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2015-11-18蒋在
蒋在
前世今生
蒋在
蒋在,1994年9月生,11岁开始写诗,14岁发表诗歌。诗歌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山花》等刊;小说见于《上海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山花》等刊。诗歌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新诗年鉴》等年度选本。
爸爸,请为了我祈祷吧
当所有的鸟儿都在天空中歌唱时
到处都会有淘气的孩子
当你看见他们时,我就会出现在那里
别了,爸爸。死亡是如此的冷酷
他唱着这首歌,它属于全世界。
他坐在父亲的出租车上,父亲戴着墨镜,犹如每一次射击前先戴上手套,半抬着手注视着远处的靶环一样神情专注。
那时他是多么幸福,或者说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幸福,将自己人生的愿望放在射击场上,他们共同享有此种希望。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首离自己和父亲很远的歌。现在他跟父亲一样,开着出租车,不过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唱这首曾经风靡全球的歌了。
“三十秒前必须射出那颗铅弹。没有把握你就放下。”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一种射击的态度。父亲一生都寻找着准心对应的靶位,在父亲心里有个巨大的靶场,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方向。虽然父亲从来没有明确地这样说过,可是他心里明白。
他松弛了肩膀,放下枪,将枪口垫在面前一块灰色的工业海绵上,取下气步枪筒。
离开之前他在水管边洗了手。
右上方的圆形挂钟,指针走到四十五分附近时有点吃力,来回摆动一下,又继续向前。从冬令时过后,这个挂钟就没有调试过,慢了一个小时。
这很符合他的心情和处境,没有调试的日子,如同墙上的破钟。
那天早晨雨停之后,他打开小铁皮邮箱。除了一些当日的报纸,还有一封信。信是从报纸里掉出来的,上面盖着红红绿绿的印章,让他想起了印度的国旗。
他拾起信,手抖了一下,异样的感觉就在一瞬间占据了整个上午。
信是他母亲写来的,告诉了他父亲死亡的原因。
出事那晚,父亲的出租车上只坐着他一个人,他跑了一趟长途,正在返回的路上。也许他不熟悉那条路,在一个岔路口,一辆载重货车以我们可以想象的速度侧翻,出租车被卷入货车轮胎下。弯道不算太急。信里没有讲是否还下着雨。
父亲死了。
压在父亲身上货车的重量,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现在他举枪、瞄准、放下,一招一式,完全遵循着父亲的教言。
从射击场出来之后,要走过一个面包店,再乘坐地铁三号线去出租车公司,晚上他得上夜班。
驾车前在员工休息室里,他抬起胳膊往身上喷古龙香水,这是去年客运中心的新规定,要求每一个司机身上散发着清香,而非汗臭。
他绕到车子后方,将射击手套放入后备箱的小桶中。后备箱盖子第一次没有关好,他又重新打开再压下去。将钥匙插入锁孔发动汽车,开车绕过停车场里剩下的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
他打开车载电台。
他绕回温哥华机场排队接那些充满倦意的旅客。晚上起雾,最好打车人的目的地能在市区内。
走过了狮门大桥,十二点之后,陪伴他的只有电台重复播放的早间新闻。这让他想起了在印度凌晨开车的父亲。
十年前,他得了政府奖学金,父亲满怀希望送他去加拿大学习轻武器设计专业,并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成为一个轻武器设计方面的高手。儿子不能像自己那样空有一腔对武器的迷恋和向往,熟知城市的每一条小巷,将体力消耗在脚的起落之间,离心中的愿望越来越远。
可他还是子承父业,在加拿大开出租汽车。他可以选择的是,每周去射击场一次或两次。这是他唯一的能够心随所愿的方式。父亲常常说生活跟射击一样,首先要找到准心,将右脚向外迈开,上半身向后倾斜稳住,然后子弹才会如人所愿地到达靶心。
他知道他和父亲的“准心”,并不是出租汽车。
而在加拿大,这几乎成了印度人特有的职业。实际上他跟父亲心怀梦想地选择大学专业时,一开始就显示出一厢情愿的执着。
也许他和父亲可以操纵一支气枪,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轻武器设计可是一个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处在高端领域,凭借的不仅仅是对靶心的所向披靡。
他想起上周早上,他打开小铁皮邮箱的情景。他的母亲寄信时,为了防止压碎而选择的专业空气包装袋,厚实得像汽车防止乘客碰撞受伤的安全气囊。
收音机在播报当日新闻时,插播了一段音乐。现在的流行音乐真是糟透了。他将声音调低了一档。
如果他早知道那个信袋里面装的是父亲的死讯,以及母亲罗列出的各种后事事宜,他宁愿这样的一封信在路上碎了才好。母亲也许觉得写信是最好的方式,电话会让双方同时失去理智。
他很少收到私人信件。这些年他收到过各种各样的信,银行催缴信用卡通知单、餐厅促销打折卡片,甚至政府还会寄错教育部长的选举投票信息。
这些近于滑稽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而事实是他在加拿大的存在甚至没有引起政府的注意,随意将他分门别类,当作一只丧家之犬也未曾可知。
不过在大学三年级时,他收到过父亲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照片是印度最大的射击训练场地。
他明白父亲的意图。
童年的岁月,从春天再到冬天,记忆里全是枪支从绿色的帆布枪袋里拿出的那份沉重带来的光泽。射击场内几乎全是中年男人,在管理员那儿排队,常因为插队和别人争吵起来。
只要父亲休息,都会带着他去那儿。那时的射击场还没有完全封闭,他坐在观看台的另外一侧。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射击服,却将枪支举在同一高度。
树叶在雨天里铺满了射击场,子弹穿过枪膛时的声音细弱如丝。他就是那样形容枪声的。
父亲很满意,将他高高举过头顶,仰视着他说:“细如雨丝,这个太妙了!”
父亲每次拿起一把气步枪来,都要精心地调试,不像其他人,要先射击,通过落在靶上的洞判别精准。父亲从不会随意试发一颗子弹。铅弹发出后,他不将靶子拉近,就能通过扣动扳机的清脆声来判断子弹到达靶子的环数。
雨丝亮晶晶的。为什么那些年雨丝总是亮晶晶的?
他想不明白。
“我也不过是一封随意的邮件而已。”
他这样想着,汽车拐过一道弯,远远地可以瞧见机场明亮的灯光。飞机接近机坪时降低飞行的声音划过夜晚。
“那说不定是一个九环。”
父亲掏出烟盒,拿出一张香烟纸,用舌头从左边顺着舔向右边。他用手撮了一撮烟草沫放在烟纸中央,点燃了火,虚起眼睛,等着儿子报出的好消息。
他按动按钮将靶子拉近。那张黑色的靶心洞穿九环与十环那根区分线。
最开始他觉得父亲的行为滑稽可笑,将无足轻重的猜测处理得如此谨慎严肃,像赌场里那些技高一筹的赌徒,在嘴边沾一点儿唾沫,小心翼翼地翻牌,再自作主张地押上筹码。
后来他渐渐发现,射击与打准靶心,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父亲瞄准靶心的同时,也瞄准了命运,操控靶心的落点,让结局和命运不谋而合。
他不敢小觑宇宙的妙,更不敢声张,屏息宁神才能与心愿或者目标更加接近。他和父亲都相信总有一天,隐藏在他们之中的秘密会不攻自现,如罂粟花绽放时一样不可抵挡且妙不可言。
如今他甚至认为,当初选择学习的专业之所以事与愿违,完全是泄露了天机。经过声张后就无法到达,这跟射击是一样的。
可是父亲仅仅是想让他成为一名专业的射击手或者设计师吗?在父亲心里也许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与野心。
父亲替他谋划的未来,就像当初操控着靶心和落点。虽然有时也会存在疏漏,但是从不脱离轨迹,大致路程的把握仍然握在父亲的手心里。让他学习画画,幻想他有一天能够成为轻武器设计师,能够接触到真正的武器,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续父亲的梦想,是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他不得而知。
究竟是谁在谁的梦境里显现呢?
父亲把自己的梦想和热爱放置在射击场,对他潜移默化地影响,等同于往一个人的身体里注射近似于麻醉剂一类的药物。
他想到“药物”这个词的时候,觉得十分精确。无论意志或者是理想,到达一定的程度之后,它的药性就会空前绝后地发挥作用。
父亲说他为射击而生,虽然时运不济,但是丝毫未能影响他内心那份执着和永久的热爱。
获得政府奖金去加拿大学习,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降大任。父亲将天命与自己的梦想连成一片,他们的生活在某一个时间里变得神圣且不可动摇。
“孩子,你会成为圣雄甘地一样的人物。”
这是他们一家人与政府共同坚信的,他肩负着双重使命。政府以及时间选择了他,那将意味着不同寻常的未来。
倘若结果与政府的想法背道而驰,那他最好永远别回来。
十年前的记忆还在延续。
父亲送他到机场,递给他一盒雪茄,摸着他的后脖颈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像一个男人,像个男人那样亲吻女人,像个男人一样……你明白吗?”
他父亲甚至相信如果他要是将后面的话说出,愿望就不会实现,他们之间秘密涌动的心血和一切将要付诸东流。
可怜的父亲还幻想过英国女王的垂青,竟不知道英国女王只是一个遥远的象征,而加拿大早就脱离了半殖民状态。父亲还说将来到了加拿大,说不定还会被维多利亚女王亲自接见,允许他握手行亲吻礼,得到来自皇室的荣誉。
父亲将手从他的脖子后面收回,伸进衬衣前面的口袋,掏出一张揉皱的手绢,随后又拍着他的肩膀。
“可是儿子,你要知道,雪茄有时也不过只是一只雪茄。”
父亲的心和意念第一次动摇,他甚至像个读书人那样用起了英语俚语。
如今他不仅没有成为设计师,还和父亲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和父亲一样,他做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在遥远的印度,他在加拿大。
从温哥华机场来回接送旅客,要经过一条很深的隧道。他放慢了车速,拿起手绢擦拭后视镜,镜面亮堂得像通过气步枪瞄准器穿过的灯光。
爸爸,请为我祈祷吧
当所有的鸟儿都在天空中歌唱时
到处都会有淘气的孩子
当你看见他们时,我就会出现在那里
别了,爸爸。死亡是如此的冷酷
货车侧翻的瞬间,父亲是否听见了那离开枪膛的最后一声轻响,如丝的雨声轻落在靶牌上。
他关掉收音机,不愿再多想。他将前车灯调到最大亮度,然后加速,车很快开出了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