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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蔫儿成名记

2015-11-18刘宏伟

飞天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耗子市政

刘宏伟

1

老蔫儿,打小就是洛城南四片区的名人,出了名的胆儿小。左邻右舍的孩子、学校里的同学,任谁闯了祸,只需要朝老蔫儿身上一推,再把老蔫儿拉到巷子里一顿吓唬,他便会一声不吭地扛下黑锅。

长大后的老蔫儿依然是南四片区的名人,出了名的穷。说老蔫儿一家是南四片区最穷的人,没有人会想得出第二家。过了十几年吃了上顿愁着下顿四处拉饥荒的日子,鬼都怕上门。要不是最近几年实行了低保户政策,恐怕一家人的生活早就揭不开锅了。

老老实实过了五十多个春秋的老蔫儿,没想到一夜间却再次成了南四片区的名人。眼下穷人要想出名,最便捷的途径大体有两种:钉子户和上访户。前者是对穷人身份的最后告别礼,这年头儿,一旦涉及到拆迁,也就意味着穷日子即将结束了;后者往往是结束好日子的标识,没冤没屈的,谁乐意去上访呢?听说现在国家正全面加强信访制度建设,这样的状况或许会有所改观。

老蔫儿的出名,跟上面提到的两种行径有些关联,却又不太一样。他是因接连创造了几个第一而出了名:第一个没花钱就从太平间要回了遗体的人;第一个被人绑架的穷人;南四片区第一个从市政公司讨回公道的居民。而所有这一切,都上了报,他又成了南四片区见报率最高的居民。所有的一切,仅仅因为老母亲的意外死亡。

老蔫儿年近70的母亲,有天夜里到胡同口的公厕解大手,没想到意外掉进了胡同口的下水道。等早上被人发现时,只剩下半口气了。一路人骑车经过,差点儿掉进同一个下水道,才发现了下水道里老蔫儿的娘。他一边叫人,一边拨打了120。结果人才到半道上,就瓦凉瓦凉了。

老蔫儿要求司机往回开,司机死活不肯。说医院有规定,不能半道儿把病人丢下。

人都死了,还往医院拉?

死了也不能扔半道儿,不用开死亡证明书吗?

老蔫儿一向不善言辞,加上胆小怕事,就算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情,连吭叽两声的勇气都没有,生怕一不小心,就像小时候那样被人收拾。对方一坚持,他便立马没了底气,只好任由他们把母亲的遗体连同他自己一起拉到了医院。值班医生伸出两根手指一探,没上手术台,直接把老蔫儿的母亲送进了太平间。

老蔫儿想,这下总可以把人拉回去了吧!接待他的护士小姐很热情,就跟见到了亲爹似的,搞得老蔫儿浑身不自在起来。护士小姐嗲声嗲气地冲老蔫儿开口了,大叔您先把120出诊的费用交了,再谈接下来的费用。老蔫儿只好跟着对方来到缴费处,一问:980元。

老蔫儿虽然胆小,但心思却很活泛。什么?拉一趟就要收这么多?别说比出租车贵了,我看坐飞机也要不了这么多钱。老蔫儿没敢开口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拧巴着。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蔫儿,第一次知道120急救车是要收费的。他知道110是不收费的。一次老蔫儿见两个小偷偷隔壁的香肠,那香肠可是孤老张大妈的过年货,要是被偷走了,这个年就难过了。

胆小的老蔫儿犹豫了几分钟后,躲到卧室里哆哆嗦嗦地拨打了110。小偷被警察在胡同口截住了,警察让老蔫儿做证人,老蔫儿死活不肯,连报警电话都不承认是自己打的,担心被小偷报复。

警察没辙,只好对小偷采取另一套审讯办法,结果审出了一连串的偷盗案。警察要奖励报案人,老蔫儿家里很穷,却死活没敢接茬领钱。他也是在这次经验中,得知警察是不收服务费的,也因此认为所有的应急电话,比如120、119、999都是提供免费服务。

我们是按照标准收取的,是经过物价局核准的。您看,您叫的雪弗莱属于高档车,5元/公里,随车出诊费40元,加收50%的车内检查、治疗费,总共就是480块了。另外皮下、肌肉注射、静脉注射、留置针穿刺、氧气吸入、心外按压……加上其他费用,刚好980块。护士小姐的话依然甜甜的,但听在老蔫儿心里,却是冷飕飕的寒。无论老蔫儿如何费劲地回想,也想不起护士小姐提到的上面这些项目。但他也知道,医院要搞名堂,一般人是找不出破绽的。他只好无力地问了句:其他费用是什么?

比如等候费之类的,每小时10—20元,超过半小时按一小时收费。护士小姐依然用看亲爹似的眼神望着老蔫儿,搞得老蔫儿感觉自己要是不给钱,或继续追问就很对不起人家似的,低下头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神。

老蔫儿犹豫了半响,看来这费用不交是不成了,好歹先把母亲的遗体运回去再说。虽然家里穷,但也不能让母亲死了躺在太平间里吧!再说家里的老爷子还眼睁睁盼着老伴儿能回魂呢。搜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老蔫儿还是没有凑齐980元,只好到医院的银行自动取款机取了卡里最后的300块钱,那是准备留给孩子买校服的钱。学校已经催促过好几次了,搞得孩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去学校了。加上身上的零票,总算把120的费用交了。

老蔫儿感到内急,一楼的卫生间蹲位正排着长长的队,他只好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医院旁的公厕解决问题。刚蹲下不久,就听见走进来的两人在小声嘀咕:

“哥,那婆娘不会报警吧?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躲?娘的病不治啦?怕个球啊!这年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恐怕那婆娘这会儿正求神拜佛祈祷我们不要出事儿呢,否则,她家老公就得去反贪局谈话了。”

“你怎么知道?”

“操,那么多电视剧你都白看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你真是个蠢瓜!”

“哥,我叫你拿了钱就走,你就是不听,非要搞那婆娘一顿,这不摆明给人留下把柄吗?”

“闭嘴!就兴当官的随意搞良家妇女,就不兴咱老百姓玩玩他们的婆娘?说不准那女的心里正巴不得呢,你懂个球……”

外面有两个抢劫犯!蹲位里的老蔫儿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对方发现自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憋着口气把两脚提到了马桶边儿上站着,这样一来,外面的人就看不见蹲位里有人了。

待两人离开后,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擦屁股走人。好像抢劫的不是刚才那两人,而是他自己似的。不过两人谈话中的那句“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却深深地印在了老蔫儿的脑海中。自己走过的大半辈子,不正印证了后半句“饿死胆儿小的”吗?

2

老蔫儿回到医院,问起母亲的遗体。护士小姐告诉他120急救车拉回来的遗体,早被放进医院的太平间了。太平间承包给殡仪馆了,不属医院管理的范畴。老蔫儿就问太平间在哪里?护士小姐就朝医院旁边的一栋两层小楼指了指,亲眼见证榨干了老蔫儿身上的每一个钢镚儿后,她的脸色开始冷下来,话语也没有先前的热乎劲儿了。

护士小姐冷下来的表情,让老蔫儿又有了正视她的底气。心里嘀咕着,这才像是平日里见惯了的护士嘴脸。当惯了孙子的人,偶然当回爷,浑身都不自然。不知道是老蔫儿运气不好,还是原本就是他看见的那样。因为妻子常年瘫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送到医院来彻底检查一次。都说医院里的护士是天使,可他每次见到的护士对他们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莫非单单只有这洛城的护士素质成问题?他对这个问题有些犹疑。

老蔫儿来到太平间,刚一进门就被几个人拦住了,像个句号一般把他围在了中间,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态度比护士小姐最先见到他时还热情。刚刚领教过过分热情的老蔫儿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似乎预感到又会有什么麻烦事儿或陷阱等着自己似的。老实巴交的老蔫儿,惟一的爱好就是听评书。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了评书里听来的一句话: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老蔫儿不明白眼前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热情得就像要抢自己东西似的。可眼下自己身上连半毛钱都找不到。这样一想,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觉得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用手捏了一把鼻子,把粘连的一丝鼻涕吸了回去。然后回了句:找我妈,早上刚被120拉过来的。

你妈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拉来的?一位年纪较轻的身穿黑裙的姑娘走了过来。她年龄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她瞪了其他几人一眼,余下的几个小伙子便心甘情愿地散了开去。看样子黑裙姑娘是这里的头头,要不就是这几个男的都在追这女的。男欢女爱都要计算成本的时代,谁会轻易让利呢?

黑裙小姐一脸素净的神情让老蔫儿感到很踏实。他偷偷地深吸一口气后,暗暗地抻了抻身子,憋屈的胸骨传来嘎嘣一声脆响,感觉舒服多了。

老蔫儿报上母亲的名字后,黑裙小姐便带着他来到一个挂着“一条龙服务窗口”牌子的窗口前。窗口里面的中年人拿出面前的本子翻了翻,里面是些填好了字的单子,证实确实有老蔫儿的母亲。

黑裙小姐引着老蔫儿来到窗口旁的一张黑色的圆桌边,还给他倒了杯水。老蔫儿坐下后才注意到四周的环境。虽然收拾得挺干净整洁,却给人一种无形的阴森感,尤其是那块“一条龙”服务的牌子,感觉像胡同口的那家香肠生产厂,这头把肉、淀粉、色素塞进去,那头出来的就是鲜亮可人的香肠了。

听说香肠厂的老板打死都不吃自己厂子里生产出来的东西。一次厂子里的小伙计喝醉酒后泄了底,说是厂子里生产的香肠比上海的染色馒头门道更多、原材料更恶心,里面什么肉都有,吓得一向爱吃香肠的老蔫儿再也不图便宜到他们厂子里买香肠了。

懵懂慌张的老蔫儿觉得眼前的黑裙姑娘心眼真好。虽然心里难受,还是伸手摸了摸耷拉在脑壳上的湿头发,冲对方感激地笑了笑。但黑裙姑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老人家,您先看看,这是我们殡仪馆的一条龙服务项目。有什么疑问您尽管问我,从现在起,我就是您的专职客服代表,负责解答您的各种疑问,直到您满意为止。说完把一本厚厚的手册递到了老蔫儿的手上。

老蔫儿心头纳闷,不知道黑裙姑娘在说什么。他歪歪地站起身,冲黑裙姑娘说道:“我是来领我母亲的,不需要你们提供什么服务。”

黑裙姑娘笑了笑,“我知道您是来干什么的,您还是先看看手册吧。”

既然对方坚持,老蔫儿又没了主意。心想,看看就看看吧,看一下又不会死人。于是翻开了手头的手册,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文:抬尸费100元,三层以上楼房每层加收10元,夜间(当日17时至次日8时之间)加收50%;特殊遗体、腐烂遗体面议。遗体冷冻保存3日内(含3日)30元/日、7日以上50元/日。脱穿衣100元/具,特殊遗体面议,特殊整容面议,含外出整容、遗体防腐面议,遗体火化豪华炉1200元/具、普通炉580元/具……

尽管老蔫儿此前没见过这样的手册,但从上面的各类名目里也看出了个大概,应该是本殡仪馆的服务手册,心里活泛了一下,看来医院太平间跟殡仪馆是一家公司两个铺面。但上面琳琅满目的服务类别,看得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他一个头两个大。

一旁站立的黑裙姑娘大概也看出了老蔫儿的困惑,正要作详细说明,老蔫儿却先开口了:“姑娘,我只是来领回我的母亲,你这些东西我暂时用不着,等用得着的时候再找你吧……”

黑裙小姐没等老蔫儿把话说完,就快速地递上一句话,及时地堵住了老蔫儿的嘴:“大叔,国家有规定的,城市户籍的居民,死后必须火化。”

“家里的丧事还没办,怎么能火化呢?”老蔫儿站起身,有些着急起来,转身就要去找母亲。

“我们这里是一条龙服务,有你需要的所有项目。”黑裙姑娘站起身,挡住了老蔫儿的去路。

老蔫儿犹豫了一下,“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们能不要钱办事儿?”

老蔫儿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偌大的大厅只有四五个人,空空荡荡的。家里总共就两间小房子,真要能在这里办,倒也不错。

黑裙姑娘一听老蔫儿拿不出钱来,脸色渐渐地冷了下来,但还想作最后的劝服:“再穷也不能穷在老人身上吧?这可是做晚辈的最后尽孝的时候了。不成您可以找亲戚朋友先借点儿,以后再慢慢还呗。”

3

提到亲戚朋友,老蔫儿面色灰败,心里更压抑了。这些年,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和孩子上学,能拉的饥荒全都拉过了。别说亲戚朋友,连左邻右舍能借的都借过了。别说借钱,但凡认识的人见到他,都要远远地避开。哪里还能借到钱?这也不能怪别人,这些年家里欠下的债实在太多了。有人常说穷得没裤子穿,自己已经四五年没有买过一条新内裤了,身上的衣服全是远方的亲戚们穿旧了施舍给他的。

父母年老体弱,妻子瘫痪在床,惟一的女儿正在念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全家人的吃喝用度,全靠自己千多块的病退工资和妻子的低保,加起来还不到2000块。虽然都参加了医保,但父母加上妻子每月的药费,自付部分从来没少于800块钱,时不时还会因病情加重而增加额外的费用。除掉药费,每月的家用也就剩下紧巴巴的千来块钱了,不借钱怎么能熬得过去?

老蔫儿一向是个孝子,岂能不想让母亲在殡仪馆办个风风光光的告别?可眼下自己兜里实在是掏不出钱来。看刚才的手册,把母亲停在这里,每天还得花好几十块钱,不办理殡葬手续,对方又不让把人拉走。活着难,没想到人死了还这么难。

想起母亲前几天跟自己说过的话:儿啊,都怪我们做父母的没本事,没给你安排个好前途,还拖累了你大半辈子,娘知道你心里苦,我要一口气上不来,你就偷偷地把我拉到郊区,随便找块地儿刨个坑埋了……

老蔫儿知道,娘说这番话是想让他少花钱,知道儿子的日子就快揭不开锅了。原来自己在父母心目中,是如此的无能,连死后找个安葬地都不成。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话就要应验,加上脑子里总是回荡着公厕里听见的那句“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难不成老实人就活该饿死吗?越想越觉得憋屈,老蔫儿突然抱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般……

黑裙姑娘没想到老蔫儿这么大的人了,居然会像个小孩子般当场嚎哭起来,吓得愣在当地,不知所措。她见过不少哭的场面,那都是失去亲人的悲恸,但她隐隐地感觉到,老蔫儿的哭似乎并不单单因为母亲的去世,更像是在无助地申述。起初四周的人也没怎么在意,失去亲人了哭一阵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没想到老蔫儿越哭越伤心,哭的动静越来越大,大有哭声绵绵无绝期的架势。闻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不少看病的病人也被老蔫儿的哭声给吸引了过来。

黑裙姑娘一副机灵相,弯下腰劝了老蔫儿几声没效果后,赶紧转身上了楼,找值班领导去了。

老蔫儿嚎啕大哭了整整半个小时,最后才在好心人的劝解下,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把自己的遭遇和难处说了一遍。这下围观的人群顿时炸锅了,纷纷说着医院和殡仪馆的不是。跟在黑裙姑娘身后的中年人见状,没敢朝前靠,把黑裙姑娘拉到一旁,嘀咕了几句后转身离开了。

黑裙姑娘起初面露难色,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挤进人群,转告了领导的意思,同意老蔫儿把母亲领走,但运送的问题他必须自己解决。身无分文的老蔫儿正发愁如何把母亲带回去时,围观的好心人一人拿出几十块钱,很快就凑足了300块钱,交给黑裙姑娘,让她安排车子把老蔫儿的母亲送回去。

老蔫儿感激万分,就地给帮助他的人磕起头来,嘣嘣嘣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被人拉住。起身时额头已经红肿一片,几根头发紧贴在上面,看上去像抽象派画家胡乱倒腾的某个怪异图案。老蔫儿被好心人的善意捣鼓得感激连连,丝毫也没感觉到疼痛。

老蔫儿第一次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光在女人对付男人方面管用,在公开场合对付霸王服务,也能派上点儿用场。一旁传来服务人员的小声议论:“给不起烧埋费的主儿见过,但还是第一次碰见不给钱就能把遗体领走的人……”

4

南四片区是洛城出了名的脏乱差,像一个毒瘤一般附着在这座现代化都市的肌体上。每届领导上任时,都信誓旦旦地说要开发整治。到离任时,也没见任何动静。别的不说,每年仅仅因为路上的各种井盖儿被偷盗或监管维修不到位,死伤者不下四五十人。大多数的人选择了自认倒霉,也有较真儿者找相关部门理论,结局多半是费时费神费劲,最后还落得郁积满腔窝心火无处发泄。

也因为这个原因,南四片区的井盖儿责任单位,被不厌其烦的事故逼出了一个损招,每天在胡同里埋伏线人,专门负责探听哪里的井盖儿发生了事故,一旦探听到情报,立马告之。责任单位就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丢失的井盖儿重新补上,避免有人找上门来讨说法。也因了这个原因,南四片区的民告官官司从来没打赢过。这个秘密只有井盖儿的责任单位和线人本人知道,外人是无法获悉的。

老蔫儿带着母亲的遗体回到南四片区,年迈的父亲看着老伴儿的遗体当场晕了过去。幸好送遗体的司机懂点儿急救常识,通过胸口按压把老爷子救了回来。老蔫儿把经过说了一遍,一家人又是一阵默默泪流。

邻居们看在眼里,心生凄凉,却没人前来安慰这一家子人。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此刻这一家子人缺的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安慰。最后还是胡同口的毛毛看不过意了,她在一所律师事务所当文员,却成天啃着厚厚的法律书籍,梦想有一天自己能当大律师。没吃过猪肉,但见惯了奔跑的猪,她把满脸死灰的老蔫儿叫出了家门。

大叔,你这个事情不能自己生扛着,可以去找那个下水道井盖儿的责任单位,要求他们赔偿。

这成么?我妈是自己掉下去的。

如果下水道的井盖儿盖得好好的,奶奶就不会掉下去了,是不是?

嗯,下水道井盖儿以前经常被人偷,也怪不着责任单位吧?再说去年老王家儿媳妇还是掉进正在维修施工的下水道,官司还没打就认输了。

他们当时不该事情没解决就把遗体火化了。您先别管下水道井盖是怎么不见的,您只管去找下水道井盖儿的责任单位,坚持是他们的监管疏忽才导致奶奶掉进下水道的,跟他们死磕赔偿。从法律的角度讲,责任单位对这起事故是要负部分责任的。

毛毛快被老蔫儿磨叽懦弱的脾气逼得骂人了,都什么世道了,没茬儿找茬儿都要骗几个钱,好不容易逮住一发财的机会,居然还站在对方的立场去思考。见过胆儿小的,少见如此怕事儿的!

“我就这样直接去找市政公司,他们会管吗?”老蔫儿见过前几次市政公司的工人来维修过,知道母亲掉下去的井盖儿归谁管。当时他还跟几个工人闲聊过几句,知道这满大街看上去一个模子的井盖儿,却各有各的“娘家”,有电力公司的,有自来水公司的,有天然气公司的,还有市政公司的……

毛毛继续耐着性子跟老蔫儿解释: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十六条,下列情形,适用民法通则第一百二十六条的规定,由所有人或者管理人承担赔偿责任,但能够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除外:(一)道路、桥梁、隧道等人工建造的构筑物因维护、管理瑕疵致人损害的;(二)堆放物品滚落、滑落或者堆放物倒塌致人损害的;(三)树木倾倒、折断或者果实坠落致人损害的。反正您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先别管那么多。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您又没犯法,怕什么?对了,您去的时候最好披麻戴孝。只要求见最大的领导,别理会其他的小头目,这些大衙门,只有一把手才能拍板。

5

毛毛交代完刚离开,老蔫儿还没来得及转身进屋,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居然一大早出现在了胡同口。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几张当天的报纸,老远就冲老蔫儿嚷道:“老蔫儿,快来看,你上报纸了,照片好大好醒目!”

老蔫儿哪里知道,昨天发生在太平间里的一幕,被前来医院采访的一名摄影记者拍了下来,而这家报纸素来号称“不听话”的“民生代言人”,属于一向不受主管部门待见的报纸。老蔫儿嚎啕大哭的画面,被作为第二天的头条主打图片刊登了出来,还起了个很耸动的标题:《老人为讨母亲遗体太平间里嚎啕大哭》。老蔫儿悲痛欲绝的表情冲击力十足,不但成了见报当天的热门新闻,还成了微博转发的热点,在南四片区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居委会工作人员一早就接到了好几个上级领导打来的电话,让他们赶紧前来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近年来因“日记门”、“香烟门”、“情人门”、“李刚门”……接连有领导栽在社会舆论上后,当领导的都学会了遇到公众关注的话题时,必须快速介入,否则一旦形成负面舆论,就很难善后了。

居委会工作人员问清事由后,也觉得这事应该找下水道的责任单位负责。要不是他们没有及时维修下水道井盖儿,老人家就不会掉下去了。居委会并没有指使老蔫儿去找市政麻烦的意思,但如果老蔫儿找不到责任方负责,接下来的麻烦事儿恐怕就要摊到居委会的头上了。

这事儿得有证据才成。老蔫儿只顾着母亲的事情,经居委会工作人员一提,猛然醒悟。他跑到胡同口一看,出事儿的下水道不知何时已经被盖上了一块完好的盖子。看着那块不新不旧的下水道盖儿,老蔫儿顿时傻眼了。两眼一闭,一屁股跌坐在井盖儿旁,细密的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他根本无法分清是有人把昨晚偷走的下水道盖子重新放回原处了,还是有关单位获知消息后重新找了个盖子盖上去的。跟在身后的居委会工作人员也傻眼了。

早上是谁最先发现你母亲的?居委会工作人员多少见过些世面,没有物证就只能找人证了。

一骑车过路的人发现后喊的人。

后来呢?

我就跑了出来,在那个人的帮助下,把母亲拉了起来。另一个路过的人帮忙拨打的120。

邻居就没人看见?

都在忙着做早饭,等他们出来时,我已经把母亲拉上来了。我没敢惊动父亲和妻子,原本以为还能把人救回来。120的车一到,我就跟着走了。

这事儿麻烦了,既没物证又没人证,找上门去就怕对方不认账。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也犯难了。

老蔫儿刚刚被毛毛和居委会工作人员撩拨起来的一点儿希望再次熄灭了,眼圈一红,顿时老泪纵横。天要绝人时,任你多英雄多硬气的爷们儿,都抵不住无力无助无望的折磨。

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见状,安慰老蔫儿几句后,拿出200块钱递到他手上,让他先回家休息休息,接下来的事情慢慢想办法,随后转身离开了。

老蔫儿回到房间,把刚才的事情对妻子说了一遍。妻子很赞同毛毛的说法。妻子虽然长期瘫痪在床,但人却很灵性。要不是多年前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令她在医院躺了三天,醒来后下半身从此不能动弹了,一家人的生活也不至于此。

妻子瘫痪前是一家私营企业的会计,模样俊俏,精明能干。要不是为了解决留城指标,多半是看不上老蔫儿的。妻子沉思了片刻后,眼里燃起一抹异常的光亮,突然冲老蔫儿喊道:“老蔫儿,不是有人帮你拨打了120吗?他们一定有对方的电话,你到急救中心走一趟,就能找到目击证人了。”

老蔫儿冲着妻子连连点头,妻子眼里的光亮旋即黯淡下去,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换作别的男人,这事儿准成。可眼前的男人,打小儿连大气儿都没敢舒服地喘过几口,对他实在不能报以太大的希望。黯淡的眼神里残存着一丝期冀,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般,若隐若现。

老蔫儿成了南四片区的名人,谁碰见都会来上一句:“老蔫儿,上报纸啦!这下你可出名啰!”

这些人总是说完故作凄婉地笑笑,或拍拍老蔫儿的肩头擦肩而过,绝口不提老蔫儿母亲的事情,更别提什么实际的帮助了。虽然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但谁家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找到老蔫儿,他从来没推辞过。可自从母亲出事后,很少有人正眼搭理过他,除了毛毛前来出了个救命的主意外,就只有后街的李大妈路过安慰了他几句:“老蔫儿,别难过,事情总会过去的。”就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还有毛毛的一个主意,被老蔫儿死死地记在了心里,觉得这些年没在这一片儿白活。

6

老蔫儿到急救中心很容易就要到了目击证人的电话,却在急救中心门前的小广场徘徊了好几圈,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市政公司理论。

想起尸骨未寒的老母亲,还有妻子期盼的目光,老蔫儿把心一横,拉了口长气后朝市政公司走去。边走边想,逼上梁山自己做不到,做只急了咬人的兔子总可以试试吧!

老蔫儿猥琐的小样儿,离市政公司办公大楼还有百多米远的距离就被门卫注意到了。值班的门卫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身材矮小,像个肉墩子。但一双小眼睛显得很聚光。从老蔫儿出现在街口拐角的那一刹那,他就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似的,两眼死死地盯着一脸蔫儿相的老蔫儿。

老蔫儿走近,看了一眼门口挂着的市政公司的牌子后,正准备朝里走。一旁的“肉墩儿”一声断喝:站住!声音短促、激烈,显得有些后劲无力,就跟只喘了半截气似的。但听在老蔫儿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只见他两腿不由自主地一阵哆嗦,转身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的“肉墩儿”。

干什么的?

找领导。

预约了吗?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领导可不是你想见就见的。

我有急事儿,必须找他。

找到这里来的,就没有不急的,再急还能急死人不成……

就是死人的事情。

死了人你找殡仪馆、火葬场去,找这儿来干啥?

“肉墩儿”话音一落,粗短的左手摸了摸腰间的警棍,右手朝马路牙子一挥,满脸厌烦,示意老蔫儿赶紧离开。

此刻的老蔫儿,感觉自己就像胡同口里那条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正被人驱赶着。他还想继续表达自己的来意,但“肉墩儿”已经转身朝门卫室走去。走进玻璃屋,端起一杯茶水,悠然地啄了一口。

老蔫儿站在原地,双腿罐了铅一般动弹不得。想朝里走,心里没底气;撤回去,心有不甘。就这样回去,除没解决事情,对妻子都无法交代。不就一保安吗?横什么横,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样一想,老蔫儿心里重新滋生出一丝勇气,试探着朝办公楼里走去。

“肉墩儿”见状,迅速地放下手上的玻璃杯,拉开玻璃门堵在了老蔫儿的前面,厉声责问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叫你走开吗?还想进去嗦?”

“我找你们领导解决问题,不进去怎么解决?”老蔫儿被“肉墩儿”的蛮横激起了几丝不满,好歹自己也算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何时被外来保安像训孙子似地吼来吼去?

“肉墩儿”见老蔫儿的语气硬了起来,态度有些软了,便问他是什么事情,具体要找哪位领导,外面的人进办公大楼必须经里面对应的接待人同意,登记后方能进入。

老蔫儿一看有戏,便把母亲掉下水道里的事情说了说。

“肉墩儿”沉思了一下,认为老蔫儿找的应该是投诉科,便把电话拨了过去。投诉科听说死了人,便同意接见老蔫儿。

老蔫儿进到大楼里,按照保安给的房号找到了投诉科,负责接待他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让老蔫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他在一旁认真地记录着,完了告诉老蔫儿,这事儿得等领导的消息,他没法作出答复。

“你们现在要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去找上级政府,总有个讨说法的地方。”老蔫儿把临出门前老婆交代的话拿了出来。虽然他说这话时,明显地缺乏中气,但小伙子显然被镇住了。这几天正是区里召开两会的时间,也是防火防盗防上访的非常时期。要是老蔫儿真的到区里面闹腾,不管有理无理,市政公司的领导都将吃不了兜着走。

小伙子起身给老蔫儿倒了一杯水,说:“您先等一下,喝口水,我立马向领导汇报。”说完,转身出门上了楼。

房间里还剩下另外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电脑前打游戏,对老蔫儿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老蔫儿双脚不安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出去的小伙子才再次推门走了进来,冲老蔫儿说道:“我们领导还是坚持按照程序走,我们得先行调查,待情况清楚后,才能给您一个答复。”

既然对方下了逐客令,老蔫儿只好站起身朝外走去。他心里也明白,这是对方有意在搪塞自己。去年前街老王的儿媳妇掉进自来水公司正在维修施工的一个下水道里摔死了,前去找自来水公司理论,对方也是以调查为由,让老王家先把儿媳妇的遗体火化了。结果遗体刚一火化,对方就不认账了。

记得他们当时还有现场照片为证,找律师上告。官司没打就被律师劝住了,光有现场照片,没有遗体致死原因鉴定,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官司。最后还是老王利用全国两会召开的时机上访,在领导的施压下,自来水公司才赔偿了他家几千块钱的烧埋费。自此,南四片区的老百姓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上访,有时候比法律管用。

7

老蔫儿出来经过大楼前的门岗时,“肉墩儿”爱答不理地瞟了他一眼。老蔫儿准备坐公交回家,跟妻子商量。他刚一走进旁边的巷子,一辆金杯车就嘎吱一声停在了他身边。门一打开,一条孔武有力的胳膊伸出来,一把将他拉进了车里,接着被人用东西堵住了嘴,手脚也被捆绑成一团,动弹不得。金杯车一脚油门,快速地消失在小巷尽头。

老蔫儿自打从娘胎出来都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浑身上下一个激灵,膀胱一松,一股热流便顺着胯间流了下来。

车里的人似乎没料到一个大老爷们会当场流尿,一边抬高脚朝旁边躲避着,一边吩咐司机开快点儿。其中一人嘴里还念叨了一句:“就这屌样儿,还想去上访,操!”

金杯车一阵七弯八拐的疯跑后,拐进了一个就快完工的建筑工地的地下停车场。车一停,老蔫儿的胳膊就被人架起,拖到一间黑咕隆冬的房间里扔到地上。有人解开他身上的绳索,麻利地搜走他裤袋里的手机后,哐当一声铁门又被锁上了。浑身酸疼的老蔫儿自行扯掉嘴里的臭袜子后,惊恐万分地四下打量,隐隐约约地看出是一个宽广的大厅,出口被一道铁栅栏封住了。微弱的光线就是从栅栏外透进来的。

老蔫儿感觉像在做一场噩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剧痛证实并不是在做梦。心里更加惊恐起来,爬起来跑到铁栅栏边大声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想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们,快放我出去……”

可任他喊破了嗓门,也没人理会。倒是从身后传来的一声“别喊了,喊也没用”,吓了他一跳。老蔫儿惊魂未定地朝发声处看去,加上在黑暗中呆的时间稍长后,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了,才发现偌大的空间里还有不少人,或站或坐或蹲地散落在四周,大约有四五十人,互不答理。大厅里散发出一股恶臭,老蔫儿以为是自己尿裤子后身上发出来的味道,没敢吱声。

你们也是被抓来的?

“难不成还是我们自己跑进来的?”刚才发话的人顶了老蔫儿一句。

老蔫儿捋了捋脑壳上湿沓沓的头发,壮着胆子朝前面发话的方向走了过去。看清说话的是个身材瘦削的老头,满脸尘灰,看不出具体年龄。

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呢?

你是不是上访户?

不是。

嗯?是不是想上访?

瘦老头的话提醒了老蔫儿,他记得自己在市政公司里的确是嘀咕过一句:“你们现在要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去找上级政府,总有个讨说法的地方。”难道就因为这句话,就被对方绑架到了这里?自己并没有真的去上访呀!

“就因为上访他们就把你们绑来这里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老蔫儿这下可吓得不轻,带着哭腔问道。老实巴交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收音机里天天宣讲当下社会已进入法治社会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公然绑架,在大街上把人随意地抓来,连他这样穷得叮当响的穷鬼都不放过,朝这黑咕隆冬的地方一扔,关起来不闻不问。如此公然违法的事情老蔫儿在电视、评书里都没见过听过,评书里抓老百姓,大都因为造反才被抓,自己连造反的念头都没敢兴起,咋个就被抓起来了呢?

“还能干什么?他们还没到敢杀人的地步,只是等省市两会一过,就让地方区县政府花钱来取人。干了肮脏事儿又担心上级领导责问,担心丢了头上的乌纱帽。”瘦老头似乎不是第一次被抓了。

“地方政府跟他们还有联系?他们就不怕犯法吗?你们都是因为上访被抓来的?”瘦老头的话在老蔫儿听来就跟天方夜谭似的。要不是自己此刻正身处此地,一定会认为瘦老头疯了。

“看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天真呢?怕犯法你还会出现在这里吗?再说他们会蠢到留下把柄吗?把你放出去,说你自己走失迷路进了工地,你还能证明别的吗?这里被抓来时间最长的都一个月了。如果地方信访办的不来接人,他们就一直不放人。要是哪个区县不给钱,他们就把那个区县的上访户提前放出去,还专门给他们指道儿,有的还能直接见到分管领导。我劝你还是赶紧一边儿好好呆着吧,过几天你就没精神说话了。”说完伸手指了指四周的人,一个个都是蔫耷耷的模样。

“那怎么成?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要不出去他们连饭都弄不到吃的。我妈还没安葬呢……”说到这里,老蔫儿心急如焚起来。真要被多关几天,家里的老爷子和妻子还不被活活饿死吗?他用一只手拎着尿湿未干的裤腿,再次跑到铁栅栏边大声呼喊起来。

这次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胖乎乎的保安模样的小伙子走到栅栏边,用手里的警棍在栅栏上嘣嘣嘣地猛敲了几下,吼道:“老头儿,吵什么吵?想找死啊?”

老蔫儿好不容易见到来人了,顾不上法不法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讲了家中的情况。胖子保安听完没吱声,大概是相信老蔫儿的话了,声音低了下来,示意老蔫儿退到里面去,“你是本地人?我做不了主。不要再喊了,再喊就把你捆起来塞住嘴巴。”

老蔫儿点了点头,想起进来时的情景,尽管心头着急,却没敢继续呼喊。好歹现在还能在栅栏里自由行动,真要是被重新捆上,那可得遭老罪了。

8

老蔫儿迷迷糊糊地眯盹儿了一会儿,醒来时,正碰见铁栅栏外有人送吃的。两名保安把一筐馒头抬进来后,又把铁栅栏锁上了。散落在四周的人呼啦一下子围了过去,一筐馒头很快就被抢一空。

老蔫儿赶到时筐里什么都没有剩下。不远处跟他搭过话的瘦老头瞟了他两眼,朝他喂了一声,然后把手头的五个馒头,分了两个给他。老蔫儿伸手接过,感激万分地连声道谢。确实有些饿了,他三两下就把两个馒头塞进了嘴里,结果被噎得连连咳嗽。

瘦老头指了指后墙处的一堵矮墙,老蔫儿会意地走了过去。一看,水泥地面上被刨开了一个大坑,上面搭着两块木板,看样子是个简易茅坑。旁边有根生锈的铁管子,用手一拧,还能出水。顾不上茅坑里散发出的恶臭——原来大厅里的臭味儿来自这里,并不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老蔫儿张嘴接了几口冷水,总算把卡在喉咙里的馒头咽了下去。

吃了东西后,大厅里的人开始相互说话了,各自说着自己遭遇的冤屈和不公,有的是家里的田地被领导的亲戚霸占了,有的是家里的房子被非法强拆了,有的是家里人被冤枉坐牢了,还有的是因检举贪污受贿被当事人打击报复了……老蔫儿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不公遭遇和冤屈。自己一家人生活虽然艰难,但跟他们一比,顿时成了小巫见大巫,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人。

这些人之前不做声,只因饿得没力气了。绑架他们的人,每天只提供一顿馒头,渴了就喝简易茅厕边儿的自来水。一群人先是相互倾述,随后一起谩骂,恶霸、坏人、强权、当官的和奸商,还有不开眼的老天爷,骂完后又变成了相互安慰。

瘦老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打坐,没人知道他的冤屈。老蔫儿问了两声,见对方不愿答理,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只在一旁陪着听其他人述说和抱怨。直到栅栏边的微光彻底消失,人们又四散开去,找寻着各自安寝养神的角落。这些老上访户,随身都携带着简单的床单被褥。

老蔫儿是半道儿被劫持来的,随身什么东西都没带。入夜后大厅的温度急剧下降,冻得他根本无法入睡,尤其是担忧着家里的老爹和瘫在床上的妻子,还有尸骨未寒的母亲。自己要不想法出去,一尸未安,恐怕又得添两具新尸。

忽然,外面传来了零星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仔细一听又像是从头顶传来的,接着有手电光闪过。有人来了?老蔫儿一激动,懦弱的性格抵挡不住对亲人的生死关切。顾不得保安的威胁,他冲着栅栏外高喊:“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夜晚工地停工后,喊声异常刺耳,外面的人声突然停止了。老蔫儿又是一阵不管不顾的狂喊救命。

人声又响了起来,由远及近地朝着地下室的方向传来,越来越嘈杂。老蔫儿心里燃起了更大的希望,喊得更加撕心裂肺。大厅里的人不知道喊来的是前来解救的人,还是把绑架他们的人招来了,一个个没敢吱声。沉默,很多时候是邪恶最大的帮凶。老蔫儿彻底豁出去了,蔫儿人发起疯来,自有一股子势不可挡的气势。

几道手电的闪光过后,栅栏外过道上的灯突然被人拉亮了,两名身穿工商制服的人突然出现在老蔫儿面前。老蔫儿眼圈儿一红,像见到亲爹一般,把手伸出栅栏就要去拉对方,吓得两人接连朝后退了两步。

陆续有人出现在栅栏外,有人在不停地拍照。直到几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出现,被关在大厅里的上访户才呼啦一下涌到了铁栅栏边,闪光灯更密了。显然外面的人没料到这里会关押着如此多的人,好几个人吃惊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没回过味儿来。

有位年纪稍大的警察冲老蔫儿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被人关在这里?谁杀人了?”

老蔫儿着急回家,顾不上心里的胆怯,急忙回道:“都是前来上访的人,被人绑架关在这里的。不喊杀人你们能来吗?你们先放我们出去再说吧,反正我们肯定不是坏人。”

老蔫儿有次听毛毛讲过,遇到境界不高的警察,你喊救命,他们一般都会慢吞吞地爱答不理,就跟在餐厅催服务员上菜似的;只有喊杀人,他们的动作才会稍稍快点儿,跟餐厅喊买单结账一般,服务员跑得比兔子还快。没想到今天还真派上了用场。

老警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是还有同行的各大媒体的记者在场,他一边吩咐手下的人维持现场,一边通过电话向上级请示。之前的保安早就不见踪影,费了不少劲,才有人找来工地上管事儿的。

来人也被现场的情况吓了一跳。外围工程就快竣工了,他们只是把地下室提前提供给将来要负责这栋大厦的物业公司前期办公,没想到却被对方用来非法禁锢上访户!

要不是为了保障两会的安全,工商、公安、消防连夜突击检查工地上的非法用工、潜逃人员和消防隐患,要不是听见老蔫儿鬼哭狼嗥的喊叫,还不知道这帮人会被关在此地多久。

一群人被连夜带到了就近的派出所,等老蔫儿作完笔录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考虑到他的情况特殊,又住在本市,派出所的民警亲自用警车把他送回了家。同时也是为证实老蔫儿所讲的是否属实。两位民警一到老蔫儿家,立即被满屋子无声的凄凉气息镇住了,一句话都没说,各自拿出100块钱递到老蔫儿手上后,转身离开了。

心急如焚的妻子和老爹见到警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警察为何会夜里上门,难道是老蔫儿出啥事情了?他们根本没认出站在面前的面目全非的老蔫儿来。直到警察离开,老蔫儿开口说话,两人才肯定眼前浑身恶臭的人就是老蔫儿。

等到老蔫儿把前因后果说完,妻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老蔫儿顾不上安慰妻子,进屋洗掉全身的肮东西后,赶紧下厨给妻子和老爹做饭。

第二天,本市的大小报刊都用了大量篇幅、图文并茂地报道了这起非法禁锢上访户的新闻,引起了社会舆论的一片哗然。连政府高层领导都震动了,下令一定要严查严办此事。而老蔫儿的大幅特写和勇敢救人的事迹,也被放到了醒目的头版位置。老蔫儿再次成为了轰动南四片区的新闻人物。

议论归议论,所有的报道中都绝口没提老蔫儿母亲的事情,还把他列入了上访户的行列,连上次在太平间报道他的那家“不听话”的报纸也没提及。因此,依然没有人过问老蔫儿母亲意外摔死的事件。

老蔫儿成了南四片区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论归谈论,但依然没有人走进老蔫儿家,哪怕只送上一句关心和问候。老蔫儿像个笑话般飘忽在南四片区的街头巷尾。

老蔫儿在家又等了一天,依然没等到市政公司的答复。也没人告诉他那些人为什么要绑架他,对方是如何获得他打算上访的情报信息的,更没人提到对那家违法绑架禁锢上访户的物业公司的处理措施。除了投诉科的人,他没对任何人提及过,关于这一点,作笔录的时候,他还特意向警察强调过。是对方不认账,还是警察没尽责?老蔫儿很想知道,但他却不敢独自到派出所去追问。

老蔫儿已经没有勇气独自去找市政公司理论了。经此一劫,胆小的老蔫儿彻底被吓破了胆。尤其是在地下室听了那么多的人间冤屈后,他曾经一度想自己把母亲的遗体火化了事,跟当官的斗,根本讨不到好。但家里实在是掏不出钱来火化母亲的遗体,出门找亲友借钱,一律都是出于可怜,给他三五十块,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最后还是妻子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堂弟“耗子”商议。

9

“耗子”是老蔫儿妻子的堂弟,平日里虽然游手好闲,一脸无赖相,当兵退役后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经常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但遇到这样的事情,盲流对流氓,指不定能派上大用场。要是昨天有“耗子”同行,那些人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得手的。

有了妻子支招,老蔫儿心里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眼神明亮地看了床上的妻子一眼,心道关键时刻还是自己的婆娘管用啊。伸手捋了一把脑壳上湿沓沓的几根头发,身子正了正,出门找“耗子”去了。

老蔫儿在“耗子”家附近等了一个多钟头,才见到睡眼惺忪的“耗子”出现。原来“耗子”昨晚跟一帮朋友出去喝酒了,彻夜未归。

老蔫儿说明来意,“耗子”一听是一向敬重的堂姐派的活儿,立即打起精神,带着老蔫儿赶到市政公司。

门卫“肉墩儿”一见是老蔫儿,立马走出玻璃屋外,把他拦住了,说领导有交代,没有预约谁都不准进去。

“耗子”立即向前跨一大步,一米八几的个头儿,立即把“肉墩儿”罩了下去。“肉墩儿”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双手死死地握住警棍,警惕地看着“耗子”。

“耗子”瞪着“肉墩儿”说道:“我跟你们办公室的王主任约好了,送上次收购的废报纸的钱,你让不让进?不让进,我可立马转身走人,到时候你自己去跟王主任交代去!”

“肉墩儿”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屋打了个电话,出来时伸手朝老蔫儿指了指,“那他呢?”

“耗子”面露不悦地冲“肉墩儿”说道:“他跟我一起的。”说完,大大方方地带着老蔫儿朝办公大楼走去。“肉墩儿”远远地看着两人,面露怀疑。

“大兄弟,你怎么知道有人给王主任送钱的?”老蔫儿没想到“耗子”有如此能耐,轻易就进了大楼。

“耗子”笑了笑说道:“昨晚聚会的哥们儿里正好有个收购废品的,跟这里的王主任很熟悉,无意间提到还欠一笔收购款没付。市政衙门里门道很多,不少好东西都被当废品处理掉了,红黑两道向来不分家。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耗子”在大厅的指示牌上找了找,并没有看见市政公司头头儿的办公室门号。这些政府衙门的头头儿,生怕遇到被他们坑苦了的老百姓上门拼命,往往将自己的办公室门号隐藏起来。

“耗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随便推开一间房门,以快递公司给市政公司经理送限时急件为名,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市政公司经理的房间号。能通过门卫进到大楼的人,很少再有人心生警惕。

老蔫儿一直跟在“耗子”身后,把他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不由对一向看不上眼的“耗子”另眼相看起来。平日里总觉得这个人不务正业,成天游手好闲,没料到在关键时刻还真的有一套,比自己管用多了,难怪妻子让他找“耗子”帮忙。

不由想起前几天听胡同口几个醉鬼的骂街:“丫丫个呸的,这都什么世道,狗日的政府衙门和当官的对流氓黑社会,都比对咱老百姓还亲……”这话有些极端,但确实有少数地方政府部门和官员忽视民生民声的事情发生,造成了十分恶劣的社会影响。

此刻,老蔫儿觉得“耗子”越来越不像流氓,更像是个仗义出手的纯爷们儿,甚至带点儿侠气。“耗子”让老蔫儿一度瓦凉瓦凉的心里嗤嗤冒了两声暖气,细微、短促,却无比温暖。

10

“一会儿你进去后,只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动静越大越好。”“耗子”说完用力地拍了拍老蔫儿的后背,正跟在一旁的老蔫儿没有准备,身体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地上。

“耗子”没料到老蔫儿如此不经事,抱歉地冲他笑了笑。他哪里知道,自从母亲出事到现在,这两天他连一口大气都没来得及喘,又惊又吓、又饥又渴,一直神情恍惚。

老蔫儿定了定身,点头嗯了一声。抬起右手,分开五指把被汗水拧巴出来的盐巴粘连得皱皱巴巴的头发朝后戳了两下,暗暗吐了口长气后,才继续跟着“耗子”朝前行去。

“耗子”在606房间门外停顿了片刻后,像个绅士般伸手敲了三下门。里面立刻传出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请进。”

“耗子”拧开门,先探进去半个身子,客气地说道:“领导,我们有点儿事情要向您当面汇报一下。”借机也看清了坐在一张半圆形巨型办公桌后面的人,40岁左右,留着板寸,皮肤白皙,瘦长脸,浓眉大眼,眼神犀利,暗含藐视。

别的本事“耗子”不敢吹牛,但成天跟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练出了几分看人的本领,或许用“直觉”来形容更精确。虽然看不出窝在旋转椅里的家伙的身高,但直觉告诉“耗子”:这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主儿。

“你是谁?有什么事情?”“板寸”一看推门冒出来的是一颗陌生的脑袋,脸色立即冷了下来,不温不火地冲“耗子”问道。

“我们是南四片区的居民,我只是陪同,真正有事儿找您的是他。”“耗子”说完,反手一把拉出了老蔫儿,同时把房门完全推开了。走进去后,他迅速地把门又关上了。

老蔫儿一见对方的眼神,像散了气的皮球般把头一低,小声地说了句:“我妈被你们害死了。”

尽管老蔫儿话音很低,“板寸”还是听得很真切,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魁梧的身材立刻显了出来,遮挡了身后窗口投进来的大半阳光,同时示意两人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蔫儿看了看一旁的“耗子”,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起母亲的遭遇,前后不到十句话便讲完了。见对方一副威风八面的领导样,老蔫儿无论如何也闹不起来,只是心头憋屈,眼圈红红的。

“板寸”听完老蔫儿的话后,似乎明白了两人的来意,一言不发地拨了个电话号码,说了句:“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片刻工夫,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敲门走了进来。

“王主任,你把这两位反应的情况落实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搞清来龙去脉后及时向我汇报。”“板寸”冲进门的王主任交代完后,将目光投向了“耗子”跟老蔫儿,“这位是我们市政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两位把刚才跟我讲的情况跟他讲一遍,主要是作个记录,我们立马派人核查情况。等我们把情况弄清楚后,再给两位一个答复,你们看如何?”

原本想找领导大闹一场的两人,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被“板寸”给打发了。

“耗子”一时也没了主意,但嘴里却不肯就此离开,“人都死了你们才去核查?早干什么去了?如何核查是你们的事情,但人被你们害死了,总不能就凭这样一句话,就把一条人命给打发了吧?”

“板寸”眼神一亮,似乎没料到“耗子”会如此顶回一句,正要开口回答他,一旁的王主任抢先开口了:“两位还是先到我办公室吧,不管什么事情,总得先让我们把情况查清楚吧?总不能光凭两位一句话就认定是我们市政公司的责任了吧?”说完拉开房门,做了个请两人出门的姿势。

“耗子”见对方表现得有理有据,也没理由继续坚持,站起身冲“板寸”说道:“不管你们怎么查,如果不尽快给我们一个满意答复,我们只好去找能给我们答复的地方去。”说完转身出了房门,老蔫儿蔫耷耷地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房间。

王主任冲两人说了句“你们俩稍微等我两分钟”后,又退回了“板寸”的办公室。里面隐隐传出一阵恼怒的呵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随便什么人都能直闯我的办公室,以后我还要不要办公……”

王主任随后一脸酱色地开门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人到了四楼的市政公司办公室,让一位年轻的小姑娘记录下老蔫儿的话后,让两人先行回家,承诺尽快调查核实后,给老蔫儿一个答复。

两人刚走出办公大楼,就见“肉墩儿”满脸惶惑不安地小跑着朝楼里而去。见到两人时,眼神恨恨地瞪了两眼,似乎要把两人生吞活剥似的。看样子,领导正在严查两位“闲杂人员”是如何闯进市政公司办公大楼的。

要是他们在核查老蔫儿母亲发生意外的事情上也如此高效率就好了。“耗子”回头看了一眼惊恐万状四下张望的老蔫儿一眼,心头一阵黯然,八成是担心像上次那样被人架走关起来,顿时冒出一股窝心火:人死卵朝天,谁怕谁!

根据“耗子”这个江湖油子的经验,他已经从刚才那阵门里的训斥声中,听出了这件事情的弦外音。要是换了别人,他可能就此打住,但遇到自己从小就尊敬的堂姐——那次学校组织的郊游自己被毒蛇咬后,要不是堂姐不顾生命危险帮自己把毒吸了出来,自己的小命早就丢在荒郊野外了——不管这次的事情闹多大,也要讨一个说法。决心一下,心里暗暗有了主意。

11

老蔫儿一连在家等了两天,始终不见市政公司的人前来调查,更没任何回复的消息。虽然天气还没转暖,但母亲的遗体就这样搁着也不是办法。得尽快火化,也好让老人家早点儿消停下来。经过毛毛的点拨,老蔫儿也开始坚信母亲的死,市政公司必须负责。别说拿不出火化的钱,就算有钱,在没等到对方答复前,遗体也是不能火化的。

自从把老蔫儿送回家后,“耗子”再也没有出现过。老蔫儿担心地问过妻子,“耗子”会不会嫌麻烦不管这事儿了?妻子的答复给了老蔫儿信心:不可能,他不会。妻子对自己的堂弟完全是一副了然笃定的语气。

第三天一早,总算有人前来找老蔫儿了。来人正是上次在办公室见过的王主任,没进老蔫儿的屋,也进不去,他母亲的遗体正摆放在门口。

“老蔫儿同志,经过我们这些天的调查了解,无法证明市政公司负责的下水道井盖儿丢失过,我们找不到任何维修补盖的记录。因此,您母亲的事情我们只能说抱歉,帮不上忙。但这件事情既然被我们知道了,也了解到你家里确实困难,出于人道,我们经理特意托我把这2000块钱交给你,算是慰问。”王主任话音一落,就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了还没回过神来的老蔫儿手上,转身快速地离开了。待老蔫儿回过味儿来,对方早已经钻进了停在胡同口的一辆黑色奥迪。

老蔫儿数了数信封里的钱,2000块钱?母亲的死就值2000块钱?好歹对方还给了2000块,要不是毛毛提醒,恐怕一分钱都拿不着……老蔫儿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翻来覆去地寻思着,这件事情是该就此打住呢,还是继续讨说法?早上洗过的头发产生了静电效应,根根直立,加上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黑衣黑裤,远远看去,像根老柳树桩。

就在老蔫儿回过神来准备进屋时,“耗子”高大的身影从胡同口转了出来。老蔫儿像见到了救星似的,远远地叫了声“耗子”,还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没容“耗子”开口,就把刚才王主任来的事情倒了出来。

“耗子”听完,只是笑了笑,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搭着老蔫儿的肩头,进屋找自己的堂姐,见面后从怀里掏出几张打印纸,递给堂姐看。老蔫儿也趁机把头伸到妻子旁边,看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最上面一行醒目的黑体字:“老母夜掉下水道,残障家庭雪上加霜;草菅人命,市政公司耍无赖”,下面是详细的事件经过,连老蔫儿到急救中心找到的那位目击路人的证词也写在上面。

老蔫儿用钦佩的眼神看了“耗子”一眼,真没想到,平日里极不着调的二流子,关键时刻还真有一套。他伸手扒拉了几下脑壳上的头发,转身给“耗子”倒开水去了,还特意拿出了平日里舍不得喝的龙井,那还是两年前一远房亲戚从外地来探望他们一家子时送的。

那家远亲家里很富有,跟老蔫儿家已有十余年没联系过了。不知道哪根筋想起了,还是顺路经过,想起了这门子亲戚。但自从见到老蔫儿家的实际情况后,这家亲戚再也没有出现过。老蔫儿知道对方是嫌自己家里太穷酸,也不好意思主动联系。常言道,人穷志不短。老蔫儿虽然性格懦弱,但这个道理他懂。

“耗子”跟堂姐又商量了一阵子后,便叫上老蔫儿的父亲,跟他详细地交代着事情。交代完毕,“耗子”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冲着电话那头说了老蔫儿家的详细地址。

12

半个小时后,四五个彪形大汉走进了老蔫儿的家,手里抬着两副担架。在“耗子”的指挥下,他们小心地把老蔫儿的妻子放到了其中一副担架上,另外一副放上了老蔫儿的母亲。

看着眼前的架势,老蔫儿起初还吓了一跳,以为是上次绑架自己的人上门找自己算账来了。等看出他们是“耗子”招来帮忙的后,心里胆气壮了不少,暗暗激动,又带着些许惶惑。老老实实地活了大半辈子,早已养成了遇到事情低头过的习惯,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自从妻子瘫痪后,家里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胡同口早已经停好两辆金杯车,老蔫儿一家上了前面的一辆,后面那辆车车窗用的茶色玻璃,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只能看见前面的驾驶室里坐着两位光头男子。老蔫儿知道“耗子”已经安排好一切,他只需到现场,跟老爹和妻子一道把动静搞大就行了。

两辆车出发了,并没有朝着市政公司的方向。大约一个小时候,两辆金杯车前后脚停在了市政管委会的大门前。后一辆车见“耗子”他们把人抬下去后,一脚油门拐进了旁边的小巷里。

一行人在市政管委会门前的小广场安顿下来,两名彪形大汉一东一西扯开一条横幅,黑底白字,——老母夜掉下水道,残障家庭雪上加霜;草菅人命,市政公司耍无赖。80高龄的老爹在横幅下一坐,手里拿着一叠宣传单。一旁是躺在担架上的妻子和用白布盖着的母亲的遗体,如此场面,立刻有路人围了过来。

停在小巷里的金杯车门悄然滑开,十余名打扮朴实的中年男女陆续走了下来。前后脚来到市政管委会门前,加入了围观的人群。有人从老爷子手上取过宣传单,自己看完后,还主动递给一旁围观的人,嘴里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片刻间,议论声便四散开去,围观的路人越聚越多,不平的声音越响越大。

待市政管委会的人察觉出事儿赶到现场时,他们已无法挤进人群了。人群中一个黑衣大汉眼疾手快,几张宣传单看似无意地就递到了到从市政大楼里出来的人手上。几人简短地看了一眼后,见四周越聚越多的人群,脸色剧变,一路小跑着返回市政大楼。

这当口,有愤怒的群众开始朝市政大楼里闯,几名保安见状赶紧拦在前面,眼看就快挡不住时,数辆警车鸣着警笛停在了市政大楼前。人群中有人高喊:“警察助纣为虐,只知道欺负老百姓!”瞬间,人群外围就围成了一道人墙,一双双充满愤怒的眼神射向迎面走来的警察。

带头的警察40多岁的样子,精瘦,右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见状,没敢走近,而是快速地朝市政大楼门岗前走去,配合保安暂时控制住了欲闯进大楼讨说法的群众。“疤痕”警察转身进了办公大楼。再出来时,身后跟着四五个身穿工作服的男女,一看就是大楼里的工作人员。

“请大家不要激动,我们是前来解决问题的,有问题咱们就解决问题。”“疤痕”警察一看就是处理过大场面的,一边用手里的喇叭朝人群高喊,一边带着市政工作人员朝人群中心挤去。挤进圈中时,已是满头大汗。

“疤痕”警察看清圈里的情况后,脸色一愣,原本以为是有人借题发挥趁机敲诈,没料到一家人是如此凄惨。上前同老蔫儿商量,打算把他们一家人请进办公大楼里商谈。老蔫儿早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搞得六神无主了,眼神无助地看向一旁的妻子。妻子脸色冷冷的,没发话。“疤痕”警察身后的几名工作人员就要伸手去抬担架。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句:“他们要抢遗体!”

稍稍平静下来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人群中有人开始推搡那几名工作人员,最后演变成了拳脚相加。几名工作人员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抱头逃跑。即便如此,出到圈儿外,还是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疤痕”警察见状,只是用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配枪,被推搡着出了人群,中途也挨了不轻的几拳。他深谙群体事件的威力,此刻要是自己掏枪示警,只能令情况更糟。

此间,陆续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赶到现场,拍照采访。随后数车武警战士赶到了现场,但他们只是负责在外围拦截驱赶过路市民,控制局势进一步恶化,并没有对已经形成圈子的人群采取措施。

“疤痕”警察挤出人群后,整了整衣冠,用喇叭朝人群喊话:“请家属提出你们的要求,我负责帮你们转达!”

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随后有人喊话道:“我们要一个公道!”

“疤痕”警察继续喊话:“请派一名家属代表跟我进楼商议!”

一直跟在老蔫儿身后的“耗子”闻言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跟着“疤痕”警察和那几名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工作人员进了办公大楼。人群并没有因此散去,没了刚才的喧嚣和激愤,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消息。

武警战士在外围构成了另一道人墙,防止事态更加恶化。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穿过武警战士的防线,开进了办公大楼。有眼尖的群众认出车里坐着的是分管市政的副市长。

13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耗子”打电话把老蔫儿叫了进去。见识了刚才的大场面后,老蔫儿心里底气鼓鼓的,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有能人撑腰,谁都可以当大爷。老蔫儿穿过警察组成的围栏时,居然脸不红心不跳,还平视着看了“疤痕”警察两眼。

老蔫儿一进大厅,早有人领着他进了一旁的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市政公司的王主任居然也在里面,没见到别的车出入,难不成是坐着副市长的车进来的?老蔫儿刚才也听见了人群中的议论,知道副市长进楼了。

一位和善的中年男子示意老蔫儿坐到“耗子”身边去。老蔫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过去,坐下后还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大口,真是太渴了。

招呼老蔫儿的中年男子见他坐下后,便起身朝“耗子”说了句:“你们商量一下,我们等一下再进来。”说完带着屋里的人先行离开了。

“耗子”身子朝后靠了靠,右手斜搭在老蔫儿的肩头:“表姐夫,他们答应赔你三万块钱,但人必须直接送往殡仪馆火葬,告别仪式可以在殡仪馆举行。至于如何处理市政公司的责任人,他们将按内部管理制度办理。你看这样成吗?”

老蔫儿乍听见“三万块”时,瞳孔放大,鼻孔张合,不信地扯了扯自己的耳朵。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后,才不自信地回了句:“你堂姐跟你怎么定的?”

“她的意思两万块以上都成。”

“你呢?”

“差不多了,严格说起来,他们也只是承担部分责任,我们要的是一个公道。”

“你跟你堂姐说成就成。”

“那好,等一下他们会草拟一份合同,你自己签一下就可以拿钱走人了。”“耗子”见老蔫儿同意,起身叫进站在门外的几人。

那位态度温和的男子见两人合计同意后,跟身旁的两人小声吩咐了几句后转身离开了。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老蔫儿的嘴巴不自然地张开了,这不是电视上经常看见的副市长大人吗?想不到这动静闹得他会亲自出面前来解决问题!心里一阵活泛,感觉这辈子没白活,对母亲的死也不再那么悲伤了,连副市长大人都出面来处理老人家的后事,一时,老蔫儿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该为母亲的离去庆幸呢,还是该继续悲伤。

王主任把草拟的合同拿给老蔫儿看,老蔫儿看了一眼后转手递给一旁的“耗子”,此刻,“耗子”早已成为他眼中的“大人物”,感觉跟大上海时代的许文强差不多。在小老百姓心目中,任何时代,只要敢同官府拜辞较真儿的人,文弱书生也好,江湖草莽也罢,都自带几分英雄气。这或许也是“民告官”事件无论是在影视剧里还是现实社会中都会受到高度关注的原因之一吧。

“耗子”看完后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在最后一条里规定“当事人必须于两日内进行遗体火化”。“耗子”特意指给老蔫儿看,老蔫儿点了点头。家里亲友这些年被自己打扰怕了,多半是不会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妻子瘫痪在床动弹不得,惟一能去的也就老爷子跟自己。女儿正在学校寄宿念书,不想打扰她的学习,没准备告诉她。

一旁的工作人员还好心地提醒老蔫儿:“殡仪馆有详细的价格表和服务标准,你们可以选择最低档,现在市里正在倡导简朴丧葬,千元就能办完。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其他服务类别。这样吧,你们想想在高中低三档里选哪一档,我顺带帮你们把花车叫来,一会儿可以直接从这里去殡仪馆。”

老蔫儿冲对方感激地点了点头,看了“耗子”一眼。耗子回了句“这事儿你自己定吧”。老娘活着没享受过一天舒心日子,现在有钱了,这最后一程就让她走风光些吧。这样一想,老蔫儿便对工作人员说“要个高档的花车”。

王主任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钱,当场就把三扎崭新的人民币点给老蔫儿。中途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中取回了20张百元新钞,说了句:“不好意思,公事公办,上次给你家送去的那2000块钱要从这里扣除。”说完,把20张新钞若无其事地夹到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老蔫儿扭头跟“耗子”的眼神对视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同一个词——真孙子!既然协议里写明总数三万,两人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老蔫儿手忙脚乱费了半小时才点完,装进一个牛皮纸袋子后,拿着合同跟“耗子”一块儿离开办公大楼。回到外面的小广场,冲依然没散去的人群千恩万谢一番后,回到妻子身边,把里面的情景讲了一遍。围观的人群见事情办妥了,才陆续散去。不少人离开前,还没忘拿出钱来帮衬这家可怜人。

“耗子”安排人手送堂姐跟老爷子回家。老蔫儿则带着一万元和母亲的遗体,上了早已停在路旁的一辆殡仪馆的接送花车,是加长豪华型的,看上去特别气派。老蔫儿要前去先行打点,准备告别仪式,明天就要火化。

路上,堂姐从牛皮纸袋里掏出剩下的18000块钱,让“耗子”收下。

“耗子”死活不肯收,他知道堂姐一家的日子有多难熬。但堂姐坚持给,“耗子”看了随行的弟兄们一眼,伸手从信封里取出1000元,说:“请兄弟们吃个饭就成了。”

“耗子”的话,让堂姐的眼里涌起一层雾状的东西,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替姐好好敬兄弟们几杯酒!”

“耗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别开眼神,瞟向车窗外。

14

老蔫儿从车上一下来,就看见了上次遇见的黑裙姑娘。黑裙姑娘也认出了他,吓得避瘟神似的就要转身离开。此刻的老蔫儿心思灵敏,反应比平日快多了,主动招呼着对方:“姑娘,你先别走,这次我是真的来办事情的。”

黑裙姑娘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他身后的车子,那可是殡仪馆里超豪华的加长花车,属于五星级服务用的。这老爷子前两天连用面包车运遗体的费用都支付不起,转了一圈儿回来,却使起了五星级服务的水准。满怀疑惑地停住脚步,想看看老蔫儿想变什么戏法。

待老蔫儿走近后,问了问他需要什么样的服务标准,老蔫儿底气十足地回了句:“姑娘,你就按照最体面的给我娘办吧。”在他看来,生前没机会好好孝敬老娘,此刻再不好好表现表现,往后就没机会了。兜里揣着一万块钱,显得底气十足,况且手头的钱都是靠老娘的事情才讨回来的。

黑裙姑娘试探着问道:“那我给您提供一个五星级服务,化妆、纸棺、开大厅、预约高档炉、摄像,加上您刚才使用的8888元的加长花车,一共是18888元。您看怎么样?”

“什么?烧个人需要这么多钱?刚才市政管委会的人说,最少的只需要1000块钱就够了。”尽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黑裙姑娘的报价,还是吓了老蔫儿一跳。他两手死死地抓住裤袋里的那一扎百元新钞,原本以为带上这一万足足够了。岂料对方一开口,就泄了自己的底。

“那是最低档的,用的是普通炉。普通炉有时赶时间,有些像脑浆这类很难烧的部分,来不及火化完就会放进第二具遗体。您想想,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连个干净完整的骨灰都落不下,难过不难过啊?再说您刚才叫的加长车一项就已经花去8888元了。那还是市政的人叫的,一般的人至少得一万块才出这样的花车接送。”黑裙姑娘说完满脸狐疑地看着老蔫儿,她被眼前的人搞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他有钱,前几天还穷得叮当响,连老妈子的烧埋费都拿不出;说他没钱,今天一来就叫了辆加长豪华花车。

老蔫儿哪里知道,就他刚才在市政管委会里的一句“选高档的”,就让那位帮他联系花车的工作人员获得了将近2000元的提成。殡仪馆的业务介绍都有20—30%不等的提成。

虽然春寒料峭,但老蔫儿的额头又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想为这事再去烦扰妻子和老父亲,想了想,自己想给母亲办个风光的葬礼,可总不能把手里刚拿到的钱全部花掉吧。死人重要,活着的人也不能不管啊。母亲享受了一回豪华花车,也算风光了,这钱已经花出去,肯定是拿不回来了。省点儿脑花烧不干净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烧干了也是什么都留不下。老蔫儿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千元简葬,在黑裙姑娘更加费解的眼神注视下,到一条龙服务窗口交了9888块钱后,才被黑裙姑娘带着去办理余下的手续。

经过这番折腾,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耗子”把堂姐和老爷子送回家后,就带着一帮朋友离开了。

老蔫儿回到家时,妻子和老爷子正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做饭呢。老蔫儿把殡仪馆的事情偷偷地跟妻子讲了讲。不料妻子并没有责怪他,反而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不还剩一万多块吗?看够不够给爹妈买块风水好点儿的墓地?妈有次跟我提过,她过世后怎么处理都成,就是不要海葬,说骨灰是有魂的,撒得太散就跟孤魂野鬼似的,没法子跟父亲在那边儿汇合。”

妻子的话让老蔫儿心头滚过一阵难过,原来母亲始终都在担心自己过世后无法找到安身之地。要是自己能量大点儿,哪怕只是胆子大点儿,这个家或许就不是今天这副模样了。要是老天爷公平点儿,妻子没瘫痪,这个家该有多温馨啊……想着想着,老蔫儿鼻头一酸,扑在妻子身上,任由一腔无助的男儿泪稀里哗啦地流出……

吃过饭后,老蔫儿特意打开那台12英寸的小电视看了看,那是自己从小商品市场买回来供妻子打发时间的。今天的动静闹得那么大,电视台应该会有报道,记得当时去了好几家电视台的记者。他把几个地方台搜了个遍,结果不见任何报道,看来是被上头“宣传要求”了。

15

第二天一大早,“耗子”又带着几个兄弟过来帮忙,开车把堂姐一家送到了殡仪馆。前来告别的人不多,亲友加上邻居,总共也就十来个人。

老爷子不放心老伴儿的骨灰,要求自捡。之前说好一切费用包干的,殡仪馆又为此多收了老蔫儿200块钱自捡骨灰的费用。老蔫儿已经没有精力去跟他们计较了,准备一声不吭地到一条龙窗口补交。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耗子”见状拦住他。问清情况后,让老蔫儿在缴费处等着,他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陪着“耗子”走了下来,脸上赔着笑走到一条龙窗口冲里面嘀咕了一句,里面的人就示意老蔫儿可以走了。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老蔫儿好奇地问“耗子”。

“耗子”用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自己这个表姐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表姐夫,你要记住,你是个大老爷们儿,遇到事情不要避让。你越避让,人家就越欺负你,老天爷也会趁机欺负你。你读的书比我多,应该懂得‘人善遭人欺,马善遭人骑’的道理。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生存的不二法则,人类也不例外。你不努力争一口,自然比别人少一分力气。事情来了你不顶上去,就会被掀翻、被人踩在脚下。人活在世上,不是凭一个‘善’字就可以天下通行的,你还得学会如何生存,如何照顾身边的亲人……”

老蔫儿第一次听“耗子”讲起这些大道理,要是换作以前,他肯定会不屑一听,大道理谁不会讲?可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他对眼前的“耗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也没见他喊打喊杀,但事情一到他手上总能解决,这才是真本事。但他还是不明白,殡仪馆为什么就不再坚持收骨灰自捡的200块钱了?

“耗子”也看出了老蔫儿眼里的疑惑,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声说道:“你没见告别大厅里的那些鲜花都不新鲜了吗?都不知道办过多少次告别仪式了。拿这找他们的头儿理论,他能不妥协吗?这事儿要是被其他丧葬户或媒体知道了,闹起来就是大事儿了,损失就会很惨重。”

老蔫儿回到大厅一看,果然,那些花都是一副蔫耷耷的模样,只是之前自己根本就没注意。来这里的人,多半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恸中,有谁会去留意花花草草的事儿呢?就算留意到,也不会想起拿这事儿去找殡仪馆理论。他伸出手感激地在“耗子”的后背上摸了摸。

领到骨灰后,老爷子想让老伴儿早日入土为安,唠叨着自己也快走了,到时候要跟老伴儿埋一起,彼此好有个照应。老蔫儿不想老爷子难过,家里还剩下点儿钱,原本是打算留给女儿念书的,又不想令老爷子失望。再说这些钱也是靠母亲换来的,便托“耗子”先行将老爷子和妻子送回家,自己跑到市郊的公共墓地踩踩点儿。

一圈儿打听下来,老蔫儿的心如同跌进了冰窟窿。最偏远最便宜的一个公墓里,最普通的单穴墓地也得八万块,合葬至少15万,而且是在地势最低阴山一面的山脚低洼处,一年四季都是水渣渣的,这些钱还只是20年的使用费,20年后还得重新交费。

老蔫儿第一次知道墓地也是有使用期限的。他望着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那些小牌子似的墓碑,心想过不了多少年,不少人的祖坟就会被挖掉,埋上另一个人的祖宗。就跟现在那些非法掘墓和合法考古一般,四处挖人家的祖坟,身份越显赫、埋得越好的,挖的人越多。这样一想,心里反而平衡了不少。伸手扒拉了几下头顶上越来越“珍稀”的头发,忍不住一个人嘿嘿地哼唧了几声。突然感觉到群山回荡,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就像一张张咧开大笑的嘴巴似的,正在跟自己一唱一和吓得他转身朝公墓入口处跑去。

直到看见有人出现,老蔫儿才放慢脚步。旋即想起自己出发时老父亲充满希望的眼神,老蔫儿心里一阵黯然。人活着再难,好歹还有两间破房遮挡风雨。没想到死了更难,想找个安身之地都难。不由得暗暗羡慕起农村人来,再穷也能靠田地里的庄稼填饱肚皮,死后还能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还不用担心多少年后会被人把骸骨刨起来,填上另一具遗体。

买不起墓地,母亲的骨灰只能暂时放在家中了,回去该如何跟老父亲交代呢?老蔫儿有些犯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出墓地接待处,看见门卫拿着当天的晚报,老蔫儿随意地瞟了一眼,眼神立刻定住了。赶紧走到不远处的报摊上买了一份,自己又上报纸了。

这次是在聚焦版,还是上次那家“不听话”的报纸,大意是举老蔫儿的例子来说明政府在日常工作中是如何人性化、行政效率是如何高、相关部门的法治意识是如何强、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行动中是如何充分地体现“执政为民”理念……整版配图中,只有老蔫儿他们在会议室协调解决的场景,放得最大的一张居然是老蔫儿正在协议上签字的画面,感觉像在签一单大生意似的。

回想起自己大半辈子穷困潦倒的生活,尤其是母亲发生意外后发生的一幕幕,一向温顺懦弱说话从不带脏字儿的老蔫儿,嘴里像子弹般射出了一个字: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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