼森这里得到了一种移花接木式的补偿。这个在物理空间上远隔重洋,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生活现实中的男人尼森,我把他当作最渴慕的人。不幸的是,当我刚刚尝到了这场异地恋情想象加梦幻的愉悦,又立刻陷于不知如何定位与帕莎奇怪的闺蜜关系的矛盾中,帕莎及时的出现,也许是上天的美意,她横刀斩断了我与尼森这场精神恋的尾巴。
帕莎以一个很现实的姿态横亘在我面前,她频繁从蒙特利尔打来电话,无论在路上、在菜场、超市,还是在书店、在电影院,甚至在写作和睡眠中,我生活的所有细节都被帕莎的电话侵扰,我的时间随时随地被帕莎切割。这让我感觉无力招架。夜班回来的路上,我常常一手举着伞,一手拿着发热的电话,电话和手掌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又被机身的热量烘干,帕莎的反复絮叨还在继续。有时候是在电影院里,帕莎嘶哑粗重的嗓音和电影里的扭打声、碎裂声、嘶喊声混在一起,显得异常惊心动魄,以致我不得不捂着耳朵从影院里逃出来,举着手机到处找相对安静可以说话的角落。我钻进一间正在装修的影厅里,黑漆漆的空房子四壁的回声让我胆战心惊,因为我和她在电话里谈话的内容,远比影片和生活里的故事离奇。电话长到听得我耳朵发烫,帕莎还是不肯罢休,她哈哈大笑着,在电话里扯着嗓门调笑:“要玩三人冲浪嘛,可便宜了那小子,他怎么这么有艳福,我都羡慕了。”我被想象中跳出来的三人画面惊吓到小便快要失禁。
我与帕莎所处的蒙特利尔时差近十二个小时,做事节制的尼森总是牺牲自己夜晚睡觉的时间,跟处在白天的我通话,帕莎不顾一切耗费我晚上的精力,似乎把我的精力耗费完了,她就赢了。她确实赢了,我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与尼森谈情说爱。那时候他正在一边跟我谈情说爱,一边装饰他与帕莎买的新房,没有更多的精力应付我。有时候我真觉得事情很荒诞,帕莎似乎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们轮班与我通电话,很多时候,他们的书信同时到达,信息同时跳出来,这个情形很怪异。我甚至疑心他们不会是商量好了吧,他们晚上睡在一起互相交流会谈到我吗,会怎么谈论?
我一想到帕莎的电话要随时占领我的生活,就觉得恐惧。让我无法拒绝的是,帕莎对我出奇宽容的反应,她向我倾诉,从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就听出那是过去跟她同吃同宿,穿一条裙子的芭迪。她忽然理解了她的丈夫为何彻夜不眠,尼森爱的,不是一个毫无身体接触的女人,他爱上的是一个精灵。
确切地说,刚开始我无法抗拒的应该不是帕莎,而是对帕莎的好奇心,是对他们夫妻关系的探究欲。特别是帕莎口口声声在电话里倾诉她对我的想念的时候,从起初的怀疑和猜测,到后来的将信将疑,再到似有所动,最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中地陷入,我开始本能地在这个奇怪的漩涡里奋力抗拒和挣扎。
帕莎最能让我信服的对我着迷的理由是,我文字叙述的那些记忆,她甚至愿意将我那些童年记忆当成她自己的。帕莎说她一直到十岁的记忆是空白。她和我从出生就生长在新疆北部,我说起十岁以前的事情,她都没有记忆,在没有读我写给尼森的信之前,她以为这是正常的,或许是时隔太久她忘记了,读了我在这个年龄段的记忆文字,她才觉得自己是个童年记忆缺失症患者。而我的文字帮她弥补了这段记忆,因此她很感恩尼森把失去联系多年的我,重新带到了她的眼前,她强烈渴望与我重新交往,她想在现实中再次拥有这个女友,她甚至想要立刻见到我,似乎见面可以证实什么,似乎她的记忆就保存在我的脑子里,见到我,就能占有我脑子里的那些记忆。对,她是想占有我脑子里保存的那些记忆,恐怕还包括我抢夺了的那份她丈夫的爱。
没想到事情会以如此尴尬的方式出现,过去的暧昧闺蜜,在二十年后重逢成了情敌。有时候我甚至怀疑,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也许根本就是帕莎设计的一场戏,或许她觉得把自己摆在了丈夫情敌的位置上,是最安全也最巧妙的夺回丈夫的方法,这样她既不会让丈夫恨她,也可以让我处在自己的监视之下。谁会责难一份感情呢?尼森可以爱我,她帕莎为什么就不能?况且是她先爱我的,早在二十年前的边城。尼森果然无奈地说她抢了自己的情人,这一招真能让所有干戈都化为玉帛。只是她必须一直演下去,她需要持续不断对我示爱,这样才能维护她与丈夫的关系。如果帕莎的出现,让我离开了尼森,尼森就会指责她干预了他的精神生活。我心里隐隐作痛,有些怜悯帕莎,尽管她嘴上一直说她不在乎尼森对我的迷恋,我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极品的谎言,用她曾经对我说过的完全相反的话可以揭穿这个谎言:“我可以容忍他与别的女人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但无法容忍他在精神上背叛我。”
我决定在离开尼森之前,打一个电话,跟帕莎敞开心扉彻夜长谈一次,让这件事有一个了结。帕莎把这次谈话称为“宁波夜话”,她将这次谈话全部录音后,一字不落地整理成了文字,寄给了我。
“宁波夜话”以后,我断绝了与尼森的关系,只跟帕莎保持电话和短信联系。尼森斥责帕莎干涉了他的精神生活。帕莎反过来干涉我的精神,她当然可以权当这是一种还算智慧的报复方式,她只有以纠缠和折磨我,来平衡自己业已倾斜的二人世界。我理解了这个女人,在她貌似镇定的外表下面,不知道掩藏着多么凄惨的真实自我。
我仿佛看见帕莎在一次次地对着镜子排练,我曾经熟悉的老实巴交的帕莎,居然学会了跟我演戏。帕莎跟我学戏剧的女儿私下写信讨论过演戏,她在信里自称是一个从小抱过我女儿的阿姨,信的落款是“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剧演员”。这些临场即兴发挥式的情感戏是能够预先排练的吗?她的演技有那么高超么?气息、神情、眼神,那些超乎寻常的温存体贴,我知道爱也是能够乔装的,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感受不是乔装的,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同性或异性那里体验过的这种细腻的情感,有母爱,有闺蜜之情,还带着异性的欣赏和痴迷。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或许自己太缺少温暖了,才会把这种不伦之情也当成宝贝来珍惜。
那天我坐在杭州纳德大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当我看到一个身体富态,戴着墨镜的卷发女人进了酒店的大门那一刻,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帕莎,帕莎眼光朝这边一瞥,就停留在我身上,停下巨大的行李箱,轻巧地走过来,伸开双臂:“来吧芭迪,抱抱!”
我站起来,侧身进入那个打开的怀抱。一切似乎很自然。我觉得终于等到了一个二十年不见面的朋友。
进宾馆客房里,我看着帕莎在浴室里洗澡,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看到的是一个中年发福,身体的所有曲线都被脂肪淹没而变形的帕莎。我侧身躺在沙发上,看看自己凸凹的曲线,再透过浴室半透明的玻璃看看帕莎模糊的身体,突然想到帕莎也这样在尼森面前洗澡,我觉得自己代替了尼森在看这个浴室里赤身裸体的女人,我困倦地闭上眼睛,旁边的雪白的床上显现的是帕莎与尼森做爱的场景,我站起来有些烦躁地催促,希望她快点从浴室出来,好用她真实的存在,来赶走我不愉快的想象。
帕莎在水声里听不清楚,干脆赤裸着从浴室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擦拭松松垮垮的身体。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查看这具我曾经侵入过,后来被尼森使用了二十年的女人体,弹性不足的乳房像两块变形的生面团垂挂着,隆起的肚子的肥厚脂肪太多地占用了腰部的位置,使扁平的屁股显得轻描淡写,身体完全不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那样饱满、圆润、紧实。帕莎有些挑衅地歪着头,仿佛在解读我的目光,这个女人一定知道,我带着另外一个人的眼光在看她,一个男人的眼神,尼森的眼光。这是一个跟尼森朝夕相处,每天赤裸相见的女人,我忽然很想重新试试对这个女人的手感,我想知道,尼森在抚摸她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帕莎躲在了纱幔后面,我扑过去,隔着纱幔抱住了她的后腰,那种粗壮的质感,像抱着一个男人,我有些惊异地放开了她。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的场景跟这个场景一样,也是在这家酒店,尼森和帕莎坐在两边的沙发上,我走过去,有些羞涩地看了尼森一眼,选择跪下来趴在帕莎的腿上,把脸埋在她的大腿之间。当时我觉得这个梦很奇怪。那时候我还没有想过会和帕莎见面,但见面后的情形居然跟梦里相差无几。现在我有些疑惑,是我故意把场景布置得跟梦境里一样,还是纯属巧合,这个房间和梦里一样也有两个沙发,帕莎坐在其中的一只沙发上看着我,尼森的那个位置空着。
我拿出自己宽大的睡衣,让帕莎穿上,帕莎穿衣服的样子,让我想起过去跟她换裙子时她的兴奋,她一边从牙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边说睡衣好冰凉。
帕莎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见我看着她,对着我掀了掀被子,示意我过去,我跳过去,钻进了她的被子,不知道是帕莎身上的电流感应,还是尼森爱的能量通过他妻子向我传递和辐射,我抱住帕莎,帕莎穿着我熟悉的睡衣,我就像抚摸我自己的皮肤,触感很柔软。我拥抱着睡衣里她温热的身体,哭得浑身抽动,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抱住的是尼森,却不知为何抱着他的妻子哭了。帕莎认为那是为见面激动而流的眼泪,她是假装不知道,还是被我的颤栗迷得昏了头。我不想欺骗她,向她坦白了那眼泪的含义,她听完我的解释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好像没听见或者没理解一样,让我感到很无奈。或者她根本不在乎那些眼泪是为谁而流的,她那么敏感,却又表现得这么愚钝,让我有点纳闷。或者她就希望那眼泪是因为见面的激动而流,她根本就不想听我解释真相,现在我对这个过去曾经了如指掌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她就能那样真的把真相从内心忽略掉了吗?我毫不掩饰地在她面前脸上挂了一连串的问号,她却可以视而不见。
第二天,帕莎提议去看西湖,我怕冷,帕莎从那个巨大的皮箱里拿出两条款颜色一模一样的裤子,自己穿了一条,让我也穿一条。我顺从套上裤子,她又拿自己的黑皮手套让我戴上,她说:“我在蒙特利尔买给你买裤子时,尼森就在一旁取笑说我们俩在一起又要穿一条裤子了。”
去西湖的路上,帕莎听见我咳嗽了两声,就把自己的大围巾裹在我脖子上,那条围巾是银灰色的,很男性化,她从墨镜后面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感觉她帮我裹围巾的样子也像个男人,让我心里变得异常的柔软,在她取下墨镜擦拭上面的雾气的时候,我甚至像是面对一个异性的柔情那样,变得有些莫名的害羞。帕莎见我有些异常,伸过脖子来吻我,被我推开了,我说有些咳嗽,怕传染她。她抱着我,隔着厚厚的围巾把嘴唇凑了过来。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跟尼森说过的那张摄影作品里的两个“盲吻者”。我屏住呼吸,觉得气氛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帕莎重新戴上了墨镜,像过去谈恋爱史一样,很自然地说起与尼森恋爱时俩人养了一只黑猫,尼森对那只猫的温柔让她心生醋意,尼森和她躺在床上,都要先把闹钟定了时,为的是提醒按时给猫喂食,她抢白他,给她买东西吃为何不定闹铃,尼森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会自己说话,猫会说话吗?”
“我很嫉妒那只黑猫,真希望偷偷把它扔掉。可我不敢,只有趁着尼森睡着的时候恨恨地拧它几把。后来那只猫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给弄丢了。”帕莎说到这里,我侧过脸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最多只有一秒钟,可那一秒钟被无限拉长,帕莎敏感地感受到我那束短促的目光,她立刻领会了我眼神里的狐疑,帕莎一瞬间想躲避,眨眼间眼睛又将眼皮上隐藏的躲避念头眨巴掉了,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脸上闪现的一丝尴尬后,立刻抬着脸用否定语气否定我目光里的怀疑,“不,我很喜欢那只黑猫,一直都对它很好。”
我发觉多年不见,宽厚的帕莎变成了一个很善妒的女人。不管帕莎是不是虚伪,为了过去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些温暖,我也愿意把尼森拱手相让,不,尼森本来就是她的丈夫,根本不存在拱手相让,是我抢夺了帕莎丈夫的爱,害得她心神不宁,以致从加拿大赶过来,使用了那么多手段来讨要,我觉得自己很残忍。但是又觉得帕莎也很残忍,她想了这么多办法,就是要拆开尼森和我,或许不是完全断绝,而是从精神上断绝,不再有那种男女恋情,只作为朋友或者兄妹,那么她或许是可以接受。
接受这种残余的感情,好像在接受帕莎对我的施舍,我决意离开尼森。想到要离开的时候,我才觉得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帕莎当着我的面与尼森通话时,我居然会在心里想:他怎么会打电话给这个女人,那个温情的声音不是专属于我的吗?帕莎在我眼里完全是一个闯入者,是一个和我们的恋情毫不相干的女人。
毕竟是过去的密友,她似乎意识到我的情绪,接完电话回过头来问我:“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奇怪么?”
“我觉得他在当着我的面跟你偷情,除了我,他怎么可能还用那样的声音跟另外一个女人说话?我觉得这种感觉太荒诞了。”说完,我意识到帕莎问我时,我的回答或许刚好是我跟尼森通话时帕莎的感受,顿时默然了。帕莎似乎并不在意我想到了什么,自顾端着相机快步往断桥上走。我感觉这个发福的女友,穿着中性化摄影背心的背影,有点像落寞的尼森。
我不相信帕莎到来之前,我对尼森的感情就已经动摇偏移了。半路上我要去卫生间,帕莎跟着我进了女厕所,我竟然有一种领着一个男人如厕的慌乱感。出来后我从卫生间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眼圈有点红,目光羞涩茫然,恍惚迷离,那是一个恋爱着中女人的眼神,然而那爱的对象在我面前却模糊不清了,眼前的世界变成了重影的,我像喝了酒一样脚下有点虚飘。
跟帕莎走在白堤上,我用戴着帕莎黑手套的手兴奋地比划着,描述在来杭州的火车上碰到的那个打工男人:“他拿出一个破旧不堪的钱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的夹层里取出五元钱,买了一盒减价的冷面,然后合上钱包。那个黑色的人造革钱包的表面,横一道竖一道用透明胶粘合起来,不然只能散架了。我看着那个男人把它揣在劣质西装贴身的内袋里,我突然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好感。”
帕莎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我描述的那个男人上:“他很帅吗?”
“不是那样,我是因为他竟然那么珍惜他的破钱包。”
“你的感觉真的和别人不一样。我过去一直就喜欢你这样,忽然会冒出莫名其妙的感觉来,也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觉得帕莎也在扮演尼森,她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帕莎,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夫妻了二十年,连说话方式都那么一致,还是帕莎在故意模仿。
“为了他开心,我和他的情人谈恋爱。”我尤其受不了帕莎这句话,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阵阵刺痛,我知道,这个女人在用这种方式求我离开尼森。帕莎笑哈哈地说:“你已经和我们夫妻俩共同‘生活’在蒙特利尔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对尼森提起你,称‘你媳妇’,从杭州回去后,我就对尼森干脆称‘咱媳妇’……”
帕莎来到杭州后,我逐渐解开了一些疑团。尼森电话里对我说起过,他和帕莎做爱时,总是讨要她的密友,一个很风尘的大美女,对那个女人他的表述是“从这个男人的床上滚到那个男人的床上”,他希望我也能滚到他们的床上。那么尼森一定也会跟帕莎讨要我吗?这样一想我觉得很受屈辱。我难道成了他们夫妻提高性兴趣的调味品?我忽然感觉失去了活着的真实感,心里生出莫名的厌恶。
我已经明白帕莎太爱她丈夫了,她也许是要将她丈夫从我这里体验到的情感表达和语言方式,用靠近我跟我保持私密关系的方式,统统亲身体验一遍,看看我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自己的丈夫如此迷恋。然而这个世界真有这么疯狂吗,也许真像尼森说的,这个女人已经被嫉妒弄昏了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她这种疯狂的做法,简直属于极品行为。
那天晌午逛街,我想帮帕莎选一件毛衣,最后在帕莎建议下,结果变成了我俩一起为尼森选了一件毛衣,这件事让帕莎不无醋意地取笑了我一路。在酒店吃了自助餐,我们俩手挽手一起去书城,我买了加缪和福克纳的全集,帕莎选了一本我介绍给她的《私人生活》。提了两袋书出来走在街头,看见有个新疆小伙子在卖馕,我买了一摞,帕莎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啃食着一只馕,那个样子我很熟悉,她是边城那个站在馕坑边啃馕的帕莎,又像在照片里席地而坐,举着半只馕对着镜头笑的尼森。我在车站旁边的热饮店买了两杯热奶茶,帕莎一直觉得自己的皮鞋有些脏了,对路边的擦皮鞋摊跃跃欲试。我拉着她捧着奶茶上了回家的大巴车。帕莎喝完奶茶,把手里的纸杯拧成了一股纸做的绳子,塞进了垃圾袋。我举着完好无损的纸杯,转脸对帕莎笑笑,揶揄她:“我们俩挺像的,我不如你那么具有破坏性。在你眼里这个用过的杯子就是一只杯子,可我看来它也会痛。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我模仿着帕莎拧杯子的动作,惹得她扭过头,装出一副不理人的架势。
车窗玻璃上有些雾气,让我想起纳德宾馆洗浴间看帕莎沐浴时那层玻璃挡板。帕莎就是挡在我与尼森之间的一层玻璃的挡板,这更像是我出于自愿设置的,起码我愿意认为是自愿设置的。我并不认为我们之间,由于被设置了这块半透明的挡板,我就失去了尼森。这块挡板使我们在现实中无法相互靠近,却也不会彼此失去。
帕莎这层挡板承担隔离任务的同时,也为这段本来悬浮于现实之上的爱情做了塑封和保鲜防腐处理。我只能以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使自己相信尼森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只是这种爱必须隔着一层薄薄的挡板,我并不曾失去什么。我们本来就隔着遥远的距离,现在再加上遥遥无期的时间,让我反而有一种时间、距离,这些现实中无奈的挡板被推倒的错觉,我的怀念是自由的,我不再有这一生不能在一起,这种与他相恋时期盼与绝望交杂的疼痛感。我并不认为因为有了帕莎的遮拦,尼森的爱就不再属于我,而完全回归帕莎。相反,帕莎是唯一一个将这段精神恋赋予现实特征的人。她是一个隔开物,也是一个连接物,我相信帕莎的到来,意味着为这段虚幻中的恋情打上了真实的印记,从而使它在现实中占据了一个位置,尼森从一个虚拟的恋爱符号,升格为真实的血肉之身的男人,这一切从帕莎的叙述中得以充分的印证。
我并不在乎在帕莎眼里,自己是不是一个用精神胜利法来说服自己的愚笨女人,抑或是一个在帕莎巧施妙计中连连中套,被她不露痕迹的高明手段支配,不知不觉败给她的傻女人。或许是这样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现实中占有尼森,现实中我成全了他们,精神上我也不再要求尼森向我走私爱情。我觉得自己赢了,我赢回了我自己。我在虚假的挡板之外自由地回忆着尼森,也许我这次真正成全的是自己对这场不伦之爱的逃避。
我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尼森这件事情,看来不再有机会听他的电话了。我觉得一下子刹不住疾驰的爱情列车,滑行的惯性让帕莎代替了尼森,我想告诉尼森这些天跟帕莎在一起的生活细节,在这种联系突然变得不再可能的情形下,我只有让帕莎充当倾听者,他们的气息、语调、措辞,甚至连喜欢说的口头语都一模一样,我干脆把帕莎当作了尼森。我看着手上的黑手套,似乎是被帕莎的手套附了魔,这双手在帕莎眼前比划个不停的手,让我不停地跟帕莎倾吐着本该向尼森倾诉的话语,我觉得自己一直是在跟尼森诉说,我为这个发现满心悲戚又满怀兴奋,不知不觉走了半个西湖。我本来渴望跟尼森一起看西湖、走南山路,到美院咖啡厅喝咖啡,看学生现场雕塑,我跟帕莎去这些地方是为了吊唁曾经与尼森在信中的盟约,是赴一场虚拟的爱情宴席,也是想跟尼森带给我的那些幻想告别。
我带帕莎回到家里,让她住进了我阁楼上装修好的书房。那是我曾经等待过尼森的书房,而我等来的却是他的妻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我等待的一种嘲弄。我开了台灯陪着她说话,帕莎向我诉说了她跟边城财贸学校的老师,那场短命的婚姻,我和帕莎又成为了一对无话不说的密友,她诉说中的尼森对于我,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男人。
跟那位财贸老师离婚后,帕莎似乎患了性焦虑症,所以很快跟刚刚死了妻子的心理咨询师尼森搅在了一起。尼森一直陷在丧妻的痛苦中无法解脱。他觉得奇怪的是,跟他每晚做爱的那个大活人都死了,在土里腐烂了,他的这根曾经无数次插入她下体的阳具还活着。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死了,随着她一起腐烂了,只有他的阳具在一个又一个女人,温热或阴冷的阴穴里存活,她们能够温暖或滋润的只有他的肉体,而不是他的精神和心灵。有时候,他觉得那些女人都是没有生命的。那一刻,他把所有女人都当成同一个人,就是他从十八岁开始,他和她一起下乡插队,后来一起上大学,毕业后结婚,同床共枕到一直到去世的珍妮。
插队六年,他只能摸珍妮的上半身,在大学里他的手开始转移到下半身。他们在无人的河边,可以抱在一起摸上一整天,他迷恋她肥硕的臀部,却不敢靠近她的阴部,那是一个危险的部位,一碰触就会受孕。每次约会回来的路上,为了遮掩挺直的男根,他只能忍痛蹲在公交车上。怕珍妮承担受孕的恐惧,他学会了体外排精,为避免诱惑,他只面对珍妮的臀部。这让他后半生彻底变成了一个恋臀癖,只有在女人背过身对着他的时候,才能亢奋起来,女人赤裸面对他时,他只有恐惧,他几乎没有把精液成功地射在女人体内的经历。他恋上了帕莎,就是因为她居然能让他在珍妮死后,第一次成功地在她体内完成了一次喷射。帕莎这个长久不被男人滋润的性饥渴的女人,正好遇上了尼森,她暗自觊觎后半生可以彻底脱离性焦虑。
帕莎几番较量过后才发觉,只有讲到珍妮的时候尼森才会勃起,帕莎没好气地转移了话题,他就在她的身体里软下去。然后这个男人用手淫和不断讲述与珍妮的性事片段来解决他自己,对阴部触摸变态的狂热,使他忘记这个身体的主人,而毫无顾忌地像对付一个女尸一样对待帕莎的身体,这让本来就对男人怀有性恐惧的帕莎,受尽身体与心灵的双重酷刑。
我想到了那个冬天,住在帕莎带我去做客的那户人家,我和帕莎在炕上的亲热戏,想起第二天起来,在雪地上,帕莎下体流出的一摊黄绿色的秽物。
帕莎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帕莎哭,“认识尼森似乎是为了再次遇见你,让我来安慰你,帕莎,这是天意。”
帕莎浮肿的眼泡里溢出一层感激:“芭迪,我就是为了离开让尼森触景生情的边城,才动脑筋出国的。到了国外,他干心理咨询师的老行当根本养活不了自己,我的专业根本没有用了,我给人家销售摩托车挣钱养家养孩子。他还是摆脱不了珍妮的阴影,我甚至都绝望了,干脆认为心理医生恐怕都是性变态。自从有了你,尼森完全变了一个人,胡子又开始剃了,衣服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开始高高兴兴去上班了,跟我做爱又有激情了。”
我拉住帕莎伸过来的手,我想到了尼森说过,他们夫妻做爱时,尼森向帕莎讨要的那个风尘的大美女,来刺激夫妻的性欲,又把手缩了回来。
“芭迪,你知道,离开了中国,尼森这个本来就无法无天、荤素通吃的混世魔王沉沦得更加没法收拾了,他觉得自己出国是件没来由的事情,他必须要做些没来由的事情,来适应没来由的生活。他觉得我们到国外,也是来没来由的人,要跟没来由的人做没来由的事,这本身就跟嫖妓差不多,他干脆学会了光顾妓院。说到底,他是受不了断了根的生活,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跟他出国,现在看来真是做了一件没来由的事情。”
“你不觉得尼森对我的情感,也是没来由的情感吗?”台灯把我的侧影打在墙上。我侧着面孔看着墙,我不想转过脸来,看见此刻她脸上让我难堪的献媚表情。
“尼森对你是真的,我对你也是真的。我对你的情感是有来由的,这你知道,我羡慕你有那么多童年的记忆,你有你的大南坡,还有喀什这样庞大的根系,你随时都能回到根部,我已经是回不来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讨回保存在你这里的记忆。我多想把你带回去,我想每天看着你的下巴,我会想它的。或者我可以每年来你这里住,想我的时候呼我。”帕莎抚弄着我的下巴,她似乎已经看出我内心对她的旧情和依赖。
“那尼森他怎么办。”我转过脸,看见灯光下帕莎松弛的眼角浮出一丝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