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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土无双(节选)

2015-11-18骁骑校

雨花 2015年14期
关键词:杏儿大海

■ 骁骑校

国土无双(节选)

■ 骁骑校

编者手记

作为一部网络小说,《国士无双》可以说突破了我对于网络小说中历史题材作品的认识,就节选部分而言,小说的语言富有质感和很强的可读性,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语言驾驭能力,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民国初年的老北京以及设定的人物都下了工夫进行研究,语言的设置具有很强的针对性,真正做到了让读者身临其境的效果。

就小说节选的叙述和情节来看,作者对于人物命运和个性的把握描写是成功的,整个故事极具张力,人物的命运和社会时局的发展看似并行不悖,实则有着丝丝入扣的紧密联系,小人物和大时局,小我的人生际遇和家国的命运转折就这样有机的结合了。

在人物的塑造上,主人公并不是完美的侠之大者,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得更加生动有趣,人物以及人物的命运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那个时代的中国一样,充满了变数,这种变数也许是危险,也许是机遇,总之,让人充满了阅读的期待。可以说,这部小说是成功的,期待着拜读全本。

民国八年冬,北京。

天阴沉沉的,前门火车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满了人力车和马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坐在洋车水簸箕的脚垫上东拉西扯着。马路边残雪犹在,远处的正阳门箭楼巍峨耸立,呈现着旧帝都的气派与凋敝。从奉天开来的火车进站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曲轴和连杆有节奏地摆动着,带动红色车轮缓缓前行,大团的蒸汽散发出来,月台上白雾朦朦。三等车厢的门打开,戴金箍帽的列车员拿着小旗子先跳下来,然后是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穿着臃肿冬装的关外旅客。

陈子锟扛着他的铺盖卷跳下了火车,没急着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车头旁边,认真端详着这个粗犷邪恶的钢铁庞然大物。“妈了个巴子的,这大铁疙瘩怎么这么大劲?”他摘下狗皮帽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发出由衷的惊叹。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站在火车头旁用吴侬软语大呼小叫,绒线虎头帽下一张粉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喊着:“阿姐快来看,好白相啊!”他只顾着回头叫嚷,没注意已经到了月台边沿,突然脚下一空,胳膊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留神!”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台,陈子锟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来。这是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阴丹士林蓝布棉袍,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雪白毛线围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含着笑。长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见过这种纤细灵巧的少女,陈子锟的目光立刻凝固了。“谢谢。”少女声音又软又糯,余音袅袅。发花痴中的陈子锟傻乎乎地挠挠头,竟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拉着小男孩走远了,蓝色的身影苗条得像棵小柳树。

“妈了个巴子的,人家和你说谢谢,都不知道客套两句,搭讪搭讪,真是废物!”陈子锟抬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远处姐弟俩的父母正在和车站搬行李的仆役讨价还价,地上堆着两个大藤条箱和几只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长袍眼镜,太太一身裘皮,高颧骨薄嘴唇,风韵犹存,还有一个粗手大脚的老妈子跟在后面。看见一双儿女回来,太太劈头骂那少女:“让侬看好阿弟,侬做啥去了,火车站人交关多,伊让人拐走哪能办?”少女低着头捻着衣角不说话。这时先生和仆役讲好了价格,温和地说道:“好了,好了,陈先生还在等我们,走吧。”一家人向出站口走去,没人留意身后几丈远的地方鬼鬼祟祟跟着一个背着铺盖卷戴狗皮帽子的家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时正被堵在门口,车站里人头攒动,少女紧拉着弟弟的手,太太小声和老妈子嘀咕着什么,脸上阴云密布的似乎很不高兴,先生热得眼镜上起了雾,正摘下来擦拭的时候,一个戴礼帽的白面汉子叫嚷着:“别挤别挤,”脚下却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后摘了礼帽客气道:“对不住您呢。”一嘴地道的京师口音。“不碍的。”先生的国语带着明显的南方味道。

白面汉子扭头便走,朝暗处的同伙得意地笑了笑,忽然一只铁钳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头又回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另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皮夹子抽了出来。那只手松开了,白面汉子扭头一看,居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关外汉子。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口气他咽不下,刚要生事,忽然看到后面走来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护路军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车站警察署向来不对付,于是赶紧偃旗息鼓,说了声“小子你有种”,赶紧转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车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来笑道:“之民兄,你终于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先生亦笑道:“仲甫兄别来无恙,我看你是风采依旧啊,这是贱内,还有我的一双儿女。”又给太太介绍:“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太太见来者是个体面教授,烦恼一扫而光,温婉笑道:“陈教授侬好,我们家老林经常提起你,都听成熟人了,文静,文龙,叫人。”“陈伯伯好。”一双儿女乖巧伶俐地喊道。

陈独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开怀大笑起来,忽然看到帮他们搬行李的仆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着,赶忙道:“哦,忘了给你钱了。” 伸手去怀里掏,哪里还有钱包的影子。“哎呀糟了,皮夹子里有教育部的任命书,还有二百元钞票,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林先生急得汗都下来了。“侬哪能嘎不当心!”太太柳眉倒竖,当场发飙。

“先生,你的皮夹子掉了。”后面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胡须的汉子,把钱包递了过来。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谢谢你。”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交通银行发行的一元票子递过去。汉子看也不看钞票,大义凛然道:“下次小心。”太太将林先生拿着钞票的手按了下去,换了笑容道:“谢谢侬啊。”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着说:“谢谢阿叔。”陈子锟本来还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么老么?他抚摸着自己一脸的胡子黯然神伤,本来预备好的搭讪词儿全忘了,只好板着脸一抱拳,故作豪爽地大步离去。

林先生望着他的背影赞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陈独秀道:“之民兄的国学底子如此深厚,不如来我们北大当个教授吧。”“有仲甫兄在,我岂敢班门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林先生笑道。“别耽误了,我们回去吧,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陈独秀帮忙提起一只皮箱,招手喊了三辆人力车过来。

不远处装着整理铺盖的陈子锟把这个地址默默记在了心里。

前门火车站正对着正阳门的城门楼和箭楼,箭楼西侧是正阳门西站,京汉线的始发站,夹在两个火车站之间的正阳门广场热闹无比,车水马龙,洋车骡车和行人穿梭来往,夕阳给箭楼宏伟的身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陈子锟呆呆地望着这栋壮丽无比的建筑,似乎被它的威严所压倒。

“妈了个巴子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京城啊。”陈子锟从老羊皮袄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四下里张望,想找个人问问这纸上的地址该怎么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边值班室里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步子,屋里一个穿蓝灰军装的小勤务兵正在拆装手枪。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镜面匣子,工艺精湛,全枪不用任何销子,全凭零部件啮合紧密,质量堪比德国毛瑟原厂货,在关外没有二百块大洋拿不下来,可是这个勤务兵把大镜面拆散擦拭干净重新装上之后,还有一个黄铜柱状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勤务兵急得满头是汗,桌子上还摆着英式的双扣宽皮军官武装带和褐色的皮枪套,已经被鸡油擦得锃亮,看来是这个小兵在帮长官整理内务的时候顺便把枪给拆了却又装不上了。

“我来!”早已按捺不住的陈子锟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把枪抄在手里,勤务兵惊呆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见那不速之客双手翻飞,瞬间就把大镜面拆成了一堆零件,把桌上的柱状零件塞进一根弹簧,然后又飞速把这堆零件组装成枪,连续扳起击锤扣动扳机,大镜面优质的金属部件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兄弟,那是击锤簧顶头,下次别忘了。”陈子锟把大镜面在手指上转了几圈,恋恋不舍地倒持枪管递过去。勤务兵傻乎乎地接过大镜面,刚想说话,那人已经大踏步地走了。

“妈了个巴子的,说过多少次要低调低调,你就是忍不住要显摆啊。”陈子锟走得飞快,生怕那勤务兵追上来,能玩枪玩得这么利索的人,不是吃粮当兵的就是土匪,自己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这种军警云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哎,大个子,小心点,马三儿他们要找你麻烦。”回头一看,是个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捡烟头,微微抬起的脸上挂着一行清鼻涕,手上满是冻疮,抱着的洋铁罐里已经有了半罐烟蒂。陈子锟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却并没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车站旁的一条胡同,后面远远跟着的几个家伙对视一眼,尾随了过去。

胡同里僻静无人,陈子锟把铺盖卷和褡裢袋往地上一丢,褡裢袋落在冻得挺硬的地上,发出咣铛铛银洋撞击的声音,起码几十块。“哥儿几个亮相吧,别藏着掖着的,没意思。”陈子锟活动着手脚,在做热身运动。四个黑影晃悠悠地出现了,为首一个黑胖子,满脸横肉,一身江湖气。“小子,跟爷叫板不是,到了马三爷的地面上,就得守我的规矩,今天你坏了我弟兄的生意,说道说道吧。”黑胖子混迹前门火车站一带,见多识广,看这年轻人的架势就知道是个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话试他。

陈子锟一指地上的褡裢袋:“少废话,不服就练练,打赢老子,这里面五十块现洋都是你的,打不赢老子,趁早滚他妈的蛋。”此言一出,马三爷大怒,摆手道:“皮猴,你上。”皮猴就是刚才偷包的那个白面汉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气势汹汹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忽然又胆怯了,灰溜溜地回来对黑胖子说道:“三爷,借家伙使使。”三爷掏出牛耳尖刀丢过去,皮猴接了刀,胆气大盛,却见对面那小子从老羊皮袄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刃偏锋长刀来,足有一尺半,刀身狭长,血槽很深,水月灯下闪着寒光,长刀在手上灵巧地打了个转,看来是个用刀的行家。皮猴再次傻眼,马三爷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是混火车站的扒手,欺负老实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乡旅客还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绕着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个叫花子似的家伙手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正在骑虎难下之际,忽然远处响起喊声:“巡警来了!”马三爷等人就坡下驴,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别犯到爷的手上,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陈子锟捡起褡裢袋,鄙夷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刚才那个捡烟头的少年从暗处跑了出来,一挑大拇指:“大个,你真有种,一个对四个。”“巡警没来啊?”陈子锟看看少年的身后,恍然大悟,郑重道:“谢谢你,兄弟。”“我叫小顺子,你呢?”少年呲牙一笑。“我叫陈子锟。”

正阳门东车站钟楼上的大自鸣钟敲响了,嗡嗡的一声连着一声,压过了小顺子说话的声音。“陈大个,你从哪儿来?”“什么?”“我问你,你从哪儿来。”小顺子凑近陈子锟,大声问道。“我从奉天来北京投亲。”“你亲戚在哪儿,我带你去。”小顺子自告奋勇。陈子锟拿出一张字条,小顺子接过来,很幸运,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认识。

“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南北货陈永仁掌柜,嗨,不巧,这个钟点东安市场关门了,去了也找不着,不如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吃顿饭,等明儿再去投亲。”小顺子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行。”陈子锟说。小顺子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好嘞,你想吃什么,老豆腐还是卤煮火烧?”陈子锟问:“哪个好吃?”“都好吃。”小顺子咽了一口馋涎。“那就都吃。”“好嘞,我领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路边的煤气灯陆续亮了起来,两人沿着正阳门外大街一边溜达一边唠着嗑。“陈大个,你那把短剑什么来头?”“那不是短剑,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钩快枪上的刺刀,见过血的。”“啊,你杀过人?”“没有,我是做买卖的学徒,带这玩意防身用的。”陈子锟有点心虚,赶紧掩饰。“哦,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是什么?”陈子锟警惕地握住了刀柄。

“我还以为你是逃兵呢,让宪兵队逮着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顺子随口道。陈子锟松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也松开了。

一个挑担的小贩吆喝着老豆腐走了过来,小顺子叫住他:“来两碗。”小贩放下担子,麻利地盛了两碗老豆腐递过去,雪白的豆腐还是热的,浇上陈醋、酱油、花椒油、辣椒油、葱末,喷香无比,两人都饿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贩点头哈腰:“谢谢您,两个大子儿。”“我来吧。”小顺子做慷慨状,可是手却不往怀里掏。“好吃是好吃,不压饿,再来两碗。”陈子锟掏出一角小洋递过去。

两个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垫了肚子,继续前行,远远看见小肠陈的幌子,小顺子眼睛又亮了:“陈大个你还吃卤煮么?”“吃!”斩钉截铁的一声答。两人进了铺子,点了两碗卤煮火烧,前门外这家小肠陈铺子可是正宗小肠陈传人开的分号,味正汤浓,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浑身冒汗倍儿舒服。

两人吃饱喝足,肚子溜圆,陈子锟抬头看见水牌子上写着价钱,一毛钱一碗,合五个大子儿,比老豆腐贵了整五倍。会账的时候,陈子锟拿出两个银角子放在桌上,小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陈大个,你没找着亲戚,干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小顺子的家在宣武门外一条臭水沟旁,是个住了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天已经黑透了,小顺子领着陈子锟走到西厢房门口,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影,传出一阵阵低沉的男女喘息声。“再出去转会儿。”小顺子扭头便走,陈子锟隐约猜到了什么,也跟着他出了院子,找了个避风的“格”旮旯蹲着。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嫣红我走了,你甭送。”这是个男人的破锣嗓子。“有空再来啊,死鬼。”女人的声音里透着风骚与放荡。“走了,咱回去。”小顺子站了起来,带着陈子锟回到自家门口,一个穿绿袄的女人正站在门口,白脸不知道抹了多少铅粉,远处一个粗壮的背影正慢慢远去。

“这是我姐,这是我朋友陈大个子,今儿住咱家。”小顺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简单介绍完,拉着陈子锟进了门。“顺子你吃过饭了么,姐这儿还有几个窝窝。”绿棉袄的大姐端了一个筐头过来,里面有窝窝头、豆腐乳和两根大葱。“吃过了,小肠陈的卤煮火烧,还吃了两碗老豆腐,饱着呢。”小顺子看也不看他姐姐。嫣红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冲陈子锟客气地笑笑,进里屋去了。“你跟我睡,咱俩盖一个被卧。”小顺子指着炕上一床蓝花棉被说,那被肮脏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还是凉的,窗户纸破了也没补,屋里冷飕飕的,小顺子盖灭了煤油灯,两人身下垫着陈子锟的铺盖,身上盖着小顺子家的蓝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来了,还正应了那句老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早点睡,明天我带你去东安市场找亲戚。”小顺子是真累了,倒头就睡,不大工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但陈子锟却睡不着,他瞪着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大瓢把子带着弟兄们在林海雪原中跃马扬鞭,砸响窑,打官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张作霖的奉军二十七师大力围剿,想必自己还过着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关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汉,报号关东大侠,绺子自从小日本和老毛子在关外开战那年拉起来算起,到现在也有十几个年头了,长山好绺子人不算多,但百十号弟兄都是响当当的炮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个顶个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领,自己的枪法武艺就是跟他们学的,在江湖上报号双枪快腿小白龙,那可是土匪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脱离险境了没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还有一直把自己当儿子看待的二柜,那个独眼跛脚的金发老毛子,人家都说他是正儿八经的俄国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尔滨没有……

想着想着,火车站那个蓝色的纤细身影忽然跃入了脑海,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可那些关外大车店、戏班子、窑子里的粗俗老娘们怎么能和这么秀丽、水灵、可爱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陈子锟叹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挂着一块羊脂白玉,上面刻着两个字:昆吾。或许这两个字包含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陈子锟不能确定自己的来历,他的记忆因两年前一次坠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柜、粮台他们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来历,所有的谜团要等明天才能揭晓,那个叫陈永仁的南北货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车劳顿,疲惫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阵噪杂声将他惊醒,经年养成的习惯让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怀里的刺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左右张望,炕上已经没人了,院子里有晃动的灯光,有嘤嘤的哭声。

陈子锟披衣下炕,穿上毡靴出了屋门,大杂院的邻居们都起来了,围在一户人家门口议论纷纷。大冷的天邻居们都爬起来了,说明出了大事。他径直上挤进门,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里间床边坐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在给病榻上的中年妇女把脉。床边是病人的一双儿女,眼巴巴地看着山羊胡子老头,小顺子看到陈子锟进来,凑过去低声道:“他婶子疼得捱不住了,我和宝庆去请了大夫来瞧病,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陈子锟点点头,没说话,他从邻居们的议论声中已经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位大婶一家四口人,男人是个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钱,全靠大婶摆个烟摊贴补家用,所幸闺女杏儿和儿子果儿都挺孝顺,要不然这个家早撑不下去了。

山羊胡子把完了脉,拿腔作调道:“《杂病源流犀烛·痧胀源流》有云,绞肠痧,心腹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绳转,或如筋吊,或如锥刺,或如刀刮,痛极难忍。轻者亦微微绞痛,胀闷非常。”邻居们听不懂他咬文嚼字,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嗓门老头问道:“大夫,赶紧开方子救人吧,他婶子怕是顶不住了。”山羊胡子不慌不忙从匣子里拿出一支银针,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笔慢悠悠写了一张方子,慢悠悠道:“门诊贰角,出诊四角,夜诊加倍,开方子五角,看你们也不富裕,只收一块大洋吧。”杏儿和果儿姐弟俩面面相觑,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哪里拿得出一块现洋来。

邻居们你一角我两角地凑起钱来,小顺子的姐姐嫣红也出了一毛钱,可是大伙儿似乎并不待见她,那个大嗓门老头不声不响那一毛钱退了回去:“嫣红,凑够了。”山羊胡子拿了钱走了,只留下一张药方,上面洋洋洒洒写着需要抓的中药,散痧汤加山豆根、茜草、金银花、丹参、山楂、莱菔子,无根水煎服。这都是药铺子里能抓到的常用药,同仁堂、鹤年堂、常春堂这些老字号药铺都是昼夜营业的,大嗓门汉子把凑出的钱交给杏儿姐弟,嘱咐道:“赶紧去抓药治病,可不敢耽误了。”“这是暴病,等抓来药再熬好,人早没了,要赶紧找西医治才行。”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大家扭头看去,正是陈子锟在说话。

还有半拉月就要过年了,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人没了之类的晦气话,谁不窝火,再加上小顺子家里干的是半掩门的卖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们,连带着他们家的客人也跟着不待见了。

一个牛犊子似的壮小子站出来,瓮声瓮气地质问道:“你谁啊,比大夫还会瞧病?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他穿一件黑布旧棉袄,肌肉将衣服撑得仿佛小了一号。陈子锟上下打量着壮小子,向前迈了一步,壮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像斗鸡一样互相恶狠狠地对视着。

壮小子卷着袖子,一双钵盂大的拳头捏得啪啪直响。小顺子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嚷道:“宝庆,你这是干啥?”“没你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他,大过年的在这儿胡咧咧个啥!”宝庆依旧气势汹汹,眼睛却瞟了杏儿一眼。陈子锟注视着宝庆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死在绞肠痧这病上,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后我把他肚腹剖开,肠子都烂得流脓了,你要想练我奉陪,可现在不行,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忽然里屋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几个街坊慌忙撩开帘子进去,顿时惊呼道:“杏儿娘,你别想不开啊!”屋里炕上,杏儿娘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正颤抖着手想去地上捡那锋利的碗茬子。“娘!”一双儿女扑了上去,可是当娘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微微地摇着头,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邻居们猛然醒悟过来,杏儿娘平日里那么能吃苦受累的一个人,竟然疼得想寻死,可见这病得有多重,这外乡小子虽然说话讨人嫌,但话糙理不糙啊。邻居中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汉子说道:“我看这后生说的在理,他婶子疼得实在撑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医来看看?”大嗓门老头也点头:“抓药熬药的起码几个时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还是请西医看好。”“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找西医啊,洋人的大夫都住东交民巷,进都进不去,再说了,西医出诊可比中医贵多了,看个小病小灾的都得十几个大银儿,这谁受得了。”人群中传来这样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语了。

忽然,杏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妈,叔叔婶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果儿也跟着跪下,拧着脖子不说话,一双眼睛都红了。邻居们都叹息不语,只有宝庆瞪着溜圆的眼睛急得直搓手,想去扶杏儿又不好意思。

“人命关天,管那么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陈子锟一声吼,把街坊邻居们心底的那点小自私全都赶得烟消云散了。“不能让杏儿娘就这么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门老头也跟着喊道,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表示赞同,事不宜迟,立刻行动,请西医是大事,必须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刚才那位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出头,他是当巡警的,地面熟悉,认得洋人医生在哪儿住。

“宝庆、小顺子,你俩跟我去。”薛巡长安排道。果儿说:“我也要去!”薛巡长说:“你别去,在家照顾娘。”陈子锟回小顺子家里拿了自己的褡裢袋出来,高声道:“同去!”“走!”薛巡长一招手,带着三个后生出了大杂院,径直往宣武门内去了,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马路上的车辙印冻得结结实实,坚硬无比,四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着,前面巡警阁子里有人喊道:“干什么的!”“老张,是我,邻居病了,去请大夫。”薛巡长从容答道。“哦,是老薛啊,过去吧。”巡警摆手让他们过去,可陈子锟却停下脚步,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回身几步把躲在墙角的果儿拽了出来。“唉,一块儿去吧。”薛巡长看到果儿倔强的眼神,心一软道。

东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闯进去指不定让洋兵一枪崩了,万万去不得,幸亏薛巡长知道宣武门内有个美国人开的诊所,平日里美国大夫坐着四轮马车出诊看病,给洋人看,也给中国人看,要找西医的话,找他是最好的选择了。

五个人很快来到诊所门口,打更的梆子声不紧不慢传来,已经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宝庆瞧了瞧门上挂着的“花旗诊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砸门,北风嗖嗖得刮,家家户户的狗都缩着不吭声,诊所里更是一点生息都没有。

“不会是回花旗老家过年了吧。”宝庆敲了半天没反应,纳闷道。“西洋人不过春节,只过圣诞,兴许是喝高了,听不见。”小顺子说。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长,他虽然只是个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见多识广拿主意全靠他了。可是这当口薛巡长也抓瞎,要是中国人开的诊所,他兴许有办法,但是和洋人沾边的事情他就打怵,这万一弄不好,可是丢饭碗的事情。

“砸门!”果儿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碎砖头就要往里面招呼。陈子锟伸手制止了果儿,退后几步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忽然向前疾奔两步,蹬着围墙就上去了,他个子高,手臂长,一下抓住了墙头,紧跟着一个翻身就过去了。墙头不算高,比起在关外砸窑插千时候翻的墙差老鼻子了,他三步两步去把门闩下了,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花旗诊所租的是一个中式四合院,三进三开间,诊室设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门里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挂了棉窗帘,听不到声音也是有可能的。

陈子锟一指宝庆:“你,托我一把。”宝庆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让陈子锟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门的墙,垂花门打开了,薛巡长心惊胆战:“这不跟做贼一样的么?”人命关天,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在陈子锟的带领下来到正房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喊:“医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间里亮起了灯,然后是响起一连串语速很快的洋文,大家虽然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但却听出语气里饱含的愤怒。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过来,紧接着是“啪嗒”一声,只有薛巡长和陈子锟听了出来,这是六轮手枪扳开击锤的声音。“先生们,把手举起来,要慢。”厢房门口传来声音,很地道的汉语,但总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陈子锟先把手举了起来,大伙儿看看他,也慢慢举起了手。

正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五个中国人,心里顿时一惊,改用汉语质问道:“你们这些窃贼真是无法无天!”“大夫,我们不是窃贼,我是京师警察厅前门巡警所的薛平顺,这孩子的母亲患了疾病,我们是来请您出诊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门了没人应,孩子们急了才爬进来的,回头该怎么罚我们都认,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紧啊。”关键时刻,薛巡长的口才还算不错,他一使眼色,果儿就跪下了,不顾地上冻得坚硬就猛磕头。

“滚出去,你们这些义和团暴徒!”厢房门口拿左轮枪的洋人怒气冲冲地吼道,陈子锟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人留着粗犷的络腮胡子,四十来岁年纪,个头很高,象头发怒的狮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们不立刻出去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扳机。小顺子他们都吓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们发起脾气来连当年的太后老佛爷都降不住,真要开枪毙了这几个擅闯民宅的人,那还不是白死的。

陈子锟却迎着枪口走过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两人身量差不多,就这样四目相对,鼻尖对着鼻尖,枪口顶着胸膛。“治病救人,医生天职,现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话,你是去,还是不去!”陈子锟掷地有声的话语让薛巡长和小顺子他们暗暗叫苦,洋人脾气大,顺毛捋才行,这样顶牛只会把事情办砸。可是那洋人竟然没生气,反而合上了手枪击锤,问道:“我出诊的费用很高,你出得起么?”陈子锟拍拍肩上的褡裢袋:“要多少给多少!”“很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我才是医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问道。“虽然你住厢房,但是电话线是扯进这间屋的,所以你才是诊所的主人。”陈子锟说。

正房门口的另一个文质彬彬的洋人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耸耸肩膀用英语说:“肖恩,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么,足以排解漫长冬夜的无聊时光。”被称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纳德,如果你觉得无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愿意奉陪。”雷金纳德优雅地鞠了一个躬,回房换衣服去了。

一场虚惊,洋人竟然答应出诊了。薛巡长觉得内衣都被冷汗塌透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小子还真是有种,顶着枪口说话,眉头都不眨一下,要换了自己,早跪下求饶了。宝庆小顺子对视一眼,也充满了钦佩之情,果儿更是眼泪都下来了。

两个洋人换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来,肖恩简单问了病人的情况,准备好了医药箱。雷金纳德摸出怀表看看说:“时间这么晚,叫汽车来不及了,你们谁去帮我们叫一辆人力车进来?”薛巡长暗暗叫苦,这钟点这天气就连拉晚儿的车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车去,正当他无计可施之际,肖恩说:“我这里有一辆包车,就是没人拉。”“我来!”宝庆终于找到出头的机会,高高举起了手。

把洋车从倒座房里拉出来,请两位洋大人上了车,一行人沿着空旷的马路狂奔起来,小顺子和果儿提着马灯跑在最前面,宝庆拉着洋车紧随其后,薛巡长和陈子锟殿后,跑得头上雾气腾腾,路上遇上两拨巡警,见是洋医生出诊,哪里还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大杂院。

两个洋人明显对大杂院的恶劣环境和中国底层社会的生活状态估计不足,他俩弓着身子,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掩着鼻子,钻进了病人的房间,把正在围观的邻居们统统赶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鲜空气!”看到两个高鼻子洋人进来,杏儿激动得泪花横流,趴在已经昏迷的母亲耳畔说:“娘,弟弟他们把洋人医生请来了,您有救了。”“有救了,有救了。”邻居们欣喜地窃窃私语起来。

肖恩简单诊断后确定是急性阑尾炎。“病情很严重,一刻也不能耽误了,需要立刻手术。”肖恩打开了医药箱,里面满是手术器械和针筒药剂之类,他准备好了手术刀、止血钳,麻醉剂、碘酒和针线,几个邻居大婶烧好了热水端进来,

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肖恩医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术用的橡胶围裙,给病人施用了哥罗芳麻醉剂,趁着人晕晕乎乎的时候,医生准备动刀了。“雷金纳德,我需要两个助手。”肖恩说。“愿意效劳,斯坦利博士。”雷金纳德答道。“还有你,留下来帮我。”肖恩一指陈子锟。

“我?”陈子锟有些着慌,爬墙上房,骑马打枪他行,给外科医生当助手可没这经验。“我需要一个胆大心细的,能面对枪口看出弹巢里没装子弹的人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肖恩说,见陈子锟还没动,他又说:“你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么?”陈子锟猛醒,除了自己还真没人合适,大杂院里那些邻居们就不用提了,薛巡长老眼昏花,宝庆莽撞,小顺子胆小,杏儿和果儿姐弟更不行,哪有让儿女看着医生给自己母亲开膛的道理,看来只有自己这个外人最合适。“好,我来。”他在热水里洗了手,托着手术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摆弄手术刀的技术远超过他摆弄左轮枪的本领,对付阑尾炎这种小手术更是不在话下。

一个小时后,斯坦利博士从屋里出来,橡胶围裙上血迹斑斑,手里端着一个绿陶盆,顺手递给了守在门外的薛巡长:“诺,就是这个东西差点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绿陶盆里扔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肿涨肉条,薛巡长吓了一跳,差点把盆给丢下,杏儿冲上来拉着医生的围裙问道:“大夫,我娘好了么?”“暂时没事了,注意清洁不要让伤口感染,一周后刀口拆线,病人长期疲劳过度,需要营养和休息,这样才能恢复健康。”围在门口的邻居们一阵交头接耳,赞叹连连。

杏儿姐弟进了屋,看到母亲躺在炕上,虽然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这条命是保住了。“谢谢医生!”杏儿领着弟弟要给洋人下跪,却被雷金纳德阻止:“不用这样,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

“你出来一下。”肖恩.斯坦利冲陈子锟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间屋来,拿出一张单据来写了几行字。“夜间急诊费五块钱,手术费三十块钱,药费十五块钱,一共是五十块钱,请问您是现金还是支票?”陈子锟把褡裢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当一声,里面银洋乱响,他把现大洋拿出来整整齐齐码成五摞,一摞十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闪得人眼睛发花,邻居们都惊呆了,看个病就要五十块大洋,这价钱简直都够小户人家过一年的了!“对于一条性命来说,我想五十块钱是个公道的价格。”肖恩.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银洋装进了自己的手提箱。

这五十块现洋是陈子锟所有的家当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块玉佩,但这钱他感觉花的值!

“医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长客气地招呼道,这两杯茶还是他从家拿来的高末儿沏的,虽然不值钱,但好歹是个心意。“谢谢,不用了。”医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陈子锟说:“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迹象,可以拿这个来找我。”

“宝庆,送两位先生。”薛巡长招呼道,宝庆早就等在门外了,那辆崭新的人力车简直让他爱不释手,锃亮的钢辐条,黄灿灿的细脖子铜喇叭,颤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帘,双电石灯,新脚垫,漆工铜活儿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辆这样的新式洋车,折五年阳寿都甘心啊。

听见薛巡长招呼,宝庆赶紧跳起来,伺候两位洋大人上车,他一边拉着车一边心里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荐去诊所当车夫拉包月,可是车上两个洋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他也不敢随便插嘴。他却不知道,这俩洋人谈的正是自己,陈子锟,还有大杂院的那些贫苦邻居们,中国社会底层的生存现状给了他们深刻的感触。

“肖恩,你的医术还是那么精湛,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进行手术。”雷金纳德赞道。“比起野战医院,这里的条件还算优越,至少没有炮弹的干扰,对了,那个男孩倒是有几分罗宾汉的味道,当他质问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时候,他看到他怀里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说半个不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钉在诊所的墙上。”肖恩.斯坦利兴致勃勃地说道,似乎对这段刺激的经历感到无比兴奋。

“哦?看起来你似乎很欣赏他?肖恩。”“和你一样,我对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家很感兴趣,但是当我从旧金山来到北京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这些贫民的互助精神让我感到一些振奋,那个男孩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中国人。雷金纳德,或许多了解一下底层的人士,对你的研究会有帮助。”“肖恩,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我现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层人士,而是一位皇帝。”“哦,雷金纳德,你接受他们的任命了?”“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从威海卫赶来呢,总统府聘请我为宣统皇帝的英语老师,内务府还给了我一个御书房行走的头衔,我对自己说,雷金纳德,为什么不干呢,或许这项工作会让你终生难忘的。”

一直到最后,宝庆都没敢说话,到了诊所之后,他殷勤地扶两位洋大人下车,还帮着把车收起来,最后那位看起来比较斯文的先生递给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谢,宝庆高兴坏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儿从安定门拉到永定门也要不了这个数儿啊,他忙不迭地鞠躬:“谢谢洋大人。”“我不叫洋大人,我是庄士敦,你可以叫我庄先生。”那人这样说,不过宝庆没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么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宝庆兴奋异常,一辆新洋车要一百块大洋,自己已经有了五角,距离洋车梦想又近了一步。

第二天一大早,陈子锟从炕上爬起来,准备和小顺子一起去东安市场寻亲,开门就看见果儿袖着手蹲在门口,一张脸冻得通红,清水鼻涕拖的老长。

“姐!恩公起来了。”果儿看见陈子锟出来,冲自家房门大声喊道。杏儿推门出来,含羞答答地上前道:“恩公,家里熬了粥,吃了再走吧。”陈子锟一点也不客气,和小顺子一起在杏儿家喝了两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来说:“婶子好点了么?”“吃了药,睡着了。”杏儿说着,脸上没来由的红了一下。“嗯,那就好,我走了。”陈子锟拿起铺盖卷出门,杏儿追到门口,倚着门框欲言又止,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陈子锟和小顺子一起来到东安市场甲肆拾叁号,可是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南北货铺子,而是一家卖锡器的店铺,老板也不姓陈,姓张。“你找陈掌柜啊,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铺子盘给我了。”张老板这样说。“那您知道陈掌柜现在哪儿发财么?”小顺子替陈子锟问道。张老板摇摇头:“怕是发不了财了,陈掌柜三个月前得病死了,灵柩还停在碧云寺,不知道啥时候送回广东老家,唉,客死异乡啊……”

陈永仁的死讯像是一盆冷水将陈子锟从头浇到脚底板,人海茫茫,何处寻觅自己的身世。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杂院,薛巡长见他又扛着铺盖卷折返了,刚想发问,看陈子锟一脸的沮丧,便又把话咽了回去,等了一会儿单独把小顺子叫了出来,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沉吟道:“是得想个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里,把老伴和儿子叫过来商议:“陈大个子投奔的亲戚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盘缠都花在给杏儿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义,我寻思着先把给宝庆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儿让他先干着,混份嚼谷再说。”老伴是个厚道人,答道:“当家的,你看着办吧。”这份拉包月的活儿,宝庆已经盼了小半年了,但是听爹这么一说,他毫不犹豫道:“行,我教他点拉车的规矩,省的到时候露怯。”薛巡长很欣慰,拍拍儿子的肩膀:“回头爹再帮你找个好活儿。”

起身来到小顺子家,敲门进去,陈子锟正坐在炕上发呆,见薛巡长进来赶紧起身招呼。“你坐着吧,甭客气,我来是有这么档子事儿,碰巧有个拉包月的活儿,你要是不嫌弃呢,我就带你去见工,要是觉着不行,咱就再找。”陈子锟勃然变色,心说我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难道要沦落到拉洋车的地步么,刚要拒绝,又听薛巡长说:“那可是大户人家,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宅门,听说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儿呢。”“那行,我试试。”陈子锟脱口而道,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纤细的蓝色身影来。“这就是缘分啊。”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嘴上却说:“谢谢薛巡长。”“这孩子,客气个啥,以后大杂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邻居们互相照应,那是应该的。”薛巡长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又说:“你这身行头可得换换了。”

陈子锟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袄,高筒毡靴,一副关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气也没有关外那么苦寒,穿这一身显得有点过了。邻居们伸出了援手,大嗓门的赵老头把儿子的一套青布棉袄送给陈子锟穿,薛巡长送他一双结实的皮头布鞋,小顺子又赞助了一顶毡帽,杏儿打了一盆热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让陈子锟好好洗了把脸,他这张脸有日子没洗了,硬是洗出一盘黄汤来。“这胡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长领着陈子锟到胡同口剃头铺子里,花三个铜子把胡子给刮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也年轻多了。

打扮停当,薛巡长拿出一张名片给陈子锟:“拿这个去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就说是周先生介绍的车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张地图给他,“你识字吧?这张地图拿着,咱北京的路都是东西南北走向,好认。”“谢谢。”陈子锟给薛巡长鞠躬,这老头儿热情细心,真是个好人呐。

一路溜溜达达,来到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找街坊打听了一下,找到新搬来的林宅门口,如意大门新油了黑漆,两个铜门环锃亮,砰砰砰敲了一通,佣人来开门,上下打量他一番,“新来的车夫?”“对,我是周先生介绍来的。”“跟我来吧。”

进了大门,佣人让他在倒座房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报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着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留胡子的中年人出来,林先生显然没认出陈子锟就是在火车站送钱包的那个人,简单问了他几句话后就说:“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干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学去,哦,今天反正没什么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陈子锟很不乐意,小姐没见着,先拉糟老头子,真晦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陈子锟把洋车从库房里拉出来,故作娴熟地抽出毛巾掸了掸,请那位李先生上车。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别,坐着陈子锟的洋车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还不闲着,问长问短的,哪儿人,多大了,一个月赚几个钱,够不够吃之类的废话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陈子锟才不愿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学位于紫禁城西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李先生就在这里工作。“小陈啊,你把车停在门口就行,丢不了,你进来暖和暖和。”李先生说。陈子锟跟着李先生进了大楼,迎面过来一些大学生,都尊敬地称呼李先生为“李主任。”

李先生的办公室在东南角,一些学生正聚集在这里议论着什么,看到李先生进来,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钊先生来了,大家静一静。”他们坐在屋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哲学、思想之类的玩意,陈子锟蹲在门口就觉得满脑子苍蝇在飞,站起来四下里游逛,大楼里学生们都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铜扣子锃亮,学生帽端正,教员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唯独陈子锟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见了都为之侧目,只有他不以为意。

陈子锟溜达到一间教室门口,透过门缝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头发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儒雅大方,毛哔叽双排扣西装笔挺,正对下面说道:“不是我不允你,实在是北京大学有自己的制度,所以请您出去。”再看台下,前排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头发向后背着,下巴上一颗痣,穿的是半旧的蓝布棉袍,和周围学生相比略显寒酸,他面带愧色,正要起身,却听到门口传来冷冷的质问之声:“北大就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门口,只见一个穿旧棉袄的苦力站在那儿,忿忿不平的样子。“这位工友,你为何对北大有此成见?”双排扣西装先生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问道。陈子锟一点也不怵,朗声道:“大学之大者,不在于名气大,校舍大,而在于人的心胸之大小,乡间私塾都允许读不起书的孩子听课,堂堂北京大学却容不下一个旁听生么?”教室里顿时炸了窝,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讲台上的双排扣西装先生和煦地笑了:“你说的对,大学就要有大学的胸襟,毛同学,你可以坐下听讲了,这位工友,如果你有兴趣,不妨一起上课。”陈子锟瞅瞅黑板上,五个粉笔字“中国文学史”,顿感无趣,正要拒绝,忽然看到教室角落里坐着一个蓝色的纤细身影,顿时眼睛一亮,昂然进了教室。毛同学率先鼓起掌来,然后是全教室的同学一起鼓掌,最后连双排扣先生也微笑着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是为这位敢于走进大学课堂的工友所鼓,更是为北大的宽容,北大的胸襟和气魄而鼓。

陈子锟洋洋得意,在毛同学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幸会,湖南一师毛润之。”毛同学向他伸出了手。陈子锟有些踌躇,对方报出字号,自己是不是也把双枪快腿小白龙的字号报一下?转念一想,这里可是北京大学,斯文所在,还是低调些吧。“久仰,边城浪子陈子锟。”陈子锟随口杜撰了一个比较拉风的字号,伸手和毛同学握了握,问道:“这老师是谁啊,他的课很好听么?”毛同学说:“这是胡适之教授,白话文革命的倡导者。”陈子锟点头道:“哦……不认识。”旁边的同学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小声点。”两人赶紧不再说话,认真听讲。

胡教授在台上引经据典,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唯有陈子锟的心思不在听课上,装模作样地坐着,一双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里暖和,白围巾就没围,一手捏着钢笔,一手托着腮,入神地盯着台上英俊潇洒的胡教授,浑然没有注意到一双贼眼正看着自己。

不大工夫,下课铃响了,毛同学起身对陈子锟道:“我还有事,告辞了。”“哦,告辞。”陈子锟心不在焉地一拱手,目光却黏在林小姐身上,那个纤细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和两个女同学一起出去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尾随过去搭讪两句,今天的行动才算成功,陈子锟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后,穿过长长地走廊,却见那三个女学生进了一扇门,门上木牌子写了两个字“女厕”。

陈子锟面红耳赤,急忙回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是个校工。“大个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楼图书馆,赶紧过去吧。”“好嘞。”陈子锟恋恋不舍的回望女厕一眼,下楼来到图书室,却发现了一位刚认识的朋友,毛同学正在动作麻利地整理报纸。

“毛同学,你也在这里啊。”陈子锟打了个招呼,眼睛四下里寻找着李主任。“其实我是图书室的助理员,有机会就去蹭课听。”毛同学的湖南口音颇重,但在陈子锟听来,却没有任何障碍。“我还想问你呢,湖南一师是什么字号?湖南陆军第一师么?”陈子锟问道。毛同学并未耻笑陈子锟的孤陋寡闻,认真地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湖南一师,我就是那里毕业的。”顿了顿,又感慨道:“一师是个好学校。”陈子锟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忽然远处传来爽朗地笑谈声:“蔡元培说过,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一个人力车夫竟然有和鹤卿同样的见解,怪不得让胡适哑口无言呢。”原来是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起走了过来,李大钊笑问道:“小陈啊,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见识,不上学可惜了,对了,只知道你姓陈,你有名字么?”陈子锟说:“有,我叫陈子锟。”李大钊顿感兴趣,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陈子锟叫到一张桌子旁,拿出毛笔和宣纸说:“你能写自己的名字么?”“会。”陈子锟捏住了毛笔,鬼画符一般在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钊却暗暗摇头,看他拿笔的姿势就知道,根本没受过教育。虽然陈子锟三个字趴在宣纸上像是三个屎壳螂,但陈独秀还是赞道:“不错,锟者,宝剑也,不如我送你个字吧,姓陈名子锟,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李大钊笑道:“仲甫兄取得字岂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贵重之石之意,又有宝剑之意,实乃好字,小陈,还不谢谢陈教授。”陈子锟心惊道,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当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谢:“谢谢陈教授赐字。”李大钊和陈独秀相视一笑,都觉得干了件有意义的事情。“对了,小陈,我这会儿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李大钊说道。陈子锟不由得虎躯一震。

盼什么来什么,陈子锟幸福得差点扑上去亲李先生一口,但多年从事土匪工作的经历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性格。“好,林小姐在哪里?”陈子锟淡定无比地问道。“就在门口,哦,你不认识林小姐吧,我让老张带你去。”李大钊找了个校工,让他领陈子锟到门口。

林小姐和另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女学生正站在门口廊下,像个小女孩般戴着绒线帽子和挂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得直跺脚。“林小姐,您家的车夫来了。”校工把陈子锟领到跟前介绍了一句就离开了。“原来你是我们家的车夫啊。”林小姐轻轻地惊叹了一声,兴奋地晃着旁边眼镜女生的肩膀说:“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话赢得了胡适先生的掌声,还被邀请进课堂听课呢。”林小姐的南方国语嗲嗲的,糯糯的,陈子锟骨头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杆,单手叉腰,摆了个自以为很英伟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镜,一口北京话流利无比:“林文静,你爸爸哪里找来这么有文化的车夫?赶明儿我家也找一个。”林文静骄傲地说:“我爸爸当然厉害了,不过这样有文化有素养的车夫可不好找,兴许全北京就一个呢。”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车夫借给我用用。”陈子锟瞧着王月琪胖脸上的雀斑,心中暗骂:借你妹!不过二柜他老人家曾经讲过圣彼得堡贵族们泡妞的规矩,要想征服一个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闺蜜,看来对这个雀斑妹还要采取怀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车吧,我送您回家,还有这位王小姐,如果顺路的话,不妨一起。”陈子锟微笑着说,他向来对自己的笑容颇为自信,多少大车店双人转戏班子里的老娘们为此神魂颠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这样天使般的女孩。可是两位小姐居然对自己迷人的笑容视而不见,自顾自地上了车,王月琪还没心没肺地笑道:“林文静,你家车夫真有意思,还会借花献佛呢,他怎么知道咱们是邻居。”陈子锟准备好的台词又没派上用场,在他的构想中,林小姐应该羞答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然后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装逼地说,我叫陈子锟,字昆吾,是陈独秀教授帮我取的字。可惜这都成了泡影,两个女孩根本没兴趣知道一个车夫的名字,径直上了洋车吩咐道:“阿叔,回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陈子锟的心都碎了,心说我胡子都刮了怎么还阿叔啊,苍天啊,老子可是风华正茂的小青年啊。行,那老子就让你们这俩小妞见识一下什么叫飞毛腿,陈子锟拉起洋车飞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着:“车夫,跑快点,追上前面那辆车。”陈子锟抬头一看,前面有一辆紫漆洋车,拉得飞快,车厢后面有块铜牌,上写“徐府自用”字样。哼,你个胖眼镜妹也敢对老子发号施令,陈子锟心头火起,不但没有加速,反而脚步放慢下来,从飞奔变成了慢跑。

“林文静,你家车夫是不是没吃饱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林文静轻声道:“阿叔,麻烦你快点,前面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有事情找他。”陈子锟这才加快了脚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辆洋车,和它齐头并进,车上坐着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哔叽的学生装,七粒铜扣锃亮,学生帽下是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徐庭戈,徐大学长,你怎么走得这么快?”王月琪尖声道。英俊少年扭头看了看她俩,眉头一皱:“有事么?”“我就是想问你,礼拜一有辜鸿铭先生的课,你去听么?”“哦,辜先生的课我是一定会去听的。”“太好了,我们也去。”“你们预科生也喜欢听辜先生的课么?”“学贯中西通九国外语拥十三博士学位的奇人传经授业,谁不喜欢。”徐庭戈和王月琪说着话,林文静却低着头一言不发,陈子锟心里一阵欣慰:还是我们家静儿有教养懂规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对话,成何体统,这王月琪当真不是好孩子。他却没注意到,徐大学长的车夫已经开始和自己较劲了,拉包月的车夫通常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尤其是给大宅门拉车的,更是人力车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长,爆发力和耐力俱佳,拉车的技巧也很高超。徐家的车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袄,扎着腿带,透着精神劲儿,他不屑地瞥着陈子锟,脚下加快,超出半个车位来。

陈子锟大怒,真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个拉车的都敢和我双枪快腿小白龙叫板了,难道老子字号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虚名的么!他撒开两腿加快了脚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车,那边的车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两人你追我赶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车往东安门方向拐弯了,临走前那车夫还颇为矜持地冲陈子锟点点头,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学长再见。”王月琪恋恋不舍地挥舞着手帕,悄悄对林文静说:“怎么样,很帅吧,学长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嗯,好帅。”林文静点点头。“帅个屁,一看就知道是个草包。”陈子锟心中暗骂。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车自己走回去,陈子锟终于等到了和林文静单独享受二人世界的机会,他偷偷回头,刚想搭讪,却见林文静秀眉紧蹙,完全没了刚才的活泼开朗。“我媳妇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陈子锟的心隐隐作疼,怜惜不已,筹措好的台词又咽回了肚里。

到了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的林宅门口,小姐下车进门,陈子锟也把车搬进了院子里,佣人林妈过来说:“阿陈,太太叫你。”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厅里坐着,手里捧着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势,陈子锟进门垂首肃立,不卑不亢。太太上下打量着陈子锟几眼,鼻翼翕动了两下,撇着上海味的国语说道:“小陈是吧,你先出去一下。”还没说话就先让出去,陈子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出去了,刚出门就听到太太说:“这个车夫不好,满身的臭味,咱们家不能用不讲卫生的仆人。”陈子锟大怒,低头嗅一嗅,虽然有些味道但并不过分啊,再说男人哪有不臭的,臭点更健康呢。林先生慢条斯理地说:“这样不好吧,他可是部里周树人介绍的车夫,不能驳了周先生的面子。”太太说:“这样的话……让他专门送文静上学算了,工钱也可以少给一些,还有,不能让他住在咱们家。”

林先生还在游移不定,陈子锟却心花怒放,别说少给几个工钱了,就是每月倒贴几块大洋他都乐意。以后我就是媳妇儿的专职车夫了,陈子锟美滋滋地想着,开始自行脑补:细雨蒙蒙,自己拉着洋车经过一条悠长的雨巷,林文静撑着纸伞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结着愁怨的丁香花……

“阿陈,太太让你进去。”林妈打断了陈子锟的美梦,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进入客厅。“阿陈,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车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学,送少爷上幼稚园就行,家里的活儿有林妈张伯他们照应着,也不用你帮忙,没事的时候你就扫扫地,浇浇花,擦擦桌子什么的,我们刚搬来不久,房屋还没打扫完毕,你还是回家住吧,也方便点。”太太看也不看他,两片薄嘴唇上下翻飞道。“成,太太怎么说就怎么办。” 陈子锟装作很憨厚的样子说道。“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是礼拜天,不用过来,后天早上七点半再过来吧。”大约是看陈子锟好欺负,太太根本没提工钱的事儿。“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见,先生回见。”陈子锟一鞠躬,转身走了。

“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陈子锟一路哼着小调走回了宣武门外柳树胡同的大杂院。院子里喜气洋洋,一个汉子被街坊邻居们围在中央嘘寒问暖,他头戴制帽,身穿蓝色的铁路制服,脚旁放着一只皮箱,脸刮得铁青,浑身上下干净整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神头,小顺子、宝庆、果儿都围着他打转,兴奋异常,大叔大伯们手里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门香烟,一个个喜笑颜开。

“你就是陈子锟吧?我听过你的事情,昨晚多亏你了。”那汉子看到了陈子锟,分开众人走上来向他伸出了右手。陈子锟知道这是新派人的做法,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样的,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对方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充满了力量。

“我叫赵大海,在铁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他们喊我一声大海哥吧。”“大海哥。”陈子锟喊道,他从第一眼就看出这汉子身上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洒脱与豪迈,同样的气质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发现过。“大海你个臭小子,一年到头不挨家,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年,连屋门都不进,娃儿都不认识你了。”昨天那个大嗓门老头笑呵呵地训斥道,看眉眼他们爷俩挺像,应该是一家子。“爹,我知道了。”赵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说话。”说罢笑笑进屋去了,院子里的邻居们闲扯了一会儿也都散了,从他们的交谈中陈子锟知道赵大海是京汉铁路郑州段的技术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张铁路上干过,在院子里算是有身份的体面人。

虽然嫣红没在接客,但小顺子也不愿意回家待着,而是和陈子锟一起进了杏儿家,屋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道,小顺子耸耸鼻子问道:“杏儿姐,这是什么味?”杏儿说:“上午洋医生又来了,给娘打了一针,又给了两瓶药水,一瓶兑了水洒在屋里,一瓶擦洗伤口,味儿是怪了些,对俺娘的病有好处。”顿了顿又说:“锟哥儿,我娘找你有话说。”陈子锟挠挠头:“大婶找我能有啥事。”说着走进里间屋,杏儿娘手术过后还不能下床,面容苍白消瘦,半躺在炕上,头上缠着额带,身前放着一个针线筐,见陈子锟进来,便拿出鞋垫、袜子和手套说:“孩子,试试合适不?”

鞋垫针脚密密匝匝,暖和厚实,袜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陈子锟拿着鞋垫,眼角有些湿润,喉头有些涩。“锟哥儿,你咋哭了?”杏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顺子也莫名其妙,陈大个属什么的,说哭就哭连酝酿情绪都不用。“我……没娘。”陈子锟眼泪啪嗒啪嗒得往下掉。杏儿娘也一阵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杏儿,给你锟哥儿倒茶。”杏儿手脚麻利得很,拿了两个粗瓷大碗,把炉子上炖着的洋铁壶提下来,沏了两碗茶给陈子锟和小顺子喝。陈子锟走了半天路已经渴了,端起碗来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后纳闷道:“小顺儿,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样啊?”小顺子笑道:“好喝是吧,这可是杏儿姐拿雪水烧的茶,我们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钱人家用来洗衣服的水,当然不好喝。”陈子锟不由地看了杏儿一眼,杏儿脸红红的,捻着衣角,一甩大辫子出屋去了,这幕情景被刚进门的宝庆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却道:“陈大个儿,小顺子,大海哥请你们过去商量事。”

两人不敢怠慢,给杏儿娘打了招呼,来到大海家的北屋,两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几净,炉火正旺盛,赵大海盘腿坐在炕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看到小兄弟们进来,笑一笑抱着孩子进里屋去了。赵大海招呼他们坐在炕沿上,指着炕桌上的二锅头和炒豆腐、花生米说:“没吃就用点。”大家都推说吃过了,大海不依,拿了一个印着铁路标志的洋铁口杯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说:“杯子就一个,咱们轮流喝。”陈子锟第一个接过杯子,一仰脖,干了,拿袖子抹抹嘴说:“够劲,不过比烧刀子还是差点火候。”“兄弟是关外来的?”赵大海眼睛一亮。“可不是么,他是从奉天到北京投亲的。”不用陈子锟开口,小顺子就眉飞色舞地把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赵大海听罢,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亲戚,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小顺子家里不方便,你们都住我这里,人多也热闹。”“那敢情好。”没等陈子锟答应,小顺子先同意了,陈子锟更是没理由拒绝,嫣红的客人不分时候的来光顾,住在那里确实尴尬。

赵大海又说:“赶明儿都早起,跟我干活儿去,年关活儿多,一天弄个块把钱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说好,当天的晚饭是在赵家吃的炸酱面,一边吃一边听大海哥讲铁路上的事情,讲汉口的花花世界,陈子锟也听得津津有味,对赵大海愈加佩服起来。一直讲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赵大海才掏出一块银壳铁路怀表看看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儿早起。”夜里大家都没睡好,大海哥和媳妇在里屋闹腾得厉害,听得几个小兄弟面红耳热的。

第二天清晨,陈子锟被院子里的风声惊醒,爬起来趴在窗边一看,赵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里练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风。再看宝庆和小顺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门口观看,看到精彩处不由叫了声好。赵大海并不回头,继续将这一套拳练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头上升起一团团白雾,拿起毛巾擦着汗水,问陈子锟:“兄弟,你练过拳?”“没有。”陈子锟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当胡子靠的是胆子和枪法,真要贴身肉搏也不讲什么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话说,拳法都是花架子,骗人的玩意。

赵大海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陈子锟既然说没练过他也就不再追问,穿上铁路制服,从墙头上搓了两个雪蛋子径直走进屋去,塞到小顺子和宝庆的被窝里,嚷道:“古人闻鸡起舞,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被窝里。” 两人不情愿地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在院子里洗了把脸,大海的媳妇已经预备了早饭,大伙儿就着咸菜吃窝头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门干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们的心却是滚热的。“大海哥,我们是不是去山涧口那儿等活儿去?” 宝庆自以为聪明地问道。赵大海鄙夷地一笑:“活儿不是等来的,要找才行,咱们直接去永定门火车站,我有朋友在那。”永定门火车站是客货混运车站,时值冬季,煤炭运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苦力,赵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场上班,一支大前门递过去,什么话都好说,朋友拿了四把铁锨说:“两人一个车皮,卸吧,亏待不了你们。”

兄弟四个拿了铁锨爬上车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抡起大锨就开练,都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子,干活那叫一个麻利,卸了半个钟点身上就热了,把大棉袄脱了,棉帽子摘了,继续甩开膀子干活,头顶上白雾腾腾,就像是小火车头似的。就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一点钟,两车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过来给了八块大洋,一人两块响当当的袁大头拿在手里,心里那个美啊,走路都带风。“去哪玩?”小顺子掂着手里的大洋问道。“天桥,洗澡吃饭听大戏。”赵大海伸手向南遥指,豪气云天,大伙儿顿时兴奋起来。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天坛西边,桥北两侧茶馆澡堂饭铺估衣铺,桥西有鸟市,小食摊子、卖艺耍把式说相声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处。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门脸不大,名头不小,牌子上写三个字“华清池”。进去之后,把衣服脱了交给伙计,每人领一个小木牌,走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就见大池子里一潭灰蒙蒙的热水,池子边上飘着污浊的脏沫,看起来和煮沸的火锅似的

“混汤养人,最好不过了。”赵大海伸手试了试大池子里的温度,觉得不过瘾,又试了试旁边小池子的水温,咂嘴道:“今儿澡堂子改汤锅了,这是要杀猪褪毛还是咋滴?” 小顺子也过来试了一下水温,手飞速缩了回来直吹气:“烫死了!”宝庆一看这阵势,连摸都不敢摸了,陈子锟的好胜心却上来了,一只脚伸进了大池子,觉得也不是那么烫,于是在满澡堂惊讶的目光中坐进了小池子。小顺子的嘴张的能塞进鸡蛋,宝庆的眼睛瞪得牛蛋那么大,连一向沉稳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叹服,这小子非等闲之辈啊!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自从奉军半年前围剿开始,他就没洗过澡,整天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睡觉都不带脱衣服的,为了防冻,身上脚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牛油,时间久了结成硬壳,再加上新陈代谢下来的皮肤、角质层什么的,身上结了一层护甲,平时用手轻轻一撮就是一个大泥蛋子,有这层宝贝在,何惧滚水。

烫了一会儿,身上的硬壳软了,陈子锟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阵,搓掉了起码二斤陈年老垢,皮肤都发红了,爬出来用瓢舀水往身上浇了浇,冲掉一条条的老灰,再往小池里迈,脚刚进去就闪电般缩了回来。“妈了个巴子的,烫死老子了!”陈子锟再看自己的脚,都红了。众人面面相觑,陈大个这是咋的了,刚才还皮糙肉厚的,现在却怕烫了。唯独赵大海看出了个中玄机,笑问道:“兄弟有日子没进澡堂子了吧。”陈子锟咧嘴一笑,原地跳了两下,经年老灰去掉之后,顿觉身轻如燕。

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过来招呼道:“大海哥,啥时候回来的?”“啊,昨儿回的,那啥,帮我对面二荤铺要两毛钱莲花白,一个软溜肉片,一个京酱肉丝,要宽汁儿,再来二斤抻面,一大壶高碎。”大海躺在池子里享受着,随口吩咐道。“大海哥,您在郑州待了半年,饭量见涨啊。”伙计打趣道。“废话,没看见我带了三个兄弟么,麻溜的,干了一上午活儿,累了。”“好嘞,我这就让学徒给您点菜去,要不我给您按一按,松松骨解解乏。”伙计说。“那敢情好。”大海眯着眼睛说。躺在不远处,脸上盖着毛巾的汉子忽然掀开了毛巾睁开了眼睛:“这话怎么说的?你丫不说今天手酸么,怎么给别人就能松骨,给爷就不行?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说着他站了起来,肥硕黝黑的身上文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颈后的槽头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风。

黑大汉摆明了来者不善,赵大海却丝毫不以为意,和颜悦色对伙计说:“小李子,你先给这位爷松骨吧,我还得泡一会。”伙计白净面皮上红了红,低下头对赵大海说了句话,赵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对那黑大汉说:“这位爷,您要是想泻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窑姐儿,或是找相公随您的意,您在这小澡堂子闹腾算哪门子事儿?” 黑大汉顿时大怒:“小子,你混哪里的?也敢跟爷叫板?”赵大海冷笑道:“少他妈爷长爷短的,你大海爷爷在天桥混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玩泥巴呢。”

陈子锟被他们的对话搞得五迷三道,小声问小顺子:“咋回事?这人想干啥?”小顺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陈子锟仔细看看那伙计,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四肢细长皮肤细嫩,端的是个美少年,不过再俊秀也是个男人啊,那黑大汉的趣味当真恶心。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顺子低声解释:“俗话说得好,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就是过年,我估摸着这孙子纠缠小李子有段时间了,一直没能上手。”“哦?你也认识他?”陈子锟道。“华清池的小李彦青谁不认识啊。”小顺子说。“小李彦青?李彦青又是谁?”陈子锟还想再问呢,那边已经剑拔弩张起来,澡堂子里赤膊相见,体格强弱一目了然,黑大汉虽然身躯庞大,但满身赘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赵大海相比立马相形见拙,再说这边还跟着三个后生呢,除了小顺子瘦点,陈子锟和薛宝庆也都是牛犊子似的壮小伙。

“小子,有种别走。”黑大汉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撂下一句话就走了。“爷爷不走,吃饱喝足等着你!”赵大海朗声道。小顺子兴奋起来:“有好戏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宝庆却有些胆怯:“他要是叫人来怎么办?”赵大海闻言将两只钵盂大的拳头握得咔吧咔吧直响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这一双拳头也有小半年没开荤了,今儿也过过瘾。”泡个热水澡,浑身舒泰,小李子又帮赵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后背,陈子锟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里暗暗惊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看来大海哥当年也是个滚刀肉级别的。

对面二荤铺的酒菜送来了,四人赤条条地坐起来喝酒吃饭,两毛钱能买一斤莲花白,两个菜都是宽汁儿,吃喝完了把菜汤往抻面海碗里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哗啦进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着饱嗝,拿着茶壶滋溜滋溜地喝着高碎,等着那黑大汉搬援兵来打架。

赵大海浑然不把打架当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宝庆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顺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乱,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萝卜,陈子锟还没弄懂刚才的话,继续问道:“李彦青到底是啥人啊?”“李彦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隶督军曹锟身边的大总管,据说就是个搓澡捏脚的出身,论起来小李子还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齐哪天也有个大官看中他,那可就发达了。”小顺子神气活现地讲着古,却没注意到陈子锟的表情,一副吃了苍蝇般的样子。男人要靠色相发达,比吃软饭还他妈恶心啊,陈子锟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还别说,这小子若是化了妆,真比女人还女人。

等了一个钟头黑大汉还没来,赵大海已经打了一个盹了。“那孙子怂了,不敢来了,咱逛天桥去。”大海哥伸了个懒腰,宝庆终于松了口气,小顺子却意犹未尽,没看到大海哥发威揍人,很是遗憾。穿衣服会账,赵大海掏出一块银洋扔在柜上,小兄弟们都很自觉地不和他争着付钱,有大哥在这,哪有他们掏钱的道理。洗澡加吃饭,一共花了五毛钱带点零头,掌柜的主动把零头让了,看这几位的架势是要去逛天桥,便找了一大堆铜元铜子给他们,赵大海把零钱揣进兜里,带着三个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门,赵大海习惯性地掏出那块银壳铁路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漫是人声市声,到处是扎堆的人。兄弟四个抄着手,溜溜达达听相声,听大鼓,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喊:“大海叔!”赵大海回头一瞧,就见一个少年从人堆里挤过来,身上穿着军装,领子上铜牌上刻着交通两个字。“小勇是你啊。”赵大海眉开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转头对众兄弟说:“这是我同事的儿子,赵家勇,早年在京张铁路工地上我们住一块,今后大家多亲近。”又问赵家勇:“你啥时候进护路军吃粮了,在哪儿当差?”赵家勇说:“我爹嫌我没有一技之长,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进护路军吃粮,现在前门站给张排长当勤务兵。”说着他看到了陈子锟,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个关外老客么,玩枪玩的特熟的那个。”陈子锟笑笑:“瞎玩。”大家都没当回事,在关外讨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陈子锟这样身手利索的小伙儿,要是不玩刀枪才叫奇怪。赵大海笑道:“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跟我们一起玩吧。”

不远处拉洋片的大声吆喝着:“往里瞧往里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顺子的眼睛斜过去,喉头咕哝一声,大伙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另一个方向锣鼓齐鸣,有人高声叫好,人群围的一层层,赵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五人上前围观,只见人丛中有一位劲装少女正在翻跟头,腰带杀的紧紧地,小蛮腰不盈一握,胸前却山峦起伏,一张俏脸更是英气勃勃,一路跟头翻过去,稳稳落地,脸不红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爷们儿,献丑了!”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般。

一片叫好声响起,少女暂且回去歇着,敲锣的中年汉子出来了,手持一把宝剑要表演吞宝剑的绝活,一番陈芝麻烂谷子的定场词之后,老爷子举起寒光闪闪的宝剑,仰面朝天,慢慢地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艰难,看客们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剑尖从老爷子背后穿出来。几分钟后,宝剑终于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在外面,汉子依旧仰面朝天,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顿鼓点,拿了个铜锣出来说:“老少爷们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铜子儿雨点般撒进来,把铜锣砸得咣咣响,赵大海也丢了一大枚进去,他是长混天桥的,岂能看不出里面的把戏,但是行走江湖卖艺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说破砸了人家的饭碗。

少女并不急着去捡地上的钱,拱手道谢,汉子也慢慢将宝剑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拽了出来,最后全部拔出,观众们再次叫好。陈子锟心里挺纳闷的,这么长这么锋利的宝剑,怎么就能从喉咙一直插到肚子里呢,难道这老头的喉咙是铁打的?不应该啊,他年轻性子直,把怀里藏着的刺刀拿了出来,高高举起:“爷们,吞这个试试?”那汉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场子的来了,赶忙抱拳道:“这位爷,咱们爷俩初到宝地,没来及拜会,还请您海涵。”他这样低声下气的一说,陈子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们却被挑动起来了,起着哄让卖艺汉子吞陈子锟拿出的刺刀。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金钩步枪刺刀,足有一尺五长,钢口极好,小树苗一刀下去都能斩断,要是真往喉咙里塞,那还不要了亲命,汉子下不来台,只是不停赔罪,看客们喝起了倒彩:“你丫是耍把式还是变戏法的啊。”“下三滥的功夫,还敢到天桥来?”“什么玩意啊,跟师娘学的吧。”回去再练几年,再来献宝吧。”汉子面红耳赤,无地自容,那少女俏脸生寒,一双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仿佛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后面一声喊:“小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爷找你们半天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澡堂子里那位黑大汉,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地痞流氓。

黑大汉果然找来了,看他身后那十几个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几位腕子上还带着缀铜钉的护腕,敞着棉袄的前襟,露出硕大的铜头板带,浑身透着跋扈劲儿。陈子锟看看对方的人,再看看自己这一边的人,宝庆虽然壮实但是胆小,小顺子虽然机灵但是瘦弱,赵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进这场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可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几口子一拥而上啊。

关外人性子野,鸡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杀人,为了争一口气动了家伙伤了性命的事情陈子锟见过不少,既然今天这个事儿摆明了不能善罢甘休,陈子锟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还没等双方对上话,抽出怀里的刺刀一个饿虎扑食就把黑大汉给揪住了,锋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妈了个巴子的,谁敢动我先抹了他!”陈子锟咬牙切齿,凶相毕露。

他这一手不但把黑大汉一帮人吓住了,也把赵大海吓住了,这话怎么说的,还没开场白呢就直接进行最后一步了,俺们北京爷们不是这么玩的啊,就算带了人来也不一定当场开打,要先报字号,再讲数,通常混天桥这一块的互相都认识,很容易就能找到双方都相熟的,到茶馆吃碗烂肉面说和说和,一场危机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兴许还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识相的,非要动手,那也不是上来就动家伙,对方更不会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要一对一单挑才能显出北京爷们的豪气来。

看到有人打架,天桥上溜达的闲汉们迅速围拢过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还兴奋,一边看一边起哄叫好,场面乱成一片,哪还有人去看那父女俩的耍把式卖艺,爷俩收拾了家伙事,捡起了地上的铜钱,黯然离去,那少女临走前还恶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风头的陈子锟。

陈子锟现在有点骑虎难下,那黑大汉的勇气远超他的想象,刀锋威胁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声道:“今天老少爷们都给做个见证,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马二爷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汉,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头养的!”“好!”闲汉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甚至还有人鼓掌,那黑大汉得意洋洋,宛如英雄。陈子锟就觉得一股热血往头上涌,刀光剑影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爷们哪能受得了这个,他刺刀往回一撤,照着黑大汉的胸膛就捅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谁能反应过来,黑大汉万没料到对方真敢捅,愣在当场居然一动不动。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早就严密关注事态动向的赵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陈子锟的胳膊一下,陈子锟就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刀锋偏了偏,沿着黑大汉的侧腰捅了进去,没有那种利刃插入皮肉的阻逆感,只是穿透了棉袄。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汉吓得三魂出窍,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绝对是要了亲命的,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楞啊。横的怕楞的,马二爷就属于横行霸道惯了的,而陈子锟正是楞头青的典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马二爷这回是真栽了,一个踉跄坐到地上,牙齿都在打颤。

闲汉们又叫起好来,不过这次是为陈子锟叫好,天桥的爷们最欣赏敢作敢为的好汉子,陈子锟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们的意,至于马二爷死不死,他们才不管。马二爷恼羞成怒,指着陈子锟大骂:“孙子,你真敢捅啊!兄弟们,给我打!”十几个汉子一拥而上,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看客们不但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多,时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喝彩,已经挑着刀枪锣鼓走远的卖艺父女回头遥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桥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闲汉们兴奋得宛如过年,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十几个人打作一团,别看马二爷带来的这帮人打扮得挺吓人,又是护腕又是板带的,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怂。打得精彩的那是赵大海和陈子锟,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刚猛有力,硬打快攻,陈子锟使得是没套路的散手,头、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虽然简单古拙,但是干脆直接,生猛无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开花就是牙齿飞溅,看得闲汉们心花怒放,高声喝彩。宝庆、小顺子,还有赵家勇三个人也没闲着,他们仨虽然没那么能打,但也是从小在胡同里打惯了群架的,战斗力和这帮地痞持平,你来我往的也没怎么吃亏。

不大工夫,马二爷的手下便躺了一地,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二爷的门牙被陈子锟打掉了一枚,说话都漏风。“孙子,你丫等着。”马二爷丢下一句话,在手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们发出一阵嘘声。陈子锟他们以少胜多,打赢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汉模样。“老少爷们,献丑了。”远处传来警笛声,赵大海脸一沉:“不好,巡警来了,快跑!”看客们让出一条路来,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远,才停下来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个个衣襟扯烂,脸上带血,但精气神却格外高。“走,喝酒去,我请!”

五人抖擞精神,奔着不远处山西人开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车卖酱驴肉的,赵大海掏钱买了一大块,让卖肉的切成薄片用旧报纸包了揣怀里,进了大酒缸,墙根埋着一排三尺见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子,五个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过来招呼:“几位爷,用点什么?”“三斤白干,油炸花生米、咸鸭蛋、炒豆腐、再到对面切面铺给我拿二斤半烩饼,先来这些,不够再叫你。”

因为刚才同仇敌忾打了一场群架,大家对陈子锟愈加敬佩,对新加入的赵家勇也熟络起来,赵大海说:“趁今天咱们几个正式认识一下,你们谁先自我介绍?”宝庆先说道:“我叫薛宝庆,光绪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门外柳树胡同,我爹是前门警所的薛平顺,家里就我一个独苗。”赵家勇说:“我叫赵家勇,十六岁,家住雍和宫炮局胡同,现在交通部护路军当勤务兵。”虽然刚见面时已经介绍过一次,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我叫陈子锟,关外来的,家里没什么人了。”陈子锟干巴巴地说道,眼神有些黯然,因为他连自己的具体年龄都不清楚。小顺子眨眨眼,最后说道:“我叫李耀庭,十七岁,也住柳树胡同儿。”赵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们虚长了七八岁,就是你们的老大哥了,今儿高兴,以后咱哥几个要好好处,别的不多说,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独陈子锟面带愁容,赵大海开解他道:“兄弟,别当回事,马二那样的货我见多了,打了就打了,没事。”陈子锟心道别说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记的却是另外一档子事。“大海哥,你说那卖艺的父女俩,会不会混不下去啊?”他想了想还是问道。赵大海哑然失笑:“我以为你想啥呢,原来是惦记他们,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却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这个,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卖艺,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桥一个地方啊。”这样一说,陈子锟才放下心来。

大酒缸就是个喝酒闲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没关系,兄弟五个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干就见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烩饼拿进来,连汤一起吃了,浑身冒汗,赵大海又点了三斤白干,切了一盘熟牛肉,兄弟们细细聊天。

“宝庆,小顺儿,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个正经营生干干了。”赵大海略带醉意,苦口婆心。“大海哥,我爹都帮我筹划好了,先给有钱人家拉包月去,一个月怎么也能余下几块钱,年把就能买新车了。”宝庆略带自豪地说道。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开春儿我就去六国饭店当服务生,穿西装打领结,有时候光小费一天就好几块呢。”赵大海点头道:“不错。”陈子锟有些茫然,每个人都有出路,自己却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子锟,你身手不错,打架虽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关键是够狠,我看你这一身功夫要不吃粮都可惜了,要不这样,等保定的陆军第三师招兵的时候,你去试试,兴许几年下来就扛上金肩章了。”赵家勇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没错,陈大哥吃粮当兵再合适不过了,干别的都是屈才。”

一场酒喝的天昏地暗,赵家勇扶着墙狂吐一气,陈子锟肚里也翻江倒海,硬忍着不想丢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后背说:“吐出来好受点。”他这才哇的一口喷了出来。宝庆最能撑得住,一口没吐,趴在缸盖上人事不省,赵大海出门叫了辆洋车,给车夫一毛钱,兄弟几个把赵家勇架到车上,吩咐车夫拉到炮局胡同,这才挥手离去。宝庆鼾声如雷,怎么晃都不醒,没辙,只好让陈子锟背着他回去。

回大杂院的路上,赵大海看到粮铺正在上门板,这才想起没给家里买嚼谷,赶紧买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面,顺道又买了颗大白菜抱着,一路唱着戏文回家,到家后少不得要被媳妇好一顿骂。

刚进大杂院就听到杏儿家传来男人的喝骂声和女人的抽泣声,赵大海眉头一皱:“他叔又发酒疯了。”忽然一声脆响,是陶盆摔碎的声音,女人的抽泣也变成惊恐的大哭,陈子锟怒从心头起:“妈了个巴子!”把宝庆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杏儿家的门。

十一

杏儿家的房门被一脚踹开,屋里油灯昏黄,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醉醺醺地站着,手里拎着一条皮带,地上是绿陶盆的碎片,杏儿姐弟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里屋炕上传来大婶的哀求:“给你钱,别打孩子。”那汉子瞪着醉眼,歪着头看了门口的陈子锟一会,喝道:“你谁呀?有你什么事儿!”说着又挥起了皮带,杏儿大叫一声,扑在弟弟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果儿。

皮带没有抡下来,那只手被陈子锟牢牢抓住了。“小子,叫板是吧,让你尝尝陈大爷的厉害!” 汉子正待发飙,就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抓住衣领子提了起来,然后随着耳畔的一声“走你!”整个人便飞了出去,院子里的土地冻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两瓣。幸亏冬天穿的棉袄棉裤厚实,要不然这一个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过去,那汉子咝咝吸着凉气,爬起来骂道:“你他妈谁啊,私闯民宅小心我告你!”陈子锟从屋里钻出来,油灯的光芒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橙红色的边,杏儿姐弟躲在他身后,怨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子锟!”说着他向前迈了两步,吓得杏儿爹慌忙往后退,嘴里依然强硬:“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敢踹我们家门,还敢打我,街坊们都看看啊,土匪进城了!”陈子锟喝道:“打你算轻的,谁敢欺负我干娘,我就活刮了他!”那汉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杏儿娘的干儿子啊,那我就是你干爹了。”“你他妈的也配!”陈子锟上前揪住那汉子的棉袄前襟,单手把他提起来拉进了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在自家门口默默看热闹的邻居们兴奋起来,纷纷走过来蹲在墙角下偷听,杏儿爹叫陈白皮,是个出名的酒鬼,喝上二两黄汤就要发酒疯,打老婆,打孩子,砸东西,好好一个家就败在他手里,起初邻居们还劝劝,后来这家伙连邻居都骂,大家便都不敢管了。“陈子锟的性子比我还烈啊。”赵大海感慨着,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宝庆,进屋安置去了,小顺子却跟着大伙儿一块去听墙角了。

屋里,陈子锟把陈白皮提进来,像扔死狗一样掼在地上,没说话,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锋利的刺刀扎进去一寸多深,刀柄还在晃动,吓得杏儿爹肝儿都颤抖了。“给我干娘跪下,磕头赔礼!”炸雷一般的吼声传出,邻居们不禁窃笑,白皮这回有人治了。陈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还怕你不成!”说着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给杏儿娘磕了个头,低三下四说:“孩她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杏儿娘哭笑不得,叹气道:“算了,起来吧。”陈子锟问杏儿:“他为什么要打人闹事?”杏儿说:“还不是喝酒闹得,年关快到了,酒馆收账,他就回家要钱,非逼着娘把买药的钱给他还账,果儿说了两句,就挨了一嘴巴。”看看果儿,脸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还挂着泪珠。

“欠多少酒钱?”陈子锟问。“不多,五毛钱。”陈白皮有些扭捏起来,他平时喝的都是最劣质的地瓜烧,五毛钱能喝两个月。陈子锟掏出两枚银元丢在桌子上,陈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这可是两块钱啊,能喝上几坛子好酒!“杏儿,这钱你拿着,给你爹还帐,给我干娘再买几只鸡炖汤喝,开了刀伤了元气,得补补。”杏儿迟疑着不敢拿,陈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着。”伸手想去拿钱,却瞥见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手又缩回去了。“杏儿,拿着吧,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儿娘说,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陈子锟认的干亲了。

“男人不赚钱养家就够丢人的了,还向家里伸手要钱,下回让我看见,照死里打!”陈子锟拔出钉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陈白皮一眼。陈白皮打了个冷战,目送这个凶巴巴的小子出了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杏儿娘说:“你哪里认得干儿子,连干爹都打?” 果儿忍不住说:“人家陈大哥可没认你。”陈白皮瞪了儿子一眼,向女儿伸出了手:“钱拿来。”“不给!”杏儿把手藏在了身后。陈白皮刚要动手抢,忽然听到门口一声干咳,赶紧偃旗息鼓,找个旮旯猫着去了。

今夜陈子锟又搬回小顺子家住,因为昨夜实在是太闹腾了,根本睡不好。进了屋,小顺子正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铁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时候认了陈大婶当干娘啊,我咋不知道。”陈子锟说:“不那么说,我怎么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杏儿爹怎么那个德性?”小顺子说:“陈大叔以前挺好的,后来有次干活被人诬陷偷钱,打了个半死,后来就这样了,整天喝酒耍钱打老婆孩子。”陈子锟说:“以后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丢永定河里喂王八。”小顺子说:“你真狠,还没娶亲就把老丈人弄死。”陈子锟一愣:“谁是我老丈人?”“你没看出杏儿对你有意思么,啧啧,你真有福,宝庆喜欢杏儿可有年头了,一心想讨杏儿当媳妇,看来没戏了。”小顺子一边满嘴跑着火车,一边把洋铁桶里的烟蒂全倒在炕桌上,又从炕头拿出一包卷烟纸来,把烟蒂一一拆开,烟丝聚成一堆,用卷烟纸重新卷成一根根纸烟,他双手灵巧无比,卷出的香烟笔直浑圆,简直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

杏儿看上老子了?陈子锟眨眨眼睛,杏儿长的是不错,鹅蛋脸大眼睛,大辫子长长的,平时总是打扮的干干净净的,不过比起林小姐来,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嗯,这大概就是二柜他老人家说的气质吧。见陈子锟发傻,小顺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儿跟了你也不吃亏。”“不,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子锟正色道,他心里有数的很,就算自己心里没有林小姐,也不能抢宝庆兄弟的媳妇啊,挖墙脚的事情咱双枪快腿小白龙可不干。

“哦,许是家里给订了亲吧。”小顺子道,刚出口就后悔了,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子锟可是孤儿啊,哪来的家里人。好在陈子锟并不在意,拿起桌上的卷烟说:“你捡烟头就是干这个?” “是啊,我的大顺牌卷烟啊。价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还过瘾呢。”小顺子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才能赚几个大子儿。”陈子锟打了个酒嗝,忽然奇道:“小顺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么没醉?”小顺子得意地说:“我们李家以前可是开酒坊的,我从小就喝酒,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觉。”说罢倒头便睡,陈子锟见他似乎不愿意提自家当年的事情,也不便追问,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陈子锟一骨碌爬起来,心说糟了,七点半要赶到林府上工的,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没有,要是耽误了媳妇儿上学迟到,那就罪过大了。穿衣下炕来到院子里,赵大海已经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运动,陈子锟嚷道:“大海哥,几点了?”赵大海说:“怀表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陈子锟过去掏出了赵大海的银壳怀表,看到时针指在六点上,才松了口气,银壳怀表精致无比,表盖上雕着火车头图样,还刻着几个字:京张铁路纪念,詹天佑赠。“大海哥,你这表不赖啊。”陈子锟掂了掂怀表,心想我要是有块表能掌握时间就好了。赵大海从地上爬起来,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说:“那可是,正经美国货,汉米尔顿铁路怀表,詹总工送给我的。”陈子锟把怀表还给赵大海,问道:“大海哥,你刚才做的什么运动。”赵大海说:“那是俯卧撑,洋派的锻炼方式,比举石锁耍关刀什么的科学又文明,我教你做吧。”陈子锟说:“我以前练过这个,不过和你不一样。”说着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两只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撑,迅速在头上击掌一次,在身体还未落下之际,复而撑在了地上。赵大海笑道:“谁教你的,这一手很高,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说着也趴在地上,用两只手指代替手掌支撑身体做了起来。

墙头上的大公鸡引吭高歌,赵老头披衣出来,看到他们一起一伏地做着俯卧撑,开口骂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还不爬起来劈柴烧水喂孩子去。”赵大海被爹骂了一顿,赶紧爬起来干活去了,陈子锟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脸,早饭也没吃就直奔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去了。

来到林宅后,在下人房等了一会儿,小姐和少爷便出来了,少爷穿一身崭新的花格呢子西装,外面罩着人字呢大衣,打扮得像个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见面时那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袍,姐弟俩上了洋车,陈子锟先把少爷送到了一条街外的幼儿园,然后拉着林文静往北大方向去了。

终于找到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拉着洋车屁颠屁颠地跑着,正准备把酝酿许久的搭讪词儿说出来,忽然旁边胡同里钻出一辆洋车,王月琪坐在车上嚷道:“林文静,这么巧啊。”“巧你妹啊!”陈子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声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学,目送两个姑娘蹦蹦跳跳进了红楼。

陈子锟正要拉着洋车回去,忽然旁边有人招呼他:“伙计。”扭头一看,正是徐大学长家的车夫。“刚才进去的是你们家小姐?”那人搭讪道。“是啊。”陈子锟说,心中暗道过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妇了。“我叫徐二,你叫什么?”那车夫似乎很有攀谈的兴致。“我叫陈子锟,字昆吾。”陈子锟终于有了一次显摆的机会,颇为骄傲地卖弄道。徐二愣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吃瘪的样子,随即不服气地问道:“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你会么?”陈子锟反问道。徐二捡了根枯枝,在地上画了“徐二”两个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着陈子锟。陈子锟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写下“北京大学”,“图书馆”,“东安市场”等字。徐二不服气,道:“我会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会么?”陈子锟说:“我不但会,还会写。”说着在地上写出了这些字。徐二一张脸憋得通红,不忿道:“我们家老爷是陆军部徐次长,你们家老爷在哪里高就?”陈子锟说:“比写字就比写字,比老爷算什么本事,你家老爷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徐二正要反驳,忽然后面传来喝彩声:“这位工友说得好啊。”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黄毛凹眼的老头站在那里,枣红色宁绸大袖方马褂,瓜皮小帽,手里提着一根旱烟袋,胸前别着北大的校徽,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位比学问的车夫。

“小子,你以前上过私塾?”老头拿旱烟袋戳了戳陈子锟。“没有,我就是把他背出来的写出来而已。”陈子锟道。“我正缺一个教具,就是你了,跟我进来吧。”老头说。陈子锟略有迟疑,老头掏出一个大洋丢过去:“不白干,给钱的。”“好嘞。”陈子锟一把抄住大洋,跟着老头就进了红楼。徐二咽了口唾沫,羡慕地盯着他们的背影,老头脑后垂着一根黄毛小辫,在北大校园里分外扎眼。

十二

当陈子锟跟着老头走进教室的时候,早已等候许久的学生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北大历来是进步文化的摇篮,讲台上出现一位长袍马褂、猪尾小辫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教室里人满为患,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后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学子们颇具绅士风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让给了女学生们,林文静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车夫跟着教授进来,林文静满脸的诧异,陈子锟朝她挤挤眼睛,心中得意万分。

老头指示陈子锟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讲台,慢条斯理地说:“外国人说,来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鸿铭,诸位北大学子,想必也是来看我这位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国却还留着辫子的怪老头吧?”台下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辜鸿铭摘下瓜皮帽,原地转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笑声戛然而止,北大学子们到底都是人中翘楚,辜教授的话让他们猛醒,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怪老头。辜鸿铭说:“承蒙蔡校长看得起,聘辜某来北大教授拉丁语,学西学必学拉丁文,正如学汉学必学文言文一般无二。” 忽然台下站起一人,大声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话。”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这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静耳畔说:“徐大学长好胆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辩论,我真佩服他。”“嗯,学长很有胆略。”林文静也一脸崇拜地看着徐庭戈,陈子锟瞅见,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里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励,侃侃而谈道:“当今世界,乃是列强的世界,列强之中,又以英法美德为先,我辈中华学子若想学以致用,富国强民,必然要摒弃一些陈腐的落后的东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类晦涩难懂的语言文字,欧洲过后,百废待兴,我中华学子更应奋起直追,哪有闲工夫学这些欧洲贵族用来附庸风雅的文字,我认为,学校里应该废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课程,国文提倡白话文,外语提倡英法语,我记得胡适先生说过一句话……”

“胡适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谈文字么?”辜鸿铭的山羊胡子一撅,不屑地打断了徐庭戈的发言,“我以为你有什么新意,原来还是胡适之的那一套玩意。”徐庭戈还想辩驳,辜鸿铭根本不给他机会,“放着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兑的劣酒,是什么道理,学文言文和学拉丁文一样,是民族精华的传承,外国人尚且知道学拉丁文,胡适之他们却要搞什么文字革命,抛弃文言文,实乃贻害百年之大祸患。”徐庭戈大声疾呼:“辜教授,请容我一言,胡适之先生提倡白话文,是为四万万同胞着想,文言文晦涩难懂,于提高民智方面大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国诗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记,感叹‘要是罗马人得先学好拉丁文,他们大概没剩多少时间征服世界’,我想说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为目的,大学还是以学习英法语为重要课程。”台下一片掌声响起,同学们看着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连林文静也不住点头,想必她对文言文也有着切肤之痛。

辜鸿铭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当成范例来说,文言文乃是国学的底子,学好之后,白话文自然不在话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诸语言的鼻祖和雏形,学会拉丁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天下没有学不会的课程,只有不努力的学生,这位同学,我敢和你打一个赌,只要愿意学,就算是没文化的苦力也能学会拉丁文。”说着他一指陈子锟:“小子,你上来。”陈子锟走上讲台,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台下哗然,不知道辜鸿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人,是我在门口找的车夫,此前并不认识,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准备用过年这段时间,教他学会拉丁文,至少达到不亚于诸位的水准,谁敢和我打赌?”教室里一片嗡嗡之声,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来听辜鸿铭讲课的有北大预科和本科的学生,还有旁听生和试读生,男男女女,欢聚一堂,年轻人性子冲动,这种场合焉有退缩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块,赌他学不会?”辜鸿铭捻着山羊胡子笑了:“还有跟的么,买定离手啊。”一片胳膊举起,“我押十块!”“我押两块!”“五毛!”教室变成了赌场,学生老师乐此不疲,辜鸿铭还特地找了个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赌注都记录下来。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输的啊。”辜鸿铭拿着清单啧啧连声,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叫道:“哟,居然有个女娃娃押老朽赢,林文静,两角钱,这位同学,请你站起来。”林文静应声站了起来,羞答答地低着头,手捏着衣角。“林同学,可以说说你为何相信老朽能赢么?”辜鸿铭笑问道。林文静羞红了脸,声音低得像是蚊子,王月琪帮她说道:“她说并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赢,只是因为那是她们家车夫,所以才押您这边。”一片哄堂大笑,辜鸿铭更是爽朗大笑:“小姑娘倒是个真性情,哈哈,那么你为何只押两角钱呢?”“因为她每月零花钱只有两角!”王月琪大声做着解释。

一直没说话的陈子锟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心说媳妇有你的支持,别说是拉丁文了,就是天书我都要学会。辜鸿铭说:“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块赌老朽输,两角赌老朽赢,这赔率可真够大的,如若输了,老朽照单全赔,若是赢了,这些钱老朽不留,全部都给这位车夫,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叫陈子锟,字昆吾。”这是陈子锟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铭记。

这节课真叫热闹,老师学生辩论,下注赌博,同学们玩得不亦乐乎,下课后,辜鸿铭拿出名片给陈子锟:“想赚钱的话,就来东华门椿树胡同找老朽。”“先生放心,这钱我一定赚到。”陈子锟信誓旦旦。“哈哈,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鸿铭飘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陈独秀先生在校园里演讲抨击时局,大家都去听啊!”同学们立刻一拥而出,顷刻间教室里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文静一个人。“那个……阿叔,我押了两角钱,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你一定要赢哦。”林文静瞪着圆圆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陈子锟用力地点点头:“我一定不辜负小姐您的厚望。”说着伸出小拇指,“咱们拉钩。”林文静歪着头看了看陈子锟,觉得这个大老粗挺可爱的,于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一百年都不变。”陈子锟低沉的男中音充满了感情,青春校园,海誓山盟,这一幕要多罗曼蒂克有多罗曼蒂克啊。

林文静可没陈子锟想的这么复杂,外面演讲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有点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红色赛璐珞的钢笔说:“现在就开始吧,我写几个字,你照着临摹就行了,不许偷懒哦。”说着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写完脸有点红,“其实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础的文化,好了,你照着写吧,钢笔给你,你知道怎么拿笔么,和拿毛笔是不一样的,我给你做一遍示范,对了,就是这么握笔的。”陈子锟定睛一看,纸上写了几行简单的汉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远处传来激昂的演讲声:“无耻!当局无耻至极,愧对四万万同胞!”紧接着是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林文静快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校园一隅振奋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兴中华的责任,就在我辈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陈先生了,你在这里好好写字,回头我要检查功课的哦。”说完一溜烟跑了,走廊里只传来青春无敌的急促脚步声。虽然很想去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喊个口号啥的,但陈子锟还是留在教室里做起了功课,他先把那支红色钢笔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着少女的体香,陈子锟不由得精神一震,奋笔疾书起来。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来,陈子锟起身去关窗户,哪知道风把桌上的字纸吹了起来,从另一侧窗户飘了出去。“老子的作业!”陈子锟奋力去抓,那纸已经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飞走了。

校园里,群情激奋,林文静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问道:“林文静,你说辜教授为什么要打这个赌?”林文静叹气说:“辜教授那么忙,哪有时间教一个车夫学拉丁文,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将法逼同学们主动去学拉丁文,老师的一番苦心我们不能辜负啊。”

校园一隅,两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教授并肩而行,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字纸,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学子亦做小儿女状,这分明是幼稚园习字之内容,却被一对男女写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观。”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过纸看了看说:“上为女子字迹,清秀婉约,想必是家教极严的私塾里练出来的,下面的字金钩铁划,力透纸背,颇有风骨,定是一位世间奇男子。”

十三

“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妇误会我偷懒了。”陈子锟站在阳台上叹息道,回身一跳,只听脚下咔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慢慢抬起脚,那支红色赛璐珞自来水笔已经变成了碎片。“风真他妈的大。” 陈子锟把自来水笔碎片慢慢捡起来,放在手心里试图拼装起来,钢笔头和墨水囊依然完好无损,只是笔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来了,正在头疼,忽听一阵脚步声,一帮女学生兴冲冲地走进了教室,林文静正在其中。

“阿叔,作业做好了么?”林文静话音刚落,就看见陈子锟手里的自来水笔残骸了,顿时呆住了,眼泪噗噗地往下掉。“那个,你别哭,我买支新的赔你。”陈子锟笨嘴拙舌地说道。“你太不像话了,你们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写字,你却把她的笔弄坏,你赔得起么?这可是她妈妈给她的礼物。”王月琪气势汹汹道。“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林文静低声道,从陈子锟手里拿了残骸,一声不响地去了。“哼”王月琪冲陈子锟冷哼一声,也扭头走了。

陈子锟直挠头,“前功尽弃啊!”这事儿耽误不得,陈子锟赶忙来到图书馆,毛助理正在给报纸杂志整理分类,看到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兄是来找李主任的么,他刚出去了。”陈子锟说:“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里有卖自来水笔的,那种红色笔杆的很秀气的自来水笔。”毛助理想了想说:“东安市场卖狼毫羊毫的很多,却鲜有卖自来水笔的,想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应该有。”“谢谢毛兄。”陈子锟扭头便走,拉着他的洋车直奔东交民巷而去。

东交民巷是使馆区,由各国士兵轮流执勤守卫,一月间是英国兵当值,铁栅门旁边,身穿黄呢子军装头戴钵盂钢盔的英兵来回巡逻,肩上的刺刀闪亮,陈子锟拉着洋车径直而入,来到六国饭店门口停下,却看到小顺子垂头丧气从里面出来,身上居然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大褂,脸也洗得很白净。

“小顺子,你怎么在这儿?”陈子锟问道。“哎,别提了,今儿早上听说六国饭店招西崽,我就颠颠地来了,结果第一轮就让刷下来了。”小顺子愁眉苦脸,丧气不已。“为啥被刷下来?你不是准备很久了么。”陈子锟诧异道。小顺子说:“我算是弄懂了,这西崽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想啊,每月光小费就能赚十几块,还不抢疯了啊,饭店里那些华籍的协理,襄理们都把亲戚朋友往里塞,我这种没门路的纯属凑热闹,一点戏都没有。”“把你的报名表给我。”陈子锟说。“陈大个,你想干啥?”小顺子迟疑着递上了自己的报名表,上面已经划了一个大大的叉。“许他们走门路,就不许咱们走门路了么?”陈子锟一手拿了报名表,一手拉着小顺子,径直进了六国饭店的大门。

这六国饭店乃是各国公使、官员、北京上流社会人士聚集的地方,装潢得富丽堂皇,来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之辈,门童穿着红色的欧式制服,彬彬有礼地为客人服务着,忽见两个衣着寒酸的中国人大摇大摆进来,门童都惊呆了,竟然忘记阻拦。

陈子锟来到前台,按了按铃,一个穿西装的侍者鄙夷地看着他,用讥讽的口气说:“我们这里不用苦力。”陈子锟个子高,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么,叫你们经理来。”小顺子吓坏了,胆怯地拉了拉陈子锟的衣角:“这地方可不敢乱来的,咱们走吧。”陈子锟屹立不动,盯着那侍者道:“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叫你们经理来。”侍者扭头喊道:“警卫!”“什么事?”一个头油锃亮的西装男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这俩人捣乱。”侍者一指陈子锟道。大堂副理刚要让警卫撵人,陈子锟刷地一下拿出张名片来:“我家老爷有事找你们经理。”大堂副理狐疑着接过名片,一张刻板的脸顿时眉开眼笑:“哎呀,二位快请坐,来人,端两杯咖啡来。”侍者们慌忙上前,招呼陈子锟和小顺子坐在沙发上,又奉上香浓的咖啡和糕点,大堂副理拿着名片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陈大个,你搞什么名堂?”小顺子坐立不安,胆战心惊,咖啡也不敢喝。陈子锟翘着二郎腿,得意道:“帮你把工作定了。”正说着,楼上下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经理,中国话说的还挺好:“你好,请问辜教授有什么吩咐?”陈子锟说:“我们家老爷让我拿他的片子来,保举这个人在你们这儿工作。”说着一指小顺子。洋人经理打量一下小顺子,小伙子干干净净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来的人,我们当然欢迎,吉米,去带他办手续。”

小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寐以求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陈大个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让六国饭店的洋人经理都俯首贴耳。那洋人经理继续对陈子锟说:“请转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国饭店的演讲《春秋大义》真是精彩极了,我们期待着辜教授的再次光临。陈子锟大大咧咧地说:“好说,我自然会转告我们家老爷,但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洋人对他的粗鲁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道:“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尽请吩咐。”陈子锟捏了捏腰间的一枚银元,道:“我想买一支自来水笔,不知道哪里有卖。”洋人暗暗震惊,心道辜鸿铭果然不愧为“怪杰”,连他的仆人都和主人一样,打扮得像个下层社会的苦力,语言举止粗鲁不堪,其实却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国人连毛笔都不会用,更何谈自来水笔呢。

经理立刻安排一个侍者带陈子锟去选购钢笔,那边小顺子也被人领去登记名字办手续去了,事到如今小顺子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眼巴巴地看着陈子锟,不明所以。陈子锟朝他挤挤眼睛,跟着侍者来到饭店附属的商店,来自欧美的商品琳琅满目,自然也少不了自来水笔,有德国的万宝龙,美国的派克,还有一些英国和日本的牌子,唯独没有林文静那种红色笔杆的纤细女式自来水笔。“真他妈的贵,就算有,老子也买不起啊。”陈子锟捏着口袋里的仅有的一枚银元,自尊心大受打击,这些自来水笔价格昂贵,标价最便宜的也要五块钱以上。

悻悻地从六国饭店出来,刚走到洋车旁,一老头招手道:“洋车!陈子锟一愣,心说我这可是宅门自用车,不对外拉生意的,不过趁着空当干点外快攒钱给媳妇买自来水笔也不错,于是学着别的车夫的样子热情招呼道:“老爷子,您吉祥,去哪儿?”老头身穿长衫,留着白胡子,一派仙风道骨,在陈子锟的搀扶下上了车,道:“去法源寺多少钱?”“随便您给。”陈子锟倒是个爽快人,这趟生意真是来的巧,若是别的地方,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还不一定认识,可法源寺就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头,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陈子锟拉起车子撒腿就走,他身高腿长,跑起来如同追风赶月,老头在车上优哉游哉,闭目养神,等到了法源寺门口,陈子锟把车放下道:“老爷子,到了。”老头下车,一摸兜里,面带愧色:“真对不起,没带钱。”“没事,权当我溜腿了。”陈子锟大手一挥,豪气云天。“那不行。”老头很执拗,“小哥儿,你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说罢急匆匆进了法源寺。陈子锟只好在门口等着,不大工夫,老头拿着一张宣纸出来了,上面是一幅水墨画,几只虾子跃然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画好的,旁边是日期落款,一方印章上四个篆字“白石山人”。“小哥儿,这幅画权当车资,还请笑纳。”老头把画递了过来。陈子锟有点不乐意了,在门口蹲了半天还以为老头回去拿钱了,哪知道拿了幅画出来充数,一张破画,三钱不值两钱的,不过看这老头慈眉善目的,权且收下别让人家为难就是。“那行,我就收下了。”陈子锟接了画随手往车上一丢,冲老头儿一拱手,转身就走。

刚走出去十几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拉洋车的,留步。”扭头一看,是个戴墨镜的瞎子坐在路边,身边一个幌子,上写三个字:胡半仙。

“半仙,你喊我?”陈子锟停下问道。“你过来。”瞎子冲他招手。“啥事?”陈子锟走到瞎子面前蹲下。“你最近要大难临头。”瞎子说。陈子锟笑道:“少忽悠我,我是桃花运当头,就快娶媳妇了,哪来的难?”瞎子说:“非也,非也,你最近虽有贵人相助,但带来的都是小的运道,抵不过这场大难。”陈子锟哈哈大笑:“半仙,你这一套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有本事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瞎子说:“这个简单,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陈子锟纳闷道:“你不是瞎子么,怎么看?”瞎子摘下墨镜道:“戴墨镜的一定是瞎子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根本不是盲人。“哎哟,对不住您了。”陈子锟赶紧道歉,伸出了左手。

胡半仙看了看他的掌纹,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捋着胡子说:“你虽然说话带关外口音,但属南人北相,眉目间刚毅果决,应该是湖湘人士,少小离家,恐怕父母已经不能双全了,你身上戾气很重,曾经在行伍里干过,兵者,凶器也,你的名字里应该带兵器名,但不是寻常的刀枪剑戟,应该是一柄宝剑!”

十四

陈子锟大惊,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胡半仙,破旧的黑布棉袍,瓜皮小帽,三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三绺长髯,不像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倒像是个教书先生。“半仙,你能测出我的身世么?”陈子锟摸出身上仅有的大洋,拍在算命的小桌子上,银元咣铛铛地响着,胡半仙说:“姑且一试,把你的生辰八字报来。”陈子锟说:“不记得了。”胡半仙沉吟片刻道:“那可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写一个字,我测一下。”陈子锟拿起墨水笔,挠头想了想,首先映入脑海的居然是林文静的身影,于是他提笔在白瓷片上写了一个“林”字。

胡半仙看了看,掐指一算道:“想寻找你的身世,就去西北方的树林。”陈子锟道:“西北方的树林,这也太大了吧,等于白说。”胡半仙道:“我还没说完呢,是西北方树林里的一座庙。”“西北方的庙宇……是卧佛寺还是碧云寺啊?”随即猛然醒悟,陈永仁的灵柩不就是停在碧云寺的么!“这个不急,你可以慢慢寻找,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一场大难,看你出手这么豪爽,我就帮你破解一下。”胡半仙道。“怎么讲?”“你印堂发暗,命犯小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且这人绝非善类,定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徒。”陈子锟眉毛一扬:“最近是教训了一帮狗东西。”胡半仙道:“那就是了,这帮人鱼肉乡里,与畜生无异,六畜之首为马,你命里犯得这个小人姓马。”陈子锟心念一动,莫非是马二爷要找我的麻烦?“那么怎样破解才好?”“这个简单,最近不要回家住便是。”

陈子锟暗骂这不是废话么,叫我一躲了之,那大杂院的兄弟们怎么办,不过这半仙算的还挺准,不妨问问他关于媳妇的事情。“半仙,我还想算算姻缘。”陈子锟说。胡半仙微微一笑,掐指一算:“姻缘上看,今日有些财物损伤之类的小波折,不过不碍大局,只需去一趟天桥就能解决,另外我再奉送你一句,想抱得美人归,必须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才行。”有所成……陈子锟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身穿雪白的学生装站在校园里振臂高呼:“打倒列强!”下面一大群脖子上围着白围巾的女学生崇敬地看着自己。转而又是一袭藏青学生装,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探讨各种哲学问题,林文静瞪着大眼睛托着腮帮,坐在细雨霏霏的窗前仔细聆听自己的高谈阔论。“半仙,我明白了。”陈子锟一拱手,拉起洋车飞奔而去。

回到北大,把洋车往楼门口一丢,风风火火往图书馆奔去,他要找毛助理咨询一下,怎么才能进北大当学生,路过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人叫住了他:“这位工友,请留步。”陈子锟停下脚步,打量着屋里的两个人,两人都是长衫眼镜打扮,气质不凡,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蒂,室内不通风,烟雾缭绕,其中一个面色枯黄者,一边抽烟一边咳嗽,却显得乐在其中。

“教授们有何吩咐?”陈子锟问道。“你就是辜鸿铭先生新收的高足陈子锟吧?”那个面带病容者问道。“您怎么知道?”陈子锟反问道。“能在红楼里奔来奔去不亦乐乎的恐怕只有兄台一人也。”另一个面带桀骜之色的教授笑道,并用烟嘴一指屋门。“把门关上。”陈子锟关上了门,那人道:“我叫黄侃,这位是刘师培。”然后静静地看着陈子锟,期待着他的反应。“黄教授好,刘教授好。”陈子锟不卑不亢,并无异状。两位教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辜老和胡适的学生打赌,说能在寒假内教你学会拉丁文,你有信心么?”刘师培问道。“承蒙教授看得起,有信心也要学,没信心也要学。”陈子锟朗声答道,这是实话,对于拉丁文他是闻所未闻,心里根本没底。

“很好。”刘师培说,“这件事已经在北大人尽皆知了,我和黄季刚准备再开一个赌局,和胡适之对赌,双方各找一个人,分别以文言文和白话文教授之,赌期一个寒假,看谁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烦二主,我们索性也找你了,这个赌局可比辜老那个局还要大,赌注有五百多块钱,你敢赌么?”陈子锟说:“这个容我想想,一个寒假没几天,我既要学拉丁文,又要学国文,还要拉车,我怕时间不够,两个都耽误,我输了没关系,影响到教授们输钱就不美了。”黄侃和刘师培爽朗地大笑,黄侃道:“辜鸿铭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位小哥儿当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赌局是公平对等的,胡适之他们找的也是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车夫,在寒假期限内学习白话文和英语,到时候我们各出试卷,让你俩考试,输赢都不必放在心上。”陈子锟暗喜,心说这倒是一条进入北大的捷径,当即道:“我答应,请问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师?”刘师培笑道:“我们二人都做你的老师。”陈子锟摇头道:“那不行,我只拜一个老师。”黄侃道:“刘教授乃国学大师,让他来做你的老师,你看如何。”陈子锟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个,老师稍等,我去去便回。”说完匆匆而去。

黄侃和刘师培对视而笑,黄侃说:“这个车夫当真有趣,多少北大学子梦寐以求拜你我为师,他却只愿择其一人,却是为何?”刘师培说:“这个车夫很聪明,他知道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师多了反而无所适从,我看他倒是个可教之才。”

不大工夫,陈子锟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纸,站在刘师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这是我的拜师礼。”刘师培狐疑地接过那卷纸,展开一看,几只虾子生动淋漓,仿佛活的一般。“此乃大师手笔,你从哪里得来的?”“我拉了个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这幅画抵了车资,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幅画,所以只能拜一位师父,所以黄教授对不住您了。”陈子锟冲黄侃一鞠躬。黄侃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反而叹道:“你这个年轻人倒懂得礼仪,比那些提倡白话文的离经叛道之徒要强得多了。”

与此同时,北大另一间办公室内,徐庭戈家的车夫徐二正手足无措地站在胡适教授和众多学生们之中。“少爷,我……我……我,”徐二满头大汗,他经常拉少爷出入北大校园,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名头,名震北大的胡适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爷的那些新潮社的同学,什么傅斯年、罗家伦,个顶个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们面前,徐二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徐庭戈鼓励他道:“徐二,你不用紧张,我们只当是做一个游戏,放寒假的时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钱照给,你只要跟我们学习白话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负担,学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学的好,我不但奖励你一百块大洋,还请老爷把厨房的翠莲介绍给你当媳妇。”听到大洋和媳妇,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爷,我徐二赴汤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语学好。”徐庭戈微笑道:“不是白文,是白话文,徐二,你有这个决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徐二颠颠地出去了,出了门冲里面点头哈腰,轻轻地把门关上。

胡适教授发言道:“这个赌局,看似戏谑,其实意义深远,白话文教育的普及,关系到我国的未来,中国要振兴,就必须和旧势力、旧传统、旧思想做坚决的斗争,而我们的这个赌局,就是斗争的一部分。”学生们凝神听着,徐庭戈说:“我们新潮社成立以来,通过杂志向社会发表言论,宣传主张,但那都是纸上谈兵,要提倡白话文,普及白话文,就要从最基本,最底层的民众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车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来负责,但我还需要同学们的配合。”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同学说:“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请罗家伦出马吧。”另外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笑道:“责无旁贷。”

终于到了放学的时间,陈子锟回到门口洋车旁,等着林文静出来,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扭头看去,只见徐二眼睛望天,抱着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徐二,你脖子落枕了?”陈子锟纳闷道。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旧眼睛望天,嘴里还念念有词:“好肚油肚、围殴康姆……”一群学生从楼门里涌出来,林文静和王月琪上了陈子锟的车,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车,两辆车并驾齐驱离开了北大。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地向徐庭戈请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静依然是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回到林府,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林文静下车进了大门,林妈过来一边接过小姐的书包一边说:“大老爷和堂小姐来了,老爷说小姐回来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厅。”“嗯。”林文静拢拢头发,进二门了,林妈看见陈子锟正盯着外面的汽车乱看,斥责道:“今天府里来客人,你就不能勤快点,去把院子里的雪扫扫。”陈子锟一瞪眼,把林妈吓得不敢说话了,瞪眼归瞪眼,他还是拎了把大扫帚进了垂花门,故意凑到正房旁偷听里面的说话。只听林先生说:“文静,快来见过大伯父,还有你徽因妹妹。”

十五

陈子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出来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现在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供职,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为太太表现得极其热情,把林妈支使得团团转,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过了一会儿,林文静和另一个同样纤细的女孩子携手出来了,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两条辫子上扎着玫瑰色的缎带,娥眉细长,一双眼睛明媚之极。“姐姐在哪里上学?”女孩子问道。“我在北大做试读生,正式入学要夏天了,你呢?”“我在培华女中读书。”“我知道的,是教会办的中学,老师都是外国人,你以后准备考哪所大学?”“还不知道,或许去欧洲读书吧。”两个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树下略有拘谨地聊着天,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扫地的男仆正在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伯父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门口,回来后太太就开始用上海话喋喋不休起来,先是骂先生,然后骂女儿和林妈,一家人都默不作声,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陈子锟趁大家接受太太训示的时候,在两处厢房外踅摸了一下,东西厢房都是玻璃窗,小块的玻璃嵌在窗棂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东厢房里的家具粗笨,明显是林妈住的,西厢房窗明几净,一张红木书桌上摆着不少书籍,桌上还摊着一张纸,纸里包着自来水笔的残骸。

半仙不是说去天桥可以解决这个小麻烦么?陈子锟灵机一动,看看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拨开了窗户,伸手把自来水笔残骸抓了过来,然后关上窗户,装作没事人一般溜了出去。见陈子锟就这样扬长而去,门房张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车夫都小心伺候着老爷太太,闲着就帮着家里扫地洒水浇花,没事就老老实实在门房待着,时刻听候老爷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关将近,用车的高峰期,不准哪一会儿就要用车,这个小陈可真混,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学,然后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世风日下啊。”张伯摇头叹息。

林文静挨了母亲一顿训斥,低着头回到自己房间,从脖颈上拿出一串项链来,项链一端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鸡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约美丽,眉眼和林文静颇像。“妈妈,我想你……”林文静一阵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来水笔残骸,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出门问林妈:“林妈,见我桌上的东西了么?”林妈摇头:“没看见。”“有谁进过我屋子?”“没有吧……好像小少爷进去了一趟。”林文静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东西了么?”“没有。”小男孩头摇得像拨浪鼓。“哟,丢了什么东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会乱拿别人的东西?”太太轻飘飘的话语从外面传来,林文静眼神一黯,不说话了。

陈子锟一路溜达来到天桥,冬天黑的早,卖艺耍把式的都收摊了,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陈子锟四下打量,忽见一块招牌正被人扛着远去,上写几个字:“万能胶、粘万能。”他心中豁然开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笔杆用万能胶不就粘起来了么。赶紧追上去大喊:“卖万能胶的,等等。”那人果然停下,陈子锟追上去一看,却大为尴尬,原来卖万能胶的正是被自己搅了生意的卖艺大姑娘。大姑娘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问道:“这位大爷,你要买万能胶?”“是啊,笔杆能粘么?”既然对方不提,陈子锟也乐得装糊涂。“当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万能胶,别说笔杆子了,就是金银铜铁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地说道。“那好,给我来点。”“对不住,卖完了,想要的话,跟我回家去取。”“好嘞。”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陈子锟还搭讪呢:“住哪儿啊,近不近?”“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热的。

前面有条臭水沟,沟旁散落着几个大杂院,也是穷困潦倒之人居住之处,大姑娘站住脚步,指着路边的石凳说:“我家就在前面,麻烦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着还帮陈子锟擦了擦石凳。“行,我等你。”陈子锟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姑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等着啊。”一甩辫子走了。

刚走出十几步远,三个地痞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大姑娘的去路。“姓夏的,欠的钱该还了。”为首一个独眼龙拿腔作调地说道,一手撩开短褂,露出里面的铜头板带来。“不是说好一个月还的么?”大姑娘镇定自若。“我们四爷说了,年关前必须把账收齐,对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块大洋,拿来吧。”大姑娘勃然变色:“借你三十块钱,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阎王账也不是这么算的!”独眼龙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儿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块钱出来,要么……哼哼。”“要么怎地?”“要么就拿人抵账。”说着独眼龙还拿眼扫了一下大姑娘高耸的胸脯,馋涎似乎都要滴出来了。另外两个地痞也抱着膀子冷笑着,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条颀长的身躯上滚动着。“光天化日你还敢强抢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独眼龙怒了:“哎哟,叫板不是,兄弟们给我上!”三人一拥而上,把大姑娘推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陈子锟早就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但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这一刻,眼瞅着大姑娘被他们绑架,他正欲一个箭步窜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我起!”奋力一跃,整个人还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我再起!”依然如故。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陈子锟可以轻松抱起来,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来,他可没那个本事。胡同里传来大姑娘的尖叫声,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裤的屁股部位划了一个大口子,这才得以脱身,回头一看,一块布被结结实实地粘在石凳子上,几朵棉絮随风飘荡。

陈子锟手持刺刀,拔腿冲进那条胡同,却发现地上躺了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为首那个,嘴角流血,头上一个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训斥道:“放印子钱的也得守规矩,该多少利钱就多少利钱,谁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机打本姑娘的主意,没门!” “小丫头片子,我们四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地痞捂着头上的疙瘩嘴硬道。“找打!”大姑娘一脚踢过去,青缎子抓地虎小蛮靴踢在腮帮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两颗牙齿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飙出去,差点溅了陈子锟一身。“哎哟,疼死我了。”独眼龙说话漏风。“滚!”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蛮靴。独眼龙赶紧在两个同党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们背影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望着陈子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陈子锟被她笑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飕飕的,棉裤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层单布。“你你你!”陈子锟语无伦次、痛心疾首,这妞儿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涂了胶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这妞儿手里。“我我我,我怎么了,谁叫你砸我爹的场子?活该。”大姑娘居然一甩辫子,转身便走。“不许走!”陈子锟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这腿踢得真叫高,陈子锟那么高的个头,居然差点被她踢到脑袋。不过陈子锟还是技高一筹,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蛮靴,大姑娘一条腿金鸡独立,另一条腿搁在陈子锟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来,对他怒目而视:“放手!”“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陈子锟紧紧捏着那只小靴子,隔着柔软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细嫩圆润的脚踝,眼睛瞄过去,这两条腿真叫一个长,这小腰真叫一个细,这脸蛋真叫一个嫩,都能掐出水来。陈子锟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说:“我砸了你爹的场子,你摆了我一道,咱们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气了。”说罢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走了。“你还没给我万能胶呢。”陈子锟喊了一嗓子。大姑娘回头抛了一枚蜡丸过来:“小心点用,别把手指粘住了。”

陈子锟接了蜡丸,一路用手捂着屁股,匆匆回到大杂院,小顺子正在院子里显摆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装,黑色洋服裤子,都是六国饭店发的。“明天就上班,在衣帽间帮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绝对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国饭店进进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个人都要从我这儿过,就算给一角小洋吧,一天下来也不得了。”小顺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宝庆羡慕得眼睛喷火:“小顺子,这下你可发达了,以后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我啊。”小顺子说:“那是自然,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堂堂六国饭店的侍者了,整天在东交民巷进进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体面人,你要么喊我大号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汤姆。”

正吹着牛,忽然看见陈子锟,小顺子眼睛一亮:“陈大个儿,你回来了,今天多亏你了,对了,那个辜教授是你什么人,你给他们家拉包月的么?”陈子锟也不说破,略一点头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小顺子脸红了:“我和宝庆逗闷子呢。”

嫣红在屋里喊:“小顺儿,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进来吧。”小顺子应一声,拿着衣服进了屋,陈子锟也跟着进来,嫣红一脸喜色,把衣服接过来摊在炕桌上,垫上一层细布,拿起一个铁熨斗来沿着裤缝按压着,熨斗里盛着火红的煤块,一路熨下去,笔直的裤线就出来了。

“好好干,姐以后就指望你了。”嫣红今天格外的开心,脸上也没扑那么多的铅粉,显出本来面貌来,年龄似乎不小了。小顺子说:“你养活我十几年,也该我养活你了,等我赚了钱,咱买个四合院,天天吃白面,听大戏。”“那敢情好。”嫣红笑嘻嘻地熨着衣服,眼泪却啪啪地往下掉。“多亏陈大个帮忙,要不然我八辈子也进不了六国饭店。”小顺子看向陈子锟,惊讶道:“你棉裤怎么烂了?”“没事,没事,布糟了。”陈子锟掩饰道。嫣红放了熨斗说:“快脱下来补补。”陈子锟扭捏着,但还是被嫣红逼着脱了棉裤拿去补,他用被子盖着腿,挑亮了煤油灯,拿出了那枚蜡丸和自来水笔,聚精会神地开始拼装粘贴。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忽然瞥见桌上放着一支红色的自来水笔,赶忙掀开被子穿着睡衣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时竟然完好如初。林文静泪如下雨,将自来水笔紧紧贴在胸口:“妈妈,你来看过我了。”

十六

一大早,陈子锟穿着缝补好的棉裤来到了林宅,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穿制服的汽车夫正勤快地擦着车子,他不禁狐疑,这大早晨的谁来走亲访友啊。进了门房,问张伯:“府上又来客人了?”张伯说:“是太太从汽车行叫的车,以后先生上衙门,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车了。”说完还耐人寻味地瞅了陈子锟一眼。昨天阔亲戚林大伯来过之后,太太就大发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没本事,为了安抚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钱租赁了昂贵的出租车,让太太也过一把洋派人士的瘾。府里用上了汽车,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车夫,张伯幸灾乐祸,陈子锟却丝毫没有即将下岗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房里,等待着小姐。

过了一会儿,先生和太太带着少爷出来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妈在后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爷,汽车夫赶忙打开车门伺候着,一家人进了汽车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门,然后去东安市场。”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文静这才提着书包出来,昨日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陈子锟的洋车,向学校方向去了。

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蓄谋已久的搭讪:“小姐,你是哪里人啊?”“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么?”“没去过,那里好么?”“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看海,夕阳下潮起潮落,美得令人心醉呢。”“福建那么好,你咋来北京的呢?”“因为……”少女的思绪似乎飞远了,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飞过的鸽群,声音低落下去,“因为爸爸要做官,妈妈也不在了。”陈子锟心中一痛,我说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儿来,原来是后妈啊。

正想着怎么安慰媳妇呢,林文静的情绪似乎又多云转晴了,主动发问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陈子锟轻快地跑着,轻快地说出这些话,却让少女的同情心大为泛滥。“对了小姐,这是我的功课,你检查一下。”陈子锟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林文静接过来一看,纸上誊抄着昨天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字,写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工夫。“嗯,写得不错,你一定是上过私塾的。”林文静赞道。得到心上人的夸奖,陈子锟心里美滋滋的,拉车都快了许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说的西北方树林里可以寻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静请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请个假,去办点私事。”林文静说:“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没多少事,我会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小姐,你真好。”陈子锟由衷地感谢道。

把小姐送到了学校,陈子锟把车放好,怀揣着地图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走,从城里通往颐和园的路平坦笔直,铺着整齐的石条,两旁是粗壮的柳树,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荡荡的,陈子锟干脆撒开两条腿跑起来,直跑得头上雾气腾腾,远远看见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就知道颐和园到了。香山碧云寺还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每逢节日总喜欢去碧云寺、卧佛寺烧香礼佛,所以路还是挺顺的,即便有不认识的地方,找个乡民一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准确的回答。

经过漫长的跋涉,陈子锟终于赶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说了情况,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和尚不让自己见陈永仁的遗体,就拿出辜鸿铭的片子再忽悠一把,还别说,这老头儿的名气在北京城当真好使。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们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来到一间禅房,一位上年纪的和尚取出一个布包说:“这是陈永仁施主托付我们交给你的。”陈子锟惊讶道:“他知道我会来?”和尚捋着胡子,高深地点了点头:“陈施主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找来,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陈子锟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布包,却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个圆形的白瓷徽章,正面两个篆字“光复”。“佛爷,这是什么玩意?”陈子锟傻眼了,拿起证章问那和尚。和尚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不知。”“那陈永仁先生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几百块钱什么的?”和尚微笑道:“陈施主的遗体停放在敝寺,费用尚未交齐。”陈子锟一吐舌头,不说话了。拿着徽章从碧云寺回来,陈子锟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虽然线索再次断了,但好歹有些收获,回头找法源寺门口的胡半仙问问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户人家去了都是当天住在庙里次日再回的,陈子锟挂念着林文静,风风火火往回赶,他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北大门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车从里面出来,还冲自己诡异地一笑。

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陈子锟跑到自己放洋车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车胎被扎了,车上的电石灯也被偷走了,绝对是徐二这厮干的,陈子锟立刻冲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终于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脑瓜子上。徐二被打得一个踉跄,手离了车把,洋车往下一栽,硬是把车上的徐大少爷给颠了出来。

陈子锟挥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打人,老子还要杀人呢!”陈子锟一脚踩住徐二,从他怀里掏出自己洋车上的电石灯,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徐庭戈气得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殴打,还有没有王法!”

陈子锟才不理他,回到学校上楼找了一圈,天已经擦黑,红楼上空荡荡的,哪还有林文静的影子,正待下楼,迎面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工友,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哦,我在找我们家小姐。”陈子锟扭头便走,那老头瞥见他别在衣襟上的光复徽章,不禁大惊:“且请留步。”陈子锟站住:“有事么?”“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老头指着徽章问道。“是别人留给我的,怎么,老先生认识这个玩意?”老头笑了:“岂止是认识,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徽章上的光复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笔。”陈子锟道:“听起来老厉害了,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呢?”老头说:“年轻人,这个是光复会的徽章,把它留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陈永仁,您认识他?”陈子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辈出,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徽章的来历,看来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快揭开了。

可老头却摇了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陈子锟。”“陈子锟……可是辜鸿铭和刘师培新收的那个学生?”老头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他来。陈子锟被他瞧得发毛,反问道:“您老怎么称呼?”“哦,我是蔡元培,这里的校长。”老头说。“哦,校长好。”陈子锟不卑不亢地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倒让蔡元培略感吃惊,这个年轻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长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来辜鸿铭和刘师培挑选他也不是没道理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蔡元培震惊,那个苦力居然问道:“蔡校长,我想上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一个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壮志,不得不让蔡元培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北大夏季招收预科生,如果你考试合格的话,自然会录取,我们北大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没有中学毕业,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蔡元培道。“谢谢您,我明白了。”陈子锟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陈子锟……陈子锟……他会是谁的儿子呢?”蔡元培站在楼梯口冥思苦想着,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可是和这个年轻人都对不上号。

天已经黑透了,陈子锟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连洋车也拉不动了,就这样丢在校园里,自顾自的回了大杂院。一进院子就发觉不对劲,到处一片狼藉,满院子被砸了个乱七八糟,门扇歪了,窗户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丢的满地都是,赵大海和宝庆他们正气呼呼地站在院子里,看见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大个子,你来的正好,马老二个狗日的,带着一帮人把院子给砸了,把杏儿也给抢走了。”陈子锟血直往头上涌:“我宰了他!”

十七

陈子锟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赵大海却拦住了他:“不要冲动,动刀子也救不回杏儿。”“他们还有枪不成?你们要是孬种,我自己去!”陈子锟眼一瞪发了狠话。“杏儿是被他爹卖给马家的,作价二百大洋,卖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赵大海眼睛愤怒得要喷出火来,一双铁拳捏得啪啪直响。宝庆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可又是一脸的无奈。陈子锟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宝庆孬种,而是实在帮不上忙。当爹的卖闺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门都没用,人家当爹的都不心疼,邻居们还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杏儿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子锟听见心里一阵疼,进屋一看,家当被砸得乱七八糟,杏儿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还有个鞋印,果儿蹲在角落里磨着一把菜刀,嚯嚯之声令人心惊。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儿救回来。”陈子锟把杏儿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孩子,你甭去和他们拼命,马家是天桥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儿命苦,摊上这么一个爹,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啊。”杏儿娘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锟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儿跳了起来,脸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你在家陪着娘。”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起身出门,正巧遇到小顺子下班回家,正急切地向宝庆打听着刚发生的事情。

杏儿被她爹给卖了,就连兄弟们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无策,邻居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着,谈论着马家滔天的势力。马家是京城老户,马老太爷当年在善扑营当兵,手底下很有点功夫,后来朝廷练新军,他年龄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当起了混混,勾结一帮泼皮,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渐渐攒起一点家业,五十岁上开了一家车厂,五十多辆洋车不是东福星的就是双和顺的,至旧的也有七成新。老头一辈子娶了三个媳妇,生了六个儿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马家老大在庚子之乱那年跟着义和团砸教堂,杀二毛子,后来死在乱军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长子,整天在天桥厮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门火车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贷的,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汉;老五比三个哥哥都出息,在京师警察厅当差,马家势力这么大,有他一份功劳;老六最厉害,今年才二十出头,是大学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听说,马老太爷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个小妾冲喜呢。”一个邻居这样说。“是啊,马家可不缺钱,二百大洋买个黄花闺女,对他们家来说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大家纷纷叹气,杏儿命真苦,十八岁的大闺女就要嫁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就算这两年得宠能吃香喝辣,等老头一死,前面几房姨太太,还有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活吃了她。“陈白皮真不是个东西啊。”这是大伙儿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根本没人提如何搭救杏儿的事情,仿佛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一般。

陈子锟走过来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问小顺子:“有烟和洋火么?”“有。”小顺子赶紧取出一盒烟和一盒火柴递过去。陈子锟换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香烟和火柴放在怀里,刺刀绑在腿上,平静地说:“把大海哥和宝庆叫进来。”不大工夫,兄弟们到齐了,陈子锟吩咐小顺子把屋门关上,说道:“我要去救杏儿。”“你疯了么,马家势力那么大,你斗不过的。”大海哥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只要说帮不帮我就行。”陈子锟依旧镇定自若。“锟子,你说怎么办吧,我豁出命来也要把杏儿救出来。”宝庆第一个响应道。小顺子也咬牙切齿道:“和他们拼了!”赵大海皱眉道:“马家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去了根本不顶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请我师父出马,他老人家的面子,马老太爷不会不给。”陈子锟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们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赵大海在世面上也混过十几年,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陈子锟这副淡定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这兄弟许是关外见过大场面的。想到这里,赵大海也不再坚持,道:“你说怎么办,我们配合你。”陈子锟说:“马家势大,又有买卖契约,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宝庆,你去找你爹,请薛巡长出面过问一下,小顺子,回头你带果儿把陈三皮抓来,他要是不听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咱们最好是不动刀兵把这件事解决了,实在不行才动武。”三人都点头。陈子锟又说:“咱们把家里的灯油都集中起来,找个带盖的琉璃瓶装上。”“你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锟子,你狠!”

几家的煤油灯都倒空了,凑出满满一酒瓶的煤油来,陈子锟找块破布把瓶口堵上带在身上,腰带杀得紧紧的,问清楚了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杂院,径直去了。

马家老太爷大号叫做马世海,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笔直,声如洪钟,今天马府双喜临门,不但是老太爷六十八大寿,还是新小妾过门的好日子。马世海穿着崭新的黑色团花缎子马褂,新瓜皮帽上镶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擞站在大门口迎客,本来他是寿星,不用亲自站在大门口的,但这回来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师警察厅的李警正,马老太爷从前清时期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巴结好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准没错。

天灰蒙蒙的,飘下来几颗雪粒来,院子里的堂会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回头看看自家涂着红油漆的广亮大门,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这所房子是他从一个落魄的镇国将军手里买的,五进带跨院的大宅门,那叫一个气派,这要是在前清时期,没有品级的人还不许住呢,还是民国好啊……

雪花越来越密了,三姨太拿着狐裘大氅从里面出来,细心地披在马世海肩头,老头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几声。“老爷,进去等着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时候来呢。”三姨太劝道,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老爷头顶。“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马世海斥责道。

远处汽车的灯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马府门口,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车,拽了拽警服的下摆,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马老太爷,赶紧上前几步,惊呼道:“老人家,这怎么敢当,折杀晚辈了。”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海涵。”李警正笑道:“老寿星说笑了,来人啊,把我的贺礼拿来。”勤务兵端着一个漆器盘子过来,上面盖着红绒布,李警正扯下红绒布,露出里面摞得整整齐齐的大洋来,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临寒舍,老朽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拿这么厚的礼,让我怎么受得起。”“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长辈一样的。”李警正笑嘻嘻地搀起马世海的胳膊,一起进了宅门,老五安排的守门警察一并脚跟,大喊道:“敬礼!”

李警正的到来使得寿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今天到场的朋友可谓三教九流俱全,开酒楼赌场大烟馆的,说书卖艺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皮混混们,五进的院子都摆满了酒席,四个碟子八个碗,鸡鸭鱼肉老白干,敞开了管够,马老太爷不图别的,就图一喜庆。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请进了正房客厅,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东兴楼的厨子做的,八个大洋一桌席,可谓昂贵之极,五个兄弟环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着簇新的缎子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装带,腰上挂着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装配领带,梳着油亮的分头。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贴着的大大的寿字,打趣道:“应该再贴一张双喜才是。”马世海本来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见李警正开玩笑,也笑道:“老二这个败家子,买了个妾给老朽暖脚,快七十的人了还纳妾,让李大人笑话了。”李警正读过几本书,肚里略有墨水,笑道:“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马老太爷宝刀不老啊。”围坐在大圆桌旁的马家五个儿子都笑了起来,老四撇嘴道:“二哥买的丫头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个天桥卖艺的妞儿,那身段绝对没治了,赶明买回来给您尝尝鲜。”马老二反驳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烂货咱爹才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吧,咱爹喜欢的是没开封的黄花大闺女。”马世海沉下脸,佯怒道:“放肆,客人还在这。”李警正哈哈大笑:“两兄弟都是是性情中人,我喜欢。”一片笑声,其乐融融。

后宅一间房子里,杏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嘴里塞着布团,头上盖了一块带流苏的红布,两个粗壮的老妈子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这丫头挺烈性的,还想寻死来着。”“落到老爷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红盖头内,杏儿眼中流出两道泪水。

陈子锟来到马宅外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袄上的雪粒,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门,把门的警察并没有管他,马家五兄弟结交满天下,谁能认得过来。进了大门,面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两个账房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拨弄着算盘,写写画画的,看样子是收礼金的地方,陈子锟冲他俩一拱手:“我是二爷的朋友。”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账房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骂道:“二爷的朋友真不讲究,来吃白食啊。”不过他们也没阻拦陈子锟,因为马老太爷说过,今天就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有送一百块钱的不嫌多,送两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个子儿没有的,磕一个头也算数。

陈子锟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进了马家,外面跨院里摆满了酒席,足有几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张酒桌旁,拍了身边人一巴掌:“老伙计,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走一个。” 也不管人家错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洒在了衣服上。人家以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计较,他就这样装着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地在马家宅子里到处乱走,暗中却把地形牢记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尊卑有序、贵贱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马宅客人多,浑水好摸鱼,陈子锟轻而易举地混到了第四进院子门口,在这里却被人拦住了。“这位爷,这里边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您外边请。”一个下人客客气气地说道。“我找二爷有点事。”陈子锟假装酒醉,欺身上前,一记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将其打晕在地,拖到暗处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欢,忽然房门大开,风卷着雪粒刮了进来,红蜡烛的火苗都晃了几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十八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进了冷风,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让他们更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这家伙个头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还猛点,黑黄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长,身上是光板羊皮袄,腰里扎着大带,杀得紧紧的,显出细腰乍背来,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条黄呢子马裤,皮头靸鞋,看得屋里人心头一震!这可不是一般北京爷们的打扮,只有关外汉子才戴这种狗皮帽子,黄呢子马裤更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穿的,谁都知道,那是军官配马靴的服装,这一身混搭穿出来,透露出来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来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关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来打去,地面上土匪横行,盛产枪法好、胆量大的好汉,可那都是在山海关以北的事情啊,怎么就跑到我老马家的府上来了呢。“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东大侠驾下双枪快腿小白龙是也,大伙儿别怕,兄弟是来拜寿的,那个穿警服的哥们,手放到桌子上来,别摸枪,误会了就不好了。”这番话一说,屋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白铜炉子里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马老五本来想去摸枪的,可是听来人这么一说,赶紧放到了桌上,他深知这些关外胡子的厉害,打枪不用瞄准的,说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事,自己这点小能耐欺负毛贼还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显摆了,搞不好先拿自己开胡,弄个一枪爆头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还是马老太爷沉得住气,他这辈子见的太多了,八国联军、义和团、袁世凯的北洋军,张勋的辫子兵,光皇帝他就经过五个,咸丰爷、同治爷、光绪爷、宣统皇帝,外带一个洪宪皇帝,他什么没见过,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匪在马老爷子面前就想玩横的,门都没有!

老爷子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手腕纹丝不动,那叫一个淡定。“英雄,既然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喝杯酒吧,王妈,拿副招呼来。”老头的气度和胆略让每个人都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佣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陈子锟也不含糊,坐下来拿起酒杯自己倒满:“马老太爷,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滋溜一声,酒下肚了,拿起银头乌木筷子,捡那大块肉可劲地招呼,大家看得是面面相觑,心说这土匪是饿死鬼转世吧。陈子锟才不管那个,他今天溜溜地香山跑了个来回,腿都快累断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再不垫点肚子,别说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动。

趁着土匪埋头吃饭的空儿,马老太爷示意佣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妈出去,众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觉得这个场合,自己作为京城地面上的执法官,不说两句场面上的话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矜持地问道:“英雄,抽烟么?”“抽,怎么不抽。”陈子锟一把将整盒香烟都拿了过来,他还挺有规矩,先给马世海上了一支,然后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上了一支,最后才轮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语道:“没带洋火。”李警正刚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却见那位胡子径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铜炉子旁,拿开炖在上面的白铁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就这样硬生生拿了一块火红的炭出来。

“来,老爷子,我给您点上。”陈子锟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递到马老太爷面前,每个人都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脸色不免大变。马世海心中暗暗忧虑,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卫的那些混混们玩起来比这个还狠,但他们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这位好汉的路数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点着了烟。陈子锟继续拿着炭火给每个人点烟,炭火烧得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但他居然脸上还带着笑,这家伙还是人么!点了一圈下来,最后陈子锟才给自己点上,手里却依然捏着那块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够味啊。”说着把炭火丢进嘴里,竟然大嚼起来。所有人都看得毛骨悚然,屋里就听见他咔啪咔啪嚼炭的声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实此刻陈子锟心中也没底,单刀赴会的买卖他还是头一回,以前光听绺子里那些大哥们讲过类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芦画瓢卖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儿八经不带一点虚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们眼前玩天桥那套骗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手烫得火辣辣的疼,但脸上还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不亮这一手把他们镇住,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恶名在外,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镖不下数十人,陈子锟就算全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救出了杏儿,招惹了马家这辈子也别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他低头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马世海脸上阴晴不定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英雄,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我姓马的也不含糊,来人啊,给英雄拿份盘缠来。”佣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三十块银元,一叠中国银行的钞票,起码有百十块钱之多,这么多钱打发一个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可那位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大吃大喝,马世海脸上阴郁之色更重,冲老五使了个眼色。“小子,你想怎么着,有什么道道就划出来,少他妈唬人!你当我马老五是吓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单腿踩着椅子,右手搁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正在撕咬一只鸡腿,吃得不亦乐乎,根本不搭理马老五,把鸡腿啃干净之后,两只手在皮袄上擦了擦,平静地说:“我初到宝地,未曾到府拜访,是我的不对,可府上也犯不着把我没过门的媳妇给绑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口气我要是能咽得下,还他妈的是男人么!”最后这句话他突然发威,声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盘碗筷都跟着一震,就连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马老五一哆嗦,差点掏枪,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陈子锟眼里散发的凶光吓了回去。马世海终于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了,他这个恼啊,老二办事太不牢靠了,买个大闺女都能买出这么多事端来,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个大土匪。不过他更恼怒的是,这个外乡人居然敢在自家地头上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见的多了,老子跟八国联军开兵见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玩呢,别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本来他以为对方只是来打个秋风,最多讨百十块钱就滚蛋,如果是那样,马家也犯不上惹麻烦,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对方居然上门索讨自己刚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马世海活了快七十岁,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这要是在寿宴上被人把新媳妇给抢了去,那以后姓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丢不起那个人!想到这里,老头子缓缓站了起来,喝问自己的二儿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来了?”父子连心,马老二当然知道爹爹话里什么意思,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这丫头是我从她爹陈三皮那里买来的,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着理啊。”马世海满意地扫了二儿子一眼,道:“英雄,你也听见了,我们家向来不做那种事情,至于你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倒把陈子锟问住了,他说杏儿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只不过想在道理上压别人一头,没成想反而给自己下了套,人家是买卖人口的契约,自己可拿不出婚书来。

“哈哈哈……”陈子锟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冷冷道:“他妈了个巴子,你当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吃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妈还坐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早把贵府一把火烧了!老子和杏儿两情相悦,正要带她去关外享福,陈三皮是什么狗东西,也有资格卖女儿?老子不喜欢废话,就问你们一句,是交人,还是不交!”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动,知道援兵到了,底气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十九

马老太爷刚把狠话抖出来,陈子锟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别想好过!”“砰!”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掼,描着寿桃图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无数碎片。他这是摔杯为号,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镖帮闲们立刻一拥而入。陈子锟早有准备,一跃而起,他不抓别人,一把揪住了马家的贵客李警正,马老五迅速掏枪,陈子锟手中的银头乌木筷子飞出,正砸在他手腕上,疼得他哎哟一声。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后来大清朝办新式巡警,调他去了内外城巡警总厅,民国以后,巡警总厅改成京师警察厅,人还是那些人,衙门还是那个衙门,李警正从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却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上也放了肥膘。被陈子锟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识地想去掏枪,他武装带上别着一把比利时进口的花口撸子,红褐色的牛皮枪套,上面还插着六颗黄橙橙的子弹,平时吓唬人挺好使,没成想今天成了吓唬自己的玩意。陈子锟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将花口撸子从枪套里抽了出来,顺手在腰带上一擦就上了膛,抬手嘡嘡两枪,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再看厅堂之上两支大红蜡烛的火苗已经被打灭了!这是何等的神枪!谁也不敢靠前。

陈子锟拿枪的手绕过李警正的脖子,瞄着众人,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玻璃瓶来,一口咬掉瓶口塞着的破布,哗啦啦把里面的液体浇在了李警正的头上、身上。一股强烈的煤油味!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疯了不是!陈子锟可没疯,他早就看准了屋里的形势,马家老太爷是个老青皮,见多识广,怕是唬不住他,马家五个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来想去还是这位领子上带星星的高级警官适合下手,他是当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乱来。

浇完了煤油,陈子锟丢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来,松木杆的日本造红头洋火,随便找个地方一擦就着啊,李警正吓得脸色都变白了,好端端地来贺寿,怎么就被人绑了呢。“英雄,有话好说,好说啊!”他努力镇定着情绪,可是煤油从头发上滴下来,让他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这要是一点着,自己可就变火人了,就算把人丢进水缸里都救不活,草他妈的,马家这是办的什么事,纳妾就纳妾,你招惹土匪干什么,招惹了就招惹了,你他妈的还要激怒他,最后摊着老子我倒霉,这叫怎么一回事?

李警正心里一通骂,马老太爷何尝不在骂,六十八的大寿,本来多喜庆的一件事啊,被一个活土匪搅得乱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给绑了,还他妈浇了煤油,这是要点天灯啊。老实说,马世海长这么大没怕过谁,四九城里再横的主儿,到了马爷这里也得和和气气的,混江湖图的什么,一个是脸面,一个是实惠,可眼前这位小爷,完全颠覆了马世海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单枪匹马,就带着一瓶子煤油,就敢闯进城南一霸马家的寿堂指名道姓地讨要主人新纳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师警察厅的高级警官给绑了,还淋了煤油,抢了手枪,这不是混江湖,这是造反!可马世海硬是一点招都没有,人家李警正是来给自己拜寿的,又是警察厅的红人,这要是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马家以后就别混了,这可比被人当众打脸抢走小妾还要严重。混了一辈子的马老太爷,此时竟然没招了。

陈子锟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大大咧咧地说:“这位大人,对不住您了,咱是讲道理的人,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您给评评理,马家抢了我的媳妇,还设下鸿门宴埋伏我,我没辙,只好请您当个挡箭牌了,要不这样,等事情解决了,我再登门向您谢罪,或者您给马老太爷说个情,把我媳妇放了?”李警正气得鼻子都歪了,这都什么歪理啊,他强忍着惊恐和愤怒,对马世海说:“老爷子,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计较。”马世海脸上阴云密布,手里一对铁胆转动得极快,此时屋子里,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贼人砍成肉泥,可是这个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里可拿着枪呢,枪法更是要命的准,真开打了肯定先拿马家老少开刀,难道真为了一个小妾,就闹到寿宴上横死几口人才罢休么。罢罢罢,权且忍了这一回,马世海一挥手:“来人,去把那个小贱人领来!”几个手下应声去了,可到了后宅,却发现后宅里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一身红妆的新娘子满身满脸都是血,发疯一般挥舞着剪刀,一群老妈子拉都拉不住。“这事闹的,老爷子今天犯灾星啊。”几个手下对视一眼,发出由衷的感慨。

快过年了,到处都是爆竹声,马家深宅大院,里面放两枪也没人注意,一个颀长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马家的后墙,蹭蹭两下就上了墙,动作利落得像只猫,在墙上看了几眼,掏出两个肉包子丢下去,两只看家护院的狗扑上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顾墙上的黑影飘然而下。

陈子锟在马宅大闹天宫之时,赵大海他们也在紧急行动着,宝庆先跑到前门警所找到了父亲,向他求救。薛巡长虽然被人称作巡长,但那是客气话,其实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还要听人调遣,又怎么能帮上忙。“马老五是警佐,他家门口平日里都有两个三等巡警守门,爹不是不帮,是实在帮不了啊。”薛巡长叹气道,他何尝不心疼杏儿这丫头,他何尝不知道儿子喜欢杏儿,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当巡警的,事情见得多,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见爹帮不上忙,宝庆一跺脚出了门,正遇到小顺子和果儿。“到处都找过了,烟馆、赌坊、酒缸,哪儿都见不到陈三皮的影子。”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说。宝庆一拳砸在树上,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钱藏起来了。”正说着,赵大海急匆匆过来了,众人问他:“大海哥,您师父来了么?”谁都知道,赵大海自幼学拳,师从鹰爪功传人,京城名镖师赵僻尘,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库伦的镖,十几年从未失过手,后来随着电报铁路邮政的兴起,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赵镖师就歇业在家带起了徒弟,他的字号在北京城也算响当当的,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给一分面子。

众人殷切地望着赵大海,可是他却摇摇头说:“不巧,师父去保定走亲戚了。”“这怎么办!”宝庆急得团团转,忽然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我和他们拼了!”“我有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果儿忽然说道。果儿今年十四岁,是他姐姐带大的,和杏儿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聪明,连私塾先生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后来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才送去杂货铺当了个小力笨,又因为不够勤快被退了回来。

“咋办,你说。”宝庆眼巴巴地问道。“跟我走!”果儿拔腿便走,众人在后面紧随,一路来到宣武门内的花旗诊所,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诊所尚未关门,果儿推门就进,在诊室地上跪下,冲穿着白大褂的洋人医生砰砰地磕头。

“你妈妈怎么了?”斯坦利博士认识果儿,知道他是自己一个病人的儿子,难道说那个手术患者的病况有了突变?“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儿继续磕头如捣蒜,他可不是来虚的,每一下都磕得极响,坚硬的地砖上血迹斑斑。“你姐姐?她怎么了!”斯坦利医生一把抓住果儿,不让他继续磕头,这个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儿,斯坦利医生很有印象,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大辫子姑娘,透着东方女孩的羞涩与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卖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您才能救她!”斯坦利医生顿时恼怒起来:“二十世纪还有人买卖人口,太荒唐了,走,带我去看看。”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打开转轮检查了一下,六颗子弹一发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兜里,把手枪插在了腰带上,回身从墙上摘下一顶牛仔帽卡在头上。“老肖恩,这里虽然不是德克萨斯,但每一个正义的牛仔都不会容忍邪恶存在。”斯坦利医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二十

见洋人医生答应出面帮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凭马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洋人,杏儿有救了!众人随着斯坦利医生来到大门口,却发现雪下得更大了,马路上,屋檐上都积了一层雪,行人车马稀少,想找辆车都难。“洋大人,您府上不是有一辆洋车么,我拉您去!”宝庆自告奋勇。

一行人冒雪上路,直奔马家大院而去,宝庆惦记着杏儿的安危,脚底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一般,拉着洋车飞一般狂奔,赵大海、小顺子和果儿在后面紧追不舍,路上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能在大雪天把洋车拉得如此飞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车夫啊。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又硬又滑,宝庆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车把咔啪一声折断了,紧随其后的赵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点甩出车厢的斯坦利医生。宝庆懊丧地爬起来,看着洋车把白森森的断茬口,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一跺脚,蹲下来说:“洋大人,我背您!”斯坦利医生也不矫情,真就趴在了宝庆宽厚的后背上,赵大海和小顺子在后面托着,继续冒雪疾奔。

马家大院,对峙还在继续,陈子锟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没事人一般自斟自饮,专拣猪头肉、鸡大腿猛吃,李警正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头发上还在往下滴着煤油。“大家都动筷子啊,一会儿就凉了。”陈子锟还挥舞着筷子招呼别人,打手们已经全部退了出去,大圆桌旁坐的依然是马家老少们。手枪就搁在圆桌上,但没人敢动。马老二已经认出这家伙就是在天桥差点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个愣头青,马老三也认出这小子在火车站跟自己叫过板,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他妈的就是命!

马世海半闭着眼睛,心里在迅速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是自己大寿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灾,对方不就是要人么,给他就是,北京城就这么大,还怕他跑了不成。他朝六儿子使了个眼色,老六是洋学生,六个兄弟中最聪明,最能随机应变的就是他,父子连心,不用当爹的交代,他就明白了。“英雄,我告个假,上茅房。” 老六站起来,点头哈腰,客客气气道。“请便。”陈子锟头也不抬地说。老六起身出去了,没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备车,去警察厅!”对付这号土匪,必须请武装巡警出马才行。

杏儿终于被带来了,身上的大红袄撕得一条条的,脸上一道血口子触目惊心,直划到脖子上,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厅上来的。看到陈子锟坐在酒桌上,犹自挣扎的杏儿忽然停止了动作,她知道,陈大个来救自己了。“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陈子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眉毛已经竖了起来。“说,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马世海也跟着问道。两个老妈子吓得赶紧跪下:“老爷,不关我们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们刚给她松了绑,她就抢了个剪刀要寻短见,脸也划伤了。”马世海心中暗惊,这丫头倒是个烈性女子,老二办事真是不牢靠啊。

“哦,既然是自己划伤的,那就罢了。”马世海道。“放屁!”陈子锟把筷子重重一放,怒骂道:“不是你们抢人,能寻短见么!姓马的,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今天谁也别想好!”马世海心说你小子蹬鼻子上脸啊,但嘴上却道:“是是是,是咱们的不对,来人啊,给姑娘拿点看伤的钱。”又是一个托盘送上来,里面是二百块大洋,码得整整齐齐,银光闪闪。陈子锟暗道你个老狐狸,二百块银洋足有十四五斤,虽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上肯定影响闪转腾挪,马老爷子心机真重啊。“谁要你的臭钱!”杏儿怒喝道。“对,这点钱你打发要饭的呢!这笔账咱们留着慢慢算。”陈子锟抓起手枪,拉着李警正起来:“大人,麻烦你送我们一程。”又对杏儿说:“待会跟紧我。”杏儿咬着嘴唇一点头。

出了屋门,院子里已经点起了十几支灯笼,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泼皮们站的满满当当,看到有人出来,顿时聒噪起来。“都让开,让开。”马老二这会儿又神气活现起来,大声呵斥着,暗里却朝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递了个眼色。二爷经常在天桥一带厮混,也认识几个手上带点工夫的伙计,有一个号称铁弹强七的家伙,从小就玩弹弓,三十步以内的飞鸟,百发百中,他用的弹弓很讲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树杈子加洋车的胶皮内胆做成,弹丸并非真的铁弹,而是用一种陶土捏成,在太阳下暴晒七天,硬得和铁弹一般,打人效果极佳。

强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马老爷子面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爷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弹弓,装入一枚泥丸,把弹弓拉满了,瞄准了贼人拿枪的手。因为是躲在暗处,陈子锟并没有注意到强七,但是趴在屋檐上的一个黑影却将下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强七刚要发射之时,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脱手而出,强七发出一声惨呼,捂着手腕乱蹦不已。众人急忙相救,发现强七手腕上嵌着一枚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铜钱。“金钱镖!”有识货的人失声喊道。他们慌忙抬头看去,又哪里能找到人。马老太爷是又气又惊,他气的是居然有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惊的是土匪还有同伙。

金钱镖是暗器的一种,和飞蝗石、袖箭、飞刀一样,以手掷出伤人,江湖上擅长玩这个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这土匪如此镇定,原来有高人压阵。陈子锟也是一惊,看情况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却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杂院那些兄弟可没这个本事,难道说今夜还有别人也来闯马家?“哈哈哈,想玩阴的,瞎了你的狗眼,谁敢再动,我兄弟就不客气了,直接取他性命!”陈子锟顺水推舟,把神秘人认作自己的同伙,恐吓马家人道。屋檐上那个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哼,谁是你的兄弟。”

这回马家人彻底没招了,在马老太爷的呵斥声中,乖乖让出一条路来,陈子锟挟持着李警正,慢慢向大门走去,杏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雪花漫天飞舞,马家大院里人满为患,却是鸦雀无声,能清楚地听见脚踩在积雪上吱吱呀呀的声音。

终于来到马宅门口,马世海一摆手,下人上前把两扇红漆大门打开,忽然外面几十道手电光照进来,紧接着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数十名武装警察端着步枪,已经把马宅团团围住。“妈了个巴子的,今天这排场整大了。”陈子锟用花口撸子的枪管顶了顶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该说句话了。”李警正有气无力地喊道:“弟兄们,别开枪,是我。”对面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老李,你这是咋回事?枪也让人给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绝对不能放走了歹人。”

李警正暗暗叫苦,这叫一个寸劲,来的是自己的死对头许国栋,两人官衔一样,资历也差不多,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大仇小恨不计其数,今天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死了。“老许,让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们有啥话以后慢慢说。”李警正喊道,心中却道,赶明我找个机会,一定弄死你丫的。许国栋阴阳怪气回答道:“那不行啊,老李,捕盗安民是咱们当巡警的职责所在,放走了贼人,谁负得起这个责任?”马世海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心说你们俩斗法,别牵扯我们马家啊,忽然瞅见站在许国栋旁边的老六,不禁骂道平时就数你小子最机灵,怎么关键时刻就傻了呢,找谁也不能找许国栋啊。

局势一时间僵持住,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没想到能闹到这个地步,不过转念一想,人死鸟朝天,不就是一条命么,大不了拼了,等会先把身边这个大官点了天灯,再弄死马家几口人当垫背的,怕个球啊!“贼人,你速速缴械投降,要不然我就开枪了。”许国栋喊道。“有种你就开枪!”陈子锟把李警正拉到身前当挡箭牌,扭头看了一眼杏儿,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吼:“都住手!”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几人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居然是个洋鬼子。斯坦利医生没料到场面会如此火爆,不过几十条枪在经历过凡尔登绞肉机大战的他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他旁若无人地走过来,站在陈子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小伙子,你相信我么?”“我信。”陈子锟答道,他从这个洋人老头眼里看到一种让人放心的东西。“很好,现在把枪给我。”斯坦利医生说。陈子锟将花口撸子在手指上转了个圈,交到了医生手里。斯坦利医生转身对巡警们大声道:“他是美国人,你们无权逮捕他。”

(责任编辑:刘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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