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铁路巡道
2015-11-18冯文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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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铁路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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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铁路是个巡道工。现在是电子信息时代,科技就像个发育时间段的壮小伙,一个劲地往前猛蹿。就说手机吧!郝铁路已经换了好几个,一个比一个先进,现在都用上苹果六了。轨道上也有了先进的巡检车,用仪器巡道。可在这条天路上,古老和现代并存,还是有巡道工,背着鼓鼓囊囊的工具包,在铁路上踽踽独行,远看,像蠕动在一架天梯上的一个小黑点。巡道工眼睛要毒,看钢轨、看接头、看螺栓,发现哪有问题就报告,然后所辖线路工区就来修理。
也可能是长时间独自一人巡道吧,太寂寞,久而久之,他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几乎像个哑巴似的,但爱伸着耳朵听别人说。工区的人记得,郝铁路以前很爱说,外号叫呱呱鸡,有事没事总爱呱呱。很像他妈,长得也像那个可爱的农家闺女,大眼睛,圆圆脸,憨憨厚厚的。自从干上巡道工后,才慢慢变得不爱说话了。巡道这个活儿真是孤独,只身一人,穿荒山野岭,走戈壁大野,每天来回都走几十公里。如果巡一辈子道,走的路加起来,能绕地球一周吧?肯定有那么长!干这个活,沿着两条钢轨走,想说话也没有人跟你说。他就试着和风说话,唱:风啊,我不是一粒沙,我是钢轨上的道钉,任你怎么刮!下雨时他就和雨说话,唱:淋着雨往前走,出现阳光就暖和……有时和小鸟说话,唱: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飞不高……当然,最爱唱的一首歌是:
走走走走走啊走
走到九月九
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
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
可是慢慢的,没有回响,没有应答,觉得很没劲,干脆就闭着嘴,不说也不唱了。郝铁路的老爸也是铁路工人,恰好也是巡道工,于是,人们管他叫老巡,管儿子叫小巡。他退休是儿子接的班。这样的工人有不少,还有一些是农村来接班的。所以不少青藏铁路的老工人说自己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郝铁路的妈是附近山区的一个农家闺女,人们都说,她是郝铁路的爸巡道巡上的。那时,郝铁路的妈是那片水土上的人尖,爱说爱笑,在田地里干活,小伙子见了她就唱花儿:
天上十五的月亮圆
比不上尕妹的脸圆
人间最甜的是冰糖
比不上尕妹的口水甜
那时候,铁路的货车有个守车,挂在车尾巴上,里边有个车长,简直是个土皇上,如果你蹭守车坐可以不买票,当然是车长这个老大点头才算。不少的农村人进城都想搭守车,贪个便宜,只要巴结一下车长就行。男的最起码上几支好烟,女的吗?流传着不少车长的风流韵事。守车的污脏的木壁板上常有人写着恶毒咒骂车长的话和编的一些顺口溜,还有猥亵的漫画。郝铁路的妈要到兰州走亲戚,把油亮亮的大辫子盘起来,挎了个篮子,装的鸡蛋什么的。她听人说到货场坐守车能省车钱,想着送车长几个鸡蛋会行吧?但不知车长是什么人,会对她咋样。一个大闺女家,心里挺害怕的,就慢慢挪到货场,胆怯地东张西望,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农家人没出过门,心里老是怦怦跳。恰好停着一列要到兰州的货车,长长黑黑的货车厢,守车在尾巴上,上边只有车长一人,戴着铁路大檐帽,手里拿着红绿信号旗,一见有这么个叫人心疼的农家闺女搭车,叫他师傅,声调软软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燎得他心里火烧火燎的,就咧开嘴笑了,没说的,让她上车,还殷勤地拉她一下,顺势摸了那软软白白的手,想着自己这趟车要走桃花运了。火车咣咣当当地开动了。闺女揭开篮子上的毛巾,要送给车长几个鸡蛋,但车长不要。她想着真是遇到好人了,哪里知道,他不是不要,要的东西可太狠了。当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洞,守车里变得黑糊糊一片时,那个车长就成了一个黑影扑过来了,她惊叫,才觉得大事不好。当时守车中间有个固定炉子,她转着炉子跑,他转着炉子追,一圈又一圈,缠线团一样,越缠越紧,线越短,如老鹰抓小鸡,眼看着他就要吃着这块嫩肉了。这个农家闺女也够胆大刚烈的,一急就跑到守车门要往下跳,车长惊喊,别跳!可她还是跳下去了。车速很快,一下子摔伤了腿,躺在那里不能动弹。正好郝铁路的爸巡道到这里,那时天已蒙蒙黑了,听见路基边有人呻吟,不由大吃一惊,定神一瞧,地上躺着个人,立即头发竖立起来,出了身冷汗,转身想跑,但听见喊他的是个微弱的女声,才乍着胆子问了几句,半天才敢走近,一看是个农家闺女,又问了几句,也就挖清了情况,很为那个车长脸红,骂了几句坏,说他不算铁路人!就背着她去医院。后来他俩认识了熟悉了,再往后这闺女就成了他的媳妇。再后来这事传开后,那见色起意的车长被起了个绰号叫转炉子。他和郝铁路的爸原本是认识的,因为都是围着两根钢轨吃饭的。老巡见到他就调侃,你这个转炉子!而对方则说,你还得感谢我,要不你去哪找这么漂亮的媳妇?现在两人还住在一个小区,经常在房根晒太阳或是在院内的大核桃树下的小板凳上乘凉,头顶上边是茂密的手掌大的绿叶子扇着凉风,那张老脸也像核桃,到了女人从他身边过、他坐在那里吃馍馍的没诱惑感的岁数咧!
郝铁路可就没他爸那么好的运气了。有一次巡道时,一列客车开来,他赶紧跳下铁路,站在那儿等车过去,一股强风扫过,车窗里突然飞出个啤酒瓶,把他砸了个乌眼青。如果再偏一点,那就一只眼珠飞走了,肯定得改行了,独眼龙是巡不成道的。现在他妈的不少人的素质都那样,什么方便面饭盒等等乱七八糟的垃圾都往车窗外扔。有一次在隧洞里,还摸了一手臭哄哄的东西。只一次运气好,捡了个手机,但摔成片片了。
进入七月了,大暑下的高原,天干热干热的,隧洞边土坡下长着的那种像扁豆花似的野花都开放了,紫红涯涯的好大一片,就像牧女的长头巾铺在那儿一样。郝铁路很喜欢这种野花,惊讶在这么干旱的地方,只有少量雨水的滋润,它们开得那么美丽。生命真顽强,但可惜的是花期很短,这里天气冷得早,也就开那么一个来月就凋谢了。来往的旅客列车上,有不少外地来旅游的人们看见这些密集灿烂、势如燎原的野花,都惊叹着,用手机对着它噼噼啪啪拍个不停。他望着,觉得很遗憾,觉得他们从不往路基边站着的他望一眼,给他也拍一张。
干工务这一行的,忙起来一两个月都回不了家。上边领导总是号召大干大干的,天天整修这条铁路,该休假也不让修。不能老这样忙啊!你看《亮剑》那电视剧里,当兵的打完仗还要休整几天,不能老是打仗,那不累死了!可活儿一忙就没休假这一说了。长时间不回家,有人就偷偷看黄片。还有的手指头告了消乏,被起了外号叫五抓一,五是五个指头,抓一个啥,大家都知道。
郝铁路回不了家,就每天和媳妇通电话,他的妻子很漂亮,是小学教师。他巡道回来,脱下那身工作服,洗了脸,换上休闲裤、T恤衫,把自己变得很现代了,然后就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和媳妇通电话。别人赶紧躲开,说,呵,热线电话开始了!让人家过过嘴瘾!换衣服也是老婆教的,他以前休假穿着这件“黄马褂”的工作服回家,媳妇就皱眉头,说你还没穿够啊!
家在几百里外,手机是漫游,费用高,说上一会就进去十几元,他也不心疼。媳妇有时总不耐烦,说别啰嗦了,你演韩剧啊!我可当不了那女主角,啥时回家?他就语塞,说这个月又要大干三十天保安全,只有下月初才能回了。通话时是他的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最惬意的时候。这时谁打搅他他就会发火。可慢慢的,工区里传出郝铁路的媳妇给他戴绿帽子的流言。有人幸灾乐祸说冷语,说他手机每天打,查岗,但没用。
人们发现郝铁路更不爱说话了,只是伸着耳朵听别人说话。他巡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来后也不换衣服了,把个疲惫的身子往床上一扔就睡。
他回去和媳妇谈了几次,都不欢而散。
他追问媳妇,夜里出去回来很晚是怎么回事?
媳妇说,和学校的同事出去打牌喝茶。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女都有。
你就不能在家老老实实呆着?
我是木偶吗?
你就看电视嘛!
总看电视吗?
我在那么苦的地方干活,拿命挣钱,每月都按时把钱给你,总可以吧?
钱是要挣,但我也不是嫁给钱了!
还要怎么样?
你说你在深山里守着两根钢轨,很孤独,想我。我也是一样啊!你两个月才回来一次,我也是个女人啊!
他想缓和一下,就赔着笑脸说,距离才产生美嘛!
她说,不是那回事,看人家两口子,吃完饭逛街,亲亲热热的。
慢慢的,他发现她眼里对他有陌生感了。她也劝他,能不能不干这活了,调到离家近点的地方?他说难,山上本来就缺人。这个房子贷款还没还完呢!再说,你去求当官的调动一下,你那点血汗钱,送礼人家还嫌少,瞧不上眼,又害怕你的嘴到处乱叨叨给人家惹麻烦,现在当官的如惊弓之鸟,一条短信、一幅照片就可以让他下台。
那你就辞了算了,开开出租车,或是做点买卖。
我们这脑子,在铁路上呆久了,只有守着两条钢轨混饭吃,干啥都不行。
由于山上海拔高,缺氧,回到家里,在这地势低一点的城市里,又出现醉氧状态,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光是瞌睡,想睡觉,不想出去和她逛街,听见城市的喧嚣声就头疼。家务更不想做,吃完饭把碗一扔就看电视。在工区就是这样,习惯了。身体也不行了,床上的事少了,时间也短了。他总想着母亲,那个反抗强暴、从守车上跳下来的农家闺女,和父亲过日子,任劳任怨,晚年,摔裂的腿骨复发,咬着牙忍着不哼一声,还辛勤操持家务。他觉得,她真是女人的偶像。他的脑海里也总浮现出一幅图画,寒冷天里,他带着一身疲惫走回家时,门打开了,一股温暖的热气中现出系着白围裙的她,对他盈盈笑着,哈哈,那是仙女!每逢他用赞赏的口气这样讲起妈妈时,妻子总是不屑一顾,都什么年代了,女人还是没文化的家属,做饭和生孩子吗?现在这个年代,给女人的期望值太高了,活一回,美丽一回,抓紧时间好好生活。
他家附近有条街,叫香格里拉,最有城市气氛,红砖白顶的欧陆式建筑,一个挨一个的酒吧,夜晚,彩灯迷离,海棠树被地射灯照得叶子更加翠绿,如同童话里的意境。郝铁路的爱人喜欢和朋友聚在那里,吃披萨喝珍珠奶茶。有个朋友拿着一本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讲述着香格里拉的缘由,让夜在身边缓缓地欢乐地流淌过去。那里边的人,有老板、官员、教师、白领,都很会混生活。问及自己的爱人,她只是一句话,铁路上的。大家点头说,铁路上不错!但她从不说老公的职业,没带过郝铁路去过这场合,觉得他是个异类,融不进去,也太不搭了。
妻子越来越和他拉开了距离,无形的陌生感越来越多,一切好像都在应付他,没有了以前的那份热情,好像就是为了孩子才和他还混着过的。
在自己的工区里,已经有几个单身汉了,都是离家远的原因。郝铁路不想离婚,一次妻子不在家时,他细心打量自己筑的这个爱巢,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突然泪流满面,他不想失去这一切。好几次做梦看见自己的家是个空荡荡的房间,什么也没有,这让他徒生苦闷,想着自己在沿线被太阳晒着数着钢轨枕木,干着和民工差不多一样的活,顾不上照顾她心里也内疚,只要她不吐出那个字,就这样过着也可以。每逢有人夸他媳妇漂亮,像韩剧里的明星,他就乐得眼睛嘴都弯起来,像网上的那个高兴的表情符号。他还是上他的班、巡他的道,但有些苦闷在肚子里,变得更不爱说话了。
这一片铁路多是曲线,山也多,两条黑亮亮的钢轨像长蛇蜿蜿蜒蜒从隧洞里钻进钻出的,他得睁大眼睛,脑子里的弦得绷紧点,出了事不是好玩的。一根根枕木、一根根钢轨地仔细检查,发现大问题就打电话告诉工长,派人来整修,小问题就用粉笔作上记号,记到本子上回去汇报。他工作很好,一次走到离2号隧洞不远时,发现一根钢轨夹板折断,一根钢轨接头翘了起来,他立即头大了,如果这时对面开来列车,车轮撞上翘起的钢轨,很可能会倾覆,那就成报纸上的大新闻了!
真是想啥来啥,远远地传来响亮的风笛声,火车真来了!他立即从挎包里掏出红色信号旗,迎着列车跑去,这里的海拔四千多米啊,世界最高点啊!走路都气喘,他跑了四百米,用四分钟,一分钟一百米,真玩命啊!这可是在缺氧的高原上跑的啊!比内地费几十倍的劲,你没见那些运动员跑到高原上来训练吗?他明白个中原因了!不远处火车从隧洞里探出绿色的头来,车厢也出来了,是一列旅客列车。他使劲挥舞着红旗,嘴里嘶哑地喊叫着,司机终于从瞭望室里看见了这个穿黄马褂、不要命的奔着火车跑来发信号的人,立即按下自动阀,火车终于在翘起的钢轨前面几寸处刹住,好险啊!他心脏像要蹦出来,一下放松了,倒在路基上晕了过去……后来他受到隆重表彰,披红挂彩,成了安全生产标兵,奖励了他一千块钱。铁道报社的一个记者给他写了篇报道《惊心动魄的四分钟》,说他虽然一分钟才跑一百米,但这是高海拔地区,这速度其实超过了刘翔,这种赞誉,着实叫他得意了一阵。那张报纸也被他珍藏起来,回家他拿给妻子炫耀,她看了看就撂在一边,没说啥。他没有惊讶,这本不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
他还是巡他的道,干他的活儿。走过山口,前边三十多公里处是个大草滩,眼界一下宽阔起来,那草滩春绿秋黄,很美丽,放牧着牛羊和马,有几顶雪白的牧人的帐篷,还有个帐篷小卖部,摆着些小百货。郝铁路巡道到这里,总要歇一下,买瓶冰红茶喝,走得累了,喝着酸甜的饮料,真是爽。有时还吃一碗酸奶,那是老阿奶亲手做的,白玉般的奶上浮着层金黄的油脂,比超市里买的盒装的那种酸奶好吃有味得多。这里多好,有人就好。就怕几十里崇山峻岭没有人烟。
今天到这里,他打算好好吃碗酸奶,给自己加加油。
谁知老阿奶不卖货,在嘤嘤哭泣着,这是咋了?谁欺负她了?问了半天,才知她被人骗了,收了张百元假币。郝铁路接过那张钱看,水印、凸点标志,都有,仿真度很高。老阿奶告诉他,那人背着旅行双肩包,里边一把掏出不少这样的钱来,买了瓶绿茶,花了四元,她给找了九十六元,她的钱可是真的。
他人呢?
往前走了。老阿奶指着前边草滩里那条发白的小路。
妈的,这个坏!老爹那股正直的血液在胸中涌上来。
郝铁路站在那里琢磨着,这个坏往前走,带着一大堆这样的假钱,顺着这条铁路两边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小卖部,他会把人骗惨了。
他想这个鸟人他一路上找小卖部,不会走铁路,自己巡道过去,直直的一条线,在前边的路口,可能截住他,就对老阿奶说,我去追他!
郝铁路就加快速度往前巡道,终于在一个土坡下,见着那个喝饮料歇着的人,双肩包撂在一边,看他那样子,还喜滋滋的。
郝铁路一个箭步跳过去,瞪着他,手里举着锃亮的巡道锤。
大哥,你要干嘛?
把骗老阿奶的钱还回来!
我没骗她!
还撒谎,看我这锤子饶不了你!
你是他儿子?
是又怎么样?
那人哆嗦着把老阿奶找给他的钱掏出来。
给了钱,那人背起包就走。郝铁路拦住他,喝道,把那些假钱都拿出来,别想再去骗人!
那人眯起眼睛,轻蔑地盯着他,说你一个苦力,晒得黑得像我的球似的!接着呲出白亮的牙齿说,别他妈的得瑟,够给你面子了!咱们各走各的路,要不,给你小子放点血,让你吉利吉利?
我再黑,不骗人,活得堂堂正正!
第一个回合,那人就被郝铁路打倒。
看着这敦实的铁路汉子,那人知道很难过这关,就跪下来,求放他过去。
郝铁路说,坐下,和我聊聊!
那人和郝铁路都坐在土坡下的草滩上,他殷勤地给郝铁路敬烟。郝铁路一拨他的手,这里的草滩上不能点火!
那人说自己做生意被人骗了,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保证不再用假钱了。
别人骗你,你就去骗别人,报复的是自己的心灵。好好找份工作干,别怕吃苦,总能吃饱肚子。
没错没错!那人连连附和,说完就走。
站住,把假钱交出来!
那人的牙齿又露出来,亮出一把刀来。
郝铁路也瞪大眼睛举起了黑亮亮的巡道锤,我这锤可以敲钢轨,敲你一下就给你断骨!
这时身后轰隆隆地由远到近一阵响,有人大喊给郝铁路助阵,原来是老阿奶的儿子放牧回来听说这事后,骑着摩托赶来了……
事后,郝铁路得意地说,从那以后,老阿奶卖货再不敢收百元票,但对郝铁路例外。
郝铁路还是继续巡他的道,这条天路很长很长……
责任编辑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