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湾
2015-11-18涂春奎
■涂春奎
锦江湾
■涂春奎
头扎羊肚巾的陕北汉子总爱站在黄土高原上,把风卷起的尘土踩在脚下,扯破喉咙把信天游吼上天,吼入地,吼得人浑身起劲。而我故乡也许是因为南方雨水充沛的缘故,声音总是不急不慢的,像一股子温婉舒畅的江流。儿时,父辈们总喜欢在田间地头,屋檐下,一个人或是一伙人,轻轻快快地哼上一段捏戏子。哼完了就高兴了,高兴了就对骂,骂起来做事就更有劲道。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就是《十劝郎》:一劝郎就劝郎听,莫把小妹挂在心,心问莫把奴家想,想来想去伤精神。二劝郎就燕子飞,今日东来明日西,燕子衔泥空费力,抱得毛干各自飞……
如今,这一切都成为我生命中的记忆了。
1
清早,锦江埠上洗衣的妇女们说,距锦江湾只有几里之遥的黄家村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大得让人咂舌,大得上了电视,报纸,大得像当年日本鬼子偷袭美帝的珍珠港一样。这样的奇事足以让沉默了很久,又找不到话题的村妇们兴奋很长一阵子了。从她们谈论的表情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话说某日一个寂静的深夜,黄家村一少妇被村里一男人掐住脖子强暴了。当那男人拉起裤子慌慌张张地夺路而逃时,她借着月光看见,他竟是自己老公从小长大的好朋友,是她老公外出打工后,她有点难事便会求助的对象。女人被糟蹋后,她哭了,恨恨地骂着畜生。痛苦了许久,她到底没有报警,但也没有沉默,而是打电话痛哭流涕地告诉了千里之外打工的老公,她说她怕,要他回来。电话是在不详中挂断的,她随即就打了个冷颤,随即就把肠子悔青了。真不该告诉老公,她骂自己,恨自己。
老公是在夜里溜回来的,他那铁青着的脸让女人慌了神。她由被害人转身就变作了被告人。
“你为什么不跟他拼命。”男人的脸红得像猪肝,脖子冒起了青筋,拳头捏得紧紧的,咯咯响的牙缝里蹦出了杀气。
女人明白了自己男人的意思。月光在她眼里眩晕成了一种黑色。她哭得更凶了,比被前一个男人摧残后的哭都凶。但哭声并不大,只是双肩耸动得像凶猛的海啸。如果允许她哭出动静来的话,她有足够的力量哭塌天地。当然,她还可以哭出一把刀,把这寂静的村庄割裂。但这是最令人担心的。
“你还有脸哭,你以死相拼他能得逞,嘿嘿。”男人屈辱的脸庞冷得像一层坚冰,在没开灯的屋子里闪着刺人的光芒。他只想着,人就应该以死来捍卫作为人的尊严。特别女人。当然,男人也应该这样,他在外就一直坚守着人的这条最后的底线。孩子们都睡熟了,他都没去看一眼。他望着窗外吸着烟。窗外的月光也看着他。都看了好一会儿,起码是一根烟的时间。待到他吸完最后一口,烟蒂就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一脚下去,最后一点火光就被踩死了。他终于在女人耳根旁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冷冷的双眼睛里就射出了许多凶光。
女人顿时面无血色,一张脸尽是死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她的头颅上顶着一块巨石,压得人迟钝了,还有一种窒息。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点头是她唯一的选择。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悄悄地藏了起来。女人给另外一个男人打了个电话(她有他的号码,平时两家人来往多)。她的语气很温暖,还带着一种渴望。
那男人得到了短暂的快活后,紧接着就惶惶不可终日了。他不敢看电视,里面响起的警笛声他都恐惧,好像会有一副冰冷的手铐从荧屏里蹦出来。他不敢靠近大门,外面的风吹草动他都为之胆战心惊,好像会有人提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闯进来。他更怕看细伢子们的眼睛,天啦……
其实他是可怜的,年纪轻轻老婆就得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一双年幼的孩子。没有女人肯再嫁他,条件太差了,拖泥带水的,除非是昏了头,想男人想疯了的女人。但他太需要女人了,白天需要,晚上也需要。他被这种需要折磨得死去活来。
女人的电话让他惊恐不已,但还是接了。真想不到她会是那样的温柔,细声细气的,比锦江水都惹人。他懵了,到底怎么了?难道她真的需要男人吗?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夜的情景:女人先是反抗,后来便任由自己摆布,再后来竟有了呻吟……现在,女人的语气让他坚信了这一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欲望也将恐惧蹂躏得一干二净。他瘦长的身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女人坐在床边等着,她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来。她巴不得他来,又巴不得他不来。她自己和另一个自己正在斗争着,刀光剑影在她的世界里厮杀着。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一个身影迫不及待就进来了,气息越来越逼近了。她突然想将他赶出去,但念头只是一闪过。眼前有一张凶恶的脸在盯着她。
她木然地坐着,那男人开始脱她的衣裳,气息粗重却比上次淡定。他把她推倒了,接着就压了上去。一座山压来,她窒息了,脑子里像灌满了水泥。紧接着又一个黑影出现了,这个忘乎所以的家伙根本没有察觉。但女人看到了,她还看到了一道寒光在闪着。女人突然“啊”的叫了一声,但不是快感,那男人在她身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又是几刀,动作干净利索,刀刀酣畅淋漓。那男人还没来得及反抗就从女人白色的肉体上滑下,滑过床沿,然后重重地摊到了地上。他蜷缩着的身子像一张弓,拉拽了几下便不动弹了。女人不敢看,但她知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表情。尖刀终于落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了冰冷的撞击声。女人说,你快跑吧,跑得越快越好。老公终于发抖了,他真跑了。但跑之前他去隔壁房间看了一眼自己幼小的儿女。
天亮后,女人拨通了110!
这个悲剧的结局大家都知道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议论这桩惨案时,菊萍也在埠上洗衣裳。
2
有人说,人和土地本就是一体的,要不死了怎么葬入地下,而不是挂在天空或者树上。菊萍很赞同这样的说法。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娘那么早就撂下他们去跟大地融为一体了。
菊萍读完高二那年的暑假,烈日正起劲,知了叫得正欢。一垄垄金色的稻子倒在了菊萍闪亮的镰刀下,她身体裸露的部位也被太阳活生生地剥去了一层皮。父母都弓着背,把头扎进了稻丛里,好久都不见起身喘口气。菊萍老弟有些发懒了,把镰刀撂了,直挺挺地站在田里剥指头。菊萍说,又偷懒撒。老弟说,要你管?父亲把头埋在稻垄里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母亲总是心软,就说,又累又热,是吃不消。父亲说,不吃点苦就不晓得锅是铁打的,怕作田就好好读书,不好好读书就作田,晒黄日头。菊萍晓得父亲是在说老弟。菊萍一向懂事,做事不要大人喊,在村里是同年人的榜样。
突然“扑通”一声,他们尖叫了起来。只见菊萍娘一头栽倒在稻垄里,不动弹了。随即,田里就慌乱了,人们从四处围拢过来。
当他们火急火燎地把娘送到乡卫生院时,医生却说,早就没了呼吸。这当头一棒的,叫他们当即就瘫痪在了地上。医生说,估计是劳累过度,脑血管爆炸了,神仙都没办法救。
菊萍娘死后,村里终于沸腾了。有人悄悄地说,果真应验了。村里有通“八字”的人说菊萍是虎年上半年某天午时出生的,属下山虎,八字硬,会吃人。十几年过去了,家中平安无事,村里人都说是假话,一点都不灵。那人就说,老虎未成年,乳牙伤不了人。现在一推算,菊萍今年正好十八,果真一成年就把娘吃了。
菊萍娘走后,她父亲便一蹶不振了,懒散,酗酒。老弟倒是变了,成日跟在菊萍屁股后头闷闷不乐,好像身上有一副担子压着。菊萍决定辍学去打工。老弟也要去。菊萍不肯。记得出去的那天,父亲哭了,而菊萍却没有哭。送她的路上,菊萍突然问父亲,我娘真是被我吃了吗?父亲说,打乱话,人怎么会吃人呢。菊萍说,村里人都说我是下山虎,会吃人的。父亲说,那是他们迷信打乱话,你一个高中生还信鬼信神?菊萍摇摇头,现在的她真说不清楚!
当菊萍坐上出门的班车后,老弟竟然也在车上。他怯怯地看着自己的姐姐,任凭她怎么劝,怎么骂,就是不肯下车。菊萍见老弟铁了心,只好带上他闯江湖了。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菊萍已经结婚生子。她父亲也振作起来了,在外打工的老弟还谈了女朋友。
菊萍终于该松口气了,她渴望过踏实平静的日子。
锦江边的洗衣埠全是用大青麻石垒成的,一级级的梯次而上,很是好看。巨石上面交叉纵横着或深或浅的沟垄,像一张张老人的脸,那是风雨雕凿出的,那是岁月的杰作。听当年村里那位老先生说,上面的每条痕迹都有一个故事。现在老先生已不在了,他的书,毛笔,笔筒,连同他穿过的一针一线都被家人烧给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一拨又一拨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新鲜的面孔出现了。只有那久经磨烂的大青石还静静地躺在江边,厚重得如同一片土地,一座山岗。据说当年这洗衣埠上时常会飞出悦耳动听的乡间小调或是打情骂俏的捏戏子,那是从村妇们嘴里飚出的,先是飘在宽宽的江面上,然后又飘在幽静的云朵上。这种来自于大地深处的天籁之音已消失很久了,从前的洗衣埠也就蜕变成了现代的情报中心,奇闻异事总是先从这里蔓延开来的。
惨案的余味还未殆尽,又有人带来了新消息,说张家村二狗老婆跟人跑了。有人就轻蔑地回应说,那女人不跑才怪呢,二狗在外打工,她在家里不晓得偷了多少男人。从她说话的神气来看,好像二狗老婆的野老公被她算得一清二楚。又有人说,我那个曾经穷得叮当响的麻雀子老表,如今在外爆发了,听说养了小三,还生了细伢子,把原配撂在家里守活寡。有人飞快就接上了,说,现在的世道乱了,什么事,什么人都有,有养小三的,也就没有守活寡的。有人就顺势接过她的话,说,你男人也长期在外打工,你到底守没守活寡。这个女人虽然被问得脸通红,但机灵的她马上就笑着反问,你呢?
清澈的江水被她们搅得哗哗地响,木槌狠狠地敲打着湿淋淋的衣服,声音雄浑有力。一群家鸭在不远处游荡着,没有一点胆怯,还不时将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轮流“嘎嘎嘎”地叫上一阵子。兴致被打乱了的妇女们就不耐烦了,你一手我一手轮番浇着水泼去,甚至马上几句该死的“昏鸭子”。而被驱赶的鸭子来来回回地叫得更起劲了,像是在跟人斗气。
3
目光透过清清的水面,那自由地游弋的鱼,那形态各异的鹅卵石,那蚌壳挪动留下的痕迹都清晰可见。要是渴了,那就捧上一口沙滩上的涌泉吧,啧啧,一股甘甜便会沁入心脾!
据《新建县地名志》介绍,锦江为赣江一大支流,位于江西省西部,起源于宜春西北境慈化附近罗霄山麓,向东流经万载.上高.高安,在新建县与丰城市交界处注入赣江,全程蜿蜒曲折280公里,两岸风光秀美,遍布古镇集市。其中还另提到,据高安《瑞州府志山川志》记载:西汉时名曰蜀江,到晋朝才易名称之为锦江。也有民间的传说,锦江以前叫瑞河,改名锦江出自于一个典故:相传大清康雍乾三朝元老,乾隆爷的老师朱轼大人一次回瑞州府省亲,荡舟瑞河之上,因惊叹两岸风光之秀美,竟诗兴大发,当即挥毫泼墨。只是大作刚完成,就恰巧一阵清风吹来,将诗稿飘飘洒洒吹入江中。就在众人惋惜之余,却见几尾鲤鱼正追逐着那稿子,便大呼神奇。朱轼放眼望去,连连赞叹,好美的锦鲤鱼,好美的一江水。故事传开后,也不晓得是哪个文人骚客便把瑞河改名为锦江了,一直叫到今天。当然,这毕竟是传说,没谁能证明朱轼身上真发生过这等神奇之事。一个毫无名气的文人骚客更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就凭他一句拍马溜须的鬼话,能改变一条江的名称?其实想来想去,关键还是因为朱轼是大人,起到了所谓的名人效应。可见中国人追星是一种历史习惯,并不是今天才有的事。还有一种说法,也来自于《新建县地名志》,说只是流湖公社(我家乡,如今叫流湖镇)境内的那段锦江才叫瑞河。至于为何有此一说,上面没作解释。反正各种说法莫衷一是,无从考究。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条能孕育生命的江!
锦江湾呈个“1”字形。村子不大,却也古树参天,鸟语花香。村南枕着缓缓的锦江,村北是一塘的荷叶,两边是农田。
锦江湾虽是个只有300来人的小村庄,却经历了上千年风风雨雨。族谱上记载:一千多年前,身为读书先生的老祖宗为了躲避战乱而告别故土,把家安扎在了这锦江畔。据说老祖宗精通天文地理,一眼就看准了这处所。他见锦江蜿蜒似一条神灵活现的巨龙,而一道巨大的江湾正似龙的怀抱,再举目望去,远方一股活水直泻而来汇聚于此。他认为,把家按在此处,祖孙后代岂有不发之理。可惜到如今,他的后人中不但没出过将相王侯,学术泰斗,商贾巨富,连大队书记都没出过一个。有好事的甲便说,一定是老祖宗没吃饱饭,饿花了眼。也有笃信祖宗的乙说,不要急,沛县不晓得几世修才得个刘三哥,凤阳也不晓得几辈子才修来个朱重八,我们老祖宗是有智慧的,说不定下一代,或是再下一代就出能人了。呵呵,乙这话惹得别人笑了,他自己也笑了。甲说,你这么能说会道,真错过了一门好职业。乙问,什么职业?甲说,算命占卦,求仙问路。乙说,扯淡。这只是说说笑话而已,谁都没指望守着这块风水宝地等天上掉大米,掉猪肉,他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菊萍嫁到锦江湾后,她就特别喜欢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有一点不可否认,锦江湾还是出过英雄人物的。菊萍听好多人讲过,她公公徐良生也证实了这一点,并且这个英雄人物就是明远的太公。
明远太公头脑灵活,会做些小买卖,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这在旧社会是很难得的。太公心肠好,困难的亲戚朋友没饭吃了就找他借粮食,自己实在拿不出就带他们去问地主老财借。没有太公的担保,地主老财是不会借粮食给穷人的,怕他们还不起。这也是地主敛财的手段,一担谷半年就得还一担半,真是高利贷。穷人没办法,为了不饿死只好硬着头皮借了再说。太公终于有一天被他们拖垮了,别人还不起,地主就找他要。据说顶峰时,太公担保了一百多担粮食,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偿还能力。太公终于倾家荡产了,还被打残废了一条腿。本来住上了瓦房的,现在又要住茅棚了,家人怪死了太公。不久日本鬼子来了,太公就坚决当起了村里的放哨员。太公真不怕死,他说苦了一辈子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他日夜坚守在一个制高点,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敲响那面大铜锣,那洪亮的声音便会传遍方圆几公里。大铜锣是村里的圣物,只有举行重大仪式才会拿出来的,平时就用一块鲜红的绸子裹着,高高地放在祠堂神龛上那口古铜色的木箱里。大铜锣一直被地主控制着,祠堂大门的钥匙就放在他屋里,俨然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好像铜锣这圣物的灵气就应该被他一家吸收。听说鬼子要来了,地主就收拾细软备好车马准备带着一家老小逃难。太公就邀上众人拦住地主的去路,要他把铜锣留下。地主嚣张惯了,也不在乎众人,就是不交。太公发怒了,就跑到屋里提把砍柴刀,怒目圆睁地跟地主说,不留下铜锣就鱼死网破,反正没活路了。众人也随即应声附和太公。地主真是贱骨头,见穷苦百姓动真格的了,终于怕了,就赶紧从马车上卸下大木箱,逃命要紧。
终于在一个火红的傍晚,太公敲响了那面铜锣,敲得震动寰宇。
村里人都藏到山里去了,任凭别人怎么拉拽,太公坚决不走,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累赘。他像一尊雕塑一样矗立在那个高高的地方,面对张牙舞爪的鬼子兵毫无畏惧,怒目而视。当明晃晃的刺刀扎进他身体的那一刻,太公的鲜血就跟村里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鬼子杀人放火后就捉猪的捉猪,捉鸡的捉鸡,反正什么都不放过,比豺狼都贪婪,凶恶。太公临死都骂着:戳你日本畜生个娘,你们不得好死的。他的骂声气壮山河,惊天地泣鬼神,躲在山里的乡亲们都听见了。鬼子走后,全村人都哭了,说太公是他们的恩人,世世代代都要记得他。
半年后,地主竟然也回来了,后面牵着他的崽,一看就是一对乞丐。也算是他该遭报应,逃命的半路上撞到了鬼子。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拉着唯一的崽逃脱了,命里注定不绝后。回村后,见大宅院已化作灰烬,地主承受不了打击,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里上吊自杀了。地主崽子就成了一条可怜的狗。
苦难能使人产生顽强的抵抗力,地主的崽就获得了这种抵抗力。他学会了怎样活着,学会了夹起尾巴做人,以致别人都快忘记他是地主崽子了。解放后,地主崽子还娶妻(终因出身不好,只能娶个癞头婆)生子了,还在文革的残酷批斗中活下来,不可谓不坚强。徐发财就是地主崽子的崽。他和老弟亲眼见过父亲挨批斗的血腥场面,他至今都恨那些人,特别恨徐得贵的父亲。那时,徐得贵父亲是小组长,他总是带头搞批斗,还教细伢子骂徐发财兄弟俩是地主孙子。徐得贵父亲是在文革后没几年得癌症死的。当时徐良生,徐得贵和徐发财这帮同龄人都成家了。徐得贵父亲死时,徐发财跟他父亲说,我去村口放挂大爆竹庆祝庆祝。结果他父亲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没过几年,徐发财父亲也死了。临终时他交代徐发财,良生屋里人都是好人,文革期间顶着压力不肯参加批斗,我们屋里亏欠人家呀,你爷爷当年硬是打断了他爷爷一只脚。
后来,徐发财老要老弟跟他去找徐得贵的碴,一报当年他父亲的批斗之仇。他老弟就说,要记住父亲的话,夹起尾巴做人,冤冤相报何时了,照这样的理,人家良生早该报我们的仇了。
如今时代变了,徐发财这个地主孙子还能做村干部。但人人都说他骨子里有股邪劲,不像他父亲,倒像他地主爷爷。
明远太公就安葬在自家的竹林里。经过岁月的洗礼,刻有他名字的墓碑已暗淡了许多。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乡亲们都记得他的恩情。只是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那段往事早已化作云烟了。其实,死去的太公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报。菊萍想!
每到清明或者冬至,菊萍都会随家人去给先人烧上一张纸,插上一支香,培上一撮红土。这通常是男人做的事,在锦江湾的女人中,菊萍绝对是第一个。
值得庆幸的是,那面被太公视作生命的铜锣还在。当年,日本鬼子真是瞎了眼,不识宝贝。铜锣至今还高高地放在新盖的祠堂里,越加神圣,越加叫人敬畏!
菊萍总觉得,太公的灵魂就在铜锣里!
4
赣中平原。
仲夏的头半月,夜如雪。一缕光照射进来,像把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所到之处,尘埃起舞。
房间里,黑的更黑,白的苍白!
菊萍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她不时慈爱地拍拍身边熟睡的崽,又木然地看看那把悬在头顶的冰冷如霜的剑。怎么就像把剑了呢?真好笑。这把孤独的剑刺穿了窗帘还不够,还刺进入了她的心脏。本来打开窗,一股清风就从锦江扑面而来了。但她怕屋外那片无尽的苍白。有了光,寂寞就赤裸了。赤裸的寂寞是叫人惊悚的东西。在这寂寞的世界里,她只能不停地想心思,但想着想着就更怕了,好像一切的寂寞都会在这寂寞的夜里张牙舞爪。她终于小心翼翼起身把窗帘拉了拉,那把剑很快就进鞘了,连同它的冰冷。她本以为这下该踏实了,但当重新上床后,却发现,自己已彻底地陷入了一个黑洞洞的世界。她又不得不重新起床拉起一点窗帘。跟黑暗的牢笼相比,再冰冷的利器都会有一丝亲和力。
徐明远一过完年就出去打工了,把她撂在屋里整整半年。这半年是什么概念,菊萍是懵懂的。怎能解释呢?把它解释成几百个日子,还是几千个小时,几万个分秒?她不知道。她怕回过头来看这半年,更怕迎面扑来的一个又一个半年。她担心,自己这一生的每个半年都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么?
菊萍记得,那年她带着老弟远赴南方打工,面对着一个熙熙攘攘,陌生得让人彷徨的大城市,她都未曾畏惧过。她坚信,别人能立足的地方,她也能。而现在是在自己屋里,她竟心神不宁了。
在无数个寂寞的夜里,陪伴她的就只有无数次的回忆了。
她又想起了那个早上。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早上,春节的尾巴还露着。
菊萍抱着崽送明远去车站。他背着沉沉的行囊反而为她母子撑伞。一路上都沉默着。菊萍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神经有些错乱了。明远也木木的,眼睛不晓得是被雨打湿了,还是有了泪水。他们会时不时地偷偷瞥上对方一眼。四目相融的结果是什么,他们都清楚,都有意地逃避着。
“菊萍,你不想交代点什么吗?”快到乡村车站时,明远终于憋出了一句轻轻的话,一句有些怪怪的,傻傻的话。
菊萍有些乱了。她说:“出外注意身体,勤打电话回来。”她突然觉得好笑了,叫别人交待自己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突然觉得,明远有些傻,但傻得可爱。她交待明远的话好像不是出自于她的嘴巴,倒像是从磨具里抠出来的。其实菊萍是个细心的人,她能细心到半夜里为明远盖上蹬去的被窝。
从村里到车站的路他们是用脚量的。到底还是量完了。他们都觉得这段路应该更长些才好,可以继续量下去。哪怕多量一分钟都是好的。
“菊萍,照顾好崽,跟爸妈要和睦相处。”明远说。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车门,另一只脚还在故乡的土地上磨蹭着。
菊萍点了点头,眼眶终于红了!
待到放好行李后,明远又下了车。他吻了吻崽,帮菊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车喇叭终于扯破喉咙叫了,这是一声痛苦的挣扎。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次分别。回去的路上,菊萍整个身子被掏空了一般,人有些恍惚。
菊萍是在打工好几年后才跟明远相识的。她一直封闭着自己,只想着挣钱减轻屋里的负担。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她要让父亲更好地活着,要攒钱让老弟成个家。她准备再苦几年,然后接纳属于自己的世界。只是明远的出现,才彻底颠覆了她的计划。菊萍有时会想,不是一个人不够坚定,而是让他不坚定的人还没出现。现在,明远就是让他坚定不起来的人。
他们同在一个满是打工者的南方城市,在同一家厂同一个车间,同一个食堂填饱肚子。更巧的是,他们竟来自同一个省一个县,虽然不是同一个乡镇,但由于挨得近,却上同一条街。距离被两人同时用力拉近了。他们撂了别扭的普通话,直接用乡音袒露着彼此的喜怒哀乐,讲述着故乡的人和事。
菊萍生得高挑清秀,是小伙子们死追的对象。明远长得清瘦白净,腼腆得斯斯文文,也是女孩子们心仪的菜。他们就在别人的羡慕里,甚至妒忌里相知相爱了。菊萍认定这是上天的安排!
趁厂里放假,他们回了一次故乡。
记得带明远刚跨进门的那一霎那,菊萍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罪人。她觉得自己为屋里付出的还远远不够。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让菊萍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笑了。父亲对她笑了,对明远更是发自内心的笑。菊萍看的出。爸爸,我对不起您,菊萍说。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父亲说。菊萍幸福极了,她要永远记住父亲这句充满慈爱的话。
明远也带菊萍回锦江湾见了他父母。从他父母,以及乡亲们的脸上看得出,大家对菊萍是相当满意的。不过,当明远娘火秀问起菊萍的年庚八字后,她就偷偷地把徐良生拉到一边去嘀咕了,说是个属虎的。徐良生顿时就瞪眼睛竖鼻子,说属虎的怎么了,难道属虎的就不嫁人了,尽扯淡。
菊萍一来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特别是那条轻轻缓缓的锦江。她的村庄在山里,四周围得跟铁桶一般。书上说,江有着父亲般的胸怀,有母亲般的温情。现在,父亲的胸怀,母亲的温情就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了,她能不心潮澎湃吗?她突然有了一种归属感,好像自己前世就在这里生活过,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园。
这绝对不是见异思迁,这种情感来自于一个善良女子的骨子里!
老弟当日就打来了电话,说祝福姐姐!菊萍晓得,这个好消息是父亲告诉老弟的。父亲的胸怀真像大江一样宽广,但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流水。
菊萍浑身热乎乎的,她爱老弟,爱自己的父亲!
5
就在他们返城上班的前几天,双方父母就急着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菊萍父亲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人情世故是少不了的,该办的就得办,彩礼多少不要紧,也就过一下手,我会当陪嫁陪过去的。
明远父母笑眯了,亲家虽不富裕,却是相当好说话。
腊月里,明远和菊萍早早的就辞工回了家。他们要完成一桩人生大事,梦寐以求的大事。完成了“走破”,“看人家”这些礼节后,便请一位老先生定了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办喜事的那几天,天气出奇的好。日头灿烂得像阳春三月,桃树都有发芽的冲动。长辈们都说是个好兆头。
嫁女的屋里总是消沉的,像一件宝贝即将要被人夺走了似的。
到了嫁的日子,菊萍才显得可怜了。没有娘,谁为出嫁的女儿哭嫁啊。本来可以请大妈或者婶婶来替代她娘的,可菊萍父亲是根独苗。有人又提议找本家远房的也行,总不能委屈了菊萍啊,一生一次的。但菊萍父亲说算了,请人哭终究是件为难人家的事。菊萍也说算了,不哭一样嫁。其实她真想趴在娘的肩上跟她痛痛快快地对哭一次。让人没想到的是,夜里12点整时,父亲竟然搂着菊萍痛哭了一回,虽说哭得不像人家看起来那么的专业,但是父亲是真哭了。这是少有少见的。
明远屋里就不同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两面接亲的红旗插在门口迎风招展。吹唢呐的师傅就呛了,东家总是派人在身边催,不要停,用劲吹撒,不要停,用劲吹撒,急得人家两腮帮鼓动得像蛤蟆的肚皮,唾沫星子飚到了围观的孩子们的脸上。
傍晚时分,一阵爆竹过后,那对高高地摆在堂屋神龛上的大蜡烛被人端了出来,火头很旺。端蜡烛的人始终露着一脸微笑,迈着稳健的步子朝村边的小庙走去。蜡烛架下的托盘里是一只被扒光了衣服却留着尾巴的雄鸡,旁边还摆着一条通红的金丝鲤。紧跟在蜡烛后面的明远更潇洒帅气了。他西装革履,头戴礼帽,跟在屁股后面看热闹的人都说他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特别是背上扎着的那根长长的红线,更是让不谙世事的细伢子们好奇,老想偷偷上前伸手扯下来。整副行头以及那对蜡烛都是明远母舅买来的,否则他就没资格“坐上”了。外甥结婚和分家时,母舅是最大的,比父母都大。你可以不听父母的,但母舅的话就是圣旨,否则就大逆不道了。进庙要打一挂爆竹,然后明远就要恭恭敬敬地给菩萨老爷磕了三个响头。出庙再放一挂,然后原路返回。进屋时要跨过一个火盘,再打一挂爆竹。
夜里酒席过后,就要喝彩坐床了。红红的蜡烛照得新房通红,里面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脸上笑开了花。那张布置一新的床上,早就坐上了可爱的五男二女,每人手上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洁白的米谷圆子。一阵爆竹过后,锣被敲得当当响,老先生喝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喉咙,试了试嗓子,然后就正式喝彩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恭喜哦,
自从今晚后,
夫妻恩爱敬高堂,
小日子红得像火样。
恭喜哦,
自从今晚后,
新郎新娘同上床,
一年生一个,二年生一双,
生得五男二女闹厅堂
······
每当喝完一节彩就要印上一阵锣,一阵鞭炮。这时,米圆子端上床了,细伢子们就抢,抢到就往嘴里塞。突然,他们都叫了起来:生咯,生咯。围观的人顿时就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小家伙们还不明就里地叫着,哪会晓得,这米圆子是故意不煮熟的,要的就是他们嘴里说的那句“生咯,生咯”。
第二日一早,迎亲的车队在吹吹打打声中浩浩荡荡地开到了菊萍家门口,两面接亲的红旗飘得更起劲了。迎亲的队伍开始吃挂面,一屋子的吃声真带劲。嫁娘子的房间里热闹了,菊萍,父亲,老弟三人搂着哭成了一团。咿咿呀呀的,虽然在哭,却没有哭出一点花头哩。
隔壁本家大妈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扯开了菊萍父亲,菊萍老弟,然后自己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个崽呀,老娘怎么舍得你呀,养了18啰年,是割娘身上个肉哟,我个崽呀,你不是泼出去个水哟,你要多归来走动哟,看下子老爷老娘哟。”
有人就嘻嘻哈哈起哄了,说:“真不会哭,菊萍哪止18岁撒。”
本家大妈就抹了把眼泪笑着说:“管他,有哭总比没哭强。”说完又搂住菊萍哭了。
大妈这么一哭,菊萍才觉得自己嫁得像模像样了,才觉得真是她娘在哭了。一腔热血涌上心来,菊萍就使劲搂紧了本家大妈,也娘啊娘啊哭得伤心了。本家大妈被菊萍搂紧了,就哭得更厉害了,好像真是她亲女要嫁了,竟哭得晕了过去。吓得旁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说好一对母女。事后有人问本家大妈,你真有本事,还哭得晕过去了。本家大妈就说,菊萍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嫁我能不难过吗!
吃完挂面,就开始接新娘了。这边的亲戚突然关上了房门不让明远进去抱菊萍。明远懵了,不知何故。关门的人说,你小子装憨啊,我们菊萍是这么好娶的吗?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又不是牵牛牵马,拿利市来,拿利市来。菊萍这边的亲戚们都争上了。幸好迎亲队伍里有个长者早就准备了好烟好酒,说开门利市应该拿,应该拿。
门开了,明远就进去一把抱起菊萍往屋外的彩车走去。本该是长兄抱的,无长兄的菊萍只好让老公抱了。有人冲着明远喊,抱紧呀,新娘子双脚现在不能沾娘家的地了。明远有些紧张,喊话的人手里可是拿了瘦竹棍子的,只等他犯错呢。好在菊萍双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让明远轻松了不少。
在一阵长长的爆竹声中,车队缓缓启动了。
菊萍坐在前面那辆最漂亮的彩车里,后面的车里全是送嫁的人。菊萍再也不是这里的人了,已是泼出去了的水,再也无法收回了。她真难过,她想回头看看父亲,看看老弟,看看她想看的一切。但菊萍并没有回头,她怕把娘家的财运带走。今天,只要是为娘家好的,迷信她都信了。
一块红红的盖头下,谁能看见她脸上的泪么?
待到正午拜堂时,最热闹了。满屋的眼睛都往菊萍身上搁,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时,神龛上的蜡烛拨得更旺了,桌子摆到了堂屋正中央,上面放了个装礼金的大红托盘,二把太师椅分桌两边摆正,前面地上放好了两个崭新的草蒲团。拜堂是有规矩的。首先拜天地,后拜高堂,紧接着就拜坐上的母舅,舅母,然后按亲疏大小依次拜其他客人。待到鞭炮一响,拜堂就正式开始了。受拜的人往太师椅上一坐,新郎新娘就要下跪,受拜的人就要往桌上的红盘里放拜金。
“新娘子老老实实拜呀,有钱进个哟。”看的人都起哄,笑眯了眼。
此时的菊萍脸上红红的,有朵桃花在绽放!都说女人出嫁是第二次投胎转世。菊萍这胎投得自己是满意的。每次下跪时,她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敬畏的心!
洞房花烛的夜,月色醉人。窗外漫天的星斗就像细伢子们淘气的眼睛,总是朝着菊萍眨呀眨,眨得她心里甜甜的。
一次翻江倒海,疼痛的波涛过后,她静静地躺在了明远的怀里。她晓得他是满意的,自己献给自己男人的是第一次。
“你喜欢崽还是女?”菊萍问道,她竟然有些撒娇了。
“只要是我们生的,我都喜欢。”明远说。
“真的吗?”菊萍问。
“不过爸妈喜欢崽。”明远笑了,他刮了下菊萍的鼻子。
“老封建,重男轻女。”菊萍说。
“我爸都帮细伢子取好了名字。”明远说。
“要是女呢?”菊萍问。
“女也一样喜欢,”明远说:“他们会喜欢的,只是人老了,思想保守些,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人。”
结婚后,他们一同去了南方打工。
菊萍的肚子鼓起后,他们就回来待产了。明远也不肯出去,他说要寸步不离地守着菊萍,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宝宝出世。他们时常漫步在锦江边,看晨曦初露,看夕阳西下,看锦江的水流向何方。菊萍说,我就爱看这流水,看这倒映在江里的日出,日落!明远说,我爱看你,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菊萍生了一个胖崽子,一家人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徐良生见人就发香烟,比当年明远出世都高兴。他真的早就给孙子起好了名字,叫“徐启星”,就是清晨天空中出现的那颗启明星,闪亮耀眼的星。
现实总是无奈的,美好也是短暂的。
年一过,明远就收拾行囊,泪眼婆娑地出去打工了。崽还小,菊萍舍不得。她终于蜕变成一个留守妇女了,密密麻麻中的一份子。留守,一个多么年轻的词语啊,但它一生出来就让许多人愁苦了。
东方吐白了。村里好热闹,鸡呀,鸭呀,猪呀,狗呀,乱哄哄的叫个不停,都吵着要吃食。
儿子哭了,菊萍揉了揉眼睛,晓得他也要吃了。她麻利地掀起了上衣,不再羞臊。她是一个妇女了,青春就此开始远去。看着儿子贪婪的吃相,菊萍就忍不住低头狠狠地亲了小家伙一口。还嫌不够,接着她又狠狠地亲了好几口。
6
徐明远重新来到A市。
A市对他来说是一座幸运之城。他是怀着感恩的心情重来A市的。这里给了他一个菊萍,给了他一个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但是,当他走出火车站广场时,他开始眼花缭乱了。他经过的每一寸马路都变得那么的陌生,他眼里的每一条街道都伸得那么的幽深,狭小!
这景象还会给他带来幸运吗?明远不敢想。此时,他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小得微不足道。他不过是撒哈拉沙漠里的一粒沙子,太平洋里的一滴水珠!
A市不愧是南方的中心城市。高楼林立,马路宽阔,车流如织,星级酒店,大型购物中心星罗棋布,外国面孔随处可见。特别是晚上,霓虹闪烁,狂歌劲舞.. ....。
城市,少了这一切还叫城市吗?不让人向往还叫城市吗?
但,这一切都不属于明远的。
树大开桠,崽大分家,他懂这个道理。但父母没提,他也不敢提。现在的他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想起父母辛辛苦苦养大自己,帮自己成了家,还要帮自己养老婆和崽,明远就问自己,我还是男人吗?
明远其实是个有理想的人,那些举世闻名的成功人士的微笑经常浮现在他面前。上学时他成绩一直很优秀,高考却出人意料的考砸了。他沮丧了好长一段日子,觉得无脸见人,更愧对父母,成日不敢出门。父母没有埋怨,反而极力要求他复读。他答应了,却在即将开学的日子偷偷地爬上了南下的列车,由一个学生蜕变成了一个打工仔。
他没有勇气再复读,隔壁村血淋淋的教训叫他心悸。一个成绩还算不错的学生复读了一年又一年,“大学”二字还是从他身边戏谑着溜走了。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让一瓶3块钱的敌敌畏结束了......
打工后,明远大部分的工资都往屋里寄,只留吃饭的钱,也不参加什么聚会,以至于同事们都说他小气,抠门。
现在结婚了,他才明白,理想其实就是攀登珠穆朗玛峰。爬上去的人有,但不是所有都敢爬,都能爬,都爬得上去。挣钱养家糊口吧,现实点。明远终于这样想了。
好一些日子里,明远身上都挤不出半点激情。人挪活树挪死,他挪来挪去又挪回了原来的流水线。其实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工作。流水线上的人都是木头人。多余的时间就是大口吃饭,钻个空子上厕所,睡个死去一般的觉。除了这样,所有的时间都像一棵树一样站着。树是可以自由摇摆的,但木头人不会。
明远终于辞职了。不过他没有告诉菊萍,怕她担心自己在外过着像幽灵一样漂浮不定的日子。他决定重新找一份工作,找一份空间大,挣钱多些的工作。但一纸高中文凭让他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碰撞,遭人白眼。后来他总算找到了一份低门槛的工作,做销售。
这是一家小型私营企业,专业生产酒店厨具。在人们眼里,做销售是投机取巧的职业,不是那么的讨人喜欢。明远从来没干过这一行,但上门推销的他见多了,也就讨厌了。比如他们老会在你休息时敲开你的门,还文质彬彬,不厌其烦地向你介绍他的洗发水是如何的神奇,他们的牙刷富有多么奇特的功效,他们的验钞机是如何的让假币无处遁形。明远上过当。其实他们的洗发水越洗头越脏,牙刷一刷就掉毛,验钞机里塞进真钱也会滴滴答答响。但现在自己要干这一行了,心里真不是滋味。不过推销酒店设备这行跟那些走街串巷的敲门者还是不同的,成天西装革履的,荷包里还搁着好烟。虽然保底工资只够吃饭小开销,但提成丰厚。公司里的老业务员都开上了小车子,把老婆崽女都接来了,日子过相当滋润。明远很快就羡慕人家了,心想自己有这么一日就好了,一下班老婆孩子就围在身边转。
该打个电话回屋里了,老是菊萍或者父母打来的。
他先跟父母打完后,又给菊萍打。电话接通后,第一句听见的就是崽在哭,他便有些哽咽了。倒是菊萍问一句,他答一句。
“爸爸的电话,喊爸爸。”菊萍在另一边跟崽说。但是徒劳,崽还不晓得爸爸是个什么东西呢。
本想好好跟菊萍说说话的,但孩子总是哭。无奈地挂断电话,明远就愣愣地望着故乡的方向发呆。他真想飞回去看看菊萍,哄哄哭闹的崽。
公司里业务员有一大帮。白天大家出去跑,夜里各回住处,彼此并无太多的交集。明远是新手,老板就安排其他老业务员带他。可人家都不愿意。后来有一个人拍拍明远的肩膀说,老乡,跟我吧。明远感激涕零。学习期间只有基本工资,业务提成是师傅的。带明远的师傅叫张建明,原来是一个省的老乡。他不准明远说感激的话,还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好一句“同时天涯沦落人”,明远顿时觉得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贵人,兄长。
张建明比明远大10来岁,也是个单身。二人就挤在一间宿舍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明远从他脸上看得出,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尽管他白天开着一部北京现代笑得满面春风。事实上也是这样,当明远羡慕他的时候,他就会摇头苦笑。
一个静静的夜晚,城市的喉咙停止了喧哗,屋子里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张建明终于面色凝重地跟明远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张建明是赣西人,屋里困难,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他属于90年代那一拨里的农民工。刚开始跟着亲戚在工地上做小工,后来进了厂,再后来又摆起了地摊,能做的行当他都做了一遍。父母在屋里种了几亩田。一个姐姐外出打工后,跟着一个别省的男人走了。姐姐拖儿带女的,难得回一次娘家。张建明不怪她,晓得她也苦。后来张建明认识了一个女子,她当时也摆地摊。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很稀奇,是在一个城管中队。他们顾不得颜面,商量着用什么方法求城管放过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装可怜。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和她同病相怜。后来,他们一起摆摊,再后来同处一室同睡一张床。他们反而感激城管了。
她来自贵州的穷山区,屋里穷,手下还有一大帮弟妹。她摆地摊的微薄收入是屋里的一大股源头活水。现在她跟了张建明,那边的境况就不堪设想了。张建明不忍心,他给那边汇去了他积攒了多年的心血。
张建明带回女子回屋里过年时,村里沸腾了。这说明,我们的田野草多花少,我们的祖国男多女少。一朵过了时的小花都会比一根粗壮的草惹眼,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女子都会比一个壮年汉子值钱。
简单办了几桌酒席就算是结婚了,连结婚证都没有,她还没到法定年纪。一崽一女相继出世后,女人便留在了屋里。
后来,就有风言风语传到了张建明耳朵里。
“其实一个妇女在屋里也可怜,”张建明说:“我总不愿意相信谣言是真的,但后来她竟真的跟男人跑了。那些日子,我都疯了,恨不得在他们的狼心狗肺上狠插几刀。”
明远只是静静地听着,也不晓得如何插嘴。
“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回屋里,羞于见人。想起当初别人的羡慕,真是一个大笑话,心寒啊,”张建明说:“现在,崽女留在爷爷奶奶身边读书,我只是每个月寄一些钱回去。”
“有合适的再找一个。”明远说。
“我心都死了,不想再找女人了,我恨女人。”张建明说。
此时的明远五味杂陈。他突然难过极了,不晓得是该同情张建明呢,还是该同情自己?他刹那间就打了个冷战,这会是我的明天吗?
明远真想回屋里种几亩地,守着自己的亲人,伴着自己的爱人,平平淡淡地终老一生。什么理想啊,什么辉煌啊,统统扯他娘的蛋去。
明远正痛苦地想着心事。而张建明这个大男人啊,竟把呼噜塞满了整个屋子。
7
菊萍想她父亲了,就带着崽去了娘家。
她父亲笑了,一栋空荡荡的屋子即可就有了生气。父亲每日一忙完田地上的事就回来带外甥,日子充实了。是呀,原先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各奔东西了。菊萍发现,父亲起码老了十岁,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人也瘦了。她心酸了,这就是她亲爱的父亲,这是女儿喜欢他就满意的父亲。她真不敢想象,父亲就这样孤独终老。
菊萍来后的这些日子里,屋里干净了,父亲脸色也好看了,身上也穿得依贴干净。隔壁本家大妈跟菊萍说,你爸爸呀,一个人过日子就是完成任务,只管吃饱肚子,拼命做事也不吃点营养,衣裳也臜腌得不结满膏药饼子就不换。你一来,好了,你爸爸就精神多了,像个人了,你们做崽女的真要拿点心思放在爸爸身上,娘没有了,总要让爸爸多看几年世界撒。菊萍点点头,眼圈红红的。
“爸爸,你寻个老伴撒?”夜里,菊萍跟父亲说。
“死女子,打乱话,我都半百了,还找伴,叫我现世啊。”父亲说。
“哪里会现世,电视里七老八十都谈恋爱。”菊萍说。
“打乱话,”父亲有些不高兴了,说:“电视里是电视里,我这辈子除了你娘谁都不要。再说你老弟都冒娶老婆,我就娶个老婆归来,人家要戳烂我背脊骨的。”
菊萍不敢做声了。
“崽都在打单身,爷就娶老婆,天下少有。”父亲觉得不可理喻,还在唠叨。
足足住了一个月,良生,火秀实在是想孙子了,就打电话催菊萍回屋里。
父亲对菊萍说:“去归吧,锦江湾才是你屋里。”
第二天清早,菊萍就搭上了回去的班车。透过玻璃窗,菊萍远远的看见父亲还站立在原地没动。他那已开始佝偻的身子,最终被奔跑的车轮甩得模糊了,只有孤独的影子在女儿的视线里颤颤巍巍。
刚一下车,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火秀就来接菊萍娘崽了。
“真背时,早晓得真不会催你们回来。”婆婆说。
“出了什哩事吗?”菊萍不解。
婆婆指着锦江堤上的棚子说:“长河老婆死了,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菊萍心一惊,那边果然围拢了一些人,还有凄楚的哭声。菊萍不敢相信,她怎么就死了,自己去娘家的那天,还相互笑着打了招呼呢!
“走快点,走快点。”火秀拿围巾盖住了孙子的脸,不让他面朝那边。还不停地催菊萍,恨不得飞到屋里才好。
死者今年才30几岁,屋里住在村西边。菊萍认得,日日到埠上洗衣裳会碰上。听婆婆说,她有一双作田的好手,屋里也收拾得一尘不染,细伢子身上也齐齐整整,还把瘫痪在床的婆婆服侍得比亲娘还周到。这样一个好女人,竟然打短命死在了外头,尸连村都进不了,可惜啊。火秀虽然忌讳她是个短命鬼,但打心里还是同情的。
她的死惊动了公安部门,终究不能证明是一桩案子。
不是案子就是自杀了,村里开始议论纷纷。就在菊萍去娘家的这一段时间,村里有传言说,有人夜里起来赶牛,看见村长徐得贵提着裤子从她院子里出来了,肯定是做了缺德事。谣言终于传到了她耳朵里,也传到了徐得贵老婆刘凤春的耳朵里。刘凤春是个心计重,麻辣不服输的妇女,她要是能放过长河老婆就不是她了。刘凤春就每日对着长河屋里指桑骂槐,骂鸡骂狗,骂祖宗十八代。一日,刘凤春见长河老婆没动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终于憋不住气了,就找茬硬说长河屋里的牛崽吃了她园里的菜。长河老婆刚一开口,刘凤春就一棍子过去了,把长河老婆打得血流满面,打得足足缝了十几针。后来就听说长河老婆病了,再后来,她的身体就搁浅在锦江的岸滩边。
长河一接到电话就飞回来了。真的是飞回来的。先坐飞机到省城,然后从机场直接包部车子回来的。有人说他是浪费钱,早埋一日晚埋一日怕什么,又不是大热天。当然,这样的说法还是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不过日后说起坐飞机的事,大家就会说到长河,他是村里第一个在天上飞过的人。长河当然不会把坐飞机当着一种荣耀来炫耀。当时他一回来就哭晕在老婆的尸体上。
老婆埋上山后,长河还老去她坟上哭,问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这么狠心。也难怪,两口子感情一直好。他们是自由恋爱的,这在农村很少见。
那时长河会电鱼,老是挑着鱼去她村里卖。齐齐整整的她来买,长河就会搭上一二条。开始是搭小的,后来就越搭越大了。她就越来越喜欢买他的鱼,他也就越来越喜欢卖给她鱼。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对长河说,你也要搭给我们,那天提亲大家帮你说说好话,你就挣了。长河脸皮薄,也搭,结果一担鱼卖半担搭半担。搭鱼的事一传开,方圆几里路上的人都把这事当笑话,都说长河憨。长河娘晓得了,也骂崽憨。长河就再也不敢去她村里卖鱼了。
有次,两人在镇上碰了面,她竟然主动问长河怎么不去村里卖鱼了,还说一个劲地夸就他的鱼鲜。长河说,你村里人狡猾,把我当憨头作弄,害得我老婆都要娶不到了,不敢去。她却红着脸说,我就喜欢憨头。长河顿时就红着脸溜边了,但他很快又跑回来了,还结结巴巴说,是真的么?那我叫我娘托红月(媒人)去你屋里提亲?她羞涩地笑了笑,说,随便你,憨头。她那羞羞的红脸就像一朵桃花,美得长河心里有一只蜜蜂在上下左右翻飞。
红月真上门提亲,她父母就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说长河没有父亲,娘又是个病秧子,负担重得很。父母正在给她应承另一门亲事,男方家境殷实。但她死都不同意,心里只装着长河。长河因在锦江电鱼被判了一年徒刑,她硬是等了一年,还帮长河老娘做了一年事。乡亲们都说,她是铁心跟长河,便没人再上门提亲,父母也只好任她去,说日后过好过歹别怨父母。长河一出来后,他们就拜堂了。
长河说她有情有义。他应该爱她一辈子,感激她一辈子。
长河老婆死后,有人说,到江边洗衣裳要注意了,水鬼怨气重,别让她拖去做了替身。她的死的确如村里人想像的那样恐怖。有人说夜里听到她的冤魂在叫,从洗衣埠叫到岸上,从村头叫到巷尾。有人说看到过她在河边洗头。有人说夜里起来赶牛听见她在水里哭。还有人说太阳下山后看见她的影子在江面上漂着。村庄被阴森森的雾气罩得严严实实,天还没黑就家家关门闭户。这让单身在屋里的女人更是惊恐不已,担心要是真被她缠上了,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这绝不是以讹传讹,人人都相信鬼是一定要找替身的,就看谁的火焰低了。有人还拿出了事实来证明,说某村一妇女上吊死了,白天都敢出来找替身,结果邻居一妇人撞见了她,还打了招呼,没几天也吊死了。老年人常说,寿终正寝的老鬼是不需要找替身的,按照阴间的规矩,可以自然投胎。只有冤死鬼才需要找替身。冤死鬼是怎么死的,它就会用什么方式来害人。比如水鬼专拖人下水,吊死鬼专哄人钻绳套,药死鬼专骗人吃药。现在终于灵验了。有个女人战战兢兢地跟人说,她看见长河老婆在江边向她招手,她还真想跳下去,幸好在外打工的老公打来了电话,她才清醒了。
大家终于说,长河老婆真是冤枉的,要不然哪会阴魂不散呢?
菊萍虽说不信迷信,但还是感到了一丝阴气。火秀倒是略通旁门左道,她将一柄桃木剑插在大门正中央,将一把小关公刀插在了孙子的摇筒背后,将半把剪刀搁在了菊萍的床垫下。火秀告诉菊萍,其实鬼有七分怕人,人才三分怕鬼,被鬼缠上的都是时运差到头的人。听婆婆这样说,不管是真是假,菊萍心里倒是踏实许多。
长河再也没有出去打工,他要在屋里照顾崽女,照顾瘫痪在床的老娘。每当有人劝他想开些时,他就会轻轻地重复一句话:她怎么就这样憨呢?长河跟他老婆只是办结婚证时才合过一次影,他搜出来想看看。当他翻开红本子,照片上的他们靠得是那么的紧,她在对他笑,笑得很好看,她那双眼睛好像在对他说话。怎么就阴阳相隔了呢?长河想不通。这时,一张纸条轻轻地飘落了,长河一把抓住,觉得这是她的魂魄。他弯腰捡起来看,竟然泪如雨下。
只见上面写作:“长河,我晓得你会看结婚证的,我晓得你是真心对我好。但我对不起你了,等你回来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要难过,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孤苦的日子。我不敢等你归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想把好的一面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当你回来后,一定会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我晓得你会很痛苦,但请你相信,我是清白的,我把清白看得比命都重要。我这几个月老是整夜失眠,噩梦不断,生不如死。还有,你千万莫去跟徐得贵斗,要好好带大崽女,送娘上山,有合适的你再找一个。原谅我吧,长河,我解脱了,把你留在世上受苦受难。”
看完后,长河把纸条和结婚证紧紧地捂在胸口,牙齿也咬紧了嘴唇,咬出了血。他突然喊了一声:老天啦!
长河跟他老婆因鱼而结缘。现在她去做鱼了,他就喜欢坐在江边,望着水面,静静地发呆……
8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河老婆的死就少有人愿重提了。
清早,麻石埠上。
妇女们又像一群麻雀子一样的叽叽喳喳叫了。问你屋里的猪婆下了几只崽,问她屋里的牛婆昨夜里下的是牛公崽还是牛婆崽,有的还埋怨屋里的鸡崽又少了一只,不晓得被哪家的猪婆偷吃了,还是跌进屎窖里浸死了。
胖嫂端着一脚盆衣裳姗姗来迟,她总是这样,人一胖就睡劲重,起得晚。但她的声音却比别人家快。你看,她人还没到,话就远远地飙过来了。“你们这伙骚X里又在话什哩花头事了,是不是男人冒在屋里痒得难过啊?”
桂香起劲了,说:“你胖X里莫非就不想,你一身肉,怕是比哪个都瘾重。”
有人插了句:“胖嫂菜园里黄瓜茄子萝卜多的很,顺手拈来,你话是啵?”
“是就是,怕什哩,老娘一不偷人,二不卖X,还不许自摸呀。”胖嫂刚说完,自己倒哈哈哈地笑弯了腰。
“这伙天休的,离了男男女女就不开口了。”兰兰婆很是反感,心想这些女人比发情的猪婆都要骚。
“刘凤春讲潘金莲跟西门庆勾勾搭搭上床你怎么不作半句声?”桂香撑她。
兰兰婆婆跟桂香像是头世结了冤孽,一见面就博嘴皮子。谁都晓得兰兰婆怕刘凤春,巴结刘凤春。兰兰婆好像被桂香拿住了哑穴,也不做声了,等洗完衣裳爬上岸时,她就撂下了一句狠话,说,长河老婆迟早要拖你去做水鬼的。桂香耳朵尖,说,要拖就拖你这个老不死的,挨在世上浪费谷米。兰兰婆脸色唰白,这下起劲了,被点的哑穴也突然就打开了,把盆子往地上一搁,双袖子往上一撸,拍手震脚,居高临下的就骂开了,说,老娘冒吃你个,冒喝你个,冒穿你个,你这个贱货离了男人真是贱得难过。一场骂战不得已就擂鼓上阵了。桂香也撂下衣服站起来朝岸上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死了老头子就贱得找别人出冤气。桂香虽然站在下面,但她年纪轻,有的是劲道,骂声很快就把上面的兰兰婆盖过了。胖嫂眼看来了真的,就赶紧熄火,她劝桂香让点,兰兰婆年纪大了,又有血压高,骂出问题不得了,还说我们跟兰兰都是好姊妹,就算给兰兰点面子。桂香果然就刹住了车,蹲下来继续洗衣裳了。兰兰婆泼了一阵子,见桂香没动静了,自己也累了,就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回屋里去了。桂香跟兰兰婆打过好几次嘴仗,好在兰兰量大,不计较,一是她跟桂香划得来,二是自己婆是什么人她心里清楚得很。
刘凤春现在很少来江边洗衣裳了,她屋里装了水塔,安了自来水,说是上面扶贫的,自己没花一分钱。别人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就骂,扶贫扶个鬼,还不是你老弟拿国家的东西照顾自己人,你屋里都算穷,别家就要提篮子去讨饭了。但转念一想也好,省得她来埠上洗衣裳了,搞得大家不好随便说话。兰兰也很少来江边洗衣裳,她婆婆怕她被这帮骚女人带坏了,情愿自己累死。
菊萍也去江边洗衣裳。刚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自在,但时间一长反而觉得有味道。但她是只听不说,任凭别人拿话引,她就是岿然不动。
村里最好玩的当属胖嫂了,大大咧咧一个人,说什么都好,不会生气。胖嫂的真名大家倒不去记了,连七老八十的老人家都直呼外号。她其实是个美女,刚嫁到锦江湾来的那阵子,身材匀称得很,是生完了细伢子才胖的。正因为现在胖了,她才喜欢好汉老提当年勇,一提起来连自己都“啧啧啧”的,就差没流口水。菊萍屋里跟她是隔壁邻居,熟悉得自然要比别人快一拍。胖嫂第一次就跟菊萍聊了自己的光辉岁月,说她在娘家做闺女时,屋里的门槛都让红月踩破了,只是一般的男人她看不上眼。父母不耐烦了,就骂她,说屋里不养老女,巴不得她赶快嫁出去了事,省得日日花精力应付红月。后来,经过亲戚的撮合,她就嫁到了锦江湾,嫁给了徐长福。其实长福就是头诚实能干的牛,一点都不狡猾,偏偏她就看上了。胖嫂父母也落得个快活,女婿力气大,做起事来一个人当两个。当然,锦江湾的人就更羡慕长福了,把一朵鲜花摘回了屋里。结婚后,胖嫂老会指着长福的额头说,我怎么就嫁给你这个一身牛劲的憨头了呢?她倒不是嫌弃长福。长福也把她当宝贝,有事抢先做,抢重事做,怕累死了老婆。长福又是胖嫂的尾巴,没事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打转,生怕老婆被人抢走似的。现在胖嫂变胖了,长福照样把她含在嘴里怕化了。胖嫂胖是胖,但身板高大,胖得并不吓人,一张脸依旧好看,没斑没麻,清清楚楚的。搁在早先胖是福,穷人想胖比登天都难,如今却相反了。
“一个人瘦得跟棍子样,作得了田挑得起担吗?”胖嫂老说。
胖嫂比菊萍大10来岁,按照宗族辈分,她喊胖嫂做嫂子。胖嫂喜欢逗细伢子,碰上菊萍有点事忙,她就会帮忙带一阵子。菊萍公婆除了种田,还养了几十头猪,忙家务带孙子的时间自然少了。屋里的事都是菊萍做。猪栏建在远离村子的荒地里,老两口子白天除了吃饭,基本不在屋里,只是夜里火秀才会回来帮菊萍作伴。
胖嫂喜欢菊萍,菊萍也喜欢胖嫂,走门窜户就频繁了。只读了小学又很少出去见世面的胖嫂很崇拜菊萍。菊萍有文化,有见识。时间长了,二人自然无话不说。胖嫂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村里那个叫“眼屎”的老色眯眯盯着她看,现在这个老单身还没改,要菊萍注意点。
眼屎是村里的麻烦人物。书读不进,小学还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好的不学,不三不四的满身都是。十五六岁时就爬窗偷看妇女洗澡,让派出所关了好几日。眼屎长得其实不错,一看就是个帅哥,可就是没人敢嫁给他。现在快40的人了,还在父母锅里吃,老人家也奈何他不得。不晓得他自己急不急,反正村里人是急,都巴不得他赶快成个家,否则就是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哪日就炸了。特别是那些外出务工男人,更怕。
“眼屎”是别人暗暗给他起的外号,意思说他是一坨眼屎,谁见谁恶心。时间长了,竟然成了真名。他偶尔会去附近的城市打工,做烦了就回来歇上好一阵子。反正半年在家半年在外。
胖嫂说:“以前眼屎扶了一下我的肩膀,长福就跟他吵了一架。”
菊萍说:“眼屎平时好和气的,老远就打招呼。”
胖嫂说:“他是假和气,想跟你套近是真。”
“你吓我?”菊萍说。
“真的,我不吓你,他一双眼睛老盯着妇女的奶跟屁股看,不信你留心观察就晓得了。”胖嫂较起了真。
”不说了,不说了,”菊萍不想把那些糟糕透顶的事往自己身上揽。她就岔开话题,说:“你到好,长福哥把你当宝。”
“你说得他那么好,我们换一下,你肯么?”胖嫂笑了。
“打乱话,”菊萍说:“人又不是东西。”
“听说有换的,某某村。”胖嫂又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然后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晓得你是开玩笑,你又冒发疯。”菊萍说。
“哎,村里都阴盛阳衰了,就剩女人了。”胖嫂说:“不怕你笑话,我有时候真想我屋里的憨头。”
菊萍突然沉默了,她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夜里,婆婆回来了,见菊萍还没睡着,就在她床头坐下了。“你爸说了,准备明年扩大规模养猪,把明远叫回来,省得你们东一个西一个也不是办法。”
“哦!”菊萍身上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
“我们乡里有个大学生,抛了城里的正式工作,回屋里搞养殖业,红红火火的,全县都有名。”火秀津津有味地说着,好像她屋里明日就会跟人家一样。
菊萍说:“爸妈看着办吧,我跟明远都听你们的。”
这一夜,菊萍一宿没合眼。她本想给明远打个电话的,又怕他也兴奋,影响休息。菊萍扒开窗帘,月色竟是如此的晴朗,找不出半点苍白。开窗后的房间也亮堂了,就像菊萍的心里一样豁达!
第二日一早,菊萍就拿手机拨明远的号码,心想,这憨头不晓得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9
跟着张建明跑了一个月后,明远就要脱身单干了,他心直扑通扑通的,很是吃不准。出门时,明远笑着对张建明说:“你开车子,我挤公交车,档次低得不像样子。”
张建明说:“是呀,瞎子戴上墨镜都能冒充大哥大,如今是个讲排场,讲包装的时代,老弟啊,你就耐心熬吧。”
熬吧,熬吧,好一个熬字。想起菊萍打来的电话,明远一日都熬不了。他恨不得父亲现在就动手扩建猪场,他也好回去,那用得着在这里熬啊!但是,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办法呢,过年还早,那就熬吧!
明远荷包里明明搁着好烟,身上的衣裳明明穿得哒亮,头发明明梳得泛光,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是去干敲人家的门推销牙膏牙刷的行当。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皮球,一个没有气的皮球,气打得快就消得快,总也鼓不起来。
但是,他不得不蒙着头去撞,哪怕是去撞墙,撞出一个个鹅公包来。
这天,为了接一笔单子,明远厚着脸皮请一个厨师长又吃又喝,还陪他洗桑拿,上歌厅,找性感女子开房睡大觉。明远自己倒是躲在外面不干,像个跟班的小弟,大哥在里面逍遥快活,他耷着脑袋只负责付票子。别看一个比芝麻还小的厨师长,可一家饭店厨房里大小事都归他管,缺什么该添置什么都由他说了算,什么菜贩子,厨具店,食品公司的呀,都得隔三差五给他塞红包。如果是名厨,那更不得了,饭店老板都得巴结这菩萨,自己反倒像个伙计。明远好不容易巴结到了这位爷,那敢怠慢。这家伙生得肥头大耳,矮墩有肉,一身皮能渗出猪油来,一看就是个伙夫。这家伙好色,迈着一双象腿走路,眼珠子还转得老快,见到前拱后翘的女人眼就直了。
一日就花去了2000多,明远心疼得厉害,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呀,他父亲要辛辛苦苦好几个月,养好几头猪才能挣出来。
“你他妈的不会是太监吧?”送他回去的出租车上,那家伙嬉皮笑脸,摇头晃脑地跟明远说:“都到水边了也不湿鞋,你他妈的不是太监是什么?你不知道呀,那奶子嫩呀,一咬就是一口水;那屁股白呀,一看就想啃上一天一夜。奶奶的,比家里的臭婆娘浪多了。”他嘟囔着,嘴里不时地咽着口水,好像意犹未尽。
开车的司机偷着乐了。明远极其尴尬,恼火,真想一拳打过去,把这孙子嘴打歪,看你还敢不敢一口一句“你他妈的”。但明远只能把眼睛朝向窗外。他记着张建明的叮嘱:想做爷就先做孙子。他今天踏踏实实地做了一回孙子,自打娘胎里出世还是头一遭。
“你他妈的土老帽,年纪轻轻不入流,这样混可不行啊。”那肉墩拍了拍明远肩头像是一番好意。
明远咧起嘴笑了,递给了他一支烟,并点上。他那嘴唇就像外国女人的阴部(黄色录像里看的),明远越看越像。
“回去歇着吧,想女人了就打手枪,不花钱。”临别时,那家伙嘲笑着明远,却又亲热地抖着明远的手说:“回去等消息吧,要东西会给你打电话的,我们厨房量大。”
明远心里在骂他,嘴上却连连说着:“谢谢,谢谢!”
夜里,明远躺在宿舍里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也没有一点睡意,他想等张建明回来,跟他聊聊今天的事,看有没有谱。等得不耐烦了,明远便从张建明铺上翻出了一本杂志来打发时间。尽是些裸露,桃色新闻,鬼怪故事之类的地摊杂志,张建明经常带回来消遣。明远嫌低俗,从不拿正眼瞧。张建明却说明远假正经,还说他常靠这些下流书刊才能入梦。现在,明远却拿着看了起来,想不到也勾起了他的兴趣。看吧,权当解闷,明远想,竟然认认真真地看完了一本。当他看到第二本时,眼皮子终于支撑不住疲倦,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包房里和一个白嫩的女人赤身裸体地滚在了一起,那个肉墩子厨师长就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冲着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一股热浪过后,明远醒了,内裤粘乎乎的。他突然有了罪恶感,仿佛菊萍的眼睛正在怒视着他,像刀一样。
不晓得过了多久,反正夜很深了。先前还热闹的街上,现在只剩零星疲倦了的喇叭声。突然,门发抖了,房子发抖了,明远惊恐地爬了起来,口里喊着,不得了,发地震了。但屋外的响动让他马上又回过了神来,不是发地震。他听到外面有张建明急迫的声音,听见房门被捶得咚咚直响。门开的一刹那,明远险些被他撞到。张建明一跨进来就迫不及待地将门关上,然后哆嗦着瘫在地上喘粗气。只见他头发散乱,面孔狰狞,像魔鬼。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远害怕了。张建明本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出门在外遇事坐怀不乱,这句话时常被他挂在嘴上。
“我把那个狗女人杀了,她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双目无神,脸色苍白,灯光下,像一张上好的宣纸。
明远看着眼前这个崩溃了的男人,顿时天旋地转起来,比发地震都叫人害怕。
“水。”张建明说。他的双唇开裂了,有牙印,还有血印。
明远颤颤巍巍地给他端来了一杯水。水不停地往外溢着,像泛滥的江河。张建明一接过就咕咚地喝了个精光,然后抹了抹嘴,恐惧明显缓解了不少。
他终于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明远。
原来,他开着车子本要回住处的,可就是一阵风坏了大事。如果不是这阵风,一切都还是好好的,甚至该回来和明远庆祝一番。他今天收获还真不小。但就是那阵万恶的风,它竟伸出一双恶心的手,轻佻地掀起了路上一妙龄女子的迷你超短裙,让他眼睁睁地看见了她那粉红的丁字裤,两瓣勾人魂魄的白屁股。他的心跳瞬间加速了,油门也随即加速了。他把车子开进了一条妖艳的小街,一条不卖烟不卖酒不卖衣服,开满发廊却不理发的小街。
这条小街在全市有名。它濒临小河,柳丝轻佻,小但不失秦淮河畔的烟花景象。那袒胸露臂,搽脂抹粉,大腿裸至根部的女子,总是站或坐在门口冲路人挤眉弄眼,卖弄风骚。
张建明走进了一家店,像回到了自己屋里一样从容。他嘀咕了几句,就顺势撩起了一妖艳女子的短裙,在她白嫩的屁股上老练地拍了一下,继而又捏了一把。女子毫不介意地将他引进了一间小间。他咧嘴笑了,开始脱衣裳。她也眯眼笑着,褪下了迷人的短裙,小裤头。但张建明并不满意,就自己动手扒她的上身了,说,光光的才带劲。女人也不扭捏,只说,饿几年了吧?
房间一间紧挨着一间,是一大间用三合板隔成的小间。假若好戏同时上演,倒塌也是很正常的事。
就在张建明正起劲时,三合板就扑通扑通地动起来了。另一边竟比他还卖力,整得女人有了声音。张建明突然刹住了车,他竖起耳朵来,脸色就唰白了。
他身下的女人不高兴了,说:“做不做,我还要做生意呢?”
张建明没有理会,迅速穿好衣裤,把钱甩给了女人,出去了。女的就骂,神经病。倒不是她没得到满足,实在是被张建明的举动搞糊涂了。
张建明站到了街对面,嘴上的烟被他吸得燃起了一截明火。
小房间的门总算开了,先是一个满足了的农民工笑着出来了,然后就出来了一个手里捏着卖身钱的女人。这时,张建明颈子上的青筋就粗了,眼珠子也爆了,整个人突然就像一头发狂的狮子般冲了过去。
张建明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野男人跑了,又做婊子了。”
女人还没来得及回嘴,两人就扭打成一团了。旁边几个刚才还只顾卖弄风骚的女子,此刻早已花容失色,只晓得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她很快就占了下风,身上不停地承受着重击,只有一双爪子还能在张建明脸上抠出肉丝来,倒也血迹斑斑。他不知何时从何处操起了一把水果刀,狠狠地扎进了这个曾经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的体内。几股鲜血喷溅而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倒下了,倒在了她自己的血泊里。
这一过程,仅一分钟而已,比她娘生她时容易多了。
“杀人啦!杀人啦!”惊恐的尖叫响彻了整条小街,响彻了城市的天空。
小街顿时就骚动了起来。嫖客慌不择路,女人贤淑端正。警笛呼啸而来,所有的小姐都从良了。
“去自首吧,建明哥。”这时的明远清醒了,他说。
张建明微微地点了点头。“我也没想要把她杀死,像中了邪一样,”他说:“她的心肠怎么就这样硬呢?怎么就不肯服输呢?”
他自己拨通了110,警察很快就来了。
目送着兄弟被押上警车,明远除了发呆,就是浑身乏力。多么可怕的一个噩梦啊!
10
明远去了几次看守所,都没见到张建明。
他在宿舍里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礼拜,吃饭没胃口,更无心出去跑业务,一门心思怪自己不能为兄弟做点什么。
那个肉墩厨师长屁都没给明远放一个。他一想起来就不甘心了,总不能白花2000多块钱喂次狗吧?明远越想越气,就风风火火去了那家大饭店。刚一到就被当头泼了一大盆冷水。人家说那家伙早被老板炒了鱿鱼,卷铺盖滚蛋了,还说像你这样被他骗吃骗喝骗玩的多了去,刚刚还走了一拨来寻他的人呢。
明远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宿舍,直骂他娘的逼生崽没屁眼,没鼻眼,什么眼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就去向老板辞职。至于辞职之后去做什么,他没考虑,只觉得辞职才是他现在要做的事。
老板上上下下看看他,眯眼笑笑,说:“你确实不是这块料。”
老板这么一说,明远就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他不觉得老板是故意给他判死刑,反而认为这判决是正确的。自己给自己就判决了,人家只不过是维持原判而已。他有理由不接受吗?
“做我的助理吧。”老板突然说。他并不是在征求明远的意见,而是很直接的要求,跟宣布判决的口气是一样的。
明远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听觉出了问题。但从老板那认真的表情来看,不像是在说笑话,更不像是讥讽自己。“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明远说。
“我说你行你就行,”老板说:“其实做我的助理很简单,就是陪我出出差,说说话,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跟我当年一样。”
“那谢谢老板了。”明远像是遇到了大救星。
老板不要女秘书,也不爱去灯红酒绿的地方,真是好人,明远很敬重他。如今这样正派的有钱人不多了,都腐朽只剩下一副皮囊。老板也格外喜欢明远,处处关心他,好像明远是他老板了。
“当助理挺舒服吧?”一日,一群员工嬉皮笑脸的,神神秘秘地问明远。
“还可以,老板人好。”明远说。
“当然会好,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的,老板当然喜欢啦,看来你也很称职的。”有人说,紧接着就是一阵鄙夷的窃笑。
明远听出了弦外有音。“大家都出门在外,有话明说,何必这样损人。”
“自己心里清楚,装什么正人君子。”有人说。
明远真想跟他们打一架,但自己势单力薄,只能暗暗骂这是一伙刚从茅坑里爬出来的苍蝇。
后来他终于有了答案,但并不是那伙人告诉他的。
有次住宾馆,老板竟然要求明远跟他共一个浴缸洗澡。明远委婉地拒绝了,老板竟然很不开心。更想不到的是他半夜里竟赤身裸体地爬到了明远的床上,开始抚摸亲吻。明远迷迷糊糊的,开始还以为是菊萍,也就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对方。只是当针一样的东西扎到脸上时,明远才猛然惊醒了,睁眼一看,竟然是他。
“滚,滚,”明远终于愤怒了,用力一掀,将老家伙掀到了床下。此时,这个龌蹉的家伙在他眼里再也不是什么可亲可敬的老板了,俨然就是一个可憎的变态狂。
“对不起,我知道太突然了,你还没有心里准备,”老板说着就掏出了一沓钱塞到了明远手里,并且求着:“你跟我是不会吃亏的,慢慢适应就好了。”
“王八蛋。”明远把钱重重地甩在了地上,照他的嘴巴就是一下,然后迅速收拾自己的东西摔门走了。
“滚,滚,滚远点,不识抬举的乡巴佬。”明远走后,老板抹着嘴角的血狠狠地骂了一阵,但声音小得如同蚊子的蜂鸣。
明远恶心极了。要说那帮工友只是几只苍蝇围着他叮了几口的话,那么他这次就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绿头大蝇。这只巨大的,浑身是细菌的绿头蝇在他肚子里长时间不停地蹦跳着,飞舞着,任凭怎样使劲都呕不出来,也消化不了,好像已在他胃里安了家,并打算在里面生儿育女。明远胃里还是有食物的,它可以不劳而获,明远吃什么,它也就吃什么。
11
初冬,本该是油菜泛绿的季节,只因人手单薄,田野才一片冰冷,荒芜。
村里,苦楝树早就秃了顶,光剩下一身开了裂的黑皮,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站在风里,瑟瑟发抖。地上可见散落的苦楝子,正当时是金黄色的,满串满串的挂在树上闪闪发光。现在老了,皮就暗淡得起了皱,躺在地上无人过问,任意踩踏。当风刮过,有些裸露的就被尘土覆盖了,而覆盖着的又重新暴露,日夜周而复始,直至化作尘埃。苦楝树别名苦苓,紫花树等,生命力顽强易生长,冬季落叶,树干可造家具,皮及果实可入药。本是好树,只因遍地皆是,一出口就是“苦连死”,便不为人所稀罕,最终的宿命就是皈依炉火。唯有果子发青时,细伢子们可当弹珠打。
此时,锦江的水也是冰冷刺骨的。洗衣的女人把手伸到水里去,定有刀子在割肉,甚至割断筋骨。日复一日,手心手背就布满许多口子,像虫一样,拱得创口贴总是贴不牢。
“哎哟,我个娘耶。”桂香刚把手伸下水去就叫了起来,她撂下衣裳把血口子送到胖嫂面前,说:“你看,你看,都流血了。”
胖嫂也不看,只说:“长河老婆更可怜啊,泡在水里还不结成了冰块。”
“长河老婆还真是好人,都这么久了,还没拖人下水。”桂香蹲在麻石上发呆了,只顾感叹着。
“真是心思坏到了顶,坏得比水还冰凉,拖了人你哪里好?”兰兰婆又忍不住了。
桂香说:“你这个老妈子,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呢,是我借你米还你糠了,还是头世杀了你?”
兰兰婆就说:“我指你名,喊你姓了?”
桂香本还要接嘴的,但胖嫂又拉了她一把。她只好继续蒙头咧嘴洗衣裳了。一场嘴仗也就扼杀在冰冷的江里。
后来兰兰婆舀猪潲不慎扭伤了腰,就没来洗衣裳了,换成了兰兰。桂香就跟兰兰说,早该来,你屋里的老妈子真难兜。兰兰就笑。
上午忙完家务事,下午就都往胖嫂屋里跑了。四个妇女很快就凑拢了一桌牌。老的小的,不打牌的就围在一边看,围在一边起哄,说这张牌出得好出得巧,那张牌不该出,出早了或是出晚了,叽叽呱呱不争个面红耳赤不罢休,倒把打牌的吵得晕头转向,吵得没了主意。
桂香的手气真毛,从上桌起就没摸过一把好牌,10元的票子出去好几张了,脸色就开始阴,嘴里就开始念念诵诵。
“昨夜里摸了男人个蛋么?嘻嘻。”胖嫂笑她了。
“摸你个头。”桂香骂着,不小心又出错了一张牌。
边上的人又叫了起来,说,桂香真木,不会打牌。
“我不会打,那你上来试试看。”桂香不服气了。
“那就是想男人想得走了神。”有人笑。
“不打了,吵死了。”桂香把牌往桌上一抛,接上又撂出了一张10块的票子。
兰兰婆帮兰兰从桌上捡起了钱,笑得合不拢嘴。
“我不是输不起,我是看不惯吵死鬼。”桂香把脸撇到一边说。
兰兰婆估计桂香是针对她,就翻起了白眼珠子说:“输不起就不要赖别个。”
桂香更不服气了,说:“今日要不是有人打野眼,我会输钱。”
“我屋里兰兰是赢了几块钱,是她手气好,有本事你也来赢,老娘不放半个屁。”兰兰婆说。
兰兰不好意思了,一边劝桂香,一边劝自己婆,说,我再也不打牌了,伤和气划不来。
桂香就把长发一甩,一个劲走了。她的头发长齐了腰,来之前洗了,闪闪发亮。大家一议论起来就会说她的头发最值钱。可头发贩子来了,盯着桂香满头青丝磨破了嘴皮子,她都不为所动。她娘曾经叮嘱过,头发是不能轻易剪的,否则会走差运脚。
“骚货,精怪。”见桂香走了,兰兰婆翻起白眼撇着嘴骂了句。
兰兰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婆婆一眼,又庆幸桂香没听见。回到屋里,兰兰就埋怨她婆婆。她婆婆就说,我又没冤枉她,她读初中时就让老师搞大了肚子,还打了胎,那个不晓得,不是名声坏了,那会嫁给毛崽里矮子鬼。兰兰气上了脸,说,你怎么像个细伢子了,人家的事关你什么事,她晓得了非跟你拼命不可,将心比心撒。她婆脸也就红了,说,晓得了,晓得了。
“本来玩得好上的,现在好了,大眼瞪小眼。”桂香走后,胖嫂蔫了劲。
原先旁观的人也就说,你们打撒,保证不多嘴了,多了嘴烂嘴角,烂舌头。其实她们也闷得难过,巴不得人家打,自己看看都是好的。
“我来陪你们这伙潘金莲玩玩。”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家一看是眼屎,哪个都不吭声。
“你说哪个是潘金莲呀?大家一起上,可以撕烂你的嘴,可以把你按在胯里吃尿。”胖嫂说。
“嘿嘿,来按呀,我吃你的尿。”眼屎嬉皮笑脸地说。
“好撒,你不要动。”胖嫂说着就去门角里拿扁担。
“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算我怕了你总行吧。”眼屎也不跑,只举起双手投降。
胖嫂不好意思再拿扁担了,就说:“在场的那个不是穆桂英,男人不在屋里照样撑起一片天,那个怕你眼屎撒。”
“现世,那个男人不出去挣钱,躲在屋里嗅女人个骚。”其他妇女也跟胖嫂的风了。
“哎呀,我说不过你们了,我是冒用,陪你们玩几把牌总可以撒?”眼屎又嬉皮笑脸的。
“来就来,怕你。”胖嫂实在是忍不住了。胖嫂一带头,其他人就顺势上桌了。
一下午,女人都赢了钱,个个心花怒放。看牌的也蠢蠢欲动,恨不得别人下堂来,自己上桌去捡钱。
不知不觉天就要黑了,眼屎咒打短命的天也学会了偷懒。
“你吃了老虎胆,天老爷都敢骂,迟早要被天收得去的。”胖嫂说。
“我一人一杆枪,挂上二个导弹,怕个卵。”眼屎说。
“就怕是杆豆渣枪,二个鹌鹑蛋哟。”有妇女说。
“你屋里就是豆渣枪,鹌鹑蛋都拿不出呢。”眼屎说。
牌局结束了,女人们要散去,眼屎一脸的失落。“吃了夜饭还来打牌么?”眼屎问。
“打你个头,夜里哪个跟你这个骚男人打。”胖嫂开骂了。
“跟你打撒。”眼屎冲她笑。
“长福回来了要打断你的狗脚。”胖嫂说。
12
菊萍从来不看牌,更不打牌,除了偶尔带崽出去串下门,一般都窝在屋里看看电视。看书是她最主要的习惯,只是农村无书可看。她刚才还给明远打了电话,要他买几本当下畅销的书寄回来打发时间。
明远从那个变态狂身边逃离后,又回到了流水线上。人生的路上总是充满着无奈,无路可走,到处碰壁让他失去了方向。他像一只迷失的羔羊,只能将自己麻醉在讨厌的流水线上。他死也要熬到过年。中途不是不可以回去。但羞耻啊!回去做什么呢?啃老吗?让人笑话吗?不能啊,他跟自己说。
明远其实晓得菊萍喜欢看书,只是近来心境不静,无暇顾及。现在老婆主动提起,他感觉蛮亏欠她的。他也晓得菊萍爱看什么书。她喜欢的,偏偏他也喜欢。正所谓,不是一样的人,不进一家的门,大概就是这意思吧。想想,明远竟温馨地笑了。这是很久以来都没有出现过的笑。上次笑是什么时间,他自己完全不记得了。他有时候觉得,笑对他来说,是一种很难得的奢侈品。
某日休息,明远便去了市内最大的新华书店。看书也是明远的嗜好。他很少上网,觉得网吧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至于如何的危险,他说不清,有可能像游戏里的厮杀一样,又或不是。现在,他荡漾在书的海洋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书香。这种香气是他需要的,他沉浸在这种气味里顿时就忘记了一切的烦恼,甚至忘记了养家糊口。这些日子,他站在流水线上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心事。他甚至想,人为什么要苦苦追求那么多东西呢,有饭吃,有衣穿不就行了吗,有了自行车还想汽车,有了老婆还想搭个小三,拼死拼活没个止境。做山顶洞人多好呀,吃饱了就睡,醒了就玩,要什么鸡巴房子,住现成的洞穴不好吗?冬暖夏凉。但想想过后他又会觉得自己很无聊。他问自己,徐明远啊,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要娶老婆呢?为什么要生崽呢?
等他买好书出来时,外面已是万家灯火,霓虹闪烁,淡淡的书香瞬间就湮没在喧嚣中。
菊萍收到明远的书就兴奋极了,好像一只关闭了很久又突然被放到了大草原的羊,她日日读,夜夜啃,睡觉都搁在头边,不看闻着都是香的。
每日夜里一收拾完碗筷,服侍细伢子上床后,胖嫂都会来菊萍屋里坐一次,这成了她铁定的规矩。对她来说,有个合适的人聊聊心事是打发时间的良药。她有时躺在床上思想就会抛锚,脑子里尽是些迷雾,苦楝树,甚至是一个人走在望不到边的田野里。有时看到电视里的男欢女爱,她的心跳就会厉害,就会想起长福,想得欲罢不能。她怕过夜里,巴不得世上只有白天。白天有事做,好打牌。一到夜里呢,寂寞的黑手就会无情地伸过来,把她掐得死死的。
这夜胖嫂又来了。菊萍崽已经睡了,她正在看书。胖嫂说,你到好,有书看。菊萍说,拿去,我借给你看。胖嫂呵呵一笑,说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菊萍“哦”了一下,就说不好意思啊,不晓得。胖嫂说,我可怜啊,只比你大个十岁,就是个文盲,我们那帮子姊妹都可怜。菊萍见胖嫂伤感了,就把书放了起来。胖嫂又说,不认识字可怜啊,到哪里去都是瞎子。菊萍就说,还是说些其他的吧。胖嫂点点头,然后就说,妹子,我问你一件事。菊萍说,问吧。胖嫂说,你要保密。菊萍点点头。胖嫂就说,我夜夜胡思乱想,想长福,想得人发浮,是不是得了相思病。菊萍说,哪是什么相思病,莫担心,有哪个女人不想自己的男人呢。胖嫂说,真的吗。菊萍说,真的。胖嫂说,那你也想。菊萍脸顿时就红了,但还是冲着胖嫂点了点头。菊萍突然发现,胖嫂原来是两个人,一个是白天的她,一个是晚上的她。
胖嫂听了菊萍的一席话,就如释重负,嘻嘻哈哈地笑了。她突然跟菊萍说,锦江湾有二条狼。菊萍问什么狼,狼在哪里?胖嫂说一条是眼屎,还有一条你猜。菊萍摇头猜不出。胖嫂说是村长徐得贵。菊萍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尽管她也听到了徐得贵跟长河老婆的风言风语,但毕竟的谣言,自己平日里见了徐得贵还喊叔的,他可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呀,菊萍想。胖嫂说,你别看他平日里一本正经的,主要是怕老婆,也莫看他在人前有鼻子有眼,一回屋里就是缩头乌龟。菊萍说,是吗。胖嫂说,当然是,他敢不听老婆的,他舅子可是我们乡里的书记。菊萍说,哦,怪不得。胖嫂说,记得有次,徐得贵喝多了马尿,竟大言不惭地说,锦江湾的妇女他想困哪个就困哪个,结果被刘凤春打肿了嘴巴。菊萍摇了摇头,她不敢相信胖嫂的话是真的。胖嫂见菊萍有些不信,就说骗人是鬼,日后你就会晓得的,徐得贵的话是引起了村里的公愤的,人人背后都咒他断子绝孙。胖嫂还说,这家伙真缺德,他屋里的猪婆一发情,他就把猪公猪婆赶到女人们身边来交配。但胖嫂很快就后悔了,她说我今夜是神经错乱了,打乱话了。
菊萍是后来才听说的,刘凤春老弟刘龙贵就是本乡的党委书记。刘龙贵40来岁,人生得风流倜傥,也年轻有为。他很听姐姐刘凤春的话,甚至超过父母。以前在生产队里,大人拼死拼活挣工分,刘凤春就带老弟。为了带老弟,刘凤春连学堂门都没进过。刘龙贵读书也争气,不但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参加工作后还读了在职研究生。老丈人是前任副县长,人脉广,加上本人工作出色,在乡里没呆几年就成一把手了,可谓是扶摇直上,前途不可限量。刘凤春本来兄弟姊妹多的,但那时缺医少药,都中途夭折了,落到的姐弟俩就更加亲了。以前的徐得贵本是普通村民一个,能当上村长全是刘凤春的谋划。原来的村长徐发财本不甘心让出宝座的,两家纠结够深的了,那肯丢这人,怎奈此一时彼一时,人家后面有乡党委书记撑着。新仇加旧恨,当年父亲头戴高帽游村跪瓦片的场面又浮现在徐发财眼前,他就暗暗发誓,如果哪日你徐得贵栽到了爷老子手里绝不客气。但想是这样想,徐发财还是蔫了,人家这辈子是栽不倒的。好在刘凤春还算没把事做绝,让徐发财做了副村长,也算给了点面子。有人背后就说徐发财没骨气,正的挤掉了,当负的更丢人。如今的锦江湾被徐得贵大小一把抓了,成了村里的土皇帝。所幸村里没什么产业,没多大的油水,他和徐发财,会计之间也就勉强相安无事。后来,徐得贵又混到了一顶大队支部委员的帽子,真可谓是春风又得意,势不可挡。但眼屎却不怕徐得贵,他光棍罗汉一个。不过徐得贵也看不起他,二人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当菊萍从胖嫂口里晓得了徐得贵的这些勾当后,“叔叔”二字从她口里喊出来就重若千斤了。
热闹是剂麻药,牌桌上更可以让人忘记一切。尽管眼屎是只苍蝇,但女人们已习惯了,每次打牌都少不了他。兰兰再也没来过,一是她自己不愿来,二是婆婆也不准她跟眼屎凑和到一起。
一日夜里,迷迷糊糊之中胖嫂听到有人敲窗户,还有人喊她。但外面的漆黑让人害怕,胖嫂那敢搭理。第二日,她私下责问眼屎。但眼屎极力否认。胖嫂说,不是你,是鬼?眼屎说,是我的话我跳锦江死。胖嫂说,你跳屎窖死还差不多。眼屎来气了,气得结结巴巴的。胖嫂想想也没发生什么,看他急了,就说是开玩笑的,莫当真。眼屎就说,我今夜就去敲你的门,反正都被你冤枉了。胖嫂说,我床头有马刀,不怕死就来。
一日,胖嫂从牌桌下来时已是日落西山,她才急急忙忙挎个篮子去了菜园里。菜园子在村后偏僻处。虽然天还没黑,但胖嫂却心惊肉跳了,心想莫非今日有鬼?壮着胆子打开菜园门,她就火急火燎地扯着小白菜。四周的桃竹将菜园子围了一个圈,就像一个小城堡,阴阴的。就在胖嫂准备起身时,她突然被扑倒了,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一个布兜便罩在她头上,世界一片黑暗。黑影强劲地撕扯着她的衣裤,她就拼命地挣扎,拼命喊救命。只是,当一拳猛的朝太阳穴打来,她当即就晕了过去。
等她爬起来时,菜地已被压倒了一片。她木然地捡起了撂在一边的裤子,泪水连连,天地在摇晃……
胖嫂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她径直去了闲屋里,拿起一瓶敌敌畏就要往嘴里送。这时,她崽突然来了,喊了一句,妈,你做什么?她陡然间就打了个冷战,连忙说,我闻闻药过了期没有。看到崽后,她突然就丧失了死的勇气,她想起长河老婆死后他屋里的烂摊子就怕了。她也想过报案,她感觉得出那个恶魔是谁。但报案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像一块石头被抛入了锦江里,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村里人都发觉胖嫂萎靡了不少,也不打牌,也不爱搭理人。崽也以为她病了,缠着要娘去看医生。
胖嫂是变了,菊萍想,我得问问她看。
13
还没到饭点,猪就开始嗷嗷叫了,好像永远都没吃饱过。徐良生看了看钟点,就开始准备饲料了。饲料都是自己用玉米和豆粕加工的,还掺了鱼粉,比从商家手里买省钱,杂质又少。
以前,人条件不好,猪条件自然就不好。人住不上楼房,猪住不起栏舍,只能散养,吃潲。主人都吃不饱,猪潲自然是稀的,清汤寡水,照得见影子。猪肚子看似吃鼓了,可转一圈,拉堆屎,撒泡尿,放个屁,就瘪了。饿了也不嗷嗷叫,只得去刨野菜,啃庄稼。如今却稀罕这样的猪了,要是有,贩子会来抢。土猪啊,城里人喜欢,价钱也卖得高。
但现在农村都没原汁原味的土猪了。拉到城里去,说是乡下猪,却是哄人的。乡下的猪也关栏吃饲料,吃添加剂。
徐良生对火秀说,现在猪命都比过去的人命好,上等饲料充足吃,还讲究营养搭配。火秀就笑着说,是呀,人的生活好了会得血压高,这猪养得肥头大耳的,不晓得会得么?良生嘴一嘟,说,你这是骂我撒?火秀就说,逗你的,看你累了。良生说,你我都是吃过糠的,活到现在算命大了。火秀说,是啊,那时有榆树叶,黄荠佬煮粥就不错了。徐良生说着,听着,眼眶就红了。火秀见男人难过了,就不许说了,她晓得当年他姐姐为了省食给他吃,饿死了。
饲料和好了,就下到食槽里。猪们便围了过来,你挤我,我拱你,抢得不亦乐乎。徐良生就会骂,抢去死呀,又不是六十年代饿肚子。
每天就这样忙着,食早晚喂2次,还得按时清除粪便,消毒。每次忙完后,徐良生都要坐下来歇上很长一阵子。本来年纪不算老,这些事是不在话下的,但有高血压,忙急了就会头晕。降压药也离不得。
猪舍面前有一块红麻石,他累了就喜欢坐在上面,时间久了,石面就被磨得光坦了。麻石是老屋的基石。拆了老屋,盖了新楼房,就留下了许多老麻石。这块是前两年他一个人扛来的,几百米的距离硬是没歇一口气。现在不行了,他每次看到它,就晓得自己真的老了,身上的零件都松动了。
“哎,高血压都是城里有钱人得的,农村人也会得。”火秀说。
“以前是农村包围城市,现在是城市包围农村,世界会变的,病也会变。”徐良生说。
“吃不消,就叫菊萍来帮把劲,省得她带崽东家窜到西家。”火秀说。
“别瞎扯,人家带崽,弄饭,洗衣裳,样样没少做。”徐良生说。
“我生了三日细伢子就上田下地的,现在的人是娇生惯养了。”火秀说。
“哦,依你的意思,叫她把崽带到猪窝里来嗅猪屎猪尿?”徐良生不高兴了。
“我是怕你扛不住。”火秀说。
“明远回来了就好了,现在坚持一下。”良生说。
徐良生只读了小学,但人生得英俊粗蛮,脑瓜子更是转得远近有名。当年他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年纪轻轻的就拿十分工。据说当年红月排队帮他说老婆,他硬是连麻辣能干的头号女子刘凤春都不要。刘凤春是喜欢徐良生的,喜欢得要命,可良生偏偏不喜欢她,也算是刘凤春有缘无份。其实论身板,样貌,气力,她都比火秀强。刘凤春硬是气得偷偷哭了好几次,恨徐良生恨得咬牙切齿。
想不到,刘凤春也嫁到了锦江湾,而且是嫁给了跟徐良生穿一条裤子玩大的本房堂弟徐得贵。
徐得贵从小就是徐良生的尾巴,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一直到成年都是如此。有人说,刘凤春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肯嫁给徐得贵,完全是因为徐良生,她是来锦江湾跟他斗气的。徐良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每次碰面他都笑脸相对。刘凤春倒也不小气,会点头附和,像没发生什么。徐良生就想,传言不可信,会冤枉人的。徐得贵自然清楚老婆是徐良生不要的,但以自身条件,刘凤春肯嫁给自己就算是烧高香了。徐得贵也不尴尬徐良生,日子过得紧,缺东缺西还常找他借呢。徐良生其实也不宽裕,只是肯帮人。大家都说徐良生像他爷爷一样仗义。记得有年春耕生产就要开始了,徐得贵的化肥还没着落,急得火烧眉毛,是徐良生拖关系走后门帮他赊来的,自己还贴了一条大前门香烟,但没告诉徐得贵。徐得贵是多年以后才听人说的,他要还烟钱,徐良生死劲不肯接,说兄弟之间的。
赊化肥时,猪肉七角钱一斤。还烟钱时,猪毛价都好几块了。这本账谁都算得清。不过,徐良生是真心不要他还那点烟钱。
今时不同往日。刘凤春有个好老弟,新楼房也盖了,日子好过了,气势就在小小的锦江湾节节攀升,如日中天了。至此,两家关系也就有了变化。现在,有人骂刘凤春是狐妖,夹起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的,现在的刘凤春就常说,她男人徐得贵根本就不比徐良生差。
火秀气刘凤春,这女人过了河就拆桥。但良生总不许她挂在脸上,说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为情。火秀也跟良生开过玩笑,说我真不如刘凤春,你怎么就看不上人家呢?徐良生说,我就看你顺眼,跟她没缘分。
夜里,菊萍说找胖嫂有点事,就把崽放到火秀怀里出了门,也顾不得婆婆高兴与否。
胖嫂屋里。灯光照在胖嫂脸上,白得像僵尸。
“你怎么了?”菊萍开了口。
“没什么,”胖嫂说:“我很正常啊。”她还笑了。
菊萍说:“我觉得你最近老怪怪的,有些担心你。”
“真没事。”胖嫂说:“就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也没大碍,看了医生。”
“真的吗?”菊萍说。
“真的。”胖嫂说:“骗人是鬼。”
“那就好!”菊萍说。
胖嫂点点头。但菊萍走后,她就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她晓得菊萍是真心的,但她还是不能说出来。
“哈哈,闷得慌吧,这么晚还出来溜达?”菊萍走在回屋的路上,一句猥琐的话突然就塞进了她的耳朵里。菊萍没搭理他,但借着月光认出了是眼屎。眼屎见自讨没趣,他那瘦长的影子就消失在村巷里,像个幽灵。
菊萍还没进门就听见崽在哭,她有些紧张了,晓得婆婆讨厌自己出夜门。
“你娘是猪婆发骚了,不晓得野到哪里去拱男人家的门了。”火秀骂着。
菊萍脚已进门,婆婆的话就像刀一样剁在她身上。她从婆婆怀里抢过了崽,就说:“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伤心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眼里滴滴答答就往下落。
这一夜,婆媳终于吵了一次嘴。这是菊萍没有想到的,也控制不住。她父亲曾交代过好多次,要重敬公婆。
第二日,菊萍收拾东西带崽回了娘家,招呼都没打。
火秀有些后悔了,晓得自己话重了,伤了媳妇的心。菊萍走后,她就把昨夜的事告诉了良生,自然挨了一顿埋怨。
火秀给明远打了电话,说菊萍赌气回娘家了,都怪她,要明远劝下。明远先是安慰了娘一番,后又给菊萍去了电话。其实菊萍气已消了,只当想父亲了,来住几日。当然,菊萍是不敢让父亲晓得自己是跟婆婆怄了气才来的。
“我住几日就回去,难得来一次。”电话里,菊萍跟明远说。
“听话,住几日就回去啊。”明远说。
“嗯!”菊萍答应着,又问明远:“想崽吗?”
“想哦,日想夜想。”明远说。
天空终于给大地送来了一场久违的雪,大雪。
早上,“吱嘎吱嘎”的开门声齐刷刷地响了,细伢子们还没来得及穿齐衣裳就站在门口喊,落雪了,落雪了。接着就四处狂奔,笑声覆盖了世界!
桂香跟兰兰站在门前的雪地里笑眯眯的。桂香说,今日不去江边洗衣裳了,结了冰好滑。兰兰就说,是哦,好厚的雪,好厚的冰。
“妈,落雪了,我爸爸该归来了撒?”桂香的崽问。
“嗯,马上要归来了。”桂香轻轻地说道。她的脸红了,是一朵开在雪里的桃花,娇艳艳的。
是呀,已是腊月下旬了,总该有一场雪把远方的亲人召唤归来!
14
雪后,天就放晴了,太阳暖暖的。
屋檐下,有麻雀飞出,立到了电线上,抖擞着羽毛,有几对还亲亲我我。电线下面的空地上,一伙人正端着碗在吃早饭,边吃边说着事。有几个壮年男人是主角,他们衣裳穿得新鲜,一定是刚打工回来的,正兴致勃勃地讲着天南的,地北的,中国的,外国的事,也讲他们一年来在外饱尝的酸甜苦辣。乡村的人气比以前要旺多了,上街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水泥路上的雪早化得一干二净,其他地方还是白皑皑的,雾气直冒着,青烟袅袅,远远望去,雪就是浮动的云,大地就是人间的仙境。活在仙境里的人也就快活了,勤快了,你看撒,洗衣埠上的雪早被人铲得干干净净了。埠上没了雪,自然就有妇女端着脚盆来,提着桶子来,洗衣的洗衣,洗被窝的洗被窝。洗干净了好过年,洗干净了好让回来的亲人穿得睡得热热和和。洗着洗着她们就叽叽嘎嘎,嘻嘻哈哈了,真热闹!
“毛崽里归来了,夜里地动山摇了么?”兰兰看着桂香问。她显然是被众人熏陶了,也开始躲着婆婆说荤话了。
“那当然。”桂香说:“你想的话,还不赶快叫文华归来,别挨疯了哟。”
“也就这几日要回来了。”兰兰笑嘻嘻的。
“戳得,毛崽里归来了,桂香臭婆哩耶,足了瘾么?”这时,眼屎站在岸堤上冲着桂香喊。他把声音提得高高的,想让所有的妇女都听见。
“你屋里墙上的洞是你戳通的么?”桂香反击眼屎了,引得大家狂笑。
眼屎没占到便宜,灰溜溜地走了,直骂这女人好粗鲁,怪不得当年会被老师搞大肚子!
“你学得有胖嫂厉害了。”见桂香战败了眼屎,有人说。
“胖嫂一下子就跟丢了魂落了魄样的,也不搭人了。”有人说。
已是,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胖嫂的事了。都说离了她,就跟菜里缺了油少了盐一样没味道。
不几日,长福也回来了。胖嫂打扮得齐齐整整接长福的,又活泼了,跟没发生事一样。夜里亲热时,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崽跟长福说,我妈病了好久。长福问胖嫂,是真的吗?胖嫂说,是,现在好了。长福就说,真苦了你。胖嫂看着自己的男人,真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但她必须演戏,她的脸就是天气。在长福面前,她会抓过一把阳光扑在脸上,一个人的时候,阳光就会悄然脱落。她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念头,竟巴不得长福赶快出去打工。这戏演得太累了,她怕自己哪天扛不住了,痛处就会暴露在阳光下。
看到胖嫂有了笑脸,压在菊萍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心想,或许真没什么事,就是想男人罢了。
明远是腊月二十四上午到屋里的。他老弟明强也归来了。
吃午饭时打了挂爆竹,这日是小年。兄弟二人在父母眼里永远跟小家伙星星一样是细伢子。良生说,还是过年好,一屋人热热闹闹的,可惜一年就一次。良生把明年的计划跟他们说了。明远说,我听爸爸的安排。良生问明强,你这个憨头有意见提么?明强说,我又不养猪,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撒,我懂个屁呀。明远就取笑老弟,说他哪有心思管这些,估计心思都花到女同学身上去了。明强说,我那有心思谈恋爱哟,毕了业还准备考研究生呢。火秀笑了,说我崽笃真变得有出息了耶。
天,终于黑了。夜饭过后,明远把嘴巴一抹就上了床。菊萍端来热水,叫他起来,帮他洗了脸,又帮他洗脚。明远说,老婆真好。他看着菊萍,突然就落泪了。菊萍说,真像个女人。明远说,我是激动。菊萍问,为什么?明远说,想起在外的日子,好可怜,孤苦伶仃的,哪有热水啊,哪有这福享啊。菊萍听他说得心也酸酸的。
崽往日里很贪睡的,今夜却很闹腾,爬来爬去就是不肯睡。明远又笑又气,搂着菊萍直喊天。菊萍对崽说,你爸爸真不要脸。明远就说,你还不一样?菊萍说,我才不像你。明远说,有本事你去做尼姑试试,看吃得消么?菊萍说,我才不做尼姑呢,我要挣钱到崽读书娶老婆。
崽终于睡了。明远迫不及待地将菊萍压到了身下,俩人紧紧地缠绵在了一起,尽情地享受着这最真实的人生……
这一夜,比黄金还要珍贵。
腊月二十六,明远,菊萍带着崽去了娘家送年。菊萍老弟也回来了,还带回了个靓丽的女子,说普通话的。菊萍父亲说,要是你娘在就好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菊萍嘴里安慰着父亲,其实心里也难过。是啊,娘在就好了。读书时,菊萍老在作文里把自己写成小船,把父亲写成港湾,把娘写成温暖的水。
“爸,水根叔叔屋里相什哩骂呀,都要过年了?”吃饭时,菊萍问。她一进村就看到了水根屋里在相骂(吵架)。
“唉,有钱就变死撒,水根这短命鬼都一把年纪了,发了财就养小三,细伢子都生了。”父亲说。
“哦!”菊萍惊诧。她突然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身旁明远,还鬼鬼地笑着。
“你看我做什哩哟?”明远说。
“你看都不能看一眼撒?我又冒说你什哩,”菊萍说:“如果你敢,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是笑着说的。
“神经病。”明远说。
“你要是变了死,我都不会放过你的,姐夫!”菊萍老弟也笑着说。
“真是好老弟,姐姐没白疼你。”菊萍说。
“你俩姊妹跌伤了脑壳,尽打乱话。”明远说。
“吃饭吃饭,越扯越远了,”父亲说:“都是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的事。”
菊萍老弟带回来的女子估摸十七八岁的样子,边吃饭还边玩手机,旁若无人。饭后,菊萍私下问老弟,跟她什么关系?老弟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朋友撒。菊萍摇摇头,说人生大事如儿戏,朋友能随随便便困一床。老弟就说,姐呀,你老土了,现在什么年代了。菊萍说,正式点,我们屋里乱来不得,找个合适的成个家。老弟说,看情况,行就相处下去,不行就抛呗,你老弟有的是手段,还怕没女人上钩。菊萍说,莫玩世不恭,你成了家,爸爸就省心了。老弟说,要操心就一日都活不了,我的事自己会划算。菊萍说,你不好好成个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菊萍帮父亲收拾了一下午才回的锦江湾,整个屋子焕然一新。临别时,明远说,爸,我不出去了,会隔三差五骑摩托搭菊萍来看您的。菊萍父亲说,只要你俩口子和和顺顺,我比吃人参燕窝都快活。
15
新年这只张开翅膀的鸟,嗖的就窜过去了。而一些人就开始背上了行囊远走他乡。他们走的时候,春天的生命已经露出了嫩芽。而当他们再次回来的时候,这颗嫩芽已经走完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而迎接他们的也就只有为一场为一个逝去生命送葬的大雪了。这个过程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冰冷的解释:那棵春天的嫩芽多幸福啊,它毕竟嫩绿过,旺盛过,这就够了,生命不在乎长短,多一天,多一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初七夜里,家家户户都在煮上七羹,整个锦江湾都是香的。
羹的制作是一门学问,相同的材料,不同的人煮出来的味道就有天囊之别了。首先,将好米淘几遍,然后放在饭篮里渗干,再用文火将米炒得泛黄,再磨成细细的米粉,不能粗了,又不能过于细。煮时便根据喜好添加辅料,诸如五花肉,鸡块,小青菜,豆泡,香菇之类的,各家不尽相同。煮的时间也有讲究,不宜过急,也不宜过长。急了,米粉就会粘在一起像个坨坨,表面看是熟了,其实中间还是生的。慢了,就会干稠,像一锅饭一样,失去羹的味道。
胖嫂虽说年纪不长,煮羹却是村里的顶尖高手。每年的这个时候,只要她的羹一端出来,别人就会看得闻得流口水,真是色香味俱全。人家就羡慕她技术好,她就说是她娘教的。她娘说,羹是用心煮出来的,跟做人一样。
今夜,胖嫂煮好后,照例拿二个小碗盛了,上面各插一个带了绿缨的红萝卜,然后焚香烧纸,恭恭敬敬地摆到堂屋正中间的神龛上,嘴里又是默默念诵一阵子。敬完神后,一挂长长的爆竹就在大门外响起了,像条吐着火舌的龙。
长福吃了一碗,一碗,又一碗。好像肚子是个无底洞,这碗刚添到碗里,而刚吃下去的那碗就漏光了。来窜门的邻居说,好吃也不能使劲吃撒,明日就要出去打工了,别撑得只顾在被窝里打屁哟。人家这么说,长福就笑,就拉着人家盛一碗胖嫂煮的羹,说尝尝味道。胖嫂也就跟着说,是撒,尝尝味道。
饭后,胖嫂就帮长福收拾东西。毛巾牙刷归一类,上衣帽子归一类,裤子袜子归一类,然后装上袋子,扎紧,再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长福以前外出都用蛇皮袋子的,胖嫂就说熊相,就左叮嘱右叮嘱要他买个好看点的行李箱,既可以提,也可以拉,省得一把劲。长福这才买了。
长福站在一边说,要不是工地紧,我真想吃了年宵羹再出去。我也想跟你出去,胖嫂突然停住手上的事说。崽呢?长福问。胖嫂说,叫他爷爷奶奶带。长福说,我两个老弟的细伢子都一大帮,再加上我们两个崽,他们哪忙得过来哟,就是他们肯,我也不忍心让崽跟在群里遭罪。大崽听到了,就跑过来了喊,不行,我不跟爷爷奶奶,我要妈,妈出去我跟弟弟也出去。小崽也听说娘要出去,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胖嫂这才说,憨宝耶,开玩笑的,妈哪里舍得丢下你们哟,说着心就软了。长福也说,你娘开玩笑的。两个崽不相信,就赖在父母床上不走了,睡了。
半夜,长福就拉着胖嫂去了崽的房里。
许久,长福还把老婆箍在怀里,恨不得就这样一直到天光。胖嫂感受到了他厚实的胸脯,火一样的温度。她突然起身爬到了长福身上。当她主动脱去自己身上的衣衫时,仿佛是在褪去一层丑陋的皮。她突然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我要坚强,我要振作起来。端午节有空就归来撒,后来胖嫂说。看情况吧,长福说。
“在外想了就忍忍啊,别染上了病。”胖嫂突然说。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撒,还不相信我。”长福说着搂得她更紧了。
大清早,雾的世界。
长福轻轻地亲了亲崽,他们还在梦里。然后胖嫂就送自己男人上了路。长福说,不要送,一点点行李,人家会笑。胖嫂说,我送自己男人,怕什么。
到了车站,原来村里好几个妇女都来送自己男人了。从表面上看过去,她们都是笑眯眯的,生怕脸一绷紧,人家就会说,舍不得男人了吧。
女人们回村时,眼屎正守在村口,洋洋得意着。“哈哈,死相了吧?”等她们过来了,眼屎就笑。
“管你屁事,管你卵事。”女人们都说。
“又守活寡啰。”眼屎死劲地拍着巴掌。
桂香顺手从地上抓起了一块干牛屎朝眼屎砸去。眼屎撒腿就跑,嘴里嚷嚷着,迟早整死你们这帮臭婆里。众人见眼屎跑了,就说桂香有魄力,就说胖嫂怎么变得懦弱了。胖嫂也不做声,只是笑笑。大家就说,你真是碰到菩萨教化了,完全变了一个人。
菊萍一家去了娘家。她娘家是大姓,每年都要撑龙,一直要撑到十五元宵节。锦江湾村小人少,撑不齐龙,只有眼巴巴看的份。每当看到别村的龙来自己村里贺礼时,明远就羡慕极了。龙是华夏腾飞的象征,是中国人的图腾,据说新娘子只要摸一下龙须来年都会生贵子,真是太神奇了。要是能亲自撑一次就好了,明远想。但这次去菊萍娘家就实现了这个愿望,丈人让明远替他撑了一夜。
等明远他们兴高采烈地回来时,锦江湾已冷静了。该走的全走了,不得已留下的还是留下了。
夜里,徐良生正要去找村干部,徐得贵竟然上门来了。
“得贵呀,来得巧,我还准备去你屋里呢。”徐良生说着一支烟就送了过去。
明远给他搬了椅子,倒了茶。
“明远侄子,今年不出去打工吗?”徐得贵问。
“叔,不出去了,”明远说:“外面的钱也不好挣,打算在屋里帮我爸办个小猪场。”
“呵,原来如此,好呀,”徐得贵又说:“良生兄,你真是方不透风的墙啊。”
“我这不是正好要跟你说么。”徐良生说。
“哦,哦。”徐得贵笑了。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良生说。
“什哩商量不商量的,直说撒,兄弟之间的。”徐得贵说。
“好的,”良生说:“我想租村后山的地建猪栏。”
“租什哩租,你去建就是了,雀子不拉屎个地方。”徐得贵说。
“那不行,你是晓得我性格的。”良生说。
“你还是改不了狗吃屎的固执,死脑经。”徐得贵摇了摇头说:“我不反对,哪个敢作声撒。”
“还是开个会,我租,心安理得些。”良生说。
“你呀,喜欢出冤枉钱。”徐得贵说。
徐良生笑了,又给他递上了一支烟。
“好吧,哪日我叫大家拢来开个会,”徐得贵又自信地说:“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徐得贵走后,明远跟父亲还在讨论这个事。明远很不服气地说,爷耶,人家都占了村里的地,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呢?良生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明远摇了摇头说,我不管,你想怎样就怎样。良生说,你头脑还嫩,有些事你以后会想通的。
徐得贵一回到屋里就坐在床上抽起了烟,一支接一支,烟雾缭绕。
“还让不让我困觉呀?”刘凤春咳嗽起来了。
“告诉你个事,”徐得贵说:“良生要办养猪场了。”
“真的吗?”刘凤春说。她突然就不怕烟呛了。
“真的。”徐得贵说。
“你晓得?”刘凤春问。
“晓得,他亲口告诉我的,”徐得贵还说:“良生还求了我,嘿嘿。”
“他求你了?”刘凤春问:“他良生求你做什哩?”
“真的,骗你是狗。”徐得贵说。
“哪个是狗?”刘凤春蹬了他一脚。
“骗了你,我就是狗。”徐得贵说得准确了一些。
“那还差不多,”刘凤春说““那个死鬼求你做什么?”
“他要建猪场,要租村后山那块地。”徐得贵说。
“这个死鬼本事越来越大了。”刘凤春鼻子一哼。“还办场了。”
“是啊,大家都老打老实作田种地,他办什哩鬼养猪场呢?”徐得贵也说。
“不要答应他。”刘凤春像是命令老公。
“不行,肯定不行,我已经答应了他。”徐得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当初良生没少帮我,翻眼不能翻得太明显了撒。”
刘凤春就念念诵诵了,说,冒有用的男人,做不出一点有动静的事来。徐得贵说,我是不晓得做什哩好,你有本事就教我撒。刘凤春发火了,说,是你嫁给我,还是我嫁给你,冒用的东西。徐得贵也不服输了,说,男女平等撒。刘凤春说,男女平等你娘个头,说着又狠狠地蹬了徐得贵一脚。徐得贵也就不再做声了,蒙头困下,算怕她算。
半夜,徐得贵来了兴趣,就在刘凤春肉嘟嘟的身上开始七摸八摸的,后来就扒她的内裤。刘凤春被他弄醒了,就骂,骚公猪。徐得贵也骂,骚猪婆。刘凤春嘴里骂着,手却也不耐烦了,就去掏男人胯里。徐得贵暗暗发笑了,翻身就爬了上去。
“养猪不一定就能挣钱,说不定一场猪瘟叫他血本无归。”完事后,徐得贵软在床上喘着粗气说。他怕刘凤春不信服,还举了个例子,某村某某某就亏得差点去上吊。
“想不到你心思这么坏。”刘凤春说。
“老话说得好,不是一样的人,不进一家的门。”徐得贵说。
刘凤春不搭他了,随后就起了鼾声。徐得贵很讨厌的,一个女人打什么呼噜。
徐得贵果不食言,他真上劲召集全村人开了个会。说是说全村人,其实不过是一伙老弱残兵而已。会开得很懒散,女人们都忙着拉家常,跟在洗衣埠上没半点区别。徐得贵气得拍桌子,踢板凳,瞪眼睛,喊破了喉咙,说,开会就要有开会的样子,像你们这样,人民大会堂还得了。哈哈哈,妇女们反而笑了,说,这里又不是人民大会堂,是就好了,大家也不用作田了,小车子进,小车子出,餐餐大鱼大肉,开起会来保证规规矩矩。徐得贵说,娘的逼,这那是开会,是在演相声小品。
最后,徐良生以每年2000元的租金租下那块地,签了10年的合同,当场就付清了2万现金。这倒让妇女们关注了,个个屏住了呼吸,说,徐良生人老了,头锈出了个洞,进潲水了。
16
“阿胖,听说昨夜里你冒去开会呀?”第二天,眼屎来到胖嫂门前问,竟然还称胖嫂为阿胖。
“我去不去跟你有什哩关系?”胖嫂真懒得搭理他。
“我是说村长这卵子喜欢害人,开什哩卵会。不过,你不去是对的,嘿嘿!”他阴笑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像针一样扎在胖嫂脸上。
“我人不舒服,就冒去。”胖嫂愤愤地说了一句,好像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砰的一下就关上了大门。青天白日的关大门,在锦江湾是少见的。
“破鞋子,少跟爷老子装憨。”眼屎狠狠地说着。
等到眼屎走了许久,胖嫂才把门打开。她无心做事了,心想,莫非眼屎?却又不敢再往下想了,好像眼屎放了无数只虫子在她大脑里,在不停地蚕食着她的脑细胞。
深夜,胖嫂在床上和另一个自己斗争了很久,那个影子终于将自己打败了。她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屋门,钻进了黑暗的世界里。她的脚步很轻,轻得空气能将它浮起。但村里的狗还是吠了,一条,二条,接着就有好几条尾随在胖嫂身后,咄咄逼人。这种尖锐的吠声就将没有灯光,死一样沉寂的村子切开了一道口子。胖嫂不得已骂了,瞎了你的狗眼。但她的骂声软软的,无法穿透身边的夜幕,到有些凄楚了。狗到底是灵敏的,一下子就晓得了是熟人,吠声便嘎然而止,惺惺地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狗其实是很实在的动物,它吠你也是迫不得已。试想,在这黑咕隆咚,还有些寒意的夜里,哪条狗愿意有觉不困,费时费力去吠人呢?它主要是在向大家证明,养我是有价值的,可以看家防盗,即使深夜里也恪尽职守。说一千道一万,狗为了生存,也就不去计较人家骂什么看门狗的了,生存权大于一切。当然,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今夜吠胖嫂。不过,人家狗又不会算,哪晓得你深更半夜还要出来。人家狗又没有千里眼,老远的,黑咕隆咚的,出点错也很正常。其实在狗的心里,它是舍不得去得罪熟人的,要不,人家屋里的骨头它就别想了,甚至会有打断狗腿的危险。胖嫂平日里对人好,对狗也好,从不会无缘无故的驱赶它们。估计,这几条狗已经在琢磨了,得找个机会向胖嫂示好,赔礼道歉了。
相对于狗,有些人就太复杂了,管你生人,熟人,为了贪到便宜,费尽心机,用尽权谋。现在,在胖嫂的眼里,人就太可怕了,以至于她刚才骂狗都骂得苍白,无力。
眼屎屋里住在村子最后面,一栋老屋子,前面是砖,左面右面后面都是土墙。屋里屋外都是黄土,一刮起风来便尘土飞扬,一下起雨来就泥泞遍地。这景象,活脱脱的一处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民居标本,也是一个男人好吃懒做的见证。父母在后屋随便摆了张铺,眼屎的房间靠堂屋。他父母眼花耳聋,虽然跟崽同住一个屋檐下,吃同一锅饭,却很少说话。一方懒得说,一方懒得理。
眼屎房里有一台彩电,一台DVD,是他屋里最值钱的家业。那年,为了买这两样电器,他的确老老实实地打了一阵子工。眼屎买DVD主要是为了看毛片。由于超负荷的劳动,现在机器都老化了。
今夜,电视机还开着,他却进入了梦乡。他夜夜做梦,喜欢活在梦的世界里。在梦里,他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享受娇嫩的女人。当然,锦江湾的女人们经常会被他拖进梦里去。
咚咚咚,一阵响声惊扰了他,以为是电视里发出的,就起来关了电视。咚咚咚,又是一阵。他看了看破窗外,树枝很安静。但咚咚声还在响着,才感觉是有人在敲门了,他就拉着了灯。哪个?他扯起喉咙问。开门,外面终于有人轻声地说了一句。眼屎一听,是女人,随即就激动了。他对女人的声音很敏感。门开后,眼屎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很疼,不是做梦。
“做什哩,三更半夜的。”眼屎问。
“我想跟你聊聊。”胖嫂说。
“到我房间说吧,外面冷。”眼屎说。
“到外面。”胖嫂说。
“你聊不聊拉倒。”眼屎说:“你人都摸黑来了,屋里屋外还有区别吗?”
胖嫂一阵恶心,但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进去了。
“孤男寡女的,莫非你跟我有什么国家大事要聊?”眼屎坐进了被窝里,窃喜。
“你日上说的话是什哩意思?”胖嫂冷冷地问。
“哦,为了这事呀,没什么,随便说说的。”眼屎像一只高傲的公鸡。
“少卖关子,”胖嫂说:“你是什么东西别人清楚。”
“唉,你不要逼我,其实你我都清楚,说破了脸上挂不住。”眼屎阴着脸说。
“清楚什么?”胖嫂打了个寒颤。
“那日傍晚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晓得你是个受害者。”眼屎终于挑明了,说:“你是没损失什么,长福就无辜了,他晓得了肯定要闹出人命案的,真要瞒住哦。”
“天啦,”胖嫂骂道:“你这畜生。”
“嘘嘘。”眼屎指了指他父母的方向,然后又说:“我又没害你,骂我做什哩?”
“能告诉我他是哪个吗?”胖嫂问。此时,她的口气软塌了许多。
“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何必问我。”眼屎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求你了,别说出去好吗?头世今生无冤无仇的,你莫害我呀。”胖嫂哀求他。
“不会说出去的,”眼屎淫笑着说:“嘿嘿,不过.... ..。”
这话像刀一样扎在胖嫂心里。天啦,本想咽下苦果好好过日子的,不想又窜出了一匹恶狼。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她只感到一阵眩晕。
这时,眼屎已从床上爬起来了,搂住了她。
“我求你了,放过我可以吗?我给你下跪。”胖嫂掰他的手。
“算我求你了。”眼屎已经一把抱起了她,放到了床上。
她眼里噙着泪水,也不挣扎了,任由自己的死尸被狼吞狗啃。
“果然有味道。”满足后,眼屎笑了。“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他说。
胖嫂在黑暗里低声抽泣。
早晨,朝阳冉冉升起了,那红红的火球是一滴血!
17
忙碌了小半年,猪舍总算建好了。总共4排,每排10间。前3排,每间按养10头肉猪的标准建的。后一排是母猪栏,可供10头母猪同时繁殖。排泄管道,化粪池,深水井,抽水泵,发电机一应俱全。小坡上也建了3间,分别是住房,厨房,饲料加工储藏间。猪场建成了,徐良生双手叉腰站在高处四下张望着,远的,近的,一览无遗。他跟明远说,此处正是我们父子一展拳脚的好地方。见父亲如此兴致,明远在一旁也是摩拳擦掌的。
吃夜饭时,良生高兴,硬是要火秀给他开坛倒二三两自家酿的米酒来。因为高血压,好几年火秀都不准他碰酒杯了。只是今夜明远也给他父亲敲起了边鼓,火秀只得破例,但一再强调下不为例。其实依酒量,二三两对良生来说只是打打牙祭而已。
我估摸算了下,猪场运转起来最少还要10来万,良生说。明远问,爸,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啊?良生抿了一口酒说,想办法凑,一步一步来,创业总是难的。菊萍说,我爸爸手头有点,准备给我老弟结婚用的,我去问挪一下。良生说,不会耽误你老弟终身大事吧?菊萍说,一年半年的估计不急,等有了收益就先还上。火秀连忙接过话说,肯定的,肯定的。火秀又说,我娘家兄弟也可以借一些,我明日就去。
良生一高兴,一仰脖子,杯子就见了底,还是意犹未尽,就嬉皮笑脸地盯着火秀看。火秀再也不肯了,说,你不要得寸进尺。良生又看看明远,指望崽还帮他敲边鼓。火秀瞪了崽一眼,明远便不吭气了。良生对火秀说,还是你厉害,都怕你。火秀说,只要你不贪酒吃,大家都听你的。
徐良生起身了,步子有些踉跄。
“我爸的酒量倒退了,以前斤把子是不在话下的,”明远对菊萍说:“看来吃酒的本事也要练,不进则退。”
“退了好,吃酒就不是好事。”菊萍说。
“我吃酒你会管吗?”明远问。
“当然会。”菊萍说。
“跟我娘一个样子。”明远说。
“憨崽哩,你在说我什哩坏话呢?”火秀听到了。
“冒说,我哪有胆说娘的坏话撒。”明远说。
“说了,他说我跟您学坏了。”菊萍说。
“汉奸,里通外国。”明远说。
火秀笑了,说:“真是一对憨宝。”她从菊萍怀里抱起孙子,又说:“你也是个小憨包。”然后就抱着孙子去她房里睡了。
这夜,明远本该睡得很香的,却做了个梦,一个恶梦。他梦见漫天飞雪,满世界一片白色。他走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还一不小心狠狠地摔了一跤,嗑掉了一颗大牙。他猛然惊醒了,一身的冷汗,一摸牙还在,才知是梦。菊萍被他吵醒了,问什哩事。明远说,有只该死的老鼠爬到了身上。菊萍拉亮了灯,说,宽敞的房间,雪白的墙壁,闪亮的地砖,哪来的老鼠,是你自己的手压在了胸口上吧。明远说,不要说了,三更半夜的。菊萍笑了,她晓得明远怕她继续往下说。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老讲鬼压人的事。说鬼喜欢半夜爬上床来压人,被压的人就会浑身密密麻麻,心里清楚是鬼在作怪,却动弹不得,喊又喊不出。不相信鬼的人就反驳,说是自己的手压到了心脏的位置,导致血流不畅而产生的幻觉。
明远不信鬼怪之说,但他今夜真的害怕了。他把头钻进了窝里,老想着,梦见落大雪,掉牙,是主父母大凶。
“明远,菊萍,快起来哟,不得了,你爸爸人难过。”也不晓得什么时间,房门被推得一阵乱响,叭的一声,门栓都断裂了。
明远本就混混沌沌的,一听到响动就打了个寒颤。当他爬起来后,身子竟然开始摇晃了。要不是菊萍扶着,他有可能会瘫倒到地上去。
灯光下,徐良生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双唇紫绀,张口喘得厉害,也说不出话,只晓得一只手拉着傍边的人,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裳。明远伸手一摸,他父亲身上又湿又冷,顿时就乱了手脚。火秀急了,说,看什哩看呀,快打120撒。菊萍说,这三更半夜的,离县城往返2个多小时的路程,还是送乡卫生院吧。明远便动手要将父亲抱上三马(三轮摩托)去,徐良生却死死地拉着床栏不放。明远就去剥父亲的手指。火秀就哭,你松手呀,老头子,你还要活下去呀。徐良生终于松开了手,只是吃力地摆了摆,然后微微地说了句“好好做人”便不再动弹了。明远摸了摸父亲的鼻翼,已没了呼吸。
一挂爆竹伴着哭声将锦江湾的夜空撕碎了,一村的门齐刷刷地打开了,大家才晓得是徐良生过了世。
徐得贵来了,他看着床上笔挺的良生,哽咽着说,老兄呀,你怎么就走了呢,接着就抹起了眼泪。
第二日,裁缝进门赶制寿衣,寿材匠人进门赶制棺材。地仙选好了墓地,八仙就开始上砖,挖坑。邻村一伙人就跑来阻止了,说这块墓地是他们村的。明远,明强俩兄弟跟他们好说歹说人家就是咬死不放。明远就跟明强说,快去喊得贵叔来。徐得贵手拿一根硬木扁担,风风火火,骂骂咧咧就冲这边跑来了。邻村人顿时个个面面相觑,说,有商量好打撒,舞刀舞枪的,又不是生死冤家。徐得贵已经过来了,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插,骂道,你们这帮逼崽子,这地写了你们的名,还是写了你们的姓,爷老子说你屋里女人还是我的呢?邻村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正要发作,却被几个老成持重的拉回去了。徐得贵冲着八仙就喊,挖,不要看他们村子大,我徐得贵就不怕。明远说,今日不是叔出面,这事真是结不了瓜。徐得贵说,小事,以后有事尽管找你叔我。
出殡时,刘凤春也在送葬的队伍里,只见她精神萎靡不振。
夜里,徐得贵舒了一口气,爬上了床。为了忙良生的丧事,他这几日确实累了。身边的刘凤春还是无精打采的,也懒得看他一眼。徐得贵忍不住了,就说,人家的男人死了你难过什哩?莫非你对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刘凤春就说,放你娘的屁。
安葬父亲后,明强告别娘,哥嫂,忍痛回到了学校。
明远没有姐姐妹妹,他父亲的七七是菊萍哭的。火秀说好,媳妇也可以当女儿,有女接七,你爸爸在那边的日子也好过些。
明远自责了好久,说不该让父亲吃酒。他娘倒一个劲地劝崽,说,这是你爸爸命里注定了的。菊萍也劝明远,要他振着起来!
“晓得你爸爸临终时为什么拉住床栏不放吗?”火秀问。
菊萍,明远摇头。
“你爸爸是舍不得屋里,死也要死在自家屋里,不做野鬼。”她说。
18
父亲的离去,让明远真正陷入了一片无尽的沼泽地带,危机四伏。要钱,钱没有。要技术,技术没有。猪场还没开就倒闭了,真是老天作弄人。明远想着心中就不平起来。倒是菊萍冷静,她说天无绝人之路,猪照样养,先养几十头,变养边学。明远摇了摇头说,好不容易建起个猪场,只养几十头猪,鹅年鸭月才能把本钱挣出来呀。菊萍说,有什么办法呢,慢慢来吧,我们现在是风雨飘摇了,经不起一点浪涛。这些道理明远都懂,但一想起父亲那句“此处是我们父子大展拳脚的好地方”这句话时,他就心有不甘。但有心不甘又有什么用呢,此刻的他慌乱不已,一股空前的压力正席卷而来。
早上,菊萍弄好了早饭,却没看到婆婆跟崽。而火秀却抱着孙子站在山岗上,望着猪场发呆。菊萍寻到婆婆身边,见她眼圈红肿着,就不忍心喊她了。火秀看到菊萍,就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你爸爸辛辛苦苦把场面弄得这么大,撒手就走了。菊萍说,妈,你放心,猪场不会荒废的,我跟明远一定会办起来的。火秀点了点头,说,真有哪一日就好了,你爸死都瞑目了。其实她心里在想,菊萍只不过是安慰她罢了。
但菊萍并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的,她已下定了决心。
夜里,菊萍和明远来到了火秀床前。火秀披着衣裳,正闭目靠着。星星已在她一边安然入睡了,睡得甜甜的。菊萍真羡慕崽,羡慕他那种千金难买的不谙世事。菊萍说,妈,我们有个想法,想征求您的意见。火秀说,你说吧,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菊萍说,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先在屋里养几十头,让明远出去学习几个月,我打听了,市畜牧学校正在举办业余培训班,学到知识日后派得上用场。火秀这才睁开眼睛看着菊萍说,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但她马上又说,养几十头也要本钱,眼下屋里半分三毫都拿不出。菊萍说,钱有办法,您只要好好保重身体,带好您孙子就行了。火秀又闭上了眼睛,说,你看着办就行了。菊萍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婆婆,短短的日子,她就苍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纹路已深似沟垄。
筹到钱后,菊萍请婆婆当参谋,一家人去集市上收购了60只双背双脊的猪仔,又租了部农用车拉回了锦江湾。车子经过村口时,有人就好奇地打探着,心想,徐良生不在了,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猪进栏的当时,火秀就焚香祷告了一番。明远看得心里不是滋味,真想跟他娘说,指望菩萨,人人都发财了。火秀就怕明远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眼睛死劲瞪了他一下。
明远真不放心两个女人带个细伢子住在那么偏僻的猪场里过日子。菊萍倒轻松,她对明远说,小时候我常跟我爸爸在瓜地里守夜,胆子练大了,不怕,你只管放心去。明远只能点点头,不点头又有什么办法呢!
走的时候,火秀就一路上叮嘱明远,一定要把技术学好,屋里就指望你了。明远就安慰娘,您放心。其实他心里一直犯着嘀咕,那么枯燥的,不合自己兴趣的东西,即使努力了又能学得进,学得好吗?明远心里没有底。其实,明远走时,菊萍心里又何尝不是空荡荡的呢。她也无法预知前面是一条怎样的路,但她晓得,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必须勇于挑起这副沉甸甸的担子。
说实话,尽管婆婆把屋里的桃木剑,关公刀,大剪刀都带来重新布置好了,菊萍还是有些紧张的。每当夜幕来临时,铺天盖地的黑就会让人感觉到草木皆兵。这里太安静了,是一种惊悚的安静,是一种随时都可能被一种突然蹦出来的东西而打破的安静。以前在村里,夜里狗叫是一件很让人讨厌的事,但现在,那种吠声她又渴望了。屋子里的灯光菊萍也讨厌,它总跟山岗下那片白茫茫的水面遥相呼应。她担心这种光会引来某些不祥之物。在这黑暗荒凉的地方,有光之处无疑就成了一个中心点。那座白茫茫的水库啊,深不可测,水面也是乱象丛生。听人说,这水库浸死过好几个人,他们变成水鬼后就在这附近游荡。菊萍白天目测了一下,猪舍离水库也就百米开外点。但她突然又笑自己了,菊萍啊菊萍,你怎么变得如此敏感呢?
火秀一日跟菊萍说,崽呀,一嫁进门就跟着吃苦,实在是委屈你了。菊萍却说,妈,以后别这样说了,反到是您,一把年纪的,是我和明远没本事让您享福,要自责的是我呀。听到这话,火秀就忍不住抹眼泪了!
村里人不得不佩服这对婆媳胆大,他们隔三差五的就会去窜窜,不晓得是关心还是好奇。这日,徐得贵也来了。菊萍当时正忙打扫猪栏。火秀老远就跟他打了招呼。徐得贵倒一脸愧疚地说,成日里忙死忙活的,也没空来看看,真对不住嫂子。火秀说,老弟已经够出力了,良生的丧事也多亏了你。徐得贵说,应该的,哪个叫我跟良生是兄弟呢。徐得贵又在猪舍里里外外转了转,火秀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徐得贵这才摇了摇头说,好好的一个猪场,要是良生兄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火秀就说,命由不得人,阎王管的生死簿。等到身边时,菊萍就喊,叔,来啦,这里臭气熏天的。徐得贵就说,你忙你的吧,我就随便看看。火秀说,老弟能来看看,我心里都是暖和的。徐得贵这才问,明远侄子呢?菊萍说,学养殖技术去了,几十头猪,我忙得过来,他在屋里也是闲着。徐得贵说,学技术好啊,蛮干不行。他又鼓励菊萍慢慢来,只要肯用心,没有干不成的事。他说,叔对你们有信心。火秀激动了,她说,托老弟好口气,年景好了会记得老弟的。徐得贵走后,火秀就跟菊萍说,他对我们屋里还不错,算你爸爸当初没白帮他。菊萍笑笑说,也许吧。
一回屋里,刘凤春就问徐得贵,那边的情况如何?他说,乳牙刚长齐,掀不起大风浪的。刘凤春就感叹起来,说人生在世,吃了头餐就不晓得下餐在哪里了。徐得贵有些得意了,忍不住就跟刘凤春说,幸亏嫁给了我,真跟了良生就成寡妇了。刘凤春却说,你这猪头,活二辈子,都当不得良生一辈子做的事。徐得贵心里不服气了,就想,要不是娶了你这个臭女人,我跟良生还是割头换颈的好兄弟呢!
19
人一旦活得比死还缺乏意义,但又必须为他人而活着时,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怜,可怕的事情!
胖嫂又接到了眼屎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半夜来。这三个字就是甩不脱,斩不断的梦魇,更是套在她颈上的狗圈。胖嫂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此深刻的认识,自己活得真不如一条狗!
她摸着黑出了门,走上了一条见不得光的路。世上的路很多,有弯弯曲曲的,有坡坡坎坎的,有荆棘丛生的,但她脚下竟是一条屈辱的路。她走得很顺溜,次数多了,即使闭上眼睛也能顺利到达那个魔窟。眼屎也曾半夜来敲过门,但她死也不从。她宁愿把自己当成贱货送上门去。狗也习惯了她这种走路的方式,不再吠了。
这夜,狼照例一次又一次地从她身上得到了满足,照例冲着她淫笑,照例用舌头舔了舔沾满血腥的獠牙。其实,她已麻木了!
当她原路返回走到一堆齐腰高的茅草边时,突然一个高大壮实的,比黑夜还黑的影子“嗖”地窜了出来,斩断了她的去路。
“鬼!”胖嫂顿时尖叫了一声,汗毛竖得比茅草还凌乱。
“鬼,哈哈,鬼是你自己吧?三天二头出来游荡。”那人诡异地笑道,然后将一根光柱直射到了胖嫂的脸上。
胖嫂已被突来的强光刺花了眼,但她已经晓得了他是谁。他比鬼还可怕。“你这个畜生,滚开。”胖嫂怒斥着他。
“你这个送货上门的骚货,比发情的猪婆还要骚十倍,百倍,有什么资格在爷老子面前理直气壮的,嘿嘿。”他冷笑着。
“放你娘个X屁。”胖嫂骂着就朝他挥出了燃烧着愤怒的巴掌。
他轻易就接住了她挥过来的手。他粗糙的手指紧得像把铁钳子。“你上了眼屎几次床,要不要爷老子给你一五一十的数出来?”他阴森森地盯着她。她的手软软的,他的老钳子像钳住了一团棉花。
“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畜生,老子要去告你。”胖嫂努力地想挣脱他。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反抗反而刺激出了他更大的兽性,紧接着,她的身子就像一团棉花般的被撂在了茅草丛里。
“告我,告去呀,你有证据吗?不怕臭名远扬你就去告吧,让长福晓得,让全村,全乡,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你是个送货上门的猪婆。”他咧起嘴就扑了上去。
胖嫂咬紧牙挣扎着,撕扯着,但最后还是有一串泪从眼角滑落了。
完事后,他提起裤子说:“爽不,骚货,爷的功夫比眼屎厉害。”
她撕开喉咙就朝他脸上吐了一大口痰,仅此而已。
“爷五十来岁了,尝了你这美人的味道死也划得来,你不怕现世就往死里去闹吧,爷脸皮厚,不怕。”他说完就消失在黑暗里。
村后老樟树上那只老鸹又叫了,叫得夜凄迷,叫得人揪心!
徐得贵站在屋外喘了口气,等平静下来后就摸进了屋里,胆战心惊地爬上了床。灯突然被拉亮了,刘凤春横眉竖眼的,又狠狠地蹬了他一脚。他吓得魂飞魄散,七窍生烟。
“三更半夜的,趁我困了,死到哪里去了?”刘凤春问。
“冒去哪里,去了趟屎窖,拉肚子了。”他极力地定了定神,还用拳头顶着腹部,咧起嘴作出了一副痛苦状。
“你变鬼去了屎窖,老娘去看了,连影子都冒有。”刘凤春说。
“屎窖臭死人,我是在田坎下拉的,不信带你去看,屎估计还是热的。”他说。
“看你娘个头,”刘凤春又说:“拉屎要那么久?你是拉石头么?”
“拉肚子总比平常要久些,拉得屁眼发烧钻心痛,”徐得贵又咧起了嘴,极力辩解着:“我肠炎又发了,肚子里还在咕咚咕咚地翻江倒海呢。”然后,他使劲挤出了一个响屁。
徐得贵的肠炎病发了屁就多,刘凤春是晓得的。“到抽屉里拿药吃,死鬼。”刘凤春相信了。
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爬下床来,他假装打开抽屉找药,假装倒水,假装吞服。他真有本事,接着又打出了几个响屁。
“今夜被窝都要被你炸通了。”刘凤春竟然笑了。
嘿嘿,徐得贵眯笑着又爬上了床。刘凤春也打起了哈欠。女人真好糊弄,徐得贵暗暗发笑。他拉熄了灯,一钻进被窝里就搂着刘凤春假装要亲热。
“死一边去,病了还操这档子事。”刘凤春把肉嘟嘟的身子侧到一边去了。
徐得贵没做声,不来正好,他其实跟胖嫂折腾得已经很疲倦了,毕竟上了一把年纪。他又使劲地憋出了几个屁,有的响了,有的没响。响了,刘凤春就会骂上一二句,他心里反而踏实。当刘凤春真正有了呼噜声,徐得贵才大胆地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的他也睡不着,就满脑子开始想心事了。他想,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图什么呀,不就图个快乐逍遥吗?他想着就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好像自己成了皇帝,满村的女人都是妃子,还一个个羞羞答答地打他眼前飘过,他想临幸谁就临幸谁。
胖嫂回去的脚步凌乱得让村里的狗又吠了,但她不喝也不骂。一股死亡的毒气正在黑暗中蔓延着,正向她扑来。难道真的要等死吗?她捏紧拳头问自己!
20
胖嫂突然踩了刹车,不再搭理眼屎了。
眼屎就有了一种莫名的空虚,揪心的烦躁,一种割肉般的恐慌。到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跟她的关系微妙了,并不是胁迫与被胁迫,奴役与被奴役,而就是那种微妙得说不清的东西。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眼屎这个低级小人也不例外。他显然是爱上了她。他怂恿过她跟自己私奔。但她断然拒绝了,不顾一切的,没有半点犹豫。这让他感到了疼痛。
夕阳落山了,它把寂静的村庄浸泡在了巨型的暮色里。鸟儿安静了,鸡鸭进了笼,只有几条打了鸡血似的公狗围着一条母狗在屋前巷尾追逐着,战斗者,摇尾示好着。
胖嫂正在舀猪潲、眼屎像黑面神一样的站到了她跟前。
“快走。”胖嫂赶他。
“半夜来,我有话说。”他眼里布满了急躁的血丝。
“没时间。”胖嫂说。
“你不去,那我就来你屋里。戳娘个,你看着办。”眼屎下了最后通牒,他像一头失去了耐心的狮子。
胖嫂沉默着,也不拿正眼看他。眼屎走了,头也没回转,劲道十足。后来,胖嫂就笑了。她那道一掠而过的笑就是一道闪电,她自己都被电得颤抖了。但眼屎也笑了,他想,你有种就不来。
夜里,胖嫂又走上了那条老路。四周依然一片黑暗。但脚下却生出了一股“飕飕”的劲风。
门照例是虚掩着的,只等她来。胖嫂一进去就被眼屎按倒在了床上。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他是一匹饿狼。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屋外的树叶还在窃窃私语。
“怎么躲我了。是烦我了,还是有新的男人了。”屋里开始有了男人的声音。粗鲁却又小声。
她背朝他躺着,先是沉默不语,尔后就抽泣起来了。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眼屎有些急了,扳了一下她的身子。她仿佛拿把刀扎在了他的心上。
她又把身子侧过去,继续抽泣着,泪水明显比先前多了。
“你这个骚货,别惹急了爷老子。”他显然沉不住气了,扬起的巴掌在黑暗中清晰可见。
“你打吧,打死我好了,反正我这条贱命也是生不如死了。”胖嫂“嗖”的就坐了起来,“嚯”地抓起了他的手朝自己脸上扇来。
他又软了,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也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你说呀,我求你了,到底为什么?”他竟然紧紧地搂住了她,还轻轻地帮她抹着泪水。
“我又被那个畜生糟蹋了。”胖嫂强迫自己忍住了哭声,终于吃力地说:“他晓得了我们的事,他要挟我,我也冒办法呀。”
眼屎突然就松开了手,拳头捏得咕咕作响。“卖X个崽,我不会放过你的。”眼屎恨恨地说着,一道寒光从他牙缝里迸出,在漆黑的屋子里划出了许多条裂痕。
“你千万不要去找他,斗不过他的,人家后台硬。”胖嫂说:“为了我这样的烂女人划不来。”
他捂住了她的嘴。“我晓得怎么做,不要你担心,也不会牵连你。”
胖嫂走后,眼屎再也睡不着。原本被女人滋润后,他就该沉沉地睡去的,嘴角还会露出婴儿般的浅笑。
眼屎父母虽然耳聋眼花,但一切都没能瞒过他们。他们劝过,骂过,引来的却是一阵怒喝。他父亲就对眼屎说,崽呀,我们两把老骨头不是舍不得死,是怕哪天你死了没人收尸呀。眼屎说,我死了有狗拖,有猪啃。
上半月的夜里,月光明媚。
徐得贵应眼屎之约来到了菊萍猪场附近的一座山坡上。这里很偏僻,坡上散落着一些年代久远的无主的坟墓,破败得阴森森的。之间是半人高的茅草,在风的撩拨下,忽左忽右地摇摆着,像是战场上的旌旗。
这王八蛋不会耍爷老子吧,鬼影子都没见到,徐得贵想着就想打退堂鼓了。这里的环境也让他的汗毛开始一点点往上竖了。他平时是懒得搭理眼屎的。在他眼里,眼屎只不过是个打不出真罗汉的小混混而已。这一次,他猜得出眼屎约他来的目的,本不想来的,又怕眼屎小看自己,日后传出去丢人。徐得贵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他在腰间插了根小铁棍,以备不测,他晓得对手是个阴险奸诈的货色,来者定会不善。就在徐得贵等得发毛时,坟夹里的茅草突然就“嗖嗖”地晃动起来了,根本不是被风吹得。徐得贵不由得心口一紧,他记起了,传说中这座山坡是块邪地,有鬼唱戏,莫非是真的么?顿时,他感到有一股阴风吹来,人就瑟瑟发抖了。他又想起了他娘的话,就赶紧掏出鸡巴转着圈子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嘴里还喊着,鬼耶,有胆量就来吧,爷不怕。其实,他打算撒完这泡尿就拔腿逃跑的。
“恶鬼会怕尿吗?你这两下子过了时吧?”这时,茅草里钻出一个人来。
“男人大丈夫,鬼鬼祟祟做什哩?”徐得贵挺了挺胸膛,极力掩饰刚才的窘态。
“爷老子早就等着你了,只是在茅草后面拉了堆屎迎接你这等货色。”眼屎说。
“你人也是一坨屎。”徐得贵说:“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直说,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
“哼哼,大村长,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眼屎说。
“哈哈哈,”徐得贵狂笑了起来。“你玩得,爷老子就玩不得,你也太霸道了吧?”
“我沾上了的,你就挨不得边。”眼屎说。
“少在爷老子面前打罗汉,爷老子不是吓大的。”徐得贵发火了。
“爷老子操你祖宗万代。”眼屎冲了上去。
“爷老子也操你祖宗万代。”徐得贵也不服输。
“打死你娘个X。”刹那间,眼屎的铁拳就闪电般的在山坡上空划出了一道弧线,即刻就落在了徐得贵的鼻梁上。
“我个娘耶!”徐得贵顿时就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一股暖暖的液体自鼻孔直流而下。
眼屎又趁势一下将徐得贵撂倒在地,死死地掐住了他得脖子。徐得贵腰间的小铁棍只是拿来作摆设的,被眼屎这三招一整,早就落得无影无踪了。眼屎劲大,掐得徐得贵直翻白眼珠子,双手在天上乱七八糟地比划着,嘴里还叽叽咕咕叫着,像是一条被勒紧了铁箍子的狗。眼屎到底还是松了一点劲,说,爷老子单身罗汉一个,搞火了灭你全家,什么乡委书记,爷老子胯里的一个卵蛋。
徐得贵万万没想到眼屎会这么狠毒,已被他掐得魂飞魄散了。“老弟,有话好说撒,莫动手撒,我一把年纪那是你的对手撒。”徐得贵终于服输求饶了,一泡尿也早就浸透了裤裆。
眼屎又松了一把劲。徐得贵就咳嗽个不停,开始吸氧气了。
“好,爷老子就跟你爽快摊牌了,”眼屎说:“胖嫂是爷老子的女人,你滚远些,答应不答应?”
“好好好,”徐得贵头点得像鸡啄米。
“爷老子手里有整死你的王牌,嘿嘿。”眼屎阴阴地说着。
“别跟我计较撒,老弟,往上数几代我们还是一家人呢。”徐得贵完全一副哭腔了。
“鬼才跟你是一家人,”眼屎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再犯我,我就玩死你。”
眼屎得胜而去后,徐得贵还栽在山坡上,以坟为伴,也顾不得怕鬼了。他一心只想着,这孙子手里有什么整死我的王牌呢?莫非?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直骂眼屎这辈子打单身,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打单身。
他们的打斗菊萍是晓得的,她当时正好起来看猪仔,开始还真以为是闹鬼。离得远了,虽然看不清真面目,但声音很熟悉,还隐约听到了他们在说胖嫂。
一场战争后过后,胖嫂的日子总算平静了些,徐得贵一见她就躲得远远的。她还不时会收到眼屎发来的信息,依然只有三个字:半夜来。
21
布谷鸟来了,用它的歌声飞过田野。阳春三月来了,正是栽禾好时节。
紧挨着菊萍田边的马路上,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刹住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便走了下来。他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满面春风,还不时指指点点。
“妹子,你屋里作了几亩田啦?”这时,一个40多岁,高大清秀,鼻梁上架副眼镜的男人问菊萍。
“就作了2亩田。”菊萍手里掐着秧回答他。
“怎么就你一个人栽禾呀?”那人问。
“我老公出外去了,婆婆在屋里带细伢子。”菊萍站起来直了直腰,显然酸了。
“哦,怪不得,”那人又说:“二亩田少了点呀,只够吃哟。”
“我屋里养了猪,田多了忙不过来。”菊萍说。
“哦,养了几头呀?”那人来了兴趣。
“刚起步,就几十头。”菊萍说。
“哦,慢慢来,农村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呀,可惜肯留下来的越来越少了。”那人感慨起来了。
菊萍笑了笑!
他说:“你莫笑撒,农村的天地是广阔的,只要你们肯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你说是么?”
菊萍又笑了,说:“是啊!”
这一行人在田埂上转了很久,不时向劳动的村民打招呼,提问题。那个跟菊萍对话的领导还下田跟村民比起了栽禾技术。他说自己少年时也栽过禾,现在生疏了。
能这样深入基层跟群众打成一片的领导不多见了,菊萍顿时肃然起敬。后来才听说他就是乡党委书记,也就是徐得贵的舅子刘龙贵。怪不得被人传得顶呱呱的,这人果然不同凡响,菊萍想。
傍晚,菊萍早早收工回猪场下猪料。火秀带着星星在山坡上玩耍。这时,一行人正向猪场走来。火秀就喊菊萍出来,只见是村长领着那拨乡领导。
“嫂子,侄媳妇,乡里领导说要来看看,我就带来了。”徐得贵笑着打了招呼。
“欢迎!”菊萍和婆婆连忙招呼着,这突来的场面让她们有些不知所措了。特别是火秀,对她来说乡领导也是大干部。
“我们也就随便看看,你们该忙什哩就去忙撒。”乡委书记刘龙贵说。
菊萍说不忙,就跟着他们打起转来了。
“还是不错的,”刘龙贵说:“你屋里的情况村长都跟我说了,挺不容易的,但我相信,只要肯坚持下去就会有收获的。”
“谢谢刘书记的鼓励,”菊萍说:“也就摸着石头过河,试试看。”
“大胆试,”刘龙贵说:“以后遇到困难尽管找我,当干部就是为广大老百姓服务的。”
第二日,菊萍总算栽完了二亩田。自己扯秧自己栽,对她这样常年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来说很不错了。大家就夸菊萍,说都像她农村就后继有人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肯沾农业的,他们从来不关心什么日子该下禾种,什么日子可以栽禾,什么时候应该施肥,什么时候应该打药,禾苗什么时间分蘖,什么时候灌浆,饱满到什么程度可以收割。他们只像候鸟一样不停地迁徙着,今天这个省,明天那个市,只有过年了才回来,早将自己置身于农村之外了。种田大业后继无人,真算得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其实并不像别人夸的那样轻松,栽完二亩田的菊萍还是累垮了,腰酸背痛,浑身似散了架,双脚也是轻飘飘的不踏实地。她挑着秧架子朝锦江埠边去了,准备洗得干干净净再搁起来。吃饭的农业家伙她看得很重,跟她父亲的思想一样。
锦江的水是面镜子,菊萍一蹲下去就看见了自己。天啦,她摇了一下头,这个女人是哪个呀?只见她满身的泥巴,蓬松的头发,这会是当年那个青春可人的菊萍吗?她真想跳下去好好洗洗,可惜自己是只山里长大的旱鸭子。蹲在麻石埠上,菊萍先是洗了洗自己裸露在外的部位,从脚到手,从脸到头发,然后就仔仔细细洗秧架子。等她洗完猛的一下起身时,眼前就飞满了金星,然后江水翻腾,岸堤摇晃。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水里随即就溅起了一朵巨大的浪花。救命啊,她撕心竭力地喊着,在一沉一浮中拼命地挣扎着。她晓得自己就要死了,也晓得自己死不得。她就继续喊救命,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明远。她想把明远喊来,一秒都等不得。但水总是争抢着往她嘴里灌,她脑子也就越来越懵了。懵了的人就跟做梦一样。她梦见明远真的来了,还伸出了一只温暖的大手,这只大手还将她拖向了岸边。
明远!她惊天动地喊了一句,不顾一切的迅速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就箍得紧紧的。他也死死地搂紧了她,肉贴着肉,鼻息贴着鼻息。她在水中挣扎累了,精疲力尽了,就闭上眼睛箍在他身上喘着粗气。他也开始喘气了,血管也在身上急剧地膨胀着,大脑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叫!突然,菊萍“啊”的叫了一声,一撮铁刷子般的东西扎在了她嫩嫩的肌肤上。“放开我。”她睁开眼睛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慌乱地松开了手,惊恐,羞愧。菊萍撒腿就跑了,一路恶心着。
菊萍浑身湿漉漉地跑回了猪场。火秀见不对头,就问怎么了?菊萍喘了一阵子气才说,多亏了得贵叔,要不我今日就葬身江底了。那一句“得贵叔”不晓得她费了多大劲才说出口的。火秀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说,定是长河老婆那个冤孽在作怪。
天将黑时,火秀去了长河老婆的坟头,给她烧了一大沓纸钱,说都是可怜人,请高抬贵手。她还是不放心,又去锦江埠边烧了些,作揖祈求“龙王老爷”保佑!
夜饭是菊萍弄的,但她没吃。一想起那满脸的老皮,钢针般的胡子就反胃。火秀炖了一大缸碗肉饼汤,几个秤砣子蛋,热气腾腾地端到菊萍跟前。菊萍拿来二只碗,硬是给婆婆和崽各分了一份,说,你们吃,我就吃。
夜里,徐得贵送秧架子来了,婆婆像迎接菩萨般的,千恩万谢。菊萍晓得他来了,装憨,躲着不出来。火秀刚要喊菊萍,徐得贵却走得远远的。
第二日一大早,火秀就到肉鬼子那里称了个十来斤重的大蹄花,到商店里买了一条硬“金圣”,带菊萍去徐得贵屋里谢救命之恩。
徐得贵老远就看见婆媳二人奔自己屋里来了,慌忙从门角里拿了把铁锹去田上。
刘凤春看看婆媳二人,又看看她们手里的东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菊萍对她说,昨日要不是叔救我,我就浸死了。刘凤春满脸惊讶,说,还有这事,也没听他提起。火秀说,得贵老弟真仗义,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刘凤春转身又说,其实没什么好提的,本来就是小事,应该做的。火秀说,救人命那是小事啊,我要叫菊萍记一辈子。刘凤春又认真起来,说,其实得贵水性也不好,幸亏菩萨保佑了才平安无事。火秀就说,得贵老弟这是舍己救人。菊萍婆媳二人出门时,刘凤春不肯要东西,说自家人太见外了。火秀就板起脸说,她婶子,莫非一条命这点东西都不值?刘凤春就呵呵笑了,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徐得贵自打救了菊萍之后,一有空,脑子里就装满了菊萍的影子,装满了她那雪白的,软软的,嫩得出水的肌肤。
这夜,徐得贵做了一个梦,梦见良生来找他了。他心一惊,晓得良生是鬼。良生神情严肃地对他说,得贵呀,你是叔叔辈,要自重,要不,我会带你去见阎王老爷的。阎王老爷的样子威严凶猛,徐得贵怕呀,他吓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只得向良生讨饶,放过我吧,良生哥哥,放过我吧,良生哥哥!刘凤春被他惊醒了,身上也吓起了鸡皮疙瘩。她慌忙拉了灯,问徐得贵怎么了?徐得贵惊魂未定地坐了起来,摸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说,没什么。刘凤春说,骗鬼,还没什么,我都听见你喊了。徐得贵忙问,我喊什么了?刘凤春说,你喊良生哥哥,放过我吧。徐得贵说是的,良生来寻我了,说那边孤单,要我这个老弟去给他作伴。刘凤春的脸即刻就阴了,骂道,该死的良生,孤单了怎么不把火秀带去,真是缺德冒烟,来世还要打短命。
第二日夜边子,火秀就陪着刘凤春来良生坟上烧纸钱,焚香,打爆竹。期间,火秀跟良生说,老头子呀,得贵老弟是我们屋里的恩人,他舍命救了你崽媳妇,你要跟在世时一样知恩图报呀!刘凤春压着心里的不快,也说,良生哥哥,你放过得贵吧,好歹你们兄弟一场,我叫他年年给你烧钱。
而菊萍心里却暖暖的,明远父亲竟在天堂庇护着他们!
徐得贵就再也不敢斜视菊萍了。他发现,菊萍的眼睛跟胖嫂的完全不一样,里面闪烁着的一把锋利的刀!
22
猪养得还算顺利,双抢一过,就可以出栏了。
火秀打电话联系了县肉联厂的王老板,他是老客户。如今徐良生已经不在了,王老板很意外,他说,好人命不长,刻薄鬼满街是。双方谈好价格,便开始将猪赶到铁笼里去称。王老板自带了磅秤,火秀不同意,坚持要用自家的,说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王老板也有自己的原则,他照样检查了火秀屋里的磅秤。他检查完后,火秀也站了上去,拨了拨秤砣,体重跟先前一样,才放心称猪了。
王老板拖猪走后,菊萍就把账本拿出来算了算,只挣了一万多点。火秀说,有挣就很不错了,自打猪崽进栏的那日起,我心就一直吊着。菊萍说,现在好了,钱都进荷包了。火秀说,这一批是卖了,下一批照样要担心。菊萍说,经验会越来越多的,不怕。火秀说,理是这个理,可你爸爸在世时也出差错,有一年,一栏猪瘟得一头没剩,亏得好几年都喘不过气来。菊萍说,爸爸会保佑的。火秀说,你爸爸是保佑了,辛苦的倒是你。菊萍说,我只是死力气,经验还是您的。火秀说,管他,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就好。菊萍笑了,就把婆婆按在凳子上,帮她梳头。
“妈,您白发又多了。”菊萍说。
火秀说:“人老了,头发总要白的。”
“去染个头撒!”菊萍说。
火秀摇了摇头,说:“我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不花这冤枉钱,不惹人骂。”
菊萍说:“其实您也不老,才五十出头,电视里五十的女人还跟少妇一样。”
“人家命好呀。”火秀有些不甘心了,就说:“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气成病,我们屋里人忠厚老实了几辈子,还是落得这个样子。”
菊萍转身蹲下匍在婆婆膝盖上说:“妈,相信我们撒,只要肯努力,日子会过好的。”
火秀轻轻地摸着菊萍的头说:“崽呀,真有哪一日,我钻了黄土都快活。”
菊萍轻轻地捂住了火秀的嘴,一股暖流瞬间就传遍了全身。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婆婆,而是亲娘。是呀,娘眨眼就走这么多年了,有个娘疼自己该多好呀。菊萍有时真觉得自己就是个细伢子,真想像儿时一样趴在娘身上撒撒娇。而现在,她又找到了这种感觉。
其实,此时的火秀也觉得菊萍就是她亲生的。她只生了两个崽,真后悔没生个女,每到过年过节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屋里的女儿女婿来送吃送穿。现在,菊萍既是媳妇又是女,还体贴的很,真是一举二得了。人人都说,世上最难处的莫过于婆媳关系,现在看来,她先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菊萍跟婆婆说,明远还有个把月就回来了,到时再规划一下,猪栏先空着。火秀说,趁有空就想办法多凑些资金,一头是养,一群也是养,听天由命,豁出去了。菊萍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二日,菊萍骑电动车去了镇上。她把卖猪的钱暂时存到了信用社,怕搁在屋里有闪失。问父亲借的钱也没还,她留着做本钱了。在猪场呆久了,小镇的街道也让菊萍觉得很新鲜,她似乎忘记自己是个在大城市打工过的年轻人,还以为自己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她给崽和婆婆各买了几件衣裳,也看到有自己喜欢的,但终究还是舍不得买。
猪场没了猪,三人又搬回了村里。只有在真正的屋里才过得踏实,才有安全感,这种体会是切身的。
天一亮,菊萍就端着满满一大盆衣裳来到了锦江埠边。她好久都没来过了。其实她喜欢来这里洗衣裳,不是因为热闹,而是她爱亲近这一江温情的水。尽管差点就葬身于这水底,但她一点都不恨。这水啊,像血一样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像脉搏一样在她身上跳跃着!
当菊萍来到埠上时,大家都说她瘦了。菊萍说,是瘦了,还黑了。有人惋惜了,啧啧,说真难为你了,年纪轻轻的,就吃得苦。菊萍就说,老百姓出身,又不是当官的。有人就说,说些开心的事撒,我一听到苦啊,愁啊的就头痛。大家就说是是。接着就你问我,我问她,她又问你,都想从别人口里听些新鲜事,奇怪事。
有人终于开了头,说这人世间的事呀,真说不清,有偷的,有卖的,有打倒贴的,还有送货上门的,真是千奇百怪。大家说,你的话好深奥,听不懂,打开来说撒。那人笑了笑,也不再说下去,竟端起脚盆一走了之。众人就埋怨,说这人也真是的,吊人胃口。
长福父母老是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日子一长,有些事也能传到他们耳朵里。
一日,胖嫂正低头舀猪潲,长福侄子跑来就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说是爷爷给的。她本想说,乖,大妈给你拿吃的,怎料小家伙一溜烟的就跑了。胖嫂这才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好古怪,拿布包着,左层右层,还用线捆着。胖嫂打开了,只见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家”字。胖嫂的脸即刻就阴了,她懂这意思。虽没读过书,但一个“家”字还是认得的,一到过年,到处贴着,不是“家和万事兴”就是“合家欢乐”。
某日,眼屎一把就揪住了徐得贵的衣领,说,你娘个X太阴了。徐得贵吓得脸发白,不知何故。眼屎凶相毕露,说,你娘个X少在背后烂舌头,全村人都拿事当戏唱了。徐得贵明白了,赶紧诅咒发誓,说断子绝孙的说了。眼屎这才松了手,说,你小心点。徐得贵就讨好说,我去查查,看是哪个活得不自在的惹出来的是非。眼屎说,查个卵,别给爷老子添乱了,管好你自己的嘴就行。
23
不过年不过节的,长福竟然回来了。
当日,墙角就有了缩进缩出的乌龟头,故意打胖嫂门前经过的人也多了,走得轻手轻脚,鬼鬼祟祟的。
兰兰婆到了刘凤春屋里。她指着胖嫂屋里说,一点响动都冒有,奇怪。刘凤春说,那长福回来做什哩?心甘情愿做王八?兰兰婆笑笑就说,莫非他只是想自己女人才回来的,那事还蒙在鼓里。刘凤春也笑了。她突然跟兰兰婆说,有个事我真好奇?兰兰婆说,什哩事。刘凤春说,女人离了男人,男人离了女人,日子真有那么难过吗?兰兰婆说,问你自己撒。刘凤春说,我哪晓得,自打结婚起就没跟得贵分开过。兰兰婆就说,砣不离秤,秤不离砣,老婆离不得老公,老公离不得老婆,这是老话,还有错?刘凤春笑笑又问,嫂子,你老头子过世多年了,你怎么熬得住?兰兰婆有些尴尬了,就说,你真是的,我都一把年纪了。刘凤春还问,那兰兰呢?兰兰婆终于受不住了,心想今日碰到了鬼,抬脚就要出门去。这时,刘凤春一把就将她拖住了,说,嫂子耶,我是想提醒你,兰兰年纪轻,干柴烈火,你要看紧点。
兰兰婆这才蔫蔫地说,谢谢你一番好意。
文华太公和徐得贵爷爷是亲兄弟,两家关系要比徐良生近几代。兰兰婆其实早就巴结刘凤春,而且不带遮拦,谁都晓得。兰兰看不惯,说马屁拍得太明显了。她就对兰兰说,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有棵树靠靠总好些,你超生的事不是人家帮,哪能这样轻易过关。兰兰想想也是,就不好再说婆婆了。兰兰婆其实也不容易,农闲时还拼着老命去做点小工补贴家用。
长福的确不是平白无故回来的,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他准备回来搅个天翻地覆的,可当一脚踏进门时,竟然还是冷静了。
胖嫂梦到过他回来了好多次,也就害怕了好多次。现在他真的回来了,却是那样的不声不响,叫她心里更是发毛。
长福一回来就躺到了床上,闷声不搭理人。他父母来了,他才一骨碌爬了起来,还笑眯眯的。他父亲就愣愣地看着长福,问,你怎么回来了?长福说,工地完工了,钻空子回来看下撒。他父母才愣愣地“哦哦”了几声。长福喊胖嫂,我给爸妈买了几身衣裳,搁在行李箱里,你去拿来。胖嫂也就乐呵呵地去拿了,其实她晓得,自己头上的天是阴的。等长福父母走后,天果然就暗了。
长福夜饭都没吃,他甚至忘记自己几餐没吃饭了。细伢子来喊,他就说,爸爸在外吃了人参燕窝,吃饱了,爸爸在外快乐逍遥得很。等细伢子困了,夜静了,他的脸就拉长得像一把杀猪刀,一把磨快了,闪着寒光的刀。胖嫂胆战心惊的,但还是靠近了男人身边。她说,脱了衣裳睡吧。长福突然朝她伸出了一只脚,说,给爷老子死远点去。她踉跄了几下,就一屁股坐到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
灯熄了。她抽泣着。他继续蒙头不做声。空气都凝固了,没有一点能动的东西。夜,仿佛在这里死去了。
鸡终于啼了第一遍,长福尿急了,他蔫蔫地爬了起来。房间里有尿桶,他却去了屋后。窸窸窣窣过后,他还在外站着不愿进去。黑洞洞的天像口大黑锅罩在他的头上,还有上千只长着伶牙俐齿的虫子在他的头颅里横冲直撞着。他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比死都难抉择。
但他还是进了屋。黑洞洞地站在她面前,像个黑无常。他不怕死,但怕自己会疯掉。
“那些事是真的吗?”他咬紧嘴唇,眼前漆黑一片,却看得见一道鲜红的血印。
“你打我吧,你应该打死我。”胖嫂终于跪在他脚下哭了,声音很小,像蚊子叫,却撕心裂肺。
“啪”的一声,一个粗大的掌印终于深深地印到了她脸上。她脸上顿时就火辣辣的,但人反而舒服了些。“你就把我当畜生打吧,”她说:“是我贱啊,怪不得别人。”她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双脚。
“天啦!”长福轻轻地向天喊了一声,他死死地揪住了自己的一把头发。
这一夜,他的枕头湿了一大片。这一夜,她坐的地方仿佛被一场雨淋湿了。
天亮了,东边的彩霞依旧迷人。
长福对胖嫂说,好好在屋里带崽,莫逼得我去寻短见。他又背起行囊走在了远去的路上,身上被朝阳印得红红的,像血!
天不怕,地不怕的眼屎竟在外躲了好几日。他是打听到长福走了才回来的,又挨了好些日子,才忍不住偷偷地去找了胖嫂一次。
胖嫂说:“长福已经晓得了,是我下跪他才没去找你拼命的。如果你还算人的话,就该放过我了。”
眼屎竟深情地看着胖嫂,说:“我对不住长福老弟。”
“晓得就好,可怜长福死的心都有了。”胖嫂泪眼婆娑地说着。
眼屎痛苦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了儿时的往事。长福比他小几岁,却一直爱跟在他屁股后面玩。他很会弹鸟,弹到了就扒光毛架在柴火上烤着吃,香喷喷的。长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馋得直流口水。他就故意舔得嘴皮子啧啧响,说,真好吃,比唐僧肉都好吃。长福就拉着他说,给我尝一口好么?一小口都行。他立马就笑着说,你做我一辈子奴才就给你吃。长福答应了。他说,我要试试是真的还是假的。长福就说,你试撒。他就从鼻孔里挖出一坨鼻屎塞到了长福口里,说,你吞下去。长福果真闭上眼睛吞了,但随后就呕了。他哈哈大笑了,跳起来笑的,笑得上天下地。
一滴眼泪突然就从眼屎的眼角滑落了。然后他恶狠狠地跟胖嫂说:“我放过你可以,要是发现你跟别人有名堂了,爷老子绝不罢休。”
后来,眼屎也出去打工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胖嫂呢?一个她爱的男人走了。一个她恨的男人走了。她的天空,晴得了么?
24
明远回来了,又黑又瘦,好像比原来的他缩小了一圈。菊萍心疼得要死,说,你莫非是去非洲做民工了?明远笑笑没做声,却塞给了菊萍一沓钱。菊萍满脸疑惑,说,你是去学习的,哪来的钱?明远说,问同学借的,办猪场正缺钱。火秀紧张了,就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么瘦。明远说,学习紧,水土不服撒。火秀还想追问,却被菊萍拦住了。
夜里,一家人商量了一夜猪场的事。
第二日一早,菊萍跟明远来到了乡农村信用社,打算贷款的。可惜没有符合条件的财产作抵押,没有担保人,贷款计划就落空了。
菊萍突然想起了刘龙贵,就拉着明远往乡政府去。明远不解。菊萍就把那天刘龙贵来猪场的事说了。明远说,你天真,人家只不过是用嘴巴说说官话,套话而已。菊萍硬拉他去,说,人家是好热情的一个领导。明远撒手说,要去你去,我才不去碰钉子。菊萍说,怕见世面,真不像男人。明远说,你像男人,你去撒,我在外等你。菊萍瞪了明远一眼,说,我去就我去。
菊萍信心十足地走进了乡政府大院,一打听,工作人员说刘书记正在开会,要等到中午。菊萍只好出来等。明远一见她出来,就笑了。菊萍说,笑你个头,人家刘书记正在开会呢。明远说,我今天就陪你等下去,等到天黑都行,嘿嘿。菊萍说,我们打赌么?明远说,赌什哩?菊萍说,赌你的头。
等到中午,菊萍又去问。工作人员说,你没看到车子刚走吗?刘书记下乡去了,改天再来吧。菊萍终于蔫头耷脑地出来了,也不作声。明远又笑了,哈哈大笑的。菊萍就红着脸说,人家是书记,肯定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明远说,要不就继续等撒,我陪你。菊萍笑了,说,你替我等,我回去带崽。明远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憨啊。菊萍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少啰嗦,打道回府。
夜里,一家人正商量着钱的事,菊萍的手机就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哪位?”菊萍问。
“你猜?”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打错了。”菊萍挂了,她正烦着呢。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喂,你到底是哪位?”菊萍有些火了。
“陈菊萍,是我呀。”对方说道:“听不出来了?”
“我真没听出来。”菊萍又不好意思了,对方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来你现在发财了,”对方说:“我是小分头呀。”
“哦,是你呀。”菊萍惊讶了,又一阵激动。
“哎呀,眨眼就十来年了。”对方说。
“十来年没见面了,你声音变了。”菊萍说。
“嗯,真想你。”对方又连忙转口说:“真想你们这些老同学。”
小分头真名叫夏志明,菊萍的高中同学。他一年四季头发都是从中间分开的,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分头。
夏志明问,你在哪里?菊萍说,屋里。夏志明又问,哪里的屋里?菊萍说,我还有几个屋里呀?夏志明说,当然有,婆家,娘家都是。菊萍说,当然是婆家了,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成老闺女了不成。夏志明说,怎么说自己一把年纪了呢,太沧桑了。菊萍也问,你在哪里呀?夏志明说,屋里。菊萍说,哪里的屋里?夏志明笑了,说,我还有几百个屋里啊。菊萍说,当然有,城里是屋里,乡下也是屋里。夏志明说,你变得真逗,我在乡下的屋里,城里连一根雀子毛都没有。菊萍说,你城里会没有屋里?夏志明突然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哪天见个面么?菊萍想了一下,就说,好吧。
“哪个呀?聊得眉飞色舞的。”明远问。
“一个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男同学。”菊萍看着明远。
“看我做什哩呀,”明远说:“想见就见撒,都答应了。”
“你不怕我被人抢走呀?”菊萍说。
“不怕,脚长在你身上,真要跑,只能怪我不如人。”明远说。
夏志明和明远是一个乡的,在同一所初中读过书,但不认识。他和菊萍却是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大家公认的全班最般配的一对。青春年少的他们除了学习之外,谈论最多的还是谁和谁好,谁和谁般配的话题。
菊萍跟夏志明常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菊萍记得一次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夏志明对她说,他最想上农业大学读畜牧专业。菊萍很意外。夏志明说,我是农村人,我是农民的崽,我要服务三农。菊萍顿时就被感动了,他真是个不一般的人。那时,他们都暗暗喜欢着对方,但也不敢肯定就是爱情,但假若一方离开了,另一方就会牵肠挂肚。后来,菊萍辍学了,去了南方打工,他们都难过了好久,好久。他们先是有书信往来的,后来就少了,直至没了联系,这都是菊萍狠下心来的决定。
她终于忘记了他。但他又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惊喜过后的菊萍又忐忑不安了!
一个晴朗的日子,菊萍和夏志明相约在街上见了面。见到后,反而坦然了,就像见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
穿过街上仅有的一条水泥路,再走一段小土路就爬上了高高的,长长的锦江防洪堤。堤上长满了草,因为季节的缘故,草是黄的,堤也就黄了。江堤脚下,一江清水正向远处缓缓地流淌着,它串起了许多村子,不远处就有一个是锦江湾。
夏志明说,当年我读初中时,就常躺在这堤上看水,看蓝天,看白云。菊萍说,是呀,十几年的光阴就像一江流水,眨眼间已离我们远去了。现在,他们的脸上不再青涩,有的却是一脸的成熟,一脸岁月走过的痕迹!
菊萍说:”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呀?”
“打听来的,”夏志明说:“我还打听到了你的QQ,但没加上。”
“很久没上QQ了,”菊萍说:“成家了,毕竟在农村。”
“现在做什么呀?”夏志明问。
“乡村一农妇。”菊萍说。“你呢?”
“乡村一猪倌。”夏志明说。
“你说笑话吧,大学生?”菊萍说。
“北大才子还卖猪肉呢。”夏志明说:“你忘记了我当年说的话吗?”
“没忘记,但人是会变的。”菊萍说:“真想不到你还坚持着自己的信念。”
夏志明说:“我毕业后在畜牧良种场工作了2年,后来辞职了,在家办了个养猪场。”
“你不会是那个全乡闻名的养殖明星吧?”菊萍突然问。
“就是鄙人。”夏志明笑了,说:“明星不敢当,被人炒作的。”
“真不敢相信,”菊萍说:“哪天去你那里参观学习下可以吗?”
“非常欢迎!”夏志明说。
“我也养猪了,”菊萍说:“不过是小打小闹的,希望老同学指导指导我。”
“一定一定。”夏志明说。
“这下好了,有师傅了。”菊萍说着,一颗心竟安定了许多。
“都忘记问了,你嫁到哪个村了?”夏志明问。
“锦江湾,顺江而下就到了。”菊萍说着指了指水流的方向。
“锦江湾我去过,指导过那里的养殖户。”夏志明说:“乡里给了我一顶养殖顾问的帽子戴。”
“徐良生认识吗?”菊萍问。
“认得,他猪养得不错,人也耿直。”他说。
菊萍说:“徐良生是我公公,不过去世了。”
“哦,可惜了。”夏志明惋惜了起来,然后又问:“你屋里猪养得还好吗?”
菊萍叹了口气,只得如实把自己的困境告诉了夏志明。夏志明就神情凝重地看着她。
回去的路上,菊萍一想到夏志明就是那个养殖明星,仿佛是贵人出现了,便把许多烦事都抛到了风里。
“见了老同学这么兴奋?”回屋里后,明远问菊萍。
“那当然,”菊萍说:“你猜我老同学是哪个?”
“电影明星,还是当大官的?”明远说。
“比二者都重要,”菊萍说:“你晓得我们乡那个养殖明星吗?”
“当然晓得,”明远突然眼就放出光来了,说:“你同学莫非是他?”
“就是他,”菊萍说:“以后有免费的师傅了。”
“哎呀,真好。”明远说:“你真了不起,有这么厉害的同学。”
“你不会是讽刺我吧?”菊萍说。
“憨女人,我哪敢讽刺你呀,我恨不得现在就拜他为师呢。”明远认真地说。
菊萍说:“他还叫我带你去他那边参观参观呢!”
“当然去,求之不得。”明远激动了,仿佛夏志明真比电影明星,比当官的都厉害。
25
今年是瓜子洲大队党支部换届选举年。老书记要退休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20几年,不晓得把多少觊觎这个位置的人的头都熬白了。
瓜子洲大队下辖9个村小组,共计5000多人口,是全乡最大的一个大队,地理位置偏僻,正处于锦江,赣江交汇处的三角地带。旧时,江无堤,三年二涝,民不聊生,盗贼迸起。小的偷鸡摸狗,大的打劫过往商船,自古野蛮惯了。即便到了新社会,也是全乡最头疼的一个大队。瓜子洲的头子难当,人人皆知,亏老书记当了这么多年,足见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当然,拥护他的人多,背后骂他祖宗八代的也不少。正所谓人多嘴杂,人心隔肚皮,功过是非一时难于论断,只待后人去评说。
但反过来说,能当上大队一把手的人,足见其本事大,即使捧个烫手山芋,也能光宗耀祖一回。所以,想坐这把交椅的,还大有人在。
锦江湾算是瓜子洲大队最小的一个村。人少力单说话自然没份量,自古到今没人敢想哪日要吃口“大队书记”这块天鹅肉。当然,历史到了一定的时间是可以改写的,徐得贵就是这个改写历史的人。想想看,当初徐得贵改写了锦江湾出不了一个大队支部委员的历史,难道现在他就不能为锦江湾再改写一次历史吗?世事变幻无常,皆有可能。
当然,徐得贵本身有多大能耐人人尽知,但他所具备的威胁是其他人心知肚明的,更是咬牙切齿的。俗话说,有多大的肚量,就吃多大的泻药。徐得贵倒是晓得自己不具备这个肚量,但他可以借个更大的肚量,机会岂能错过。
夜里,徐得贵跟刘凤春说,问问你老弟的意见,他不上心,我肯定落选。刘凤春就拨了她老弟的电话,却关了机。刘凤春就说,还是礼拜日去县城他屋里走一趟吧,当面说更好。徐得贵点了点头,说,他是你老弟,我听你的。刘凤春说,当了大队书记脑子要灵活些,不比在村里。徐得贵说,晓得,不就是要学会两面三刀吗?刘凤春说,我也没当过,你自己见机行事。徐得贵笑了,说,你的意思我懂,还不是为了捞点油水。刘凤春说,人家哪个出外打工不比你困在屋里强,作田挣得到几块钱?徐得贵说,也不晓得老书记捞了多少油水?刘凤春说,还能少得了,如今不比旧社会,上面拨下来的东西不少,可到老百姓手里的就只够塞牙缝了。徐得贵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也长。刘凤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官的口号响,只是喊给老百姓听的。徐得贵转念又说,我真怕去你老弟屋里,看到那个猪婆人就反胃。刘凤春说,她还能把你吃了,我带你去。徐得贵笑了,说,老婆真好。刘凤春说,要不是为了拉你上去,我才不去呢。
徐得贵口里说的猪婆就是刘龙贵的老婆王淑群。她现在是县教育局的领导,她老爷子就是退了休的王副县长。
刘龙贵屋里在县城,平时住乡里,只有双休日才回去。他和王淑群是大学同学,生了个崽,在实验中学读初中。坊间传说,刘龙贵从一个农村大学生能顺利成为一个国家公务员,并走上领导岗位,除了自身还有些才干外,主要得力于丈人的提携。也难怪老百姓会捕风捉影了,仪表堂堂的刘龙贵怎么会看上肥头大耳水桶腰的王淑群了呢?当然是为了傍大树。
徐得贵夫妻一年也难得去几次刘龙贵屋里。别看他们在村里趾高气扬的,一到王淑琴眼里就成了土包子。
星期六一早,徐得贵夫妻就搭班车上县城去了。头日夜里就剥好了花生米,装好了芝麻油之类的东西。他们晓得,农村人土气,东西是不会土气的。
刘龙贵住在上档次的小区里,外人进去,门卫又是要电话通报,又是要登记。徐得贵就抱怨说,莫非我们是进国务院去么?真麻烦。
一进小区,徐得贵一双眼睛就没停过,不是盯着假山喷泉,就是看绿树红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差不多。刘凤春不耐烦了,就说,走耶,土包子。徐得贵说,这日子哪日才能轮到我们呀?刘凤春说,快了。徐得贵说,你当是唱戏么?刘凤春眼睛瞪着他说,你现在去撞车,马上就可以到这里找户人家投胎撒。徐得贵说,莫骂人撒,今日是来做客的。
由于来的次数少,只记得是几栋几单元,却忘记了几楼。徐得贵说是五楼。刘凤春说是六楼。你说六楼就六楼吧,徐得贵也不争了。有电梯他们不晓得怎么弄,只好爬楼梯。气喘吁吁上到了六楼,刘凤春就按响了门铃。只见一张妖艳的脸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把刘凤春吓了一大跳。那张脸先是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他们,然后就冷冷地问,找谁呀?刘凤春怯怯地说,找我老弟。那张脸就骂了,戳得,去阴间里找你老弟吧。随即门就“呯”的一声响了。刘凤春顿时脸红得猪肝似的,眼里直喷火,一副想跟人家拼了的架势。徐得贵赶紧拉老婆下楼,真担心吵起来。
“克男人的贱货,嫁一个克死一个。”刘凤春边走边骂,楼梯被她震得“咚咚”响。
“我说是五楼,你非要上六楼。”徐得贵说。
“你个死相,莫非我往火坑里跳,你也看我跳?”刘凤春越说越来气。
“你硬说六楼,我敢说五楼么。”徐得贵说。
敲了敲五楼的门,王淑琴一张肥大的脸也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刘凤春赶紧就堆起了一副笑脸,直冲着王淑琴这张胖脸喊弟媳妇。徐得贵也学她的样喊,一张粗糙的嘴巴变得甜甜的。王淑琴打开门,赶紧拿拖鞋给他们换上。徐得贵一进门就将肩上的蛇皮袋子往客厅的桌上一撂,喘着粗气喊累死了。王淑琴突然尖叫了起来,大喊,桌上不能乱放东西。徐得贵慌了神,赶紧拿下来放到了王淑琴指定的位置,随后就心想,桌上放个蛇皮袋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屋里桌上什么不放呀,再说这个蛇皮袋子洗了又洗的,洗得比衣裳都干净,但他还是一个劲地将笑脸撑得大大的。王淑琴却皱起眉头把桌子抹了又抹,掸了又掸,好像徐得贵放了一坨屎在上面。
刘凤春比徐得贵要自然些。她觉得这是老弟屋里,也可以说是自己屋里,也就有了底气。刘凤春问,我老弟呢?王淑琴说,出差去了。徐得贵说,我舅子真忙,礼拜日子都出差。王淑琴也不主动搭话,倒是用一次性杯子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水后,便自个进了房间,虚掩起了门。
刘凤春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便躲到角落里给刘龙贵打电话,结果还是关机。二人在客厅里干坐着,也不晓得王淑琴在里里忙什么。刘凤春的气就往额头上窜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瞄了一眼,只见王淑群正在房里起劲地玩着电脑。刘凤春看了一眼徐得贵,摇了摇头。这时,门铃响了。刘凤春以为老弟回来了,赶紧过去开门,却总也打不开。王淑琴出来了,她拨开刘凤春,只一伸手锁就开了。王淑群嘴角微微一撇,刘凤春的脸就红了。进来的原来是六楼的那张脸。他们都认出了对方,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但谁也没搭理谁。王淑琴将那女的领进了房里,二人嘀咕了好一阵子才出来的。那女的打刘凤春夫妻跟前走过时说,不晓得是刘书记老家亲戚,刚才得罪了。刘凤春更没理她,心想,狗眼看人低。热情地送走那女的后,王淑群又进房间去了。
“我们怎么就成你老弟老家的亲戚了?”徐得贵嘀咕了。
“走!走!”刘凤春的眼泪水飚出来了。
“走?”徐得贵问。
“不走赖死呀。”刘凤春说。
“弟妹,我们走了啊。”徐得贵冲着房间里喊了一句。
“吃了午饭再走撒。”房里飚出了一句话。
“不了,我们还有事要忙。”但一出门,徐得贵就骂了:“吃你娘家死人。”
“骂得好,老娘再也不来受怄气了。”刘凤春说。
他们刚上回去的班车,刘凤春就接到了老弟的电话。刘龙贵说,我迟早要跟这个猪婆离婚的。刘凤春听老弟这样说就慌了,连忙说王淑琴很客气,是自己有事发急回来。刘龙贵说,姐呀,别难过,过几日我抽空去看您。刘凤春的怨气即刻就消了,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老弟就是老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跟你老弟同时掉河里了,你先救哪个?”徐得贵突然问。
刘凤春刚想张口开骂的,一车人就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这个话题,直到终点站还没争出个子丑寅卯来。
26
一个漆黑的夜里,一道耀眼的灯柱射进了平静的锦江湾。这是一道叫人极其稀罕的光,它像一只巨手,从村口的马路上直接就伸进了村子的五脏六腑里,将每个地方都抚摸了一遍。纠缠在一起的狗吠声,发动机喘息声,最后平息在刘凤春屋前。
谁都晓得,这是刘龙贵来了。在锦江湾这块被老祖宗认定的风水宝地上,孝子贤孙们还没哪个买得起小汽车。
大宝,小宝,舅公来了哦!刘凤春扯破喉咙朝屋里喊。每当刘龙贵来了,她都要变着法子喊出来,喊得全村人都晓得,她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亲老弟。大宝小宝只顾着看动画片,刘凤春的话就当做了耳边风。舅公买了好多好吃的哟!她接过了老弟手里的水果,又喊了起来。这下不得了,一听到有好吃的,二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就一溜烟地窜了出来,动手就抢。刘凤春赶紧喊,小冤家耶,莫抢撒,我来帮你们分得一样多。徐得贵也说,真是日本鬼子,见了就抢。
“快喊舅公。”刘凤春边分着水果边说:“不喊不准吃。”
“舅公是什么东西呀?”小宝只瞥了一眼刘龙贵,就盯着水果不放了。
“舅公不是东西。”徐得贵瞪了孙子一眼。
“你才不是东西呢。”刘凤春瞪了老公一眼。
刘龙贵看着这一家人,就抿着嘴“呵呵”笑了。
“哦哦哦,人和东西这两样东西扯到一起了还真不好说。”徐得贵总算悟过来了。
“那日真对不住姐姐,姐夫,不要跟那种女人一般见识。”刘龙贵说。
“姐姐没什么,只要你两口子和和睦睦就行。”刘凤春说:“你不会真离婚吧?”
“不会,气话。”刘龙贵说。
“那就好,为了姐姐闹离婚,姐姐要内疚死的。”刘凤春说:“亲不亲,枕边人,你还是要以她为重,姐姐不过是头亲。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
“算了,不说扫兴的事了。”刘龙贵问:“两个外甥在外打工还好吗?”
“就那个样子,饿不死,也撑不死。”刘凤春说:“要是在屋里有份合适的工作就好了,背井离乡的,一家人一年难得见一二次。”
“这是当今社会的普遍现象,没办法的。”刘龙贵说:“可惜我帮不上他们的忙。”
“不是那个意思,”徐得贵赶紧说:“你帮我屋里还少吗!”
“我帮你们是应该的,我这一辈子就二姊妹,我不帮谁帮啊。”刘龙贵说。
一句话,说得刘凤春心里暖暖的,她心想,我当年真没白疼老弟一场。
“大队党支部书记马上要换届了。”徐得贵胀着脸说。
刘龙贵点了点头。
“自家人有事不瞒,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跟你姐夫去找你就是为这事。”刘凤春替老公说了。
刘龙贵说:“好好过你的日子,当什哩书记。”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人家都小看你姐夫呢。”刘凤春结巴起来了,又说:“当了总会有些收入,光作田那有用撒,总要为崽存点钱过日子。”
刘龙贵说:“姐夫都一把年纪了,当不了几年的。”
“当几年是几年,趁你在乡里当领导。”刘凤春眼巴巴地看着老弟。
徐得贵在一边不作声,只顾哄着孙子,其实他字字句句都听在心里。见刘龙贵沉默了,也不表态,徐得贵的心就绷得紧紧的。
“她屋里的猪养得还好吗?”刘龙贵突然打听起了菊萍的事。
“就那个样子,小打小闹,过过日子而已。”徐得贵说。
“莫小看人家撒。”刘龙贵说。
这时,刘凤春突然就抹起泪来了。刘龙贵问,姐姐,你怎么了?刘凤春说,看到你,我就难过了。刘龙贵说,莫难过撒,姐姐!刘凤春说,怎么不难过,爷娘都过了,就剩你我姐弟了。刘龙贵的眼圈也红了,说,爷娘迟早要走的,莫难过。刘凤春说,我真怕你发达了,把姐姐撂一边去不管了。刘龙贵说,姐呀,您说哪里话,老弟我可是你一手带大的,否则还是人吗?刘凤春这才破涕为笑了,她不经意间扯了扯领子,颈上一道长长的伤疤就露出来了。刘龙贵看见了,就说,当年姐姐为了我,命都差点没了。徐得贵一脸惊讶,就说,还有这事,你姐也没提起过。刘凤春就说,当年老弟嘴馋,我就爬上树去摘桑果子给他吃,不小心被一根树桠子在颈上插了一下,当时流了好多血,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幸好没伤到颈动脉,否则命就没了。
三人唠完往事,又唠家常,刘龙贵直到离开也没对姐夫想当书记的事表态。徐得贵就成蔫了的茄子。刘凤春却笑了。徐得贵说,笑个卵,都冒有戏了,你还笑。刘凤春说,你真木,有希望了。徐得贵眼里立即就放出了光芒,叫她说说。刘凤春说,你比榆树还木,他要是反对的话,早给我们上一堂教育课了。徐得贵说,莫非你是你老弟肚里的蛔虫?
刘龙贵确实为此事权衡再三,纠结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架不住他姐姐的那张老脸,只好挖空心思心去策划了。
过了好一些日子,乡党委突然就给瓜子洲村支部下达了文件,直接提名徐得贵为下任村支书唯一人选,只等过了公示期就直接下任命书。文件一下,整个瓜子洲就炸开了锅。有人说不走选举程序不公平,有人说在意料之中。有人想偷着去上面告状,但终究想想还是泄了气。也有些好事的人会向其他委员打听内幕消息,人家就摇摇头说,你懂的!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看,怎么骂,徐得贵兴奋得就差没跳起来。但冷静下来时,他又担心了,如果村民们纠集起来反对怎么办?自己资历浅不说,人缘关系也不好。刘凤春就说,你莫怕,我老弟自有算计,问问看。
刘凤春给老弟打了个电话,姐弟二人聊了好久,刘龙贵说如此这般,刘凤春就喜上眉梢,不停地点头称是。
夜里,徐得贵夫妻就开始活动了。他们提着好烟好酒,登门拜访各村小组干部,还有一些有号召力的大户人家。吃了嘴软,拿了手软,那些人就说,肯定支持,支持你就是支持刘书记呀。摆平自己村里就不在话下了,只是随便上门打了声招呼。他们也来了菊萍屋里。菊萍说,肯定支持叔,这是我们的光荣。明远也说,要不是叔冒死相救,我现在就打单身了。徐得贵说,我跟你爸爸亲如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刘凤春也亲热地拉着菊萍的手说,多走动走动,没事就到婶子屋里坐坐撒。菊萍说,有空了一定去。
“胖嫂那个人真是的,我敲了她半日门,也不开,不晓得伤了她哪根筋。”后来刘凤春愤愤地告诉菊萍。
“她最近怪怪的,莫放心上。”菊萍说。
“留个心眼,帮你叔叔把把风。”刘凤春最后叮嘱菊萍。
经过一番活动后,徐得贵终于如愿地坐上了大队书记的宝座。但他也心疼,请客送礼真花了不少钱。刘凤春就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徐得贵笑了,说,老婆,你真厉害。刘凤春说,世上的人呀,学都学乖了。
徐得贵一高升,锦江湾的一村之长就空缺了。一日夜里,副村长徐发财来窜门了,他先是祝贺徐得贵官升一级,然后就一个劲递烟。徐得贵说,你干村长吧,也算官复原职。徐发财是笑着出的门,但转过墙角就恨得咬牙切齿了。徐发财前脚刚走,会计后脚就进来了。他说,我当了二十年的会计,手拨算盘都拨出茧子了。徐得贵点了头,说,你当副村长吧。会计笑了,出门时,脚下虎虎生风。刘凤春也笑了,说,你这死相还真有派头了。徐得贵就说,你莫小看我,给个省委书记也能当好。刘凤春说,给你垫个凳子就跳得一丈高,瓜子洲大队不比锦江湾,敢造你反的人多呢。徐得贵说,有你当军师,不会给人造反的机会。刘凤春又问,会计当了副村长,哪个当会计呢?徐得贵突然抱起了刘凤春,说,会计的事不急,我今夜要跟军师大人好好亲热亲热。
第二日村里开会,徐得贵突然宣布由桂香担任会计。真是出众人意料。桂香霎时脸就红了,一百二十个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也难怪,在锦江湾的历史上还没出过女干部,这就像一夜之间突然蹦出个则天皇帝来。徐得贵发火了,说,国家改革,村里也可以改革,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中央不也有女领导吗?他又说,男人都走光了,总不能花钱买个机器人来撒?众人被他训得不作声了,个个像课堂上的学生。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桂香是个初中生,文化比我都高。
“菊萍是高中生,比我文化高。”桂香说。
“如果你请得动她,就她当。”徐得贵说:“当个会计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村里兴亡,人人有责,再说多少还有点工资呢。”
桂香被他一番大道理驳得无可反击,但依旧不肯表态。
你怎么要她当会计呢?刘凤春晓得后就反对。徐得贵说,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总不能拍屁股走人,丢个烂摊子招人骂撒。刘凤春愤愤地说,让副村长兼会计,老娘我去说。徐得贵只好说,就依你,好了撒。
桂香正犯着难,倒是刘凤春帮她解了围。
夜里,桂香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老公。毛崽里说,没当好,当了招人说闲话。桂香说,我在屋里,你放心么?毛崽里也不回答,只说,不谈这样的话题。桂香听得出,他还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心里顿时就难过起来。在旁人眼里,毛崽里和桂香真的不般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说实话,桂香能嫁给毛崽里,的确是像兰兰婆说的那样,因为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让自己名声坏了。桂香上初三的那年,都怪自己年少不知事,竟跟一位男老师纠缠上了,还堕了胎。后来,桂香就辍学了,男老师也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臭名远扬的她近处无人敢要,父母就像送瘟神一样,把她送给了十几里之外的毛崽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毛崽里晓得了她的过去。好在桂香端庄贤惠,帮他生了一对崽女,又能孝顺他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娘,他也就知足了。
27
一早,明远骑上摩托车带着菊萍直奔夏志明屋里,10来公里的路程半小时就到了。夏志明正在村口等着,一见后座上的是菊萍,还没等摩托车停下来就迎了上去。也不等介绍,夏志明就握住了明远的手说了一个字“帅”字。明远就红着脸说,我是来拜师的。夏志明说,相互切磋切磋。菊萍说,你们真投缘,倒把我撂一边了。
这座村子比锦江湾要大些,一排排小楼坐落有致。清一色的紫红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墙也被乳胶漆刷得像宣纸一般白。路旁的小树整齐地排列着,叶子绿莹莹的,生长得正起劲!
明远连连称赞,新农村呀。夏志明说,我们村建成这样,没要国家出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菊萍说,看来你们腰包都是鼓鼓的了。我们村这几年发展飞速,夏志明掰着指头说,养鸡,养鸭,养鹅,养鹌鹑,养鸽子,养猪的专业户都有,对了,还有养肉狗的。他说就笑了。
菊萍惊奇了,啧啧啧,没人出去打工吗?夏志明说,以前都出去,现在不了。菊萍问,一定是你起的带头作用吧?夏志明笑了,说他们大到创业谋划,小到鸡鸭得个小毛小病都问我,肩上的担子沉呀,真怕万一有个闪失。菊萍说,哪个叫你能干,热心呢,我想人家求我还想不到呢。明远说,真羡慕你,能带着大家在屋里发家致富,锦江湾什么时候能像这样就好了,省得一家人东一个西一个的。夏志明感叹起来了。他说刚回来创业的那阵子,村里安静的叫人害怕。有一年,村里一位独居的老人死了几天才被人发现,等打工的崽女回来时,尸身都有异味了。还有一个读四年级的细伢子,偷了别人屋里的钱,爬上火车去南方找父母,结果父母没找到,却在外流浪了几个月,还是收容所送回来的。夏志明说着喉咙就哏了一下,说得明远跟菊萍的脸都严峻了。
路过一栋楼时,夏志明就带他们进去参观。门口挂了块牌子,上面写作“村民之家”。大厅里的一边是麻将桌,象棋桌。另一边还有台球。大厅往里还有二间。一间是图书室,书架上的书门类齐全,有童话故事类,文学社科类,医学卫生类,农业科学类等等,堪称一个小型图书馆。一间是电脑室,几台电脑一字排开,摆放的相当整齐。
夏志明说,这栋楼是全村人集资建的,一有空大家就会聚到这里来,可热闹了。菊萍说,真不简单,火车跑得快,全靠你这车头带得好。夏志明说,我倒是愿意当火车头,但我更愿意看到更多的火车头拉着大家向前跑。
来到他屋里,陈设简单却别致。院里搭了个车棚,里面停了一辆白色的别克小轿车。
菊萍说,你的性格还没变。何以见得?夏志明边说着边给他们倒茶。菊萍说,车子白色,窗帘白色,墙壁白色,你上高中那时不就偏爱白色吗?你记性真好,我就喜欢白色,白得洁白无暇,夏志明说,你不也喜欢白色吗?菊萍说,我现在只想通红的票子。明远笑了。菊萍说,我是不是俗气了?夏志明说,你能这样坦诚,一点也不俗气。明远就接上说,钱这东西呀,多了不一定好,少了还真不行。
菊萍问,屋里人呢?夏志明说,爸妈上街去了。停了一下又说,老婆离了,一个女跟了她。
菊萍顿时尴尬不已。
夏志明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说前妻是他在省畜牧良种场的同事,老家也在农村。他们恋爱一年后便在家人的催促下匆匆结了婚,一年后就有了个女儿。后来,他决心辞职回乡发展。她极力反对,死也不肯回来。结果自己回来了,她还留在原单位。一年后,他们自愿协议离婚了,女儿就跟了她。他说,那时人人都说他脑子出了问题,他父亲甚至要将他扫地出门。他说,那时的压力真的很大,幸好闯过来了。他说自己其实对不住前妻,人家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了,那肯又钻回去。
“她现在还好么?”菊萍问。
“还好,她爱人是某单位的工程师,”夏志明说:“她能找到好归宿,我也踏实了。”
“你也会找到的。”明远说。他佩服他的勇气。也为他的决绝感到震惊。
大概10点的样子,一辆电瓶三轮车进了院子。一个老头子骑着,一个老妈子还没等他停稳就跳了下来,接着就利索地往外拿着各种菜。夏志明说,我父母回来了。菊萍见状,撇下二人,起身就去帮忙。
“哎呀,你是客,你去坐撒!”夏志明老娘笑眯眯地看着菊萍。
菊萍说:“大妈,我做惯了,我来帮您!”
“也好,有你帮,我就跟你爱人说说话去。”夏志明父亲不客气了。
“死老头子,就怕做洗锅抹灶的事!”夏志明娘说。
“没事,让大伯去歇歇!”菊萍说。
“真是,来做客的,反倒没个停了。”夏志明娘说。
“是您太客气了,买这么多菜!”菊萍说。
“来了高兴啊,老头子一早就催着去买菜呢!”夏志明娘说。
洗菜时,菊萍撸起了袖子,白白的手臂上就露出了一块起眼的黑胎记。夏志明老娘看见了,眼珠子就定在那块胎记上一动不动。菊萍笑了,她还在看。夏志明娘突然问,你娘家是哪里的?菊萍说,山头陈家的。夏志明娘“哦”了一声,便将脸背过了菊萍,像丢了魂似的。
吃过午饭,夏志明便带他们来到了猪场。猪场建在山坳里,远离村庄。夏志明说,猪场一定要建在偏僻的地方,可以阻断外界病菌的侵袭。他把二人带到一间小屋里,简直就是一个医学实验室,里面卫生器材和药物比比皆是,摆放整齐。夏志明给他们介绍了这些东西的用处后,再带他们到了消毒室。专业人员给他们身上喷了消毒剂,然后洗手带头套,穿上专用隔离服和鞋。夏志明说只有这样才可以进入养殖区域。明远和菊萍对于这里的专业水准叹为观止,觉得自己的场子简直是瞎胡闹。
这里的规模真大,猪舍一排排的不晓得有多少间。夏志明详细给他们介绍了这里的合理布局,什么样的舍关大猪,什么样的舍关小猪,什么样的舍关母猪。进入猪舍里面,每个食槽里都很干净,一丁点饲料都没残留。夏志明说,猪吃食一定要定量,如果给多了就会糟蹋,更重要的是饲料剩了就会被污染,滋生细菌。夏志明还针对他们的问题都一一做了科学详细的讲解。
“这里都是常规品种,”夏志明神秘地说:“我带你们去看我的杰作。”
他把两人带到一个比较高山坡上,这里有二排独立的猪舍,每排十间。夏志明说这里养了200多头宝贝。这些猪和一般猪体型确实有明显的区别,高大体长,最大的不同是它的腹部收得很紧,不像一般的肉猪肥大。明远和菊萍都很疑惑。夏志明说,这是我用靽姆沃思猪和本地猪杂交培育出来的新品种。靽姆沃思猪产在西方,高大健硕,肥肉少,在西方占有很大市场,而且肉嫩口感好,制成腌肉最佳。
“那为什么要杂交呢,不可以直接养原种猪吗?”菊萍问。
夏志明说,靽 姆沃思猪仔引进成本高,我们这里的气候也不适宜它生长,让二者杂交,互补长短。他说,刚开始,好多人都持怀疑的态度,现在看来我还是成功的,已经有家肉类食品厂来考察过了,还签了订购合同。
整整参观了一下午,令菊萍和明远大开眼界,但又眉头紧锁。夏志明却笑了,说,有什么难处说来听听。
“钱,还不是钱。”菊萍说。
“要多少?”夏志明问。
“那怎么好意思呢。”菊萍惶惶不安起来。
“你太见外了,太生疏了。”夏志明说。
“起码要十五万,不,十万。”明远硬着头皮,有些结巴了。
“就十五万吧,我借给你们。”夏志明说。
“太好了,不过我要付你利息的。”菊萍开始还惊到了,但马上就感激涕零。
夏志明说:“我可是真心帮你们的呀,我想让你们成为火车头呢。”
“数目太大了,不要利息我不借。”菊萍坚持。
“要不你投资参股吧?”明远说。
“那我等于是抢你的利润了。”夏志明笑着说。
“求之不得,只怕亏了你。”菊萍说。
“那一言为定,找个日子去你屋里详谈。”夏志明拍着明远的肩膀说。
“那太好了。”菊萍说。
回屋里的路上,菊萍跟明远说,你太唐突了。明远说,我也是心急了。菊萍说,他参股纯粹是为了帮我们,可得记住人家的好。嗯!明远答应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有件事要坦白,你能从宽吗?菊萍说,今日心情好,从宽。明远说,其实我根本没去参加养殖培训,而是在建筑工地做了几个月小工。菊萍搂着明远的腰细声慢气地说,其实你一回来我就猜到了,只是不忍心戳穿你罢了。明远就说,我老婆真体贴!
摩托车在风中一路疾驰着,前面的路仿佛比来时更宽了,更平坦了!
28
徐得贵自从当上了大队书记后,腰板更挺了,那张脸更严肃了,走路的步子都迈得不紧不慢的。他喜欢别人客客气气地喊上一声徐书记,喜欢别人对他点头微笑,但不是那种哈哈的笑。不笑是不尊重他,但笑的声音大了就是在嘲笑。他香烟的牌子也变了,以前抽的是5元一包“庐山”,现在是11元一包的“金圣”,档次足足提高了一倍,就像他现在的身份一样。刘凤春心痛了,就骂,抽去死,贵的,便宜的,还不是一样熏黑你的心肝肺。徐得贵却拉着脸说,还抽“庐山”,我丢不起这个人。最后各让一步,私下里抽“庐山”,场面上才可以抽“金圣”。他抽烟的姿势也变了,以前,烟咀是插在嘴中间含得紧紧的,而现在,只肯叼在嘴角上,好像随时有掉落的危险。
自从徐得贵当了书记后,整个班子的工作效率就急剧下降,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矛盾不断,妇女主任也不知何故辞职跟老公一起打工去了。
刘龙贵烦了,他亲自来瓜子洲召集班子成员开了个会。他说,你们要团结呀,莫搞斗争撒,要牢记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不是争权夺利,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一个年纪大的委员就说,我们跟老书记搭了好多年班子,也没人说不团结呀。一个年纪轻的委员干脆就说,刘书记啊,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火车跑得慢,是车头得了病。徐得贵听不下去了,说,我看你们是得了红眼病,嫉妒。刘龙贵瞪了一眼徐得贵,说,好好检讨自己,再这样下去我撤了你。徐得贵不做声了,一脸的不快。随后,刘龙贵又做了其他人的思想工作。
散会后,刘龙贵就问徐得贵,妇女主任的空缺有合适的人选么?徐得贵说,没有,有能力的都出去了,窝在屋里的都是些吃饭不晓得碗数的大老粗。刘龙贵说,有一个人挺合适的。徐得贵说,谁呀,我怎么不晓得?刘龙贵说,就是你村里那个养猪的。徐得贵说,莫去碰钉子哦。刘龙贵坚持要他去试试。徐得贵看着舅子一张严肃的脸,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晓得这是白累无功的事。
自从那次救了菊萍,徐得贵就怕见她了。夜里,他就给刘凤春戴高帽子,怂恿她去。刘凤春脚刚一出门,他就笑了,心想,憨女人,要怪就怪你老弟。大概过了一个多钟头,刘凤春就回来了,没好脸色。徐得贵说,这是你老弟的意思,我说了会碰钉子的,他非要叫人去碰。刘凤春一听就骂,该死的东西,忘恩负义。徐得贵见势不妙,就说,莫骂莫骂,我是你亲老公耶。刘凤春说,亲老公也没亲老弟亲,你这德性,天生的白眼狼。徐得贵沮丧地说,上次那个问题有答案了,看来你是要先救你老弟了。刘凤春来气了,说,闭上你的乌鸦嘴,你不坑我,我会骂你。徐得贵说,我哪坑你了,你不是比我能干吗?刘凤春更恼火了,伸手就去揪他的耳朵。徐得贵被揪疼了,气得甩门而出,说,我又不是三岁的细伢子,动不动就被你揪耳朵,戳得!
徐得贵出来溜达了好一阵子,一包烟也抽了一半,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就往回走。当他路过胖嫂屋前时,突来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血管也急剧地膨胀了起来。他双脚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隔墙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撒尿声。一条路过的母狗发现了敌情,开始吠了,村里其他公狗照例跑来帮腔。徐得贵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撂过去,嘴里骂着,敢吠爷老子。狗们果真不敢吱声了,晓得是徐得贵,就夹起尾巴躲得远远的。它们也晓得这是个活阎王,惹不起。
“哪个?”屋里传来了胖嫂警觉的喝斥声。
“我。”徐得贵小声应了。
“你是哪个?”徐得贵激动的语气让胖嫂分辨不出。
“开门不就晓得了吗?哼哼!”徐得贵笑了,接着就轻轻地敲了几下窗玻璃。
窗户开了,突然,一杯水拨了出来,一滴不剩地泼到了他脸上。“你这个王八蛋,滚远点。”随后,窗户里就伸出了一把菜刀,上下左右地晃动着,寒光闪闪。
“戳娘的,眼屎不在了,爷老子是来照顾你的,不识好歹。”徐得贵眼看无望,悻悻地溜了。
第二日,刘龙贵打电话来问,徐得贵说,碰了钉子。
当日夜里,刘龙贵就亲自来了菊萍屋里。
“上次是你们找我吗?”刘龙贵问。
菊萍只是笑了笑,不晓得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真抱歉,那日上面的领导来了,脱不开身,以后有事直接打我电话。”他说着把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菊萍。
明远反感当官的,更反感他绕过自己把名片给菊萍。
“谢谢!”菊萍接过名片,不晓得该如何来应付他。
“我还是开门见山吧,”刘龙贵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是来求你的。”
明远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静着心来看他演什么好戏。
菊萍说:“刘书记有事直说,莫说求,我哪敢当呀。”
“菊萍同志是个直爽人,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刘龙贵说:“瓜子洲的情况你是了解的,现在成烂摊子了,都怪你屋里得贵叔叔工作不力。基层单位是国家的一块基石,乡里对下面的工作也是相当关心的,我今夜来的目的就是想请你出来担任妇女主任一职,也算是我替瓜子洲老百姓出面。”
他话一落,菊萍和明远都尴尬了。特别是明远,他心想,莫非菊萍是女诸葛,用得着你以这种方式来请。明远想着突然就笑了,一种恶心才能发出的笑。刘龙贵脸红了,开始坐立不安,他听懂了这种奇怪的笑声。菊萍瞪了明远一眼,然后跟刘龙贵说了一大堆委婉的话。刘龙贵这才起身了,说,我非常尊重你们的意见,然后脸上挂着遗憾,却又笑着离开了。菊萍他们心里想,这下把刘龙贵得罪了。但刘龙贵并不是这样想得,她的拒绝反而让他觉得,这个女人真于众不同。
徐得贵当夜就打电话问他情况如何。气得刘龙贵骂了姐夫一顿,说,要不是因为你,哪有这些麻烦,我真后悔扶了你这堆烂泥巴上墙。徐得贵也被骂得怄火了,心想,当个鸟书记,还拿不拿我当姐夫了。他终于忍不住在刘凤春面前诉苦了,说,你老弟也太不尊重人了,竟动口骂我。刘凤春问为什么?徐得贵便如实相告。刘凤春把脸一沉,说,我就不信,离了她菊萍地球就不转了,老娘就要转给她看看。
夜里,刘龙贵脑海里又浮现着菊萍的影子,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这样了。他已经厌倦了屋里那个粗俗的女人,他们的夫妻关系已是名存实亡了。他不愿意回那个屋,要不是为了细伢子,为了自己的前途,他早就和她离了。
这夜,刘龙贵又失眠了。
刘凤春还真行动了,她在邻村物色到了一个叫李秋燕的女人。这女人30几岁,初中文化,名字倒叫得好听,却是一身死肉,一脸麻子,扛个麻袋能跑得虎虎生风。屋里也就她当家,男人打工去了,即便在屋里,也是个摆设。她起初也推辞,但毕竟架不住刘凤春的嘴上功夫,竟点头答应了。
李秋燕成了新的妇女主任,徐得贵心里就骂刘凤春:你娘个X太会玩阴的了,诚心恶心爷老子撒。
29
稻子已经抽穗了,禾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稻飞虱,一到夜边子,就成群结队在稻田上空飞舞着,远远看去,像是谁在田里放了一把火没烧起来,呕出的浓烟就直往天上去。
村里人都慌了神,稻飞虱可不得了(它会将稻秆的汁液全吸干,导致稻子枯死),它的危害不比钻心虫,叶面虫,如果不根除,将会颗粒无收。已是,大家就买捕虱灵大剂量喷,可第二天扒开禾拢一看,它们依旧活蹦乱跳的。没办法,大家就给乡农技站打电话。农技员来了,下田一看,说,太严重了,普通的喷法不行,药到不了蔸部,稻飞虱吃不到。众人面面相觑,说,总不能一蔸一蔸去抹药吧?有人心生一计,说,拿药拌石灰撒。有人马上反驳,骚主意,石灰一撒,稻子都熬死了。接着又有人出了注意,拿药拌沙子撒。农技员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沙子一撒,就沉水底了,也不行。大家急得火烧眉毛了,就说,难道眼睁睁看着绝收吗?农技员说,捕虱灵是微毒药,看来得用敌敌畏(剧毒农药,专杀此类害虫,但不提倡用,操作不当,容易通过接触,呼吸渠道中毒)了,还得一个人在前面扒开稻拢,一个人跟在后面对着禾蔸喷药,还必须穿油衣,套鞋,戴口罩,否则要中毒。大家就麻头了,说,这样打,一天也打不了一亩田。一个年老的说,解放初期也这样打过,效果是好,就是麻烦,累人。有人埋怨说,日日叫科学种田,科学种田,种来种去倒退了。那个农技员一听,头就低下了,好像是他的责任。
除了锦江湾,其他的村子也是这样,好像这个世界一下子就被稻飞虱统治了,逼得人民不得不起来造它的反。
于是,所有的劳动力都披挂上阵了,战斗在自家的田里。一个在前面弯腰扒开稻子,一个就跟在后面,背着药筒对着左右两边的禾蔸狂喷。
菊萍暂时放下了跟夏志明洽谈合作事宜,也和明远加入了这支大军。胖嫂喊来了长福父亲帮忙。桂香就难了,她婆婆身体不好,眼睛也不好,不等走到田上就要摔倒。桂香的女儿敏子读五年级,她看着愁眉苦脸的娘就说,妈,我请假帮你。桂香想想也没其他办法,只得狠心点头。
田里的泥巴软得打滑,惊起的稻飞虱直扑面,敏子手脚倒利索,桂香都跟不上了,直喊慢些,劲道留着慢慢用。敏子哪里慢得了,巴不得赶快打完药去学校,可时间一久,就腰酸背疼手脚发麻了。她跟娘说,这大热天的,又是油衣,又是套鞋,又是口罩,憋得人吃不消。桂香说,难过也不能脱,你想中毒么?敏子一向听话,娘不准她就不敢。
汗在敏子身上粘粘的,实在扛不住了,她就偷偷解开了几个油衣扣子,把口罩也往下扯扯,露出了鼻孔,一股清凉就钻入了她的体内。敏子同时也闻到了敌敌畏的气味,像猪潲,酸酸的。敏子并不嫌猪潲,她常帮她娘舀猪潲,甚至觉得那股气味就像老师教她们写作文时说的,里面有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
打完一桶水,她娘就要敏子趁灌水兑药的空档解开油衣,取下口罩换口气。敏子偷着眯眯笑了,娘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诡计。桂香说,敏崽子啊,要是你爸爸在屋里就好了,也不用你请假了。敏子说,没事,好些老师也打药去了,没人教。桂香又问,敏崽子,累吗?腰酸吗?敏子摇了摇头,擦了一把汗,其实她很累。桂香说,你爸爸拼死在外挣钱,就想做栋钢筋水泥楼房,村里就我们的屋是最老最破的。敏子说,我们的屋不安全,木头的,容易着火。桂香说,打乱话,好事就不说。敏子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就低头不做声了。桂香兑完了药,又背起了药筒。敏子重新武装好自己,一只脚刚下田,软底的橡胶套鞋就在泥里滑了一下,差点摔一跤。桂香说,莫急,慢点撒。敏子突然扯下口罩问,我爸爸什哩时候才能挣到做楼房的钱呢?桂香说,还要几年。敏子一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在敏子的记忆里,她爸爸就是一只候鸟,春去冬回。敏子的老弟华子,他根本说不清自己爸爸长什么样子了,只晓得矮矮的,瘦瘦的。
夜边子,一亩田的药总算打完了,路过的人就说,你娘女俩个一点都不慢。桂香就咧起嘴说,还有二亩田呢!
刚一上田,敏子就反胃,但她强忍着。桂香也反胃,头还有些晕。敏子说,去江边洗洗回去,一身泥巴。桂香就拖着敏子说,回去洗。桂香真怕头一晕,掉到江里去喂鱼。
第二日大清早,大家撑开眼睛就往田里跑,扒开稻拢看战果。敏子也拉着她老弟去了,二人一回来,脚还没进屋就喊,妈,稻飞虱全死了,水里浮得密密麻麻的。桂香笑了,说,敏崽子,有你的大功劳。敏子笑了,浑身是力气,还催着她娘快些吃了早饭去打药。华子不高兴了,跟娘说,今日我去,姐姐去上学。桂香说,憨宝,你一下田就会吃泥巴。华子不高兴了,说娘偏心,就喜欢敏子,敏子会给你养老送终吗?桂香不耐烦了,就叫华子滚到学堂去。华子说,我不去。敏子说,不去拉倒,读不进,长大了就只能卖苦力了。华子说,就卖苦力,要你管?桂香来气了,一手提起药筒,另一手就打到了崽的屁股上。华子哭了。敏子奶奶拄着拐棍过来了,轻声说,你们忙去,我来哄这个憨宝。
敏子又在前面扒,她娘在后面喷,动作比昨日更利索了,胆子也比昨日更大了。桂香索性脱了油衣,扯掉了口罩,说昨日受了一日苦。敏子笑了,她娘撤下了防卫,她也跟着。
菊萍,明远打桂香田边经过,她喊,赶紧穿上油衣,戴上口罩,会中毒的。桂香只顾忙,顺口应了一句,打完这筒药再穿。徐得贵跟刘凤春也经过,他们只看了一眼,就说,敏子这死女子真能干。
夜边子,西边的晚霞正火红。敏子终于呕吐了,接着身子就开始发虚。桂香赶紧撂下药筒扶着敏子就问,敏崽子呀,怎么了?敏子说,妈,我头晕,作呕,浑身没力气。桂香怕了,赶紧背起敏子就往岸上去,但眼前一黑,母女二人就栽倒在田里,溅起了一片水花,压倒了一片稻子,惊起了一群稻飞虱。
菊萍眼尖,拉着明远就朝这边猛跑。徐得贵问,怎么了?明远说,叔,桂香母女中毒倒田里了,赶快帮忙送医院去。徐得贵只得放下药筒,跟着一起跑,其实他心里很不情愿,心里一想起桂香拒绝当会计的事他就火冒三丈,就想当面骂她是个被老师搞大肚子的烂女人。刘凤春眼睁睁地看着扒开的稻拢,一个劲地唠叨着,早不中毒,晚不中毒,偏偏等到人家忙死的时间。
刚把母女二人扶上三轮摩托车,徐得贵就对明远说,你婶子还在田里等我。明远说,您去吧,有我跟菊萍就够了。
解毒药一滴滴通过吊瓶滴进了母女二人的血管里,人也就慢慢清醒了。桂香软嗒嗒地说,敏崽子要是出了事,毛崽哩非打死我不可。敏子有气无力地接过她娘的话,说不怪妈,生死注定了的。菊萍听得心里酸酸的,一个才读五年级的细伢子,竟能说出如此沉重的话来。明远说,没事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真大意不得。桂香点了点头,说,多亏了你们。
桂香婆婆在屋里担心得要死,她就上了徐得贵的门,要他帮打电话问问看。徐得贵说,又不是直接吃了药,没事的。桂香婆还是不放心,又说,麻烦帮打个电话问问看撒,会给你电话费的。徐得贵就冲她喊,天啦,不是几角钱的事,我没存菊萍,明远的号码,打不了。桂香婆一张脸阴了,就在他门口兜着圈子,嘴里念念诵诵的,也不晓得她念些什么。徐得贵顿时上了火,红起脸来就大叫,你放心,死不了,死了我赔命。刘凤春眼一瞪就骂了,说,你有几条该死的命,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徐得贵后来就指着离去的桂香婆说,我是想快点打发这个啰哩啰嗦的老妈子。
桂香婆回到屋里,一颗心吊得难于安生。华子站在15瓦的灯泡下喊饿了,要奶奶弄饭吃。桂香婆心疼孙子,再大的事也不敢委屈他,就摸着昏暗的灯光去了灶屋里。她眼睛不好,水不小心泼到了地上,滑得很,她重重摔一跤,头正好磕在灶角上,再也没能爬起来。华子本在房里看动画片的,但肚子里的那只蛤蟆在拼命叫,叫得他烦躁了,就忍不住跑去灶屋看了一下。结果那一幕让他彻底失去了对饿的知觉,那只蛤蟆也不肯叫了,只丢下他一个人哭。华子先是在奶奶身边哭,后来就哭到了屋外!
村里人都累了,个个浑身软软的,掐死只蚂蚁的力气都懒得出,哪管得了一个细伢子哭不哭。桂香一回来就不同了。她跟细伢子哭成了一团,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把小小的锦江湾都掀了个底朝天。任凭菊萍,明远如何安慰劝解都无济于事。村里人这才齐刷刷地蹦了出来,个个像只出洞的夜猫子。
毛崽哩第二日就赶回来了,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的。
桂香哭得死去活来,眼睛肿得像灯泡。直到把婆婆送上山后,她还在哭,但只会张嘴不会吭声了。毛崽哩倒是老劝她,莫哭撒,我娘命苦了一辈子,也该去那边享福了!!!
毛崽哩娘命是苦,一出世就做了童养媳,赶猪放牛,捡屎舀潲样样做,刚懂事就配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痨病鬼,没到半年就当了寡妇。后来嫁给了毛崽哩爸爸。毛崽哩不满周岁他爸爸就死在煤窑里,尸身都没找到,只好葬了座假坟。有人说毛崽哩娘命里专吃老公,谁娶谁打短命。但也有不怕死的想要她,她却铁了心不再嫁。
把娘送上了山,把稻子收割了,把谷卖得一粒不剩,毛崽哩就下狠心将崽女送到丈母娘屋里,两口子就一起出去打工了。华子起初不肯,也要跟去。敏子就劝老弟,我们跟去了,妈就不能跟爸一起挣钱做楼房了,难道你喜欢住破屋么?华子不再坚持了,奔到他娘怀里就哭,还边哭边问,什哩时间才能挣到做楼房的钱撒?这个问题敏子也问过,桂香一听就心如刀割!毛崽哩当时就惭愧得低下了头,是呀,村里就数自己的屋破了,还是上代留下来的祖屋。
树上的叶子落下了,在风里飘零。毛崽哩是一片树叶子,桂香也是一片树叶子,他们头也不回就飘离了锦江湾!
30
菊萍跟夏志明合作了,并且注入资金重新扩建了猪场。菊萍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夏志明占百分之七十。虽然股份大,夏志明却把猪场管理权交给了菊萍夫妻。自己那边离不开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是信任他们。菊萍一家人又搬回主场住了。夏志明说,请个人守夜吧,一家老小住在这里,又脏又臭的。菊萍说,不了,省一个是一个,再说我喜欢日夜守着猪场,它是我一家人的命根子。
开业的那天,周围的村民都来看热闹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还真没出过这么大动静。
刘龙贵也来了,还送了一对光彩夺目的花篮,红红的带子上写着喜气洋洋的贺语。众人一下就骚动起来了,不只是花篮好看,而是送花篮的人是谁,大家都说菊萍他们面子大。不过菊萍,明远却很意外,真不晓得刘龙贵会来。
“我跟刘书记是朋友,”夏志明说:“我只是随便说了一句,他就非要来。”
“欢迎!欢迎!”菊萍才说着,一只手就被刘龙贵接过去抖了。
刘龙贵来了,徐得贵自然要来。在夏志明的邀请下,刘龙贵还致了热情洋溢的辞,即兴发挥的,不打草稿的。
他说:“今天很高兴接受邀请来参加这个开业庆典,对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们乡是个穷乡,基础薄弱,发展滞后,经济要搞上去,除了政府的努力外,更需要广大热血青年的参与,家乡需要你们的智慧,需要你们勇于奉献的精神!今天,夏志明,徐明远和陈菊萍带了个好头,为广大青年做出了榜样,这是我个人希望看到的,也是全乡人民值得学习的。我们欢迎,鼓励,更应该帮助有志人士回乡创业,为家乡的繁荣富强添砖加瓦。今天,他们的猪场顺利开业了,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和全乡父老对他们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希望他们越办越红火,他们的未来更辉煌,也一定会辉煌!”
刘龙贵果然不同凡响,出口成章,激情四射,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马上就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
夏志明说,刘书记讲了,徐书记您也该讲几句吧,以后还需要您多多关照呢。徐得贵说,我一个作田的大老粗哪会讲什么。刘龙贵说,既然来了,就随便讲几句撒,一个村支书不会讲话行么。徐得贵眼睛撑得大大的,只好红着脸,硬着头皮,哆嗦着双腿站到了众人面前。其实他哪像是在演讲啊,分明是在接受一场智力测试,讲一句要花三句的时间来考虑。看热闹的全是一些实实在在的老百姓,哪会顾人面子,瞬间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徐得贵就说,笑什哩嘛,这有什哩好笑的嘛,你们上来了也一样。其实他结结巴巴的讲了些什么对别人来说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越滑稽越好,人们难得看一场不花钱的猴把戏,而且还是大队书记亲自表演的。徐得贵憋了一肚子火不敢发,现了世还得装出一副笑脸来。
在夏志明的催促下,菊萍也硬着头皮致了答谢词。这完全是赶旱鸭子下水头一遭。不过讲得倒实在,听着也顺耳。
仪式结束后,刘龙贵对菊萍说:“你真有本事,能找到夏志明合资,我本想给你们牵线搭桥的,现在省事了。”
“谢谢刘书记,”菊萍说:“我跟夏志明是老同学。”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刘龙贵很惊讶。
“刘书记可是个热心的好领导,我没少得到他的支持。”夏志明说。
“应该的,应该的。”刘龙贵笑着说。
“你成女强人了,还跟领导打得火热。”夜里,明远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他又说:“我就看不惯姓刘的,屎坑里尿坑里他都喜欢搅进来。”
“小心眼,”菊萍说:“又不是我请来的,做事哪能这样斤斤计较呢!”
锦江湾再也没人打牌,几个妇女都被请到猪场去做事了。她们高兴啊,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世上哪去找这么好的事。菊萍也请了刘凤春,但她不肯去。她说要带孙子。
一日夜边子,大家都下班回屋里去了,胖嫂却犹豫着走进了菊萍的办公室(就摆了一张桌子而已)。菊萍正埋头记着什么,或许是腰酸了,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发觉胖嫂站在了后面。菊萍问,有什哩事吗?胖嫂“嗯”一声。菊萍说,到外面去走走吧,屋里闷。
西天边正在火烧最后一朵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朝四下望去,近的,矮的仿佛触手可及。暮色里的锦江像根带子。古老的炊烟正从村子里袅袅升起。
登高望远,菊萍心中感慨万千!
但因胖嫂的存在,菊萍还是从梦境中回过神来了。菊萍拉她坐下,草地干净柔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原始的味道。她细细地打量着胖嫂,人,瘦了,憔悴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麻辣的她了。一朵被烧得只剩下一点的云在菊萍眼中出现了,像鸡?像狗?又什么都不像。
“有话就说吧。”菊萍终于打破了这种可能长久地存在下去的沉默。
“我真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种人。”胖嫂突然就把脸埋在膝盖上哭了。
夕阳烧尽了,天黑了,世界变小了,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了。此时,胖嫂终于将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颤颤巍巍地告诉了菊萍,如围堰泄洪一般。
世界原来如此的肮脏。菊萍眼一黑,惊呆了!
“只有你能帮我了。”胖嫂在乞求。“只要长福能回来,我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我一定会帮你的。”菊萍说。
胖嫂走了,那朦胧的背影像一片烧枯了的云。
“跟你说个事吧。”坐在床头的菊萍跟躺在身旁的明远说。
“明日说,我困了。”明远闭着眼睛。
“很重要的事。”菊萍拉了他一把。
“好好好,你说吧。”明远不耐烦了,他披件衣裳坐了起来。
菊萍下床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把胖嫂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突然“咣当”一声,杯子从明远手中飞了出去。
“摔破什哩了,在斗气么?”火秀在隔壁喊。
“冒有,是老鼠。”菊萍说。她起来打扫。
“那就好。”火秀不做声了。
“如果他们真是老鼠,我直接踩死他们。”明远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着。
“我也会。”菊萍说。
长福换了一座城市,一座没有熟人的城市。他怕雾霾缠绕他,怕魔鬼嘲笑他,怕凶神恶煞在他面前舞刀弄枪。
他迷失了,不晓得自己活在什么世界里!
一个工友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妇女和村里一个男人好上了,丑事败露后,在外打工的男人羞于见人,不顾上有老下有小,再也不肯回家。那女的经受不了千夫所指,竟然自杀了。听故事的和讲故事的工友都流泪了,他们说,那女的其实好可怜!
那女的可怜吗?她应该被可怜吗?故事沉沉地击打着长福的五脏六腑。
夜里,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刚想闭上眼睛,手机就响了。明远的一声“长福哥”像一股电流般击醒了他身上死去的神经,他不由得抖了一下,多么温暖的声音啊!
明远说,长福哥,你静下来,好好听我说。长福静屏住了呼吸,一声不吭。明远冷静地说着。他胸中波涛翻滚。畜生,猪狗,我要回去报仇。长福终于咆哮得山崩地裂了。明远说,长福哥,冷静点。
过了好久,长福终于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说他马上就辞工回屋里去。那边的她哭了,这边的他也哭了。
明远是在屋外打的电话。菊萍在一边听着。
夜空里,他们看见有一朵祥云在笑!
31
菊萍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长福回来后竟风平浪静,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日菊萍跟明远商量后,就给夏志明打了电话,说想再安排个人进猪场做事。夏志明就说,你自己看着办吧。菊萍说,我晓得这样很不好,毕竟猪场才起步。夏志明又说,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菊萍说,我谢谢你,以后我会解释的。夏志明说,哦!
徐得贵来猪场了,明远一见他就开溜,根本不想理这个人渣。
“参观的话请到消毒室消毒,换隔离服。”菊萍说。
“算了,不看了,省得麻烦。”徐得贵说:“不愧是大场面,跟小打小闹就是不一样。”
“那你请自便吧,不好意思,我先忙去了。”菊萍嘴巴这样说,心里却想着,你这条狗呀,快些滚蛋吧,再呆在这里还不晓得要出什么乱子呢。她真担心长福从猪舍里冲出来。
长福当然听到了徐得贵龌蹉的声音,他恨不得亲手宰了这个王八蛋。但他还是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牙齿咬得紧紧的。
“听说长福老弟回来了,也在猪场做事,不错吗。”徐得贵嗓门竟然提得高高的。其实他心里已经开始哆嗦了,这句话刚说完就三步并着一步往回赶。他已从菊萍,明远身上嗅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息。回到屋里,他马上又不服气了,心想你菊萍,明远跟着瞎起什么哄,难道长福是你亲哥,胖嫂是你亲嫂,这不是牛角往外弯吗,我徐得贵好歹也是你叔。过后他又给自己壮胆,看你们敢把爷老子怎样,有本事拿证据出来啊。
一个明月高挂的夜里,大地一片肃静。
徐得贵东倒西歪地蹒跚在回屋里的乡间小路上。自从当上村支书就常有人请他吃吃喝喝的,不管喜事还是丧事,他都是上客。每次都假装包个红包,其实晓得人家不会收,反而要回他几包烟。要是哪家不请的话,他会记在心里。今夜的东家相当热情,一口一句徐书记的,高兴得他喝得头重脚轻。他还拒绝人家送他回屋里,他自信自己能走回去,谁送他跟谁急。要人送多丢脸呀,人家会说你贪酒吃,是个好吃鬼。虽然脚步踉跄,但得意的他已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那首最上口的《打倒贴》:
姐在屋里哭啼啼,
一手拖住哥个衣,
请你坐下妹把话提。
我咯相好呀,
我有言话对你提
......
一曲还未唱完,徐得贵就嘎然止住了,只见面前一黑影拦住了去路。鬼呀,他一惊一喊就摔了个饿狗啃屎,酒也醒了八九分。他这才看清了,这人比鬼还可怕。“长福老弟,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不晓得么?”他说。
“畜生,”长福说:“爷老子今夜要你的命。”说着上去就是一顿拳脚。
徐得贵根本不是长福的对手,又或是做贼心虚,只顾着把头埋在土坑里求饶,早把自己的身份抛上了九重天。
“畜生,断子绝孙的,现在晓得求饶了?”长福继续打,比上次眼屎下手还狠,打得他什么都如实交代了。
“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走着瞧。”长福走时还打开了手机的音频,把徐得贵招供的话重播了一遍。
此时,徐得贵胯里湿漉漉的,屁股下面全是泥。这一泡尿真不小,可惜了东家的好酒。被打的徐得贵浑身散架了,只会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刘凤春就寻来了,她扶起软哒哒的徐得贵就骂,吃酒吃去死,迟早要吃得进棺材去。徐得贵刚一站起来就“哎哟哎哟”叫痛。刘凤春说,摔死了好,老娘拍巴掌。回到屋里,刘凤春才觉得不对劲,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徐得贵见老婆神色不对了,就赶紧说,我碰到了鬼,身上的伤是鬼打的。刘凤春说,你哄三岁细伢子,头半夜,月光比灯亮,哪来的鬼?徐得贵就说,是鬼啊,披头散发的冤鬼啊。他接着又“哎哟哎哟”地喊娘了,不停地喊,好像真要把他娘从阴间里喊回来不可。刘凤春这才慌了,抹着眼泪就出门把兰兰婆喊来了。刘凤春指着邋里邋遢的徐得贵说,嫂子,得贵让鬼打成这个样子,怎么得了?
“我快活到一个甲子了,错路神碰过好几次,鬼把人打成这样还是第一次见到。”兰兰婆也不知所措。
“哪怎么办呢?”刘凤春愁坏了。
“请神婆试试看吧,”兰兰婆说:“冤鬼上了身,不死也要脱三层皮。”
兰兰婆走后,刘凤春就端来热水帮他洗。徐得贵被她洗得心里暖暖的,忍不住就想,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老婆,哪日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徐得贵突然对老婆说。他真不晓得自己哪日就会死去,好像长福手里的刀时刻都在他面前挥舞着。他开始后悔了,世上要有后悔药卖该多好呀!
刘凤春哭了,说:“打什哩乱话,放什哩屁,我明日一早就去请神婆来。”
“不要去请了,都是骗钱哄人的。”徐得贵说。
“我就要去请,世上有鬼,就有治鬼的,莫非打开眼睛看你等死。”刘凤春说。
“老婆,你真好!”徐得贵说。
“我不好哪个好啊,只怪嫁了你。”刘凤春说:“平日里是凶了些,还不是恨铁不成钢么!”
这夜灯一直没熄,刘凤春就守在他身边。
第二日一早,刘凤春就把神婆请进了门。消息真神速,连在锦江埠上洗衣裳的女人都跑上岸来看热闹了,看徐得贵被鬼打成了什么样子,看神婆是如何捉鬼的。就在神婆手舞足蹈,嘴里念念叨叨,屋里乌烟瘴气时,一辆警车就刹在了门前。神婆果然神,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丢盔卸甲一溜烟地从后门溜了。警察也没说什么,一进来就把徐得贵带上了警车。刘凤春慌了神,就喊,警察同志,捉错了人,神婆打后门跑了。看热闹的人也懵了,愣愣地看着警灯闪烁而去。
“老弟呀,不得了,你姐夫昨夜被鬼打了个半死,清早又被派出所当神汉拷走了。”刘凤春向老弟求救。
派出所里,长福跟胖嫂早就等着。徐得贵晓得这一刻会来,他反而平静了。
“我没有强奸,是她勾引我的。”民警讯问时,他一口咬定。
“无赖,王八蛋。”胖嫂就要过去厮打,被民警死死地拖住了。
民警播放了长福提供的录音,问徐得贵,如何解释?
“那是长福逼我说的,不说他会打死我。”徐得贵拉起衣裳给民警看,身上淤青一块一块明摆着。“我当时吃了酒,脑子都稀里糊涂的,不信可以去调查。”徐得贵就把夜里在谁屋里吃的酒,长福打他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
“他说的是事实吗?你要如实回答。”民警问长福。
长福承认殴打徐得贵是事实,但录音也是事实。民警批评了长福,说打人是违法的,靠逼迫得来的证据也是无效的。同时又对徐得贵说,希望你坦白从宽。徐得贵就说,他真是诬告我的,我拿一个大队书记的人格担保。民警说,法律还没规定人格可以担保,你莫心存侥幸,我们会调查清楚的。徐得贵说,你们就调查吧,但我身上的伤得让他赔钱。民警说,你放心,你先去治伤,到时候来处理。
结果是因为证据不充分,胖嫂告徐得贵强奸无法立案。
当刘凤春,刘龙贵赶到派出所时,徐得贵已经出来了。刘凤春打听到事情原委后,又羞又恼,就说徐得贵你去死吧,老娘不跟你过了。徐得贵就说,我冤枉的啊,是她勾引我的,现在倒打一耙了。刘龙贵说,丢人现眼,今后你是死是活我不管了。
两家一回来就吵翻了天。长福说绝不罢休,除非爷老子死了。徐得贵说奉陪到底,只要爷老子还有一口气。
32
夏志明打来电话,说夜里聚聚,你和明远都来。菊萍说好。夜边子,开车来接的却是刘龙贵。他说,夏志明恰巧有点事,我就来代劳了。明远本想去的,一见他参和,就捂着头喊痛。菊萍说,他人不舒服,我也去不了。刘龙贵说,志明老弟交代,一定得去。菊萍只好说,那我去吧。刘龙贵说行,我也好交差了。菊萍无奈地瞄了明远一眼,然后就上了车子。明远眼睁睁地看着一溜烟开跑的车子,气得嘴都歪了。
一路上,二人也没有过多交流,只不过是刘龙贵说,菊萍就应付罢了。车一到饭店门口,夏志明就迎出来了,见只有菊萍,便问明远怎么没来。刘龙贵笑着说,他不来,我这个书记可没权命令他。”菊萍说,他人有些不舒服。”刘龙贵问菊萍,你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菊萍摇摇头。刘龙贵说,今日是你老同学的生日。菊萍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怎么不早说,搞得空手空脚来。夏志明说,我们农村人从来都不作兴过生日的,是刘书记执意要为我过,盛情难却啊。刘龙贵说,莫老土了,国家战略都提升到城乡一体化了,刘龙贵指了指说,你看街上的西式蛋糕店,莫非人家开着好玩?夏志明说,刘书记说得在理。
酒菜上齐后,刘龙贵就忙着给夏志明和菊萍倒酒,夹菜,推杯换盏,好像是他做东一样。菊萍不肯喝酒,只要了瓶雪碧。
“有合适的应该找一个,志明老弟。”这时的刘龙贵突然话锋一转,酒精明显在他脸上起了作用。
“这事就不谈了,唉!”夏志明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菊萍难得抽空出来,说些高兴的事。”
“对对对,应该说些高兴的事。“他又说:“我真羡慕菊萍两口子,郎才女貌,和和顺顺。”
菊萍赶紧说:“刘书记,我敬你。”
刘龙贵连连说谢谢,然后一仰脖子,一杯就下肚了。
夏志明说:“刘书记,您这样海量的喝法,我可不敢奉陪啊!”
“哪个要你陪了,都自己人,哪来那么多的客套。”刘龙贵指着夏志明说。
菊萍看了看酒瓶子,空了,心想夏志明最多喝了三.四两,这样喝下去刘龙贵准要出事的。菊萍就说:“刘书记,一瓶都空了,就到此为止吧。”
刘龙贵也不回答菊萍的话,竟趴在桌上呜咽起来了,说要是我屋里那只母老虎有菊萍一半体贴都好了。他突然又起身冲服务员喊,再来一瓶四特。夏志明赶紧摇手,说不要了,来壶开水就行。刘龙贵说你真不够意思,真不够哥们。夏志明说,你醉了。刘龙贵说,胡说,我刘龙贵是打酒河酒海里闯过来的人,怎么醉得倒我,来,再干一杯。菊萍说,好,再干一杯,她就给刘龙贵递上了一杯白开水。刘龙贵把杯子端上手,一闻,便说虽然不是酒,但是菊萍亲自倒的,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趁他喝的工夫,菊萍跟夏志明面面相觑。等到刘龙贵放下杯子后,菊萍就说,刘书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刘龙贵这才说,既然菊萍执意要回去,那好吧,今日到此结束,改日再好好聚聚。
菊萍走出饭店,刘龙贵就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夏志明说,我先送您去宿舍休息,然后送菊萍回去。刘龙贵立马摇摇手嘟着嘴说,我送菊萍回去,她是我接来的,我就必须来个完璧归赵。菊萍说,不麻烦刘书记了,还是我打电话叫明远骑摩托车来接。刘龙贵说,不行不行,本想继续说的,可惜人一软溜,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嘴巴跟打开的坛口似的,正往外漏着酒气。夏志明只得和菊萍一起扶他去了乡政府宿舍,安排妥当才离开。
一上车,菊萍就觉得解放了,她感觉今夜是坐了一次牢。她面朝车窗,恨不得让自己来个全身大换气。
车载音乐舒缓,似行云流水。二人一路上竟无话。
菊萍洗漱完毕一上床,明远就侧身靠一边了。菊萍晓得他又来气了。
刘龙贵的房间瞬间就爬满了酒气。待到夏志明和菊萍离开后,办公室小吴就端来了一盆热水,拿毛巾帮他擦脸。刘龙贵有了反应,突然一把就搂住了小吴,搂得紧紧的,身体与身体之间贴得没有半点缝隙。就在小吴一心陶醉时,却听他嘴里正喊着“菊萍”二字,一句又一句地喊着,情意绵绵,情不自禁的。她脑子立刻就嗡嗡作响了,直骂他是个王八蛋。她把毛巾堵在他嘴上,真想把他闷死。她难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将那盆荡漾着酒精的热水狠狠地泼向了卫生间,就像是把刘龙贵泼出去了,泼进了臭烘烘的化粪池。
小吴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通过关系在乡政府谋到了一份差事。她亭亭玉立,聪明漂亮,还有个痴情的男友呵护她,把她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心里担心摔着。他们好得如胶似漆,令人羡慕。但自从遇到刘龙贵后,她就变了。拿风度翩翩,辉煌腾达的刘龙贵跟老实的男友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发现,刘龙贵就是她想要的男人,纵然年纪不般配也可以不在乎。一朵鲜花就开始在刘龙贵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春心荡漾了。他开始关心她。她尽力体贴他。他终于抱紧了她。她终于深情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番云雨过后,刘龙贵就用满足的眼神看着她说,我爱你。她就像水蛇般软软地躺在他怀里说,我嫁给你。刘龙贵说,我有家室的呀,你是晓得的。她说,你离,我等你。刘龙贵笑了笑,说,小心肝,你就耐心等吧。
他们一有空就会缠绵在一起,像是两条来到了人间的白蛇精。
如今,她没能嫁给刘龙贵,却听到他叫上了别的女人的名字。她突然从嘴角挤出了一丝冷笑,嘿嘿,有必要跟这个男人彻底摊牌了,谈判了。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里面有个活物正在跳动。
第二日,小吴悄悄来到了刘龙贵的办公室,只看着,不说话。
刘龙贵小声问:“昨夜多喝了点酒,你来过我宿舍吗?”
“来过,”小吴说。
“哦,”一丝紧张暗暗打刘龙贵脸上闪过。
小吴瞥了他一眼,不作声,眼里的刀在冷冷地闪着光。
刘龙贵说:“半夜我去你房里。”
小吴说:“我等着你。”她便甩门而去。
刘龙贵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然后就将脑袋呆呆地搁在了冰冷的办公桌上。
33
第二日,明远还是不理菊萍。
忙完事已是大下午,明远就闷头溜达回了村里。
一进村,刚才的嘈杂就不见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幽静而忧郁。房屋站着,却虚晃。树叶摇着,少激情。巷里拥挤,是茅草。墙上呢,苔藓正骄傲着。
明远叹了口气,一脸的忧伤!
就在明远为生我养我的村庄惆怅时,突然一阵尖锐的呼救声进入了他的大脑。循声而去,升腾起乌烟的地方原来是眼屎屋里。当明远赶到时,火苗已窜得半天高。不得了,眼看灭火无望,他便将慌乱的眼屎父母从屋里拖了出来。明远连忙给菊萍打电话,叫他们赶紧回村里,然后就一头扎进了正在被火魔吞噬的屋子里抢家业。
突然,一根粗梁砸在了明远头上,他倒下了,脸上的血被木炭染得漆黑。等大家赶到时,明远已躺在一块空地上,眼屎父母就在一边哭着。菊萍见状就扑了上去,但只喊了一声“明远”就晕过去了。
救护车终于颠簸在通往医院的公路上,两边划过的树影是那么的焦急。
人一进手术室,医生马上就下发了病危通知书。
此时,城市已是一片华光闪烁,医院里,墙壁白得恐怖。菊萍无力地靠着,她似乎看见了娘,还有公公的影子正在面前游荡。天啦!到底是怎么了?她想拉住他们问问看,但他们很快就消失了。紧接着就出现了许多僵硬的手指,它们指着她说,都是你,都怪你这只吃人的老虎。菊萍彻底软了,像一滩烂泥顺着墙壁往下滑。
夏志明赶来了,气喘吁吁的,从一楼奔上来的。他将菊萍扶到了过道边的椅子上,塞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菊萍说,怎么办呀?夏志明说,没事的,坚强些。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明远才被医生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医生说他头部受了重创,虽然做了手术,但目前还没脱离危险。明远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菊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第二日,火秀来了医院。她只会哭,我的崽呀,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明强从学校赶来了,他这个堂堂男子汉也哭得稀里哗啦的。眼屎父亲也来了,他弯下驼背跪在菊萍面前,说都是他屋里作的孽,连累了明远。菊萍赶紧扶起老人家,说,谁都不怪,只怪命。眼屎父亲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布兜来,说少了点,你先拿着!菊萍死也不肯要,说,我怎能狠得下心啊!
眼屎父母本就艰难,如今遭此一劫,真像被大水洗过了。他们现在住的是村里闲置的社屋,政府救济了一些钱粮,乡亲们又接济了一些。
三日的煎熬后,明远终于苏醒了,一家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医生又告诉他们,命是保住了,后遗症肯定会落下,智力可能会严重受损。菊萍的脸马上又绷紧了,她紧张地看着医生。医生说,没办法,我们已经尽力了。
脱离了危险的明远被转到了普通病房,菊萍每日像守着婴儿一样。
明远的事迹传开了,还上了新闻。他床头摆满了鲜花,许多好心人都来医院看望他,还要捐钱,但都被菊萍婉言谢辞了。她说谢谢大家的关心,自己能挺过这一关,希望把爱心留给更需要帮助的人。刘龙贵也来了,他对菊萍说,有什哩困难尽管说,政府一定帮解决,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他紧紧地握着菊萍的手,神情凝重。
一个多月后,明远出院了,正如医生所料,明远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只见他面孔呆呆的,双目无神,嘴角还不时会有口水滴下。
人人都说老天不长眼,为什么要祸害良善人。
菊萍父亲不晓得来医院,来屋里看明远多少次了,但每次都要对菊萍说一句话,你生是明远的人,死是明远的鬼,变了心,爷老子就打断你的脚。菊萍就说,爸,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给我们屋里丢脸的。
其实呀,菊萍父亲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痛得厉害!
火秀每日都跟活在地狱一般,除了焚香祷告,朝拜菩萨老爷,剩下的时间就在挣扎着,纠结着一个问题,莫非菊萍真是吃人的老虎?一日,她忍不住就来到了徐良生的坟前,先是哭,然后就骂,你个死老头子,只顾自己到那边享福去了,也不管屋里死活,你爬起来看看你崽明远撒。后来又埋怨,我早说菊萍八字硬,你偏不信,看看,才几年,就接连出祸事。后来她又安慰起来了,说,老头子,我晓得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单可怜,我不是真心怪你的,其实菊萍是个好媳妇,我也喜欢。回去的路上,火秀就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只晓得自己的心被吊着,七上八下的,比黄连还苦许多。
明强看哥哥成了这个样子,屋里已经乱了套,就坚持要退学。菊萍说,出个大学生容易吗?爸爸在九泉之下会甘心吗?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不能功亏一篑,屋里总会熬过去的。明强被菊萍驳得无话可说,走时他对娘说,嫂子是个好人。火秀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某日,刘龙贵给明远送来了“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荣誉证书和奖金,说是他费了好大劲向上面争取来的。但这一切对菊萍来说都不重要了,她只盼着能出现奇迹,还她一个健康阳光的明远来。
徐得贵问刘凤春:“村里人都买东西去看明远了,我们呢?”
“看你个头,他两口子跟长福二口子一个鼻孔出气,穿一条裤子。”刘凤春说。
“是呀,明远出事了,长福两口子跟自家死了人一样伤心,”徐得贵顿时满脸疑云,又说:“我估计菊萍两口子替长福出过谋划过策。”
“肯定的,嘿嘿,现在遭报应了。”刘凤春得意地说着。
“真会遭报应么?”徐得贵突然暗暗打了个冷战。
“你紧张什么?”机敏的刘凤春还是察觉了他的不安。
“没什么,没什么。”徐得贵连连摇头。
“你估计没少做坏事吧?”她又追问。
“骗你的话,出门就叫雷公老爷打得我去,”徐得贵说:“不早就跟你诅咒发誓了吗?”
“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两个魂魄,”刘凤春说:“一个是王八蛋,另一个还是王八蛋,不晓得该信哪个。”
“你不是说做了坏事要遭报应的么?那就等着看我会不会遭报应撒。”徐得贵说。
“你迟早会遭报应的,偷了人,骚屌子要烂得猪
狗不吃。”刘凤春真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菊萍不甘心,她东拼西凑了好些钱,带着明远去了全国好几家大医院。但每次都是抱着希望而去,又驮着失望而归,每次都像是她自己被判了死刑。
菊萍的天空暗淡了,但她还是坚强地出现在别人的眼里。会有人晓得她的心在抽筋,疼痛,流血吗?
34
咚咚咚,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菊萍问。此时,她正在服侍明远洗脸,洗脚。
“我。”敲门人的嗓音不大,明显嘶哑,接着就是一阵干咳。
会是哪个呢?这个声音太陌生了,一定不是锦江湾人,菊萍想。
门开了,灯光里,只见一个形体消瘦,眼窝深陷,头发蓬松的男人像根枯黑了的木桩直立在门口,一只手掐着身上的荷包,另一只手紧紧地抠住了一块墙砖,似乎担心一阵风吹来他就会飞得无影无踪。菊萍顿时就愣住了,这不是眼屎吗?
“菊萍妹子,我可以进去一下吗?马上就会离开的。”他看着明远,却是在跟菊萍说话。这种可怜的语气无法想像是出自眼屎的口。
“进来吧。”菊萍身子一偏,让出了一条路。
“老弟呀,我对不住你,要是我争气的话,就不会出这事了。”他一进门就跪在了明远跟前。
明远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是谁,管你跪着还是躺着,都无动于衷。菊萍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你应该去医院看看。”菊萍说。她搬了一个凳子让他坐着。
他坐下了,气力显然要好些。“看过了。”眼屎说。
“什么病?”菊萍问。
“肺癌,”他咧嘴笑了一下。一闪而过的好像是笑了,但是不是真的笑了,十五瓦的灯炮让答案变得扑朔迷离。他的咳嗽倒是真实的。身体剧烈弯曲,头颅开始膨胀,脸色已经发紫,继而就是不停地换气。而看他的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你无法让自己成为旁观者。
就在他全神贯注咳嗽的当口,火秀出来了。她严肃地盯着他,本有话要说的,但现在口都开不了。她极其痛苦痛恨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爬上床后颤抖着开了灯,但随手又关了,她完全忘记了她出去时灯根本就没开过。
眼屎根本不晓得火秀出来过。等他咳完后就从荷包里摸出了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菊萍的面前。菊萍接住了,只见它被一根结实的纳鞋线左一路右一路捆着,最后是一个死结。菊萍本想拒绝的。但眼屎说,这是我这一生剩下的唯一的一点良心。菊萍摸了摸。眼屎却说,等我死了再打开吧,求你了,很快的。菊萍点了点头,漆黑的外面又有一片沉重的黑色扑了上来。
眼屎走了,他的咳嗽比他的脚步强大得多。
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眼屎就出钱请人在原地盖起了二间小屋。虽然只有人家的闲屋那么大,但总算可以让父母安身了。
没几日,眼屎就倒下了,躺在硬木板床上气若游丝。当父母俯身看着他的那一刻,他就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崽呀,我们两把老骨头不是舍不得死,是等着给你收尸啊!眼屎顿时就泪水连连了,他跟父母说他是一个畜生。
菊萍上门看了眼屎好几次。徐得贵竟然也去了,当时他穿戴整齐,头发稀松却梳得油光泛亮。眼屎得了肺癌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心想该出一口恶气了。
“老弟呀,这是怎么了呀?”徐得贵一进门就说。他进门时头低了一下,其实门梁还是蛮高的,根本危及不到他的安全。
“我修炼完了,要升天成仙了。”眼屎也不咳嗽,精神好像好多了。
徐得贵说:“我真舍不得老弟走啊,锦江湾没第二个你了。”
“你放心撒,我会惦记你的。”眼屎说。
徐得贵说:“你的嘴还比狗屎臭,怪不得这一辈子白活了。”
眼屎说:“我这一辈子是白活了,但你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徐得贵说:“打屁,你看我屋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你嫉妒吧?”眼屎说:“当然嫉妒。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什么话?你是早被阎王勾去了魂魄打乱话。”徐得贵说。
眼屎突然笑了,他说:“你记得的。”
这是他们的最后的一次斗争,却平静得像是在拉家常。但没过多久徐得贵就后悔了,他骂自己真不该去看眼屎,那骷髅的样子足够他胆寒一生。
当日夜里眼屎就死了,死得很安详,双眼闭得很拢。
这样的人结局是相当悲惨的。没有体面的酒席,没有热闹的乐队,没有儿女为他哭丧,端灵,打斋饭,接七七。他就是一盏半途熄灭的煤油灯。
早晨的锦江埠上依旧很热闹。好几个人都说,死一百个眼屎都不嫌多,死了村里就太平了。但徐得贵却太平不了,老觉得自己的命真掐在眼屎那个短命鬼手里。没几日,徐得贵真就病了,发烧说胡话,打针吃药,上医院都好不了。刘凤春只得又请神婆。神婆翻开徐得贵的眼皮子看了看,说三魂七魄都走了好几日。刘凤春就作揖,说,神婆婆呀,求您了,救救我男人,我会晓得好歹的。神婆说,有我在,不打紧,然后就对着徐得贵施起了法术,念起来了口诀。完事后,神婆又叮嘱刘凤春要为徐得贵连喊七夜的魂,一夜都不能少,否则七夜一过,魂魄在外长了毛,神仙都招不回来。
“得贵耶,归来哟,远远近近归来哟。得贵耶,爬山过岗,过桥淌河归来哟。哦,归来了。”每到夜里八九点钟,刘凤春就会爬上一架摆在大门口的楼梯,手拿一件徐得贵的贴身内衣高高地招摇起来,为徐得贵喊魂。
这七夜,锦江湾被刘凤春喊得没有半点生气,好像七月半到了,随手揭开地上的一块瓦片就会有一个鬼跳出来。
喊完七夜,徐得贵的病果然好了。他这才想,好险啊,眼屎这个短命鬼是真想害死爷老子。
菊萍终于打开了那个包。里面有二沓钱,每沓三千。还有一个U盘,二封信。一封信和一沓钱是给菊萍的。另一封,一沓钱和一个U盘是给长福的。不管眼屎用意如何,菊萍只能照做了,也算对得住一个已逝去的生命。
长福把信撕得浑身碎骨,把三千块钱退给了菊萍,却留下了那个U盘。
菊萍把六千块钱给了眼屎父母,她撒了个理由相当充分的谎!
35
警车再次奔锦江湾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路之上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惊得路人目瞪口呆,任凭土灰一溜一溜地往喉咙里钻。
刘凤春又哭着鼻子给刘龙贵打电话,说,邪了,警察跟胶水一样粘住了你姐夫。刘龙贵反倒说,警察怎么不去粘别人呢?我看你男人就不是省油的灯。刘凤春说,老弟呀,你是书记,有头有脸,你去说说看吧。刘龙贵说,我的姐呀,你以为公安局是我开的呀?你以为我是孙猴子上通天下达地呀?刘凤春说,事到这步田地,你真忍得下心么?刘龙贵说,不是不帮,是帮不上。刘凤春就说,那好撒,老弟,大路朝天,今后各走一边。刘龙贵真是喉咙里有痒抓不到,急得叽叽咕咕起来。刘凤春心寒呀,她一狠心就把电话挂了。
徐得贵这次真没回来,U盘里存着他在菜园里糟蹋胖嫂的画面。一颗狂妄又卑鄙的头颅就此低下了,他蔫耷得像条死狗。
夜里,刘凤春终于像蚂蚁一样移上了长福的门,毕恭屈膝的。“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得贵撒,去公安局把案撤销,我会记你夫妻一辈子恩德的,子孙后代都会记得。”她说。
长福说:“我没活刮了你屋里畜生就算高抬贵手了。”
刘凤春转身就拉着胖嫂说:“一村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赔你钱行么?卖屋我都心甘情愿!”她死死地拉着胖嫂,像在大海里抓住了一根稻草。
长福猛地隔开了她和胖嫂,铁青着脸说:“你赶快走,莫到我屋里作践人。”
在锦江湾,刘凤春从未在人前低三下四过,但现在,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嫁错了男人。她晓得徐得贵下贱,却想不到会下贱到这般地步,跌了祖宗的脸不说,子孙后人都要跟着抬不起头。被人赶出门的滋味直苦到了骨子里,刘凤春就死劲地骂徐得贵,老娘是头世杀了你,这辈子来还你的债。刘凤春在自家门前徘徊了好久才进屋上的床,但睡不着,她愣愣地看着熟睡中的无辜的孙子。她又爬了起来,摸上一盏手电筒,关门就出村去了。漆黑荒凉的土路边,不时散落着一些小坟山,隐隐约约还会有动静......
她敲开了菊萍的门。
“我怎么帮得了。”菊萍说。
“长福二口子最作兴你了。”刘凤春说:“看得贵是你叔的份上,看他舍命救你的份上,你就帮我去做做他两口子的思想工作撒。”
“没办法的,”菊萍说:“犯了罪哪个都帮不了,有法律的。”
“真忍心看我屋里得贵坐牢么?他舍命白救了你么?”刘凤春眼瞪瞪地看着菊萍。
火秀突然进来了,她说,你就莫逼人了,这种忙帮不得,犯法的。
“你要多少钱,长福要多少钱,我给,只要得贵能出来。”刘凤春恨恨地说。
“你把人想得太坏了。”菊萍说:“不是钱就能解决一切的。”
“好撒。”刘凤春终于摸着鼻涕走了,把菊萍的门甩得来回晃动了好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刘凤春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她摸出手机想给崽打个电话,但马上又放进了荷包里......
刘龙贵自打姐夫出事后,他就怕来锦江湾了。丢人现眼啊,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他甚至有过向上级请求调离的念头,但还是舍不得离去!
徐得贵被判刑后,头上那顶光鲜的帽子随即被摘除了。他是瓜子洲历史上的第一个短命书记,也是第一个犯强奸罪被判刑的书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真是旷世奇闻。锦江湾人也跟着蒙羞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脸红。
徐得贵坐牢后,长福两口子就向菊萍辞了职,带着细伢子一起出外打工去了。菊萍也不好强留,晓得他们不想在锦江湾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日子。长福一家人是在刘凤春眼皮子底下走的。她说,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锦江湾。
到了接见的日子,刘凤春就带着大宝小宝一起去了。孙子说想爷爷。她本不想去的,她恨死了徐得贵。一见面,刘凤春就板着一副面孔,也不理他。徐得贵胡子拉碴的,人也瘦了,低头不敢开口。好在有孙子打破僵局,问爷爷什么时间回屋里。刘凤春就抢先说,这班房就是他屋里。徐得贵突然拉着老婆的手说,我对不住你,就当我死了,好好带孙子啊。女人到底是水做的,刘凤春也不例外,她还是在徐得贵面前哭了,边哭边说,你头世是我的冤家,这世还来坑我。
“莫去跟人家吵了,我是鬼迷了头,罪有应得。”徐得贵说:“在里面的这些日子,我学到了好多东西。”
“死鬼,那好好改造,我等你回屋里带孙子。”刘凤春哽咽着说。
徐得贵沉沉地点了点头,接着也流泪了。这是他这辈子流得最真诚的泪。
“你瘦了,”刘凤春说:“心宽点,莫挂记屋里,下次我还会带大宝小宝来看你的。”
“崽他们也不来看我。”徐得贵说。
“我没告诉他们。但他们还是晓得了。是我不让他们回来的。”刘凤春说:“这样的事回来做什么呢。”
嗯!徐得贵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突然拉着老婆的手说,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时间很快就到了,只听一扇冰冷的铁门“咣当”一声,一对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夫妻就被隔得远远的。
刘凤春走后,徐得贵就深深地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这在他人生里是未曾有过的现象。他甚至想,这高高的铁门铁窗就应该用来关他,关得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假如有人要想把他放出去,他肯定会拒绝。他把这一生都想了一遍。但一旦想起那个神秘的U盘,他脑壳就会疼,疼得找不到方向。
锦江湾的天阴了,阴得村子更加虚弱。
人人都说锦江湾邪了,巴掌大的地方坏事竟接二连三。先是长河老婆死了,徐良生死了,胖嫂被人侮辱了,后来跟着就是桂香婆死了,眼屎死了,眼屎的屋烧了,还坑得明远成了废物。现在,连如日中天的徐得贵都进了班房。好事的人就扳着指头数了起来,数着,数着,就数得发抖。
锦江湾人真的怕了,仿佛被套上了一道魔咒。不信的话就到锦江埠上去听听,洗衣的女人已议论得鸡飞狗跳,鸭子爬上了树。
“应该请射道士来看看。”有妇女坚决提议。
“射道士道行高,远近闻名,看相,算命,抽签,看阴阳宅,治邪除碍样样精通,不是吹牛吹出来的。”有人马上赞成。
“晓得哦,晓得哦,人家是西山万寿宫里出来的。”大家顿时喜上眉梢,终于寻到了救星。
射道士还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晓得乡里一把手是谁的人一抓一大把,不晓得射道士的就真是瞎了眼聋了耳。要说射道士,真是不同凡响,他的事可以编成评书来讲。射道士开始只不过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普通射子(瞎了一只眼睛的人都被喊作射子,带有贬低的意思),一把年纪还是单身一个,走到哪里都讨人嫌。也不晓得他哪日搭错了哪根经,竟消失了好些年,等再次出现时,不得了,已是一派道骨仙风了。他说他当年得到了许真君的点化,去了西山万寿宫修道,如今功德圆满了才被派到人间来拯救苍生的。后来,他就在屋里摆起香案做起了活神仙的营生,还真越做越红火了,连城里的大人物都会开小车子来接他去。
如今的射道士名气大了,身价高了,有钱了,竟找了个嫩得流水的女人。当然,神仙也敢要钱要女人,自然就有人质疑,但他倒有一番理论来回应人家。他说道士分成两派。一派是丘处机的全真派,其弟子不能沾酒色财气,有戒律。一派是许逊的净明道,其弟子可以娶妻生子喝酒吃肉,日常生活跟普通人一样。射道士就是净明道的弟子。他是方圆几十里第一个老牛吃上嫩草的,一些人都羡慕死了。
女人们终究还是说:“请射道士好是好,就是太贵了,这钱谁出?”
“问徐发财去要,村里现在是他当家了。”有人出了个好主意。
36
大家总爱取笑小张和兰兰,一个烈火,一个干柴。起初他们都反感,但时间一长也就被迫习惯了。
小张是猪场的技术人员,30来岁,农校兽医专业毕业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一张脸白得跟猪皮一样(大家都这样说),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文质彬彬的。后来大家晓得他跟老婆离了,有一个女儿跟着爷爷奶奶。
大家老说,小张,你不会把兰兰拐跑了吧?你万一要拐,我们只当没看见。小张果真习惯了,脸皮厚了,说,我可不敢,除非她拐我。兰兰就红着脸骂,你个死眼镜,想得美。但玩笑开过之后,有人会习惯性地补上一句,莫把笑话当真了,兰兰婆会泼得尿裤子的。
大地被架在火炉上烤了一整日,半夜里热浪还沸腾着。几只知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依然叫得如火如荼。
兰兰夜里老睡不着,但并不是那样的强烈的思念文华。
今夜,床头那条母狗总是爬爬起起的,兰兰手一伸,也不用看就找到了准确的位置。狗不停地舔她的手,她不停地轻抚狗的头。她想起了她和文华的事。每次通电话,文华是关心她,安慰她,但最后总忘不了加上一句“少出门”。兰兰每每听到这三个字就像是被一只洋辣子狠狠地叮了一口,那种痒痛是极其难耐的。这时的兰兰就会想,他所有的温馨都不过是在为最后的三个字作铺垫罢了。这时的兰兰就会更加生出一种要去抚摸那条狗的冲动,也不说话,彼此的心是相通的。兰兰也晓得,一个人只能和一条狗惺惺相惜了,这是一件相当悲哀的事。也不晓得夜深到了什么程度,她终于迷迷糊糊了。迷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跟小张赤身裸体地缠绵在了一起,然后自己就变成了一朵鲜艳水盈盈的花,被小张这个男人捧在手心里。醒来后,她就狠狠地骂自己。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迷失。他又想起了小张白天说的那句“我可不敢,除非她拐我”。她今夜不止一次记起过这句话,像中了毒似的。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她的狗,这是为什么?
兰兰认为婆婆不如狗亲。她只不过是文华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双眼睛。
第二天,兰兰一见小张脸就红了,开始躲避他。
其实,小张是打心眼里对兰兰有好感的。她突然爱脸红了,爱躲避自己了,这种好感就愈来强烈。他喜欢她身上那股本质的味道,不修饰,不故作,像一朵随意开在田野里,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小花。
小张是一个小镇上的居民,前妻是县城的。他们结缘于网上。小张父母是反对的。其实父母的心思小张晓得,他们看不惯她穿着讲究,还老露胳膊露大腿的,担心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料。小张却不以为然,硬是跟她领了结婚证。生了女儿后,她的毛病就显山露水了,唱歌跳舞,抽烟喝酒,上网聊天样样精通。小张实在吃不消,在一次激烈的打斗过后就提出了离婚。她也爽快,不拖泥带水,离就离。她到真有本事,一离就跟了一个小包工头,比买菜都快三分。小张心里高兴啊,离了好,离了是福气。
小张住在菊萍村里的楼房里。他是技术员,事不多,有时白天睡足了夜里就不困,不困就无聊了,总会出去转转,村前村后,锦江边。他喜欢夜里坐在堤上,静静地享受着凉爽的江风,看着泛光的水面想心事。
去锦江边要打兰兰门前过,那条母狗老会窜出来顶着他的脚后跟吠。小张倒不怕,你吠你的,我走我的。狗这东西呀,你一怕它就上纲上线,撕牙裂嘴。他跟兰兰说过,你家的母狗真讨厌,吠一次二次就够了,它老吠。兰兰就说,它就那怪脾气。有人趁机说笑,是你惹了它主人吧?才看你不顺眼。
也记不清是从那日开始的,那狗突然就不吠了,还摇着尾巴跟小张去江边。一旦不吠了反而奇怪,小张心里就琢磨,莫非是兰兰叮嘱了。小张喜欢上了这条母狗,越看越顺眼。有时候,小张看到了这条狗就会想起兰兰,他觉得她比狗可怜。狗有人关照,有公狗宠爱,而她呢?小张同情兰兰时,又会回过头来想自己,其实自己比兰兰更可怜,她可以指望老公回来,不管半年还是一年,总会回来的。而自己窝在这个村子里,没人疼没人爱,看不到希望。小张坐在江边就爱跟母狗说话,说你别羡慕我是个人,吃得比你好,穿得比你好,其实不如你呀!
小张和狗成了朋友,兰兰是晓得的。她尴尬了,总觉得是自己跟他去了江边,那条狗是在代表她。
小张察觉到了兰兰的心思,他就开始躲狗了,夜里不去江边,即便去也要绕过她门前。人总骂人是狗东西,可见狗不比人笨。兰兰屋里的狗就聪明,当它发现自己横在主人和朋友之间不合时宜后,就晓得全身而退了,不再跟小张有瓜葛。
小张很苦闷,其实他是舍不得那条狗的,一旦分开就像身上的某个部位被切除了。
有日大清早,小张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兰兰婆扯着喉咙在咒,咒偷了她狗的人断子绝孙,随即又有几副喉咙加入了她的队伍。原来昨夜村里来了偷狗贼,丢了好几条,用麻醉枪打去的。兰兰婆一早起来就看到门前有一支大针头,接着就发现自家狗不见了。小张在猪场故意跟兰兰碰了个头,说,你家狗真的被偷了?兰兰难过地点了点头,说肚里还有崽呢。小张的眼圈顿时就红红的。
从前,偷狗贼都是冬天行动的,如今才刚入秋。这该怪时代进步了,再多的狗冷库里都藏得下,世事真是变得毫无章法可循。贼也精明,这个时间农村壮年人少,安全。只有兰兰婆还是稀里糊涂的,骂大热天吃狗肉不怕燥烂心肝肺。
狗没了,小张难过了好久,还常常会做跟狗有关的梦。一次梦见兰兰来找他,说她想狗了,说着说着就趴在他怀里哭了。他竟然忘记了难过,开始意乱情迷起来。他怀里的她软软的,薄薄的汗衫里的肌肤像雪,嫩得可以渗出水来。
狗丢了,像丢了兰兰的魂,这狗是她嫁过来时从娘家捉来的,感情深着。兰兰跟文华是遵从父母之言,媒妁之约才结合到一起的,那年她二十不到,结婚证都办不了。如今文华出去打工了,只有那条狗是她的依靠。
现在狗没了,她突然有了幻觉,小张就是那条狗!
早上,兰兰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猪场的。菊萍正牵着明远在山坡下散步,这是她每天的必修课,早晚各一次。这一幕似乎只有在电影或者爱情小说中才能出现的画面,让她突然有了一股想跟菊萍屈膝长谈一次的冲动。至于谈什么,她真是糊涂的。
“兰兰,眼睛怎么又红又肿的?”有人盯着她问。
“狗被偷了,难过,睡不着。”兰兰说。
“鬼才信,不就是一条狗吗?又不是公狗。”有人笑了,哈哈大笑,随即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啧,啧,啧,是想小张想得吧?”有人说。
“闭上你们生了蛆的嘴。”兰兰发火了。
“骂人啦,莫非你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有人反击了。
“你们玩笑开大了哟。”菊萍跑来了,赶紧拉走了正在发抖的兰兰。“她们是闲得无聊开了个过分的玩笑,不要当真。”菊萍又跟兰兰说。
这边的动静,小张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37
“我替兰兰做,她在屋里带细伢子。”一天,兰兰婆突然来猪场对菊萍说。
哦!菊萍尽管是一身的惊讶,紧张,无助,遗憾,但也得答应。
兰兰晓得婆婆为什么要顶替自己,心里难过了,就跟她说,我呆在屋里,今后莫说我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婆婆说,你肯在屋里老老实实,我累死都不放半个屁。兰兰说,我哪里不老实了,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婆婆说,凡事都有老天爷在看着,莫过了火。兰兰气得发抖,竟然骂道,一把年纪了,嘴巴洗干净点,莫开口就呕屎。她婆婆就说,为了我崽,我呕屎也心甘情愿。……
小张怎么都不会想到,兰兰婆会演这么一出戏,搞得他在猪场走路都不敢抬头。第一日小张就跟她打了个照面。兰兰婆一见他就就脸朝天上喊,哪来的野狗到处乱拉臭狗屎,小心老娘打断它的狗腿。小张晓得她是指桑骂槐,想想自己跟兰兰根本没什么事,气就不打一处来,马上就跟她来事了。兰兰婆见他跟自己对着干了,更是张嘴就骂,姓张的野鬼,锦江湾不欢迎你,滚出锦江湾去,莫拉狗屎腌臜了这里的地。这时就惹得人一下子围过来了,有的就推推搡搡把小张弄走了。兰兰婆见人多了,双脚一蹦就一尺来高,拍着巴掌污言秽语更是不堪入耳。
菊萍也气,她忍不住就找兰兰婆谈了一次。菊萍说,您静下心来想想看,这样一闹,假的都成真的了,叫兰兰日后如何做人?兰兰婆说,我就是要警告警告他们。菊萍说,是您多心了,大家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兰兰婆说,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开来开去就开成真的了。菊萍说,您还是让兰兰来吧,我劝劝,这事就算过去了。兰兰婆听菊萍说得也还在理,就说,兰兰来可以,我还是不放心姓张的小子,除非他走。菊萍说,您看看,给我出个这么大的难题,我这猪场还开不开?兰兰婆低着头过了好久才说,我屋里情愿不挣这钱,明日我也不做了。菊萍摇了摇头,不晓得该怎样说服固执的她。
夜边子,菊萍正给明远抹着澡,小张就过来了。他说,真不好意思,我想辞职,做不下去了。菊萍并不惊讶,但她还是无法一下子答复他。小张见明远傻傻地坐在澡盆里,其实真不忍心。菊萍想了想,说你给我几日时间吧?小张只得点了点头。
上午,兰兰牵着细伢子去大队商店买东西,有人就笑眯眯地问她,听说你婆婆跟猪场那个技术员打了架,是真的么?兰兰愕然,她自己都不晓得,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东西也不买了,甩腿就往回走。兰兰步子迈得开,急急火火的,细伢子哪跟得上,就一路哭哭啼啼,打打骂骂个不停。
中午,婆婆从猪场回来了,见锅里空空的,栏里的猪饿得鬼哭狼吼,就来了气,骂兰兰是不是想野男人想疯了。兰兰憋屈了好几日,这一骂肺就气炸了,一个纵身窜到灶屋里,操起锅碗瓢盘就摔,说这日子不过了,一起去死。兰兰婆过惯了苦日子,一根针都看成命,就赶紧拉着兰兰喊,娘耶,莫摔莫摔,直接来要我的老命撒。兰兰就喊,人你都敢逼死,还在乎东西么?最后找不到顺手的东西摔了,兰兰就一屁股坐在灶前的烧火凳上哭。
兰兰婆也是贱骨头,终于不吭声了,只顾着打扫,好的就捡起来,看到作了废的就唉声叹气。收拾残局后她又去弄饭舀潲,自己哪有胃口,只担心细伢子饿得可怜,猪饿得瘦了。
一般女人怄了气就喜欢往娘家跑,不住个十日半个月不会罢休,还非得有人去请才肯回来。兰兰不会,她哭累了就爬上床去把被窝一蒙,天倒地沉都不管。兰兰婆带着细伢子跑去猪场找菊萍,说兰兰发了神经。菊萍火急火燎地往村里赶,她心里正烦着,偏偏又生出事端来。
“莫劝了,我脸都没了。”菊萍说干了嘴巴,兰兰才撂出了一句话。
“这女人不会想不开吧?”菊萍出来后,兰兰婆就问。
“天晓得。”菊萍摇了摇头,说:“您也真是的。”
菊萍走后,兰兰婆就把屋里的菜刀,剪刀,瓶瓶罐罐,绳子什么的都藏了起来,即便是一根针都不敢疏忽。
二日过后,兰兰还是没起床,滴水未沾。好几拨人来劝了,越劝被窝蒙得越紧。兰兰婆也不敢通知亲家,想想没办法就给文华打电话,说崽呀,你归来撒。文华担心了,就问娘发生了什哩事?兰兰婆就说,崽呀,你娘我得了癌症。她晓得自己的崽是个钱钻子,不说严重点是不会回来的。文华立马就哭了,说娘啊,我明日就回来。兰兰婆也哭了,她心疼崽!
小张躺在山坳里看蓝天白云,看日落西山,看这世界如何被黑暗吞噬。他一刻都不想在锦江湾呆下去了,恨不得菊萍马上就同意他走。这时突然感觉旁边有个人,小张起身一看,竟是兰兰,他有些惊慌。
“我对不起你。”兰兰却说。
“是我连累了你。”小张说。
“你带我走好吗?走得越远越好。”兰兰紧张地说。
小张打了个抖,晕晕的,好像一块石头突然砸到了头上。
“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兰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可是……”小张支支吾吾了。
“不行么?”兰兰的脸彻底暗了。她绝望地咬紧了牙关,连连后退了几步,地上的草被踩踏得立不起来。
小张突然脑子一热,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冲上前去抱住了兰兰。兰兰那颗冰冷得即将死去的心顿时就被捂得有了温度,她轻轻地把头搁在了他的肩上。小张捧起了她的脸,仔细看着,静静地看着,他看出了这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一张脸。小张终于说,兰兰,其实我爱你!兰兰说,是真的吗?小张也不回答,就把脸紧紧地贴了过去。兰兰即刻就窒息了,血管也在拼命地膨胀着。小张不顾一切地把她抱了起来,兰兰就成了他身下的一头小绵羊。她愿意这样,哪怕死去,哪怕眼前的他是一匹狼,她也要闭上眼睛任他收拾。
“你和他怎么了结?”事后,小张问。
“我们没领结婚证的。”兰兰说:“我就是舍不得细伢子。”
“你会后悔吗?”小张又问。
“没有退路了,是他们逼的。”兰兰说。
“那我们走吧!”小张说。
兰兰点了点头,她摸出一个小包塞到了小张手里,说,这是盘缠。小张说不行,我有,我现在就去拿。兰兰说,现在就走,没时间了。小张的手机响了,他一接,那边嘈杂得很,还有兰兰婆的咒骂声。电话是菊萍打来的,问小张在哪里?小张说,在外面溜达。菊萍说,那你来猪场。电话一挂断,小张就紧张了,他一把拉过兰兰就说,跑!
他们马不停蹄,翻过山岗,绕过村子,然后就沿着江边跑。身后“嗖嗖”的风像追赶的呼喊声,但这时的他们并不害怕。大概跑了五六里后,兰兰就说,歇下吧,接不上气了。小张也说,歇下吧。此时的天全黑了,但眼前却有一条蜿蜒白亮的锦江。兰兰突然觉得,只有这种穿透黑暗看到的景象才是最美的。小张说,洗个澡吧,洗个干干净净。兰兰说,洗吧,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慢慢地脱着自己的衣裳,像在抽丝剥茧,她需要剥出一个崭新的自己来。
洗完后,他们就沿着锦江继续走啊,走啊,集镇的灯火终于在前方闪烁了。他们在街上租了部面包车,价格也来不及谈就直奔火车站。一路上畅通无阻,但兰兰心如刀割。她倚着车窗望着锦江湾的方向,仿佛有细伢子的影子正朝这边跑来,跌跌撞撞的。兰兰就喊,我的崽啊,女啊!
众人寻了好久也不见兰兰跟小张的踪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兰兰婆也不听别人劝,只顾坐在自家门槛上哭天喊地,终于嘴巴一歪,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兰兰跟男人跑了,文华娘气得中了风的消息即刻就传遍了整个瓜子洲大队,并且继续向更大的范围扩展着,人们唏嘘不已。
文华娘是菊萍送去医院的,直到文华回来了才把她替下。菊萍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先服侍好你娘,屋里我会帮你照看的。他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整个人瘦得皮包骨。菊萍看着难过,心里就骂了,该死的兰兰,该死的小张!
兰兰父亲到底还是得到了消息,他趁夜来了一趟锦江湾,摸着黑把外甥崽,外甥女接去了。他来时一见到萍等人就低着头说,丢人现眼呀,我非要打断这短命鬼的脚不可。
38
自从明远从医院回来后,夏志明就很少来锦江湾了。
其实他想来。他的灵魂仿佛被锦江湾的一根绳子牢牢地牵着,每扯一下都会疼痛一次。他怎么都不肯相信,菊萍身上会发生这么多事,她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男人一下子就成了一个废人。
但他的确又怕来。
菊萍打电话告诉他,小张带兰兰跑了。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凡是发生的坏事他都不愿意相信。但他的脑子真真切切地“轰”叫了一下,他听得清清楚楚。菊萍说,兰兰跟小张跑了。夏志明终于骂了,我操小张祖宗万代的。他很少爆粗口的。菊萍说,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气。夏志明挂了机,菊萍耳里就响起了沉闷的“嘟嘟”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过来了。他说,我再请一个技术员来。菊萍说,算了,请个来又不晓得要生出什么事端来,我能应付。夏志明说,你行?菊萍说,不懂的就问你。夏志明说,就依你,只是你的担子更重了。菊萍说,我愿意挑这样的担子,学到知识心不慌。夏志明说,那好,等我有空给你送点资料过去。
几日后,夏志明送资料来了,顺便查看了一遍猪场的情况。菊萍问,没什么问题吧?夏志明说,出去走走,边走边谈。
他们爬过山岗,顺着田径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锦江边。
枯水时节,锦江里裸露着大片沙滩,被火辣的太阳烤干了,远远望去,就像是铺着一条长长的金毯子,正婀娜地向前方伸展着。
夏志明说,哪怕是一条江啊,它都要枯上一次,其实我们哪有资格去批判兰兰他们。他的话竟会如此的沉重,菊萍不知该怎样接上。夏志明叹了口气又说,时光要是可以倒转该多好呀!菊萍紧盯着他说,倒转了又能如何呢?夏志明沉默着。菊萍这才问,大伯,大妈最近身体还好么?夏志明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两张老嘴巴还不是一有空就架在我身上。菊萍说,换了哪个都一样,你看你,也不顾顾老人家的感受。夏志明说,不谈了,人生大事又比不得买油,买盐。
沙滩上搁浅了许多坚硬的的蚌壳,它们都张开着嘴,里面的蚌肉竟干死得成了一张白白的纸膜。
菊萍说,蚌壳打汤味道鲜,村里人都喜欢。夏志明顺手捡起了一个,说,死了,都死了!菊萍说,今日是怎么了,老是多愁善感的,像个女人妈妈。夏志明说,我一看到你就痛快不起来。菊萍问,是么?夏志明点了点头。菊萍说,你是看我可怜吗?夏志明说,你难道还不可怜吗?菊萍愣了愣,说,你错了,我一点都不可怜,我有可爱的崽,亲爱的老公,慈善的婆婆!夏志明突然就笑了,笑声里刮起了一股冷风。他说,你就是这蚌壳,不可能是铜墙铁壁,你是个女人,是凡间最普通的女人。菊萍也笑了起来,开始反击他,对他说,我看你才可怜,自作自受,装什么清高,世上没有配你的女人么?夏志明不说话了,像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一屁股就瘫坐在了沙滩上。他突然抱头哭了起来,哭得如同高山上泼下来的水瀑,哭得跟一个女人差不多。他的哭是菊萍无法想到的,像他这样一个男人的生命中怎么可能有个“哭”字。菊萍心软了,但没有去打扰他。哭就哭吧,哭完了也许会清醒些。菊萍想想,其实他的话也没有错,人不是铜墙铁壁,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菊萍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她的内脏比蚌肉还要软弱。但她不敢让自己哭。他总算哭完了。他对菊萍说,我在你面前现世了。菊萍说,你真憨,人生来就是会哭的动物,一出娘胎就要哭,要不眼睛,嘴巴,鼻子就生得多余了。夏志明揉了揉眼睛说,哭跟鼻子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拿鼻子哭。菊萍说,你果然憨,没听说哭鼻子,痛哭流涕么?莫非你哭时鼻子搬家了?夏志明被她逗笑了,说,其实我并不像人家想像中的那样坚强,那么聪明。菊萍说,你是哭糊涂了。夏志明突然哏哏咕咕起来了。菊萍看出来了,叫他有话就说。夏志明吞吞吐吐的,说,我不说难过,说了又怕你生气。菊萍说,说吧。夏志明说,你晓得我为什么哭么?菊萍摇摇头。夏志明说,我想起了我们的过去,又看看现在的你,忍不住就哭了。菊萍说,回去吧,猪场还有事做。她的步子突然迈得快了起来,快得身后的男人无法跟上。
夏志明刚才还女人妈妈的,现在见菊萍根本不搭理他这句从心里蹦出来的话,顿时就男子汉了。他一把就拉住了菊萍,疯了一样搂紧了她。
啪!菊萍的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夏志明被这一巴掌打醒了。他撒开手,失控般狂奔在软软的沙滩上,跑得远远的,中途还跌倒了好几次。
菊萍发呆了,呆呆地看着他留在沙滩上的那一个个凹印,像是被踩踏过的心脏。
天依然是蓝的,飞鸟的影子倒影在江水中,菊萍的泪滴落在沙滩上。
这一切都被火秀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的。当菊萍那一巴掌扇在夏志明脸上时,她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夜里,夏志明躺在床上总想着白天的事,心里懊悔极了,觉得对不起菊萍。这时,他娘进来了,坐到了床头。夏志明估计他娘又要老调重弹了,就把身子背了过去。他娘说,崽呀,你帮我问个事。夏志明不做声,习惯了,晓得他娘会继续说下去。他娘说,你帮我问问那个菊萍,她娘屋里是哪里的,他爸爸叫什哩名字。夏志明说,你真是的,管人家娘屋里,爸爸做什么?他娘说,我有桩心事,一定要帮我问问看。夏志明有气了,说,您也真是的,人家老公不就是残废了么,就打主意?他娘声大了,说,你巴不得你娘天打雷劈么?夏志明就说,哪你问吧,问什哩?他娘顿时就抹起了眼泪,讲起了往事:原来,夏志明父母当年接连生了好几个女,就是生不出崽,为了躲计划生育,一家人就来到了煤矿上,靠他爸爸一个人钻煤井养家糊口。实在是负担不起,就忍痛把一个嗷嗷待脯的小女送给了一个工友。如今都30年了,连对方姓什哩,哪里人都不清楚。夏志明以前听父母说过,这次只是他娘又重复了一次。他说不可能的,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肯定是您想女想过了头。她娘又求他,崽呀,帮我问下看,她手上也有一块胎记,我看得清清楚楚。夏志明就说,我会问的。但他还是认为,他娘是想女想过了头。
39
那群总爱在洗衣埠边闹腾的鸭子突然消失了。
第一日,大多数人没在意,只有个别精心的人小声念叨了一句:死鸭子躲到哪里困懒觉去了?
第二日清早,女鸭主人端着一盆衣裳也不下来,只顾站在岸堤上喊,昨夜死鸭子也没进笼,不晓得跑去哪里了?这时,大家才停住了手,抽出眼球朝水面上扫荡了一遍,说,怪不得冷冷清清的。
第三日清早才跟发生了大事一般。女主人说,丢了,眼睛跳了好几日,果真丢了,不晓得是被哪个断舌根的捉去吃了。大家都不赞成她的说法,否则就成一桩案子了。案子虽小,但谁都不想背上嫌疑人的黑锅。有人就说,一定是顺水漂走了。众人随即附和,肯定是的,肯定是的。女鸭主人有些不快,说,鸭子跟人一样的,也晓得恋家,哪会走呢?大家无话可说了。是呀,鸡鸭鹅,狗马牛羊,连家雀家鼠都恋家,哪会说走就走呢?除非发了疯。
“不得了,锦江湾连鸭都留不住了。”有人突然一惊一乍的。
“莫吓人哦!”有人害怕了,顿时就巴不得真是被人偷吃了才好。
“我那有心思吓人哟。”一惊一乍的那个人说:“扁毛畜生最灵的,就像老鼠晓得发地震一样。鸭子也是被邪气吓走的。”
“那到底请不请射道士哦?”有人心急了,就提出了先前的想法。
鸭主人显然被镇住了,自己屋里的鸭跑了,好像灾难马上就会降临到她头上,就战战兢兢起来,哆哆嗦嗦地说:“要请,要请,马上就请。”
“跟发财说去,赶快把射道士请来。才隔几日,兰兰就跑了,她婆又中风了,拖不得。”众人叽叽呱呱,七嘴八舌就炸开了锅。
“是哦,是哦,大家一起去找发财,人多力量大。”有人恨不得翻过肠子想尽办法。
夜里,徐发财正在房里看电视(农闲了,他那瘦得像跟棍子似的女人去了城里带孙子,崽跟媳妇在城里开小店),一伙女人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了。
“村长啊(目前还是副的),今日找你有大事。”一伙女人像麻雀,你一声,她一句。
“你们隆隆骚骚的妇女会有什哩大事?”徐发财不屑地看着她们。
“真有大事,”妇女们说:“村里发生这么多事,真要请射道士了。”
“扯软蛋,”徐发财说:“是想男人想得发烧了么?”
妇女们急得不行了,就当着他面把村里那些事一五一十地数了出来,直数得人发抖,身上起鸡皮疙瘩,数得屋外好像游荡着好些可怕的黑影子。
“要请你们去请,莫想村里出钱,叫人笑话我。”徐发财三言二语的就打发了她们。
妇女们个个蔫头耷脑的,嘟起嘴巴就走了,心里都在往死里骂徐发财。
刘凤春也在这群女人里,虽然徐得贵进去了,但目前还没人敢公开出头搁起她。刘凤春一直缩在后面没说话。自打一进门,徐发财就没拿正眼看过刘凤春,她自己是晓得的。
刘龙贵来了锦江湾,好说歹说,总算把刘凤春说服了。两姐弟又和了。
刘凤春突然问:“老弟,我问你个事,你有文化,村里人都说村里出了碍,要去请射道士来治治,你说靠谱么?”其实,刘凤春认为该请的,马上就请。既然刘龙贵这个文化人来了,她觉得问问也无妨。
刘龙贵沉凝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我姐弟关起门来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刘凤春听他这么一说,嘴巴就张得大大的。其实他赞成与否对刘凤春来说都无关紧要,但她还是惊讶了。
“不要到外面乱说,我是领导干部,影响不好,”刘龙贵又神神秘秘地对他姐姐说:“其实上面的人也信。”
哦!刘凤春顿悟了,终于觉得信得有理,信得踏实。
这日,姐弟俩嘀咕了好久,一个说,一个点头。
第二日,刘凤春竟然也来洗衣埠上洗衣了,搁着屋里的自来水不用。
一到洗衣埠上,刘凤春就开口了,她说,我晓得大家嫌我,但今日我有话忍不住不说,我是生是死都是锦江湾人。
说吧说吧,众人正愁拿不出主意。虽说都打心里嫌刘凤春,但不得不承认,她点子的确多。
刘凤春说,我想了一夜,射道士一定要请,关系到全村人老小的身家性命。
众人听着,都朝她点头微笑。
刘凤春见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声音也就大了,就继续说,村里不出钱,就大家凑份子,村里的钱也是大家的钱,一样的,你们看行么?
众人都说,行,这个主意不错。有人就说,那马上派人去请吧,趁热打铁。
刘凤春说,明日清早去,射道士是个大忙人,此时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众人就说,你带个头吧,你比我们经得事多。
刘凤春说,行,为村里出力是应该的。
第二日,天还没亮,妇女们就分二拨打着手电筒出发了。一拨负责上街买烟买酒买菜。一拨就由刘凤春领着去请射道士。临行时,刘凤春叮嘱买菜的人说,今日不一定请得动,菜拣留得长久的买,省得浪费钱。大家都点头,说刘凤春想事牢靠。
射道士果真忙,比刘龙贵都忙。等刘凤春她们赶到时,紧闭的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人。此时的天已蒙蒙亮了,射道士屋里依然万籁寂静。先来的几个人并不是一伙的,从他们站的距离跟脸色来看,像是辩驳过。而刘凤春她们一来,气氛就更紧张了。
不管怎样,大家心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晓得此时射道士怀里正搂着一个嫩女人,哪管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谁都不敢有气,反倒觉得射道士是真神,太容易接近的话,那跟凡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门,终于“嘎”的一声开了,只见一个五十开外的胖子正起劲地搓着眼屎。
“老神仙,跟我走吧,我最早来的。”大家都一窝蜂似的凑上去,说着同一句话。
“我真是最早来的,天还是黑的就到了。”“我早就跟老神仙打了招呼的。”“我们村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刻都等不了。”几拨人各不相让,都用可怜的,巴结的眼神往射道士脸上看。
“拈阄吧,”射道士说:“我门口每日都跟楂林庙过社火一样,吵死了,哪分得清哪个来得早,哪个来得晚。”
众人无奈,有气不敢叹,都说听老神仙的。
射道士把一个小米桶摆在堂前的饭桌上。只见他手一挥跟赶鸭子下水似的,然后张嘴就说,拈吧,拈到“吉”字的就赢了。
我先来,一个人抢先动手了。锦江湾的女人们有些不甘心,刘凤春却拦着她们,说,让他们去抢,先抢的不一定就会赢。抢先的人终于摇头了,叹着气就出了门。一起的人就冲着刘凤春竖起了大拇指。射道士说,继续拈,手气不好怪自己,我也没办法,我女人本该上医院去看妇科的,都没时间。
射道士的女人虽然嫩,却是个石婆(指不会生育的女人),花了他不少钱。
射道士见没动静了,又催。后面的人见前面的战败了,便裹足不前。刘凤春却说,田角吃肉——命靠命(该谚语出自一个叫田角的人,他屋里穷,爷崽都单身。某年的年夜饭,一大锅羹里就放了二两肉,崽跟在大海里捞针般使劲地捞肉,田角看得来了气,就说,随便添不准捞,谁吃到谁命好),我来。众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见刘凤春一拈出纸团就撇脱地打开了,众人随即就围了过来。刘凤春说,我不识字,你们看看。射道士嘴快,说不用看了,有字就是,其他的都是白纸。自己人欢呼雀跃了,就差没把刘凤春抬起来,那管得别人垂头丧气。
一进村,射道士也不理人,只顾自个东看看西瞅瞅,一会儿是村前的老井,一会儿是村后的祠堂,一会儿架架罗盘,一会儿射眼望望(正好另一只眼是瞎的,也省得闭了),神神秘秘的。跟在射道士屁股后的人大气不敢出,生怕分了他的神,看不准。许久,射道士终于发声了,却只是叹了口气。他这一口气叹得人心发慌,都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射道士说,风水倒没问题,随即喉咙又卡住了,话只说了要人命的半句。众人急得团团转,都说老神仙啊,有话您就直说吧,既然把您请来了就万分信任。射道士脸色为难了,说,我一出口就得罪人啊。关键时刻,他又卡喉咙了。众人被他吊在半空中,晃得受不了,又求他。
“那我就对事不对人啊,不客气了。”射道士说。
众人说:“老神仙大胆说,没人敢怪您。”
“那好吧,我就斗胆了,”只见他鼓动了一下喉结,吞下了一口唾液,然后就说:“不得了啊,你们村来了只吃人的下山虎。”射道士说着脸就阴了。
这句话真是虎啸山鸣,惊得人群马上就骚动了,有的还在瑟瑟发抖,有的细伢子都躲到了大人胯下。
“公虎还是母虎?”有人问。
“是公虎就好办了,公虎是过山虎,呆不长久的。”射道士忧心忡忡说:“可惜是只母虎,它在村里安营扎寨了。”
“老神仙,是只什么样的母虎?”有人急了,恨不得问个底朝天。
“当然是饿虎,年轻力壮的,饿虎胃口大得很呢。”射道士说。
天空顿时就乌云密布了,好像人人背后有只猛虎,好像每块石头,每根树枝都是虎,好像每栋屋上都有只虎在咆哮,在虎视眈眈!
“虎在哪里?”有人问。
“村东角,樟树下,有时盘踞在后山。”射道士说。
“天啦,是她。”众人一同尖叫起来。
“怪不得她一嫁过来,祸事就接二连三。”有人念叨了,接着大家都这样埋怨。
终于轮到一直沉默着的刘凤春发声了。“请老神仙施法救救一村老小吧?”刘凤春一边说,众人就在一边附和,她成了主心骨。
射道士摇了摇头,说:“罪过!罪过!虎乃天生地造之灵物,我实不忍心,你们自己处理吧。”
“老神仙是叫我们自己赶虎出村么?”刘凤春问。
“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有些事是老天注定了的,别人帮忙不一定是好事。”射道士又摇着头说:“为了点化你们,已经折了我三成功力。”
众人只得点头,千恩万谢!
酒足饭饱后,射道士就抹着油嘴接过了一沓票子。出村时,他嘴里哼着《孙成打酒》,步子迈得轻巧,真是神仙。
“西山万寿宫出来的,本事绝对过得硬,”刘凤春咬牙切齿说:“为了一村性命,只能赶虎了。”
众人皆点头称是。
40
在猪场做事的几个妇女老把请射道士的事挂在嘴上当闲话说。菊萍忙得团团转,也没放在心上。但这几个妇女昨日请了一日假后,今日就变得神经兮兮的。
菊萍觉得好笑,就说,道士进了门,无鬼也有神,莫信。妇女们当菊萍面不敢置否,却一脸的诡异。
夜里,一伙女人相约聚到了刘凤春屋里,仿佛讨论国家要事,个个正襟危坐。赶虎出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肯带头做恶人呢?莫非无王法了么?此时的妇女们,虽说个个正义凛然,却也无从开口,只得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刘凤春,好像只有她才能力换狂澜,救人于水火。但此时的刘凤春,却把下巴搁在手掌上,不言不语,叫人看得心蔫。
这夜,就这么干坐了一夜。
第二日夜里,大家又聚到了刘凤春屋里,这次没有约定,都是自发来的,连空气都被她们呼吸得紧迫了。
跟昨夜不一样,这次大家似乎是来逼宫的,都跟刘凤春说,你就拿个主意吧,等不得了。这些七嘴八舌的妇女一喧哗,刘凤春就晕头转向了。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来得先礼后兵了。众人问,怎样个先礼后兵法?刘凤春也不解释,只说,谁去把火秀喊来。众人霎时就不言语了,你看我,我看她,她看你。我去,终于,丢鸭子的妇女站了出来,她声音雄浑得像两军阵前的战鼓,一声“我去”就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其实火秀听到了风声,只是憋着不敢跟菊萍提。她心里正难着,是信呢?还是不信?信的结果她不敢想象。不信呢,又无法说服自己,更说服不了别人。等有人来喊她时,她就估计到了是为这事。来喊得人先前还硬邦邦的,此时却一脸的愧疚,像是来做贼的。但火秀并不生气,反而不声不响地跟着人家去了。火秀一进门,众人就围着她,喊嫂子的喊嫂子,喊婶子的喊婶子,直喊得火秀身上发麻。圈子兜来兜去,火秀终于被迫开了口,她说,菊萍是个好人呀,大家眼睛是雪亮的。众人摇摇头,都说,这不是好人坏人的事,哪怕是坏人都好办,大家一闭眼只当没看见。这话火秀听得顺耳,但她还是说,要想菊萍走是不可能的,谁都没这个权利。刘凤春终于开口了,她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总不能不顾大局撒,再说你自己屋里的情况你自己也深有体会。刘凤春的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都齐声赞成。火秀说,那你们叫我怎么办?假如菊萍是你们屋里人呢?众人被问得面面相觑,不敢吭声。火秀也不愿久坐,越坐越为难,只好耷拉着头走了,也管不得别人怎么说,甚至骂。火秀走后,众人就问刘凤春,先礼了,兵怎么用?刘凤春烦了,就说,都去困觉,我又不是穆桂英。
其实,出门后的火秀比谁都难过,想想屋里这几年的处境,她的心就纠结成了麻花。
开了两夜会也没对策,个个无精打采的,做起事来毫无头绪。最主要的还是恐惧,真担心那只猛虎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窜出来。
中午,刘凤春弄熟饭后,才记起孙子出门好久了,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的。她慌慌张张在村里寻了个遍,最后只寻到了大宝。刘凤春就问,老弟呢?大宝说,小宝在水边捡蚌壳不见了。顿时,刘凤春的哭声就惊动了全村,大家根本没心思吃饭,都朝这边奔来了。
锦江水枯了,金黄的沙滩上偶尔会散落着几个水坑,清清的不是很深。刘凤春先是看到了一只凉鞋,然后就直接跳下去猛地一捞,可怜的小宝就清楚地露出了水面。
菊萍是被撕心裂肺的哭喊惊来的,到江边时已是喘息不停。此时的刘凤春已变了形,怀里搂着小宝跟死人一般倒在沙地里,也不会哭了。胆大的人也只敢靠近喊喊,胆小的就躲得远远的。菊萍走近刘凤春,把她的头搁在自己身上,而小宝也跟睡熟了一般,菊萍根本不怕。缓过气来的刘凤春一见菊萍就把小宝放到了一边,一咕噜爬起来就扑向了菊萍,嘴里还喊着还我孙子来,还我小宝来。众人虽憎恶菊萍,但也得上前解围。刘凤春见围拢了人,以为是来帮忙的,就冲着大家喊,打死这只吃人的老虎。
菊萍挣脱后,一口气就跑回了猪场,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跑回来的。
小宝父母赶回来了,他们用一口小棺材和着泪水,怨恨,绝望一同葬入了地下,最后只在地球上隆起了一个根本不起眼的小包。若干年后,谁能记得,这里还安放着一个天真幼稚的灵魂呢?
处理完小宝的后事,刘凤春的崽媳妇也没去监狱里看徐得贵,头也不回就走了,还带走了大宝,走得是那样的决绝!
刘凤春真想死,确实有过寻死的念头。但她突然又不服气死,想起菊萍,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就势不两立。
夜边子收工后,几个妇女就跟菊萍摊牌,说再也不来上班了,态度极其坚决。
菊萍是虚晃着身体给夏志明打的电话,也没劲道解释什么,只说明天带几个人来做事,这边罢工了。夏志明糊涂了,怎么会罢工呢?菊萍又不是地主恶霸,一直做得好好的,一直其乐融融的,怎么就变了脸呢?
这夜的锦江湾再也无法平静了,刘凤春屋里又围满了人,个个面红耳赤,急不可耐,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日天刚亮,夏志明就载着几个人来了。猪场已乱象丛生,他赶紧叫人去收拾。他刚想问菊萍什么情况的,耳边就排山倒海了。
“菊萍,滚出锦江湾去,吃人的老虎,滚出锦江湾去。”只见刘凤春领着一伙女人杀气腾腾地冲进了猪场。
“你们吃错了药么?要打抢么?”夏志明火了。
“外人不要多管闲事,不要惹祸上身。”她们警告夏志明。
菊萍拉了拉夏志明,叫他不要管,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火秀也傻眼了,想不到会闹得如此激烈,也不服气了,就拦在众人面前喊,我屋里人向来积德行善,你们真黑得下心么?有人就喊,逼上梁山,不是心黑。接着又有人数落起菊萍的罪状了,一点一滴都不肯遗漏。刘凤春最卖力,她的嘴巴不是在说,而是在骂,在咒,恨不得扒脱菊萍一层皮。
菊萍无力争辩,也不想争辩。
火秀终究在声讨中败下阵了,好像自家人真成了罪人,正在接受审判。
眼屎父亲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挤进来的,他直骂众人忘恩负义,要不是明远太公舍身成仁,你们屋里早断香火了,还能在这里耀武扬威。人人都被他骂得低下了头,一场动乱就要平息了。刘凤春那肯罢休,她就窜到眼屎父亲面前指着他骂,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绝子灭孙了,不怕死了,就来充好人,来报恩了。眼屎父亲被她骂得瞪眉吐须,举起拐棍就要打,只是还不等棍子落下,他就白眼一翻倒地了,像一节跌落的枯枝。
夏志明报了警。警察一来,人群就四散而逃,都边跑边喊,老头子是自己死的。但刘凤春和一些带头闹事的妇女还是被带去了派出所,后来又因为扰乱社会治安被治安拘留了。
眼屎父亲死了,山上又多了一座坟。眼屎老娘听人说是可以追究刘凤春民事赔偿责任的,但她放弃了。
连外村人都说,锦江湾奇怪了,跟着了魔一样。火秀又去了老头子坟前。她说,我当初就说她八字硬,你偏不信。她在那里站了好久,浑身的力气只够抹眼泪了。
当日夜里,火秀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满村飞沙走石,天昏地沉,一只斑斓饿虎咆哮着就窜进了家门,直扑向了孙子......
当她惊醒后就摸了摸一旁的孙子,然后咬牙对自己说,对不起了,菊萍!
41
明强大学毕业了,回了一趟屋里,准备呆几日再去南方找工作。他放弃了考研的念头,只想着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撑起来。
火秀趁菊萍不在就把明强叫到跟前,说,你莫出去打工了,就在屋里打理猪场。明强说,不是有嫂子么?火秀就摇头叹气,把发生的事都说了。明强说,别人发烧,您也跟着糊涂。火秀说,自打菊萍进了门,不说村里,光我们屋里发生了多少事,你想想看。明强说,跟你们这些愚昧人说不清大道理,谁要赶嫂子走,我就跟他拼命。火秀说,那你就跟我这条老命拼吧。明强说,我的娘耶,嫂子走了您要后悔一辈子的。火秀说,为了一家人的安全,我就是后悔十辈子也甘心。明强说,我去找该死的射道士。火秀说,你敢去,我马上死在你面前。明强看娘态度坚决,刚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火秀又说,崽呀,你想想看,菊萍在我们屋里也是受苦受难,不如把她解放出去,也算积德行善。
其实他们所说的一切,都被门外的菊萍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夜,菊萍像搂细伢子一样将明远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她愣愣地看着面前一方苍白的墙壁,那深不见底的白色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她这艘折了风帆的小船不晓得该颠簸到哪里去。她真想冲出去对黑夜,对村庄,对锦江大喊一声: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夜,明强睡不着,火秀睡不着,村庄也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菊萍就绝情地说,锦江湾容不下我,也正合我意,我早就过腻了这样的日子。明强说,我晓得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菊萍就拉着明远说,你看看你哥哥,都成木头了啊,我年纪轻轻的,难道真要困死在你屋里吗?明远被菊萍拉得踉跄了好几步,他哪晓得发生了什么。明强无语了,眼前这个人会是自己一直敬重的嫂子吗?火秀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说,好聚好散,我不怨你,明远不怨你,谁都不会怨你。菊萍说,谢谢!火秀又说,屋里一无所有了,猪卖了也只够抵债。菊萍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离开锦江湾就行,我还会按月支付我崽的抚养费。明强却说,你尽管远走高飞吧,我养得活我哥,我侄子。火秀也说,不要你负担。
当日,他们就来到了民政部门。在火秀,明强的见证下,菊萍跟明远拿到了离婚证。本子虽薄,却把亲人割裂的如隔万水千山。
夜里,菊萍把崽抱到了自己床上,让他睡在自己和明远中间,让他在父母的体温里成长最后一夜。
这是一出多么可怕的闹剧,菊萍清楚自己是被迫进入的。舞台是即将塌陷的地表,天空是即将落下的迷网。她就在这中间任由摆布着。
天还没亮,一块幕布紧闭着。但一扇门“嘎”的一声就把它撕出了一道口子。菊萍背着行囊爬过了熟悉的山岗,穿过了熟悉的村庄。不用光照,她依然可以前行在这方熟悉的土地上。但路是那样的崎岖,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回头望一眼是那样的痛苦!
好在还有几声狗吠,算是为她送行。
火车上,菊萍给夏志明打了个电话。她说,你好好带明强干吧,求你了,算是帮我。夏志明说,你是吃错了药,发了疯。菊萍挂了电话,满世界都是铁轨碰撞出的挣扎声。
菊萍走后,锦江湾就更加静悄悄了,这不是一种人们渴求已久的安详。当女人们端着脚盆走下江堤时,身后压来的就只有一堵黑黑的高墙。这堵墙可以压垮一切,它的力量来自于一种凄迷,来自于一个人走后的荒凉。
夏志明又请来了一位技术员,原先的几个妇女又被请回了猪场。几个妇女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回猪场做事。明强上门时,她们先是战战兢兢,后来就惭愧万分。特别是当她们想起傻傻的明远,牙牙学语的星星时,她们就忍不住对明强说,真对不住你屋里。明强却说,算了,怪不得你们。
菊萍就这样走了。火秀总觉得是谁偷走了自己的心肝肺,是谁摄走了自己的魂魄。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了方向。其实,她是没有时间站和坐的,明远跟星星足以吵昏她的头,一个喊要老婆,一个喊要娘。
菊萍没敢把自己的事告诉她父亲,只得拖一日是一日。火秀当然更不敢告诉前亲家,她心虚呀!这个世界太有意思了,这么大的一桩事,竟然蒙着就做了。
某日,刘龙贵对夏志明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总算解脱了,她推倒了一座大山。
夜里,刘龙贵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宿舍的床上,姓吴的女人不会再来打搅了,他有尽情想念菊萍的空间。他掏出手机看着菊萍的号码,竟然还用嘴亲了亲这组香喷喷的阿拉伯数字。这个号码还有用吗?刘龙贵有些担心,竟拨了。当那边响起足以让他心跳停止的铃声时,他又慌乱如麻地挂断了。这夜的结果是刘龙贵做了一个又一个甜甜的梦!
这个号码菊萍舍不得换,它能连接她和她心中的锦江湾。当这个号码被人拨响时,她就会觉得,现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一场人生大戏里的小插曲而已!她相信,她还会回去的!
菊萍经常给夏志明打电话,她将他当着一扇窗户,她从这扇窗户里可以打探到故乡的点点滴滴。一次,夏志明说,真好笑,总觉得你是出门做客去了。菊萍说,每个人都是客,只不过是做客的地方不同而已。菊萍告诉夏志明她在一家服装厂打工。夏志明说,你回来吧,我们都需要你。菊萍说,没有我,猪场一样会好好的。
明强做得专心,学得认真,夏志明很快就对他刮目相看。火秀也踏实了许多,她感激夏志明。
菊萍联系父亲和老弟的次数明显增多了,生怕隔久了会出破绽。她父亲老说,有空就带明远和星星来住一些日子,我想你们。菊萍总说,等忙完一阵子就去。老弟告诉菊萍,他跟那个女的分手了,她总问他要钱,简直是个无底洞,两个人的工资全被她一个人花了。菊萍说,这种女人不要也罢,哪会过日子。老弟又说,我一定带个不花钱的回去,带到锦江湾去做客。菊萍说,姐姐等你的好消息。老弟突然说,真想被姐姐管着。菊萍说,你以前不是反感么?老弟说,在外漂泊久了,有人管着,踏实。
42
一个人在屋里空荡荡的时候,刘凤春就想死。但她是这样想的,自己来到世上是别人决定的,死总得由自己做一回主,起码也要选择一种相对比较舒服的死法。当她用各种方法都做了一番试验后,才发现每一种死法都是极其艰难的。比如她打算用麻绳结束自己时,她就先用卫生纸塞住鼻孔,然后用胶布贴住嘴做了一次预演,结果只憋了一分钟,或者是半分钟(反正她没看钟)就受不了。她用水也试了一次。水是多么干净的东西啊,味道比农药好多了,她觉得这种死最划算。她马上就提来了满满的一桶水,然后卷起衣领把头伸了进去,结果还是坚持不下去。水是不难喝,她拼命地咕咚咕咚了好几口,但鼻孔里呛得难过。隔壁的妇女发现了一个桶水和一个湿漉漉的人,就问你做什哩呀。刘凤春说我在洗头。隔壁的妇女就自言自语道,洗你个神经病。
刘凤春终于尝到了死的痛苦,死的艰难,她一气之下就决定不死了。既然不死了就得好好活下去,她就开始全心全意整理自家接近荒芜的菜园子。她的菜园子很大,其中一部分是向公共地域拓展的结果,这让一些人反感了很久。劳动起到了作用,一段日子过后,她渐渐趋于正常了,才发现自己先前不过是得了一场神经病。
刘凤春隔壁是长河的菜园子,两人隔着一方土坎谁也不搭理谁。长河自打老婆死后,他就一直沉默着,好像锦江湾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但这种局面马上就要被打破了。那日打着赤膊翻地的他竟引起了刘凤春的注意。刘凤春偷偷地看着一身精悍的他,不晓得是心动了还是心生怜悯的缘故,突然就觉得他们是一路的人了。
这夜,空荡荡的刘凤春满脑子都是长河的影子。先是他的苦难,再就是他一身的肌肉。她开始胡思乱想,莫非他是铁打的么,莫非他是木头人。
天一亮,刘凤春就左拐右拐地来到了长河屋里。毕竟素无往来,又孤男寡女的,她不免尴尬了。
“借你的耙头用下,我的坏了。”刘凤春红着脸说。她不敢正面看长河,眼睛就胡乱地游离着。屋里被长河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有井有条,她不禁感动了,这会是一个单身罗汉的屋里吗?
“在门角里,自己拿。”长河冷冷地回了一句,然后就端着一盆衣裳去了屋后的压水井边。
“埠上好洗衣裳,省事省力。”刘凤春倒不急于拿耙头,反而跟在长河屁股后面。
长河没搭理她。
“老弟呀,这两年真苦了你,做男又做女的,还要服侍娘老人家。”刘凤春摇头叹息着,然后又说:“有个女人洗锅抹灶都是好的。”
长河还是没搭理她。
“其实我命也苦。”刘凤春说。
长河终于吭声了,他说:“耙头在门角里,自己拿。”
“我晓得你恨我。”刘凤春说:“我那次是一时糊涂才打了你老婆,其实我也很后悔。”刘凤春最后耙头也没拿就出了门。但回去的路上她就气了,心想,长河啊长河,我刘凤春什哩时候在人前低过头。但一到夜里,辗转难眠的她又胡思乱想了,想得欲火焚身,不能自持。她终于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顺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摸去,一路狗吠都顾不得了。
咚咚咚!醒着的长河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其实他也在胡思乱想,他还真不是铁打的。咚咚咚,门又被敲响了,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哪个呀?长河问。咚咚咚,又是一阵。长河心烦了,他爬了起来,又从门角里抄起了一根硬木扁担。开门的一刹那,他脑子不由得闪了一下,只见一个黑影直挺挺地站在了门外。他以为是鬼,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并且放下了手中的扁担。他说,老婆呀,你回来了。黑影说,是我。是你就好,长河有些埋怨她,但马上又看清了不是。
“我屋里灯泡炸了,来请你帮下忙的。”她开始惶恐不安。
“哦!”他清醒了。“明日吧,很晚了。”他的脸也开始滚烫。
“我夜里尿多,没灯好怕。”刘凤春哀求着。
“外头做什哩啊?”这时,瘫痪在床的长河娘喊了。
“好好好,你先去,我等下就来。”长河被他娘喊得急了,转身就进了屋里。
刘凤春终于又摸着黑原路返回了。她先前还担心长河会像赶狗一样把她赶出来,而现在她就庆幸了。但一回到屋里她又七上八下的,心想长河不会是随口说说的吧,不会反悔吧?她一担心就不甘心了,就把头埋在窗口打探着外面一举一动,尽管什么都看不见。大门终于“吱嘎”一声开了,推门的人显然没有费力气,门是虚掩着的。她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长河本是来帮忙的,但现在已是身不由己了,黑暗中他看到了二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终于靠近了她。她终于箍住了他。他鼻息粗重了。她喘息急切了。他有着一副铁打的身子。她有着一身丰满的肉体。他们终于被火焰融化到了一起,他们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所有黑夜中的生灵。
长河是提着裤子踉踉跄跄跑回来的,爬上自家床后的他心还在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他后悔了,他骂自己,我还是人么!
长河娘半夜被一口痰噎死了,他是早上帮他娘洗脸才发现的。
他日日帮他娘端屎倒尿,洗脸洗脚。现在他娘死了,别人都说死得好,死的享了福,活的解脱了。但长河却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把他娘哭得从地上爬起来。
长河卖了谷,卖了牛,给他娘买了上好的寿材,最好的大理石,请来了乐队,唱了捏戏子。还杀了两头半大的正长膘的猪。酒席办得体体面面,人人都说他舍己。
这年月办酒席缺人手,但刘凤春是不请自来的。长河说,你回去吧。刘凤春说,又不是生死冤家,都是一村的人,别人帮得,我就帮不得。长河突然心中一热,说你莫累着,有事慢慢做。刘凤春也说,生老病死,是人都有一次,你也莫太难过了。长河说,我晓得了。
风风光光送走他娘后,谷仓里就剩了两担谷,牛栏也空了,猪本是养到日后卖了买化肥的,现在被吃进肚里当屎拉了。老大问,爸爸,以后吃什么呀?长河说,吃饭,田里会长的,饿不死你。老大就说,禾都没栽,田里尽是草。老小问,埋我妈怎么没买大理石,没唱捏戏子?长河说,那是你娘,不是我娘,你娘死早了,没等到你挣钱埋她。老小就说,等爸爸死了,我给你买大理石,唱捏戏子。老大说,放屁,爸爸不会死的。长河终于笑了,他说爸爸又不是神仙,会死的。
某日夜里,徐发财竟然来了,素无往来的。徐发财说,我打算帮你申请低保。长河说,真感谢。徐发财说,早就想帮你申请的,可惜有徐得贵,我说不上话。长河说,你是个好人。徐发财说,猪也杀了,牛也卖了,作几亩田那养得活细伢子呀?长河说,打一棍跳一步,没办法。徐发财说,听说城里收废品挣钱(有些人顺带偷点工地上的钢筋),你不如去试试看,总不能在屋里等死撒。长河说,没本钱,亲戚都被我沾上了,不好再开口。徐发财说,你真想去,我借三千给你。长河说,那就感谢老兄了。
刘凤春本想到长河屋里看看的,可一听到徐发财在说话,就一转身躲一边去了。长河戴了七七四十九日孝,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偏偏又碰上徐发财这个短命鬼,刘凤春觉得真晦气。
徐发财出去了,长河以为他要走,就去送。徐发财说,我拉尿,然后就在墙角下掏出了家伙。一进屋,他就神色严峻地对长河说,老弟呀,老兄我有句话不能不说。长河说,既然看得起我,就说。徐发财说,我也是为你好,莫跟刘凤春那女人搅在一起,不是好事。长河顿时就打了个大冷战,连连摇头说没有影子的事。徐发财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长河顿时就哑口无言了,浑身打起了抖。徐发财说,徐得贵回来了肯放过你么?也不晓得沉默了多久,长河突然说,你借我三千块钱,我出去收破烂。
徐发财前脚刚走,刘凤春后脚就进来了。长河见刘凤春来了就低下了头。刘凤春说,你莫听那个打短命的话,他不是好人。长河这才说,人家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番好心。刘凤春说,老娘都听见了,老娘只是不想跟他撒破脸。长河说,你在屋里莫跟人家闹,好好过个太平日子。刘凤春说,你真要走吗?长河说,走了你好我也好。刘凤春就抹起了眼泪说自己命苦,没有一个心疼自己的人,这一辈子白活了。长河说,得贵对你还是不错的。刘凤春说,你莫提他了,他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我这一辈子就是跟错了人。长河终于鼓起了勇气,他说我问你一件事。刘凤春说你问吧。长河说,得贵和我老婆的谣言是怎么一回事。刘凤春被问得低下了头,过了好久才说,你老婆其实是个好女人,是得贵畜生想动歪脑筋。长河叹了口气说,真是头世作了恶,这辈子要折磨我。刘凤春说,你要恨就恨我吧,我也是头世作了恶。长河说,算了,有什哩办法呢。刘凤春说,我大你七八岁,你嫌弃我吗?长河摇了摇头说,以前嫌弃,现在不了。刘凤春一下子就箍住了长河,说,这是我这辈子听得最贴心的话。
长河终于一咬牙,狠心把细伢子安顿在姐姐屋里,然后大门一锁,果真进城收破烂去了。
长河走了,刘凤春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来,好像割去了她身上的一块肉。
43
菊萍听父亲讲过一件奇事,那时她还是细伢子,她坐在父亲腿上,老弟坐在母亲腿上。准确地说,这奇事是父亲讲给母亲听的。他们经常会一个大人搂着一个细伢子,坐在屋里谈家里事家外事,好像不这样就谈不下去。有趣的是,要是菊萍坐到了母亲的身上,或者老弟坐到了父亲身上,姐弟二人必定要吵一回,好像父母被他们当着财产分了。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女像父,崽像母。
当时说,我们的流湖以前是片大荒湖,吸血虫无数,不晓得吸大了多少人的肚子,吸死了多少人。解放后,人民政府实行了大灭螺,然后把湖开垦成良田。路埂纵横交错像一张网,上面长满了荸荠篙,软溜溜的,一脚没把稳就会摔个狗啃屎。他记得十来岁那年的一日在流湖挖黄鳅,当时挖得真带劲,但挖着挖着眨眼天就黑了,他才慌忙提着满满一桶黄鳅黄鳝往屋里赶。流湖离屋里有十来里,尽是田埂小路。他有些怕,方圆上万亩,根本找不到参照物,就只能埋头往前冲。他总觉得有人在前面喊,往这边走,往这边走,他就提着沉沉的桶子跟着,走一脚歇三脚。路在脚下拼命地长,他在路上一点点地缩小,感觉越走越远,越走越久,等他累得走不动时,结果发现又回到了原来挖黄鳅的地方。实在没办法了,他索性坐下来不走,胆战心惊地迷糊到了天亮。最可恼的是等他睁开眼睛后,硕大的桶子已是空空如也,连一条黄鳅崽子都没留下。回屋里后,他娘就拿麻鞭死死地抽了他一顿,问他一夜死哪去了。他当时又累又饿,也没力气说话,就任由娘的鞭子打在身上。他过了好久才把事情跟娘说了,那是他吃了三大碗饭之后。他娘心疼了,说崽呀,你昨夜是碰到了错路神,有命回来真是祖宗保佑了,要是有大江大河,一定会被哄下去浸死的。随后他娘就教了他一个经验,说要是走夜路迷了路,就脱裤子撒泡尿,不管是错路神还是鬼,都会羞得远远的。
菊萍父亲最后说,可惜了一桶黄鳅黄鳝,本来可以开荤的。菊萍娘就接着说,那个年代,打肉铺子边过一路,都会馋得流口水。
这个故事菊萍一直记着,每当想起那个年代,她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但现在菊萍突然发觉,其实她生命中也有一个错路神在潜伏着。菊萍以前也在制衣厂做车工,但想不到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些年后又回来了。菊萍真恨错路神,但她又希望他再出现,把她错回锦江湾去!
月底发了工资,菊萍趁休息的日子上了趟街,她平时不上街的。她给明远,崽买了些衣裳准备寄回去。天逐渐转凉了,她担心他们的身体。菊萍牙缝里抠出血,一心只想着存钱,但今日花了她小半月的工资,心倒是一点都不疼。回去时,她不经意间拐进了一条小街,里面摆满了地摊,吆吆喝喝,熙熙攘攘,就像老家逢三六九的集市,好亲切。就在这里,菊萍突然看到了二个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得一阵激动,心想,世界真是太小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实惠的价格买高质量的牛仔裤,来看哟,别错过机会。”小张正拿着喇叭喊,兰兰就站在一边东张西望。
“兰兰,兰兰。”菊萍喊着就奔了过去。
兰兰也发现了菊萍,但她却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就是一脸的惊愕,疑惑,羞涩……
“兰兰!”菊萍拉着兰兰的衣裳又喊了一句。
“你怎么来了?”兰兰有些不知所措。
小张关掉了喇叭,惶恐地看着菊萍,也不晓得打招呼。
菊萍明白了,她刚想张嘴说我不是来抓你们回去的,但这时的人群突然就骚动起来了,把她到嘴边的话又挡回了肚子里。
快跑,快跑,不得了,城管来了!有人扯破喉咙尖
叫着。摊贩们顿时就惊成了无头的苍蝇, 呯呯嘭嘭地
卷起摊子满街乱撞,物品散落在地也顾不及捡。兰兰和小张自然也加入了奔逃的队伍,很快就在菊萍的视线里消失了,像闪电。菊萍沮丧极了,这城管来得比说书都巧。
“兄弟姐妹们,城管没来哟!”有人又翘起屁股喊。
“不晓得是哪个王八蛋吓人。”“他自己被城管逮去了才好。”“叫他生儿子没屁眼。”众人骂骂咧咧的,摊子又重新摆上了。接着大家又嬉笑,说谁跑得比兔子都快,说谁跑路的样子真难看,说谁跑得摔了个猪刨食……
兰兰总算寻过来了,没让菊萍失望。菊萍说,放心撒,事已到如此地步,我那会强迫你回去。兰兰这才笑了,说,到我那里去坐下。她刚才惊吓过度的脸总算缓过来了。菊萍说,再摆摆吧。兰兰摇头说不摆了,小张已经驮着东西回去了。
一路上,菊萍看看兰兰,兰兰又瞅瞅菊萍,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到底还是兰兰性子急,憋久了觉得不妥当,就问菊萍,你怎么出来了。菊萍说,真是一言难尽,以后跟你说。兰兰见菊萍脸色不好,也就不好继续追问了,尽管她心中迷雾重重。
兰兰租住的是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的小棚舍,房东临时搭建创收的,吃住都在里面,方便上公厕。兰兰喊小张去买菜,她要留菊萍吃饭。菊萍说,饭就不吃,坐一会儿就走,我等着去上班呢。小张见菊萍说得这么诚恳,就不动身了,只顾低头抽烟。
“我对不起你。”小张终于开口了。
“算了,不谈过去的事。”菊萍说。
兰兰说:“想不到摆个摊都这么难。”
“都怪我无能。”小张说:“没有合适的技术,工作难找。”
菊萍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是胡乱地安慰了他们几句。其实她在想,都是天涯沦落人,都可怜!
“处理完这些牛仔裤回去算了,”小张说:“凭我的技术,搞点养殖不成问题。”
菊萍说回去好,在外漂总是艰难的。
兰兰似乎不愿回去,脸即刻就暗淡了。
菊萍走时,兰兰送了她。
走出杂乱的租住区,大街上的景致就完全不同了,人来车往川流不息。行道树下,她们并肩走着,一阵秋风吹来,人马上就有了一股凉意!
兰兰说,胖嫂也在这座城市。菊萍瞪大了眼睛。兰兰说,真的,我在蔬菜批发市场碰到的,她在捡垃圾菜。菊萍问,你晓得她住哪里么?兰兰惭愧地摇了摇头说,我没脸喊她。
她们就这样忧郁地走着,来去匆匆的过客们谁也不愿看她们一眼,她们也不看人家!
44
厂子附近有热闹的小吃夜市,风味颇异,价廉物美,可菊萍从没去过。宿舍里同住的都是些年轻女孩子,个个嘴馋,每夜不出去转一圈不得安宁。菊萍天生一副善相,女孩子们都喜欢她,喊她大姐。菊萍当然也喜欢她们,她从她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女孩子们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细得很,她们很快就发现,屋子里隐含着一丝忧郁。大姐身上有故事,她们常私下议论。
“大姐,跟我们去夜市逛逛吧。”这夜,女孩子们就把她往外拉。“这样下去人会老的。”
“莫拉,莫拉,我去。”菊萍说。
“大姐真漂亮。”一个女孩子说。街灯下,菊萍的脸色被映得红彤彤的。
“哪里哟,跟你们走在一起,我都成老太婆了。”菊萍竟然笑了。这是她自锦江湾出来后的第一次笑。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青葱的岁月。
“大姐,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们吗?”一个女孩说。态度很诚恳!
“没什么心事,”菊萍说:“我能有什么心事呢?人年纪大些了就这个样子。”
一个女孩说,我们去吃炒粉,上次吃了,味道真不错。其他人就起哄,说去!去!她们又问菊萍,大姐,去么?菊萍说,我今夜交给你们了,只要不卖我,去哪里都行。她们说,哪里舍得哟!其实,菊萍一听说炒粉就有了胃口。故乡的炒粉,香香的,辣辣的,还有股子韧劲。
刚走近那家摊点,菊萍又愣住了,天啦,她使劲搓了搓双眼,莫非看花了。就在这功夫,一个瘦瘦的身子也搂住了她。菊萍说,我不是在做梦吧?胖嫂掐了她一把,又掐了自己一把,说,我都以为是做梦呢!菊萍说,你瘦了很多,跟先前比,换了一个人。胖嫂说,你也憔悴了好多。女孩子们顿时个个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说咋回事?菊萍说,这是我老家的嫂子,今日吃粉我买单。胖嫂说,鬼话,莫非我就穷了几碗粉钱。菊萍笑了,撸起袖子就帮胖嫂的忙。女孩子们吃完粉就付钱,胖嫂死也不肯要,说这不是打我嘴巴么,菊萍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女孩子们说,您也不容易,然后撂下钱就跑了,嘻嘻哈哈的像一阵风,也不等菊萍。
女孩子们走后,菊萍就跟胖嫂就打开了话匣子,其实吃粉的顾客并不多。菊萍说,这么久了也不给我打电话,我打了你们好多次,打不通。胖嫂低着头说,换了号码,过着这样的日子也没脸打。菊萍说,你呀,把我当什么人了。胖嫂问菊萍,你是怎么来的?她很惊讶,又一脸的茫然。菊萍一直把她当嫂子,也不瞒,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事说了。胖嫂说,你这样是要驮骂名的。菊萍说,与其让屋里人下狠心,还不如自己决断。胖嫂说,你呀,总是为别人作践自己。菊萍摇摇头,又问长福呢?胖嫂说,长福在工地上卖苦力,难呀,一家人在外要吃要用,落不到钱。菊萍又问,细伢子读书还好么?胖嫂说,信服老天,我那顾得了,只管他们吃饱肚子不饿。菊萍告诉胖嫂,兰兰也在这座城市。胖嫂就说,怪不得,上次我在蔬菜批发市场看到她捡垃圾菜,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本想过去的,死女子眨眼就闪掉了。菊萍说,其实她也看到了你,只是不好意思。菊萍就把兰兰的事说了。胖嫂眼睛都木了,直直地看着菊萍,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她一连说了好几句,完全不是从前的性格。
后来人稀少了,菊萍就帮胖嫂收摊。胖嫂住得不远,转几个弯就到了。开门的一刹那,菊萍鼻子就酸了,凌乱的床铺上,两个细伢子睡得正香,衣裳都没脱。胖嫂说,都习惯了,没事。
很晚了,菊萍坐了一会儿就要走。胖嫂说,哪日来吃餐饭。她想了想又说,把兰兰死女子也叫来。菊萍点点头,说一定来。胖嫂说,我送你,一个女人走路不方面。菊萍先是不肯,但拗不过她。走到厂门口,胖嫂说,休息吧,莫胡思乱想。菊萍说,不会,我心肠硬了。胖嫂说,那我走了,长福马上下班,他没钥匙。菊萍说,嫂子,你当心。胖嫂点点头,说你进去吧。菊萍看着她那消瘦的背影渐渐远去了,不禁抹了一下眼角。
一大早,还没到国家规定的上班时间,兰兰跟小张刚一出摊就被城管收去了。谁都不会想到城管会如此敬业,叫人防不胜防。兰兰哭了。小张却说,抢去了好,省得日日卖,日日担惊受怕。兰兰说,罚点钱领回来撒。小张说,领个屁,领回来了也卖不掉。兰兰只好不作声,说随便你。她已经没了方寸,像片叶子,只能任风吹到哪里算到哪里了!
一回到住处,小张倒头就睡。兰兰心烦,一个人出去溜达。
兰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也不管什么地方,反正世界都是陌生的。她边走边想着心事,想自己的人生,甚至回头想了锦江湾。她想,锦江湾虽是穷乡僻壤,但比这里踏实多了……
兰兰来到了一条花花绿绿的小街,两边门面房的灯箱不停地滚动着。兰兰进城少没见过大世面,也没心思管这是什么地方。
“妹子,是要找工作吗?”突然从店里蹦出了一个三十开外的,描眉画眼的女人。
兰兰没理她,听说外面骗子多,一看这女人就不是好东西。
“妹子,进来坐坐,都是出外人。”那女人还死劲往兰兰脸上瞅。
“你有神经病么?”兰兰终于骂了。
“你才有病,没病上街穷逛什么?”那女人也回骂了。
兰兰不想跟她没完没了,便加快了脚步。她后悔出来溜达,就像那女人说的,穷逛什么?
这时,胖嫂打来电话,说,要不是菊萍,我还不晓得你在这里,中午你来我这里吃饭啊,菊萍也会来。胖嫂只字没提小张,兰兰明白,小张已是锦江湾的公敌,人家那敢请,那愿请。兰兰说,我没时间。胖嫂说,就你作怪,莫非把我当外人了。兰兰心软了,说,我去。
兰兰回到住处,门一开,一股刺鼻的酒气就扑面而来。好几个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桌上还剩了半袋花生米。兰兰心一紧,赶紧打了一盆热水,帮他擦,帮他抹。小张却呼呼大睡,嘴里还不停地喷着难闻的气味!
那边,菊萍,胖嫂她们都在等。兰兰却觉得,即便是去吃山珍海味,人参燕窝都没胃口!
45
又是一个夜里,女孩子们都出去了,独剩菊萍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灯光。城市的夜分不出上半月还是下半月,月亮总被人类制造的光芒所屏蔽。菊萍渴望见到月亮,弯弯的,一头是城市,一头是锦江湾。
手机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搅碎了一屋子的惆怅!她慢悠悠地接了,竟然是刘龙贵打来的。他问,你晓得我在哪里吗?菊萍说。不晓得。他说,你猜?菊萍说猜不出。”菊萍说。
“你我在同一座城市。”他说。他笑了。
“哦!”菊萍心一惊。
“我跟县考察团来的,”他说:“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吗?”
“您那么忙。”菊萍说。
“不忙,有好几日时间。”他说:“作为朋友,我应该去看你。”
“都好晚了,你休息吧。”菊萍说。
“没事,”他说:“我打车去,很快的。”
“那好吧。”菊萍无奈,只好把地址发给了他。
刘龙贵叫了部的士便直奔而来,好像菊萍正在前方向他招手微笑。此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青春的岁月,又焕发了生命的活力,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兴奋着。他还没谈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他清楚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他看不起她们。刚一见面,刘龙贵就紧紧地握住了菊萍的手,说,他乡遇故知啊。菊萍挤出了一点笑,手在挣脱。二人僵持着,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也不请我进去坐坐,总不能在这里站一夜吧?”他终于说。
“我住宿舍,人多。”菊萍说。
“哦,要不我开间房,坐坐,喝喝茶?”刘龙贵说。
“我不习惯,还是路上走走吧。”菊萍说。
“那好吧,客随主便。”他有些失望,但马上又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
路灯很亮,但菊萍并不喜欢,它刺眼。菊萍只喜欢锦江湾那样安静的夜,安静的黑!
而灯光里的刘龙贵却风度翩翩,他穿着得体,白净得像个纯粹的知识分子。菊萍和他走在一起,稀稀散散的路人不时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好像在说,多么般配的一对。
“锦江湾那些人有眼无珠,愚昧无知。”刘龙贵说:“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总算成全你脱离了苦海。”
“你错了,”菊萍说:“他们一点都不愚昧,他们有时会做错事,但一点都不虚伪。”
“哦!是么?”刘龙贵有些意外。
“还有一点你大错特错了,锦江湾永远不会是苦海,我永远会爱着她。”菊萍说。
“我也就随便说说,今日在这异地他乡见到你有些激动了。”刘龙贵说这他就往菊萍身上靠拢一些,呼吸也不均匀。
菊萍很尴尬,试图拉开一点距离,而他却像是一瓶胶水,粘着就不放。
“你应该找个有事业的,有前途的,爱你的男人过幸福的一生。你很优秀,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块土地就能留得住你的。”刘龙贵扯了扯衣领,他镇定地看着菊萍。
菊萍一怔,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意料之外。“我自己的命自己晓得怎样活,不劳刘书记操心。”菊萍的话冷冷的。她没有看着他,宁愿看刺人的灯光。
“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他有些急了。
“人各有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菊萍说。
“算我没说。”刘龙贵有些不服气了。“我做体力活的,累了,想休息。”菊萍突然说。“开间房休息吧?宿舍里乱哄哄的。”刘龙贵的脸终于扭曲了。
“哈哈!哈哈!”菊萍鄙夷地笑了起来,说:“我一个打工妹,有口饭吃就烧高香了,那比得你们有钱去开房。”
刘龙贵说:“又不要你出钱。”
菊萍突然就拿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你请我开房?”
刘龙贵被她看得脸色发白,看得起火了,就说:“陈菊萍,别不识抬举,作为朋友,我特地来看你,难道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我们真不适合做朋友,我现在更不想和你做朋友。”菊萍说。
“你真以为自己是只凤凰?”刘龙贵上脸了。
“正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才不敢高攀你这个堂堂的大书记。”菊萍说。
刘龙贵开始发抖了。
菊萍说:“到此为止吧,我明日真要上班。”
“天啦!”刘龙贵突然像泥巴一样软了,竟可怜巴巴地看着菊萍说:“我求你了,我是真心爱你的,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跟那个母老虎离婚,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可以不当这个书记,跟你一起去打工。”刘龙贵显然是疯了,跟先前风度翩翩的他比起来,真是一个疯子。他又说:“我心里有多苦,你晓得吗?”他竟拉住了菊萍的一只手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
菊萍晓得他的心思,但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疯狂。“这是不可能的。”她斩钉切铁地拒绝了他,她害怕了,她挣脱他加快了离去的速度。
刘龙贵又追上前来拉着菊萍说:“你看,这是我特地为你买的。”一挂铂金项链就在菊萍面前闪起了诱人的光芒。
“滚开!”菊萍终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但刘龙贵已经走火入魔了,那肯放过。路人只是冷漠地看了几眼,也不放慢脚步,情侣打打闹闹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啪!一记耳光响彻了城市的夜空。“你再不松手,我就报警了。”菊萍说。
“真这么绝情么?”刘龙贵松开了手,捂着脸绝望地说。
“我们之间有什哩情,是你自己误会了。”菊萍边说着边跑了,再也没回头。
刘龙贵呆呆地在原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真想不通。不久他就收到了一条菊萍发来的短信:好好做人,珍惜自己,今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他本想回一句狠狠的话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个女人是钢铁做的,自己根本撼动不了她。
刘龙贵当夜就订了返程的机票。在他的人生中,这是一次失败之旅,现世之旅!
他骂自己!
46
“你现在后悔么?”小张问。
“你后悔么?”兰兰也问。
兰兰没回答,小张也不回答。
小张出了门,涣涣散散的。自从带兰兰出来后,他号码都换了,跟屋里彻底断了联系。现在,他想给屋里打个电话,已作好了挨骂的准备。
他这个独子呀,虽说不是蜜罐里泡大的,但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飘零过,真要崩溃了。他像一只小船,想靠岸了,家就是他的港湾。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父亲刚一发声,话筒就被他娘抢过去了。娘是最疼他的,她轻声细语地问崽,那事是不是真的。小张胆怯着,没有吭声。娘说,崽呀,在外为难了就回来吧,你爸爸都担心得瘦了一圈。女儿也接了电话,她说,爸爸,你回来吧,我想你了。小张说,爸爸明日就回来。小张自始至终没和父亲说一句话,他晓得这是娘的作用。他倒希望被父亲狠狠地骂一顿。现在他才觉得,有父母骂的人其实是很幸福的。
挂断电话,小张就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回去,哪怕父亲拿着一根牛鞭站在村口挥舞着。小时候,只要犯了错,父亲就会拿起一根牛鞭,母亲就会拖住父亲,然后死劲叫自己快跑。父亲凶是凶,却没有真正打过小张,每次都跟演戏一样。
回到住处,小张就有些难过了,怎么能把兰兰一个人撂在屋里呢?真应该带她去打电话,哪怕让她一边站着也是应该的。小张搂着兰兰并排坐在床沿上,说我去买了一包烟,接着就掏出一支点上了。他以前不抽烟,是这段时间学会的,还学会了喝酒。兰兰不做声,也不看人,一双脚胡乱地踢着水泥地,眼睛就看自己的脚。
“跟你打个商量?”小张说。
兰兰依旧没做声。
“回去吧,这鬼地方呆下去了。”小张说。
兰兰终于说:“你一个人回去吧。”
“那你呢?”小张问。
兰兰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饿死么?”
“你是在怪我么?”小张问。
“不怪,谁也不怪。”兰兰说。
“也好,等我回去说服了爸妈就来接你,行么?”小张紧紧地抓住了兰兰的手。
兰兰说:“那我等你!”声音小得比空气还轻。
夜里,小张睡得很踏实,自打出来以后,还从没这样踏实过。睡前他跟兰兰狠狠地做了一次,半夜起来拉尿后又做了一次。兰兰是根木头。小张过后就起了鼾声,沉沉的。兰兰是闭上眼睛醒着的,一夜如此。这种看不见任何物体的醒是虚幻的,就像现在她这个人一样,被吊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位置。天蒙蒙亮时,她爬起来准备热水给他洗漱。她看着他的背影对自己说,靠命吧。
兰兰终于把小张送上了火车。她是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在冰冷的铁轨上远去的。她眩晕了一下,差点跌倒!
此时,淅淅沥沥的,天空给城市蒙上了一层雾!
小张是挨到夜里才像贼一样钻进屋里的。女儿扑进了他怀里,大门被娘关得紧紧的,父亲坐在桌边绷着一张脸吞云吐雾。小张偷看了父亲一眼,胡子好久都没刮了,蓬起的白发像地上枯了的白茅草。
“我去热饭给你吃。”他娘说。
“饿死了就好,莫去。”父亲说。
“我爸爸饿了,要吃饭!”女儿说。
“爸爸不饿。”小张低头把脸贴向了女儿的脸。
“世上女人多的是,你偏偏拐人家老婆,干脆拿刀子捅人家算了?”父亲说。
“崽都回来了,还骂什么。”娘在灶屋里说。
“连老公,细伢子都抛得下的女人,没有德性啊。”父亲说。
“她人其实不坏。”小张终于辩了一句。
“就算人不坏,一个结了扎的女人要得有什么用呢?”他娘端着饭过来了。
“就是没结扎也不能做这样的事,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父亲说。
小张端着饭碗发着呆,他被父亲骂成了畜生。其实他想吃娘亲手弄的饭,但现在喉咙紧了。
女儿说:“爸爸坐车累了,我来喂爸爸吃饭。”
“爸爸自己会吃!”他眼睛湿润了。
“崽啊,莫怪你爸爸嘴恶,”他娘忍不住就抹起来了眼泪,说:“我们屋里要传后呀!”
小张点点头,心里翻江倒海的,眼泪滴进了碗里。
夜,静静的,明亮的窗口就像兰兰的眼睛,她在看着他。小张起身拉上了那块旧窗帘,他不敢看,兰兰的眼睛比父亲手里的鞭子要厉害无数倍。
父亲进来了,站在床头。小张闭上了眼睛,他怕看见那张老脸。父亲站了一会儿就爬上床坐到了被窝里,然后点了一支烟。火光一闪,小张眼睛自然就睁了一下,他发现,父亲脸上的皱纹多了,粗了。父亲帮他拉了一把被子,然后又在他身上拍了拍。小张顿时就暖暖的,父亲就是这样把他拍大的。
“爸,给我一支?”小张也坐了起来。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他爷咳嗽了几声,递给了他一支,又说:“抽烟不是好事,以后莫抽。”
“您也要戒了!”小张说着就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烟。
“土都在我头边香了,还戒什么。”父亲说:“你还年轻,莫上了瘾!”
小张点点头。
父子二人谈了好久。从小张儿时谈到现在,从小事谈到大道理。小张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永远都是个细伢子!
天亮后,小张终于给兰兰发去了一条短信,末尾说:我是畜生!
尽管兰兰有所意料,但一旦面对了现实还是无法接受的。她觉得天都塌了。
兰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街上,像个魂魄一样飘浮着。她飘到了一座桥上,眼里出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她突然觉得,这条河就是为她准备的,想都没想就纵身一跳,像一片叶子,在桥下飘着……
中午,厂食堂里,菊萍正埋头吃饭。大厅上的电视突然播放着一条新闻,说一个女子跳河自杀被好心人救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不是兰兰吗?菊萍看得一清二楚。
菊萍赶紧给胖嫂打了个电话,二人就心急火燎地赶往了那家医院。
“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去死!”兰兰说。
“傻瓜,好死不如赖活着。”菊萍说。
“他都不要我了,我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兰兰脸上苍白。
“为这种人死划不来!”胖嫂气嘟嘟地说。
菊萍说:“要说死,我跟胖嫂有死一百次的理由!”
胖嫂点了点头,忧伤又挂满了脸上。“好好活下去,死女子。”她说。
“就是为报答那些救你的好心人,你也该好好活下去。”菊萍拉着兰兰的手说。
兰兰终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她朝菊萍,胖嫂微微地点了点头。
出院后,菊萍直接把兰兰接到了厂宿舍,还帮她联系了工作。
大清早的,胖嫂打来电话,说到厂门口接下她。兰兰和菊萍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胖嫂说,炖了二只鸽子,一人一只。
47
明远时常吵着要菊萍,他显然比星星麻烦得多。星星的注意力很容易转移,明远却不然,一旦傻劲上来了,就不肯吃不肯睡。火秀为他瘦了一大圈,但只能硬挺着。
一日,明远又问火秀要菊萍。火秀就哄他,说菊萍出去打工了,挣钱回来给你过年。明远就说,我不过年,我要菊萍。火秀说,人家过年都买年货,你不要啊,星星不要啊!明远就问,什么时间过年撒?火秀说,等村里都贴红纸就过年了。
火秀只上了一趟茅房,回来就不见了明远。她急了,就驮着孙子满村头巷尾找,满田头地角找。没找到,她就去喊明强,说你哥哥不见了。
明强正跟马路寻时,夏志明的车就刹在了他面前。他说,回去吧,明远在车上。明强上了车,明远果然灰头土脸端坐在里面。明强问,你怎么跑了呢?明远说,我去街上买红纸贴,菊萍就会回来了。明强摇摇头对夏志明说,今日要不是碰上你,就要满世界贴寻人启事了。夏志明叹了口气说,真要看住他。明强说,我娘负担也重,真难为她老人家了。夏志明说,菊萍不走就好了。明强说,只可惜走了!
第一批猪出了栏,收益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夏志明第一时间就把好消息告诉了菊萍。菊萍说,你跟明强说,叫他把该换的帐都还了。夏志明说,都还了,我的也还了。菊萍听说帐都还了,忍不住就松了一口气。
火秀跟明强说,崽啊,你哥哥这几日都打不起精神来,吃饭没胃口,面色蜡黄,你带他去医院看看撒。
第二日一大早,明远就被明强哄着去了医院。他起初不肯去,说会把他卖掉。明强就说,带你去找菊萍啊。明远高兴了,即刻就劲道十足。明强可怜着哥哥,好好的一个人就成了这样,好好的一个家就散了。
上午做完的检查,下午才拿到的结果。医生说,重度肝炎,肝都肿大了,要住院。
明远哪里肯住院啊,又哭又闹要去找菊萍,吵得整个病房都不得安生。同房病友都说,这样闹下去真要换病房了。医生说,没办法,快去找哪个什么菊萍的人来。明强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有苦说不出。这样折腾了几日,明强眼睛也布满了血丝,还得给人赔不是。他终于忍不住给夏志明打电话,说,我哥只要我嫂子,怎么办呀?
菊萍跟兰兰在外租了间小民房。兰兰说,她跟女孩子们住一起难过,看到她们活泼的样子就觉得自己是在等死。现在租了房,兰兰又觉得对不住菊萍,本来住宿舍是不要花钱的。菊萍倒说,住开了好,清净。
兰兰夜里老做梦,梦见的都是锦江湾。一夜,她梦见婆婆死了,死不瞑目,梦见她的魂魄来找自己了。兰兰就跪在婆婆面前哭,娘啊,我对不起你,你把我带走吧!
菊萍推醒兰兰,说,做噩梦了吧?兰兰点点头,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我出来后,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兰兰问。
“没什么,他们就是气你,时间一久,会淡的。”菊萍说。
“每次问你都这样,你瞒我。”兰兰说。
菊萍说:“就是手头紧,其他的真没什么。”
“我老心惊肉跳的。”兰兰说。
“你应该回去。”菊萍说。
“我还有脸回去么?”兰兰揪着自己的头发又说:“我恨我自己!”
就在兰兰做噩梦的当夜,她婆婆果真死了。临死还拉着文华的手喊,兰兰,回来吧,看在细伢子的份上回来吧,我不怪你,文华也不会怪你的,都是我的错!文华就跪在他娘的头边说,娘,你放心吧,她会回来的,她只是一时糊涂了。文华虽是这样的安慰他娘,其实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天打雷劈的兰兰啊,要不是你,屋里哪会发生这么多事,你现在害得我怎样活得下去啊。
一日,邮递员上门给了文华一张汇款单。如今很少有人通过邮局汇款了,又没有落款,文华真想不出会是哪个。莫非汇错了么?但上面又真真切切地写着自己的地址和名字。拿着这为数不多却是雪中送炭的钱,文华的手有些发抖!
也许亲人之间真有心灵感应吧,像兰兰梦见她婆婆死了一样。就在明远去医院的当日夜里,菊萍眼睛就总是跳个不停。但她没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兰兰,她有事总是自己默默地扛着。就在她准备打电话回去问时,自己的手机却响了。电话是夏志明打来的。果然,他说明远住院了,你赶紧回来吧,明远就要你。菊萍说,我马上动身!
“明远住院了,我马上回去,你跟我回去吧?”菊萍突然跟兰兰说。
兰兰死劲地摇了摇头。“你还来吗?”她又紧张地问菊萍。
菊萍叹了口气说,你不跟我去,那我就先走了,没时间了。
兰兰不晓得菊萍叹气是什么意思,是因为自己不肯跟她回去表示遗憾呢?还是不能确定她自己来不来呢?兰兰彻底懵了,一边巴不得菊萍还来,一边又希望她不来。
兰兰说,那你就走吧!
菊萍说,你保重自己!
兰兰眼巴巴地看着菊萍离走了,好像自己被判了死刑!
菊萍是大清早抵达省城火车站的,顾不得疲劳,一下车就直奔医院。明远一见到菊萍就笑了,像细伢子见到了分别许久的娘一样,根本就不记得身上的病痛。菊萍更是紧紧地抱住了明远,她把他当作细伢子,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菊萍说,我人是走了,可我日夜都思念你们啊!
明强自打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证了一幅这样感人的画面,并且还是自己的亲人。他重新回想起了菊萍的离去,觉得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迷,也一定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你就是他日日念叨的人吧?”有病友问。
菊萍点了点头。
“现在好了。”大家都说。
此时的病房里有了笑声,空气也格外通畅了!
菊萍拍着明远睡下了,静静的,不久就有了鼾声。
“嫂子,多亏了你。”明强说。
“有我,你就回去吧,这些日子也累了。”菊萍说。
明强点点头。菊萍看明远睡了,就送他出去。
“嫂子,你不是真心离开屋里吧?”明强说。
“我心里日日割肉,继续下去真要疯了。”菊萍说:“那日妈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不想让妈为难,她老人家已经很可怜了!”
“天啦,你!”明强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菊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永远都不离开这个家,死也不离开。”
明强一回屋里就把菊萍的心事告诉了他娘。
“谢天谢地,”火秀说:“该死的射道士被公安局抓起了,还上了电视,他根本就不是从西山万寿宫出来的,完全是个丧尽天良的骗子。”
“还让嫂子走吗?”明强问。
火秀说:“都怪我!”
明强抱起了星星,说,再也不让你娘走了。
火秀也说,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夏志明也来了医院。一见面他就对菊萍说,你瘦了。菊萍说,真以为我是铁打的么?夏志明心疼了,说,我带你们去吃餐好的,一看就缺了油水。菊萍说,莫浪费钱,有食堂吃就不错了。夏志明说,你不吃难道明远也不吃么?菊萍见他认真了,就说,随便。
夏志明一路牵着明远朝饭店走去,还不停地跟他说着俏皮话。明远也高兴得就像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
明远胃口相当好,都狼吞虎咽了。夏志明说,胃口这么好,病也快好了。菊萍只顾看着明远,像在欣赏着一件宝贝。这时的夏志明就看着窗外,像在想什么。菊萍这才笑着说,吃吧,都把你这个东家冷落了。夏志明说,我不饿。菊萍说,你不饿,我饿,我吃了。夏志明就笑着说,吃吧,只要你两口子肚子装得下,尽管吃,不差钱。菊萍说,谢谢你还把我们看作两口子!夏志明说,离婚证对你来说不就是一张纸么。菊萍也不顾吃相了,一路的奔波,一路的担心,她真是饿了。
夏志明想起了他娘的嘱托,这才问菊萍,你娘家是哪个村的?你爸爸叫什哩名字?
菊萍说,你改行当警察了?
夏志明说,随便问问,不说拉倒。
菊萍笑了,说我娘家又不是大地主,还怕你揪去批斗么?她就把自己娘家是哪里,父母老弟叫什么都一盘子端给了夏志明。
回医院的路上,菊萍说,食饱伤身,都走不动路了,我们真憨。
夏志明说,憨人有憨福!
夏志明从医院回来后就把菊萍父母叫什么,哪个村子都告诉了他娘。一听不对头,他娘就泄了气,难过得要死。他父亲就跟他娘说,管他是不是,哪日去哪个村子看看。夏志明说,当年真不该把我姐送人,苦苦也就过来了。他娘就擤着鼻涕说,不找到我死不瞑目。
48
自打在菊萍那里碰了鹅公包后,刘龙贵就更是心神不灵的,比如眼睛跳,幻听,狂躁,恐惧。黑夜,噩梦,突然出现的一种声响都会成为他的克星。他开始臆想自己身上存在的第六感……
第六感奇特得既可以将它归于唯心的学说,又可以为它找出实际存在的科学理论。比如它的科学性可以解释为因果,你做了什么,或者担心什么,你的大脑才会产生与之相关的感知。这种灵验的准确性让许多人对第六感深信不疑,包括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
刘龙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当公安人员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认为自己亲身为第六感做了一次实验,结果也是正确的。他心甘情愿供述了自己杀害小吴的事实,并且信心十足地认为,再心存侥幸的话是相当愚蠢的。之后,关在看守所里的他就吃得饱,睡得香,没有了眼跳,幻听,狂躁,恐惧,黑夜,噩梦。唯一让他愧对的就是自己的亲人,但不包括王淑群。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他想都不愿去想。
那夜刘龙贵跟小吴的谈判就是他第六感实验的开始。
小吴这个在他看来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女人,竟敢向他抛出三个可怕的选择。一,离婚跟她结婚,她已经怀了他的细伢子;二,给100万,她堕胎远走高飞;三,前二项达不成共识的话,就将他们的性爱视频公诸于世。刘龙贵当时就觉得天翻地覆了,每一项他都答应不了。第一,为了仕途,他是不可能离婚的,更不可能离了一个讨厌的女人又娶一个可怕的女人。第二,100万对他一个贫困乡的书记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第三,他只有把心一横了。刘龙贵找到对策后就望着窗外漆黑的世界笑了。他马上就搂着她说,你真肯嫁给我么?她的双手马上就勾住了他的脖子并且含情脉脉的。他说,为了不给我带来负面影响,你辞职等我离婚行么?她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就捧起她那张白嫩的脸忘情地亲吻起来,像他们的第一次。她显然是醉了,说我会疼你的。他也说,我太幸福了。
第二日小吴就辞了职,刘龙贵为她在省城租了一套住房。她幸福地养着胎,甜甜地做着官太太的梦!
一个漆黑的夜里,刘龙贵将她拥在怀里,吻着她,然后将一根绳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刘龙贵说,该死的女人,你还爱我吗?她只会用一双暴起的眼珠子绝望地看着他。
她的尸体是警察从江里捞上来的,腐败得胀破了蛇皮袋。
刘龙贵不远千里去找菊萍并非心血来潮,如果可以的话,他真肯舍弃一切,哪怕跟她去厂里做小工都求之不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懂的,更懂得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店铺。
现在,他终于卸下了一身的重负,开始平静地思考了。他想,人还是平凡点好,甚至傻点也不是坏事。人啊,这种自诩为高级动物的东西,埋葬自己的往往是自作聪明,然后自我玩弄。他的思考很透彻,可惜错过了站点。
刘龙贵杀人事件很快就传开了,不亚于一场风暴。受打击最大的当属刘凤春了,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人生最依赖的支柱就这样轰然倒塌了。她躲在屋里睡了好几日,后来就专心吃斋念佛,焚香祈祷了。
老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在锦江湾,刘凤春由鸡变成凤凰不止花了十年光阴,可由凤凰变成鸡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了。
农村人家夜里不到八九点钟是不关门的,关早了人家会骂,防贼么?谁是贼?但现在不同了,村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谁也不上谁家窜门,村里静悄悄的。
一日,刘凤春洗完脚正想关门,徐发财就挤进来了。刘凤春说,你滚出去。徐发财说,怕什么,我又没脱你褂子,扒你裤子。刘凤春问,这夜里的,你来做什么?徐发财说,老婆进城了,我寂寞,想跟你说说话。刘凤春一听就骂,人跟狗有什么好说的。徐发财说,你屋里人都是狗,徐得贵是不要脸的公狗,你是不要脸的母狗。刘凤春说,放你娘个屁。徐发财笑了,说,放不放屁你心里清楚。刘凤春说,滚,再不滚老娘喊了。徐发财说,喊撒,扯破喉咙喊,要不爷老子帮你喊,把你的丑事都喊出来,叫大家评评看。刘凤春说,你真是个恶毒的小人。徐发财说,我就是小人,你男人判了刑,我庆祝了好几日呢,你看,我身上都快活得长肉了。刘凤春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徐发财说,想起得贵父亲往死里批斗我父亲,想起你两口子往死里打压我,爷老子就死都不服气。刘凤春说,你来报仇的么?想杀还是想刮?徐发财冷笑着说,想睡你。刘凤春一纵身就从门角里拿起了一根扁担,说老娘拿命跟你拼了。徐发财迅速地跑到了屋外,他踮起脚来喊,爷老子受了你屋里一辈子气,你还死不悔改,爷老子跟你没完,这代没完,下代也没完,除非绝了代。刘凤春说,没完就没完。徐发财说,好,明年不准打爷老子田里过水。刘凤春说,下块田打上块田过水天经地义。徐发财说,难道你屋里害爷老子屋里也是天经地义的么?
这动静村里人都听到了,但没人肯出来劝。
吵累了,徐发财就说,今日到此为止,等爷老子有力气了再来找你吵,爷老子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比你屋里活得好,爷老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吃了饭就可以找你屋里人吵,当乐子吵。
静下心来的刘凤春就害怕了,她晓得,徐发财绝对是个不要脸的烂草药。
徐发财回来也睡不着,一是不服气,二是他真想动刘凤春。拿她跟自己瘦得跟棍子似的老婆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主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动了刘凤春,就是对徐得贵屋里最大的报复,这种报复跟真刀真枪比起来高明多了。他不想学徐得贵憨头做犯法坐班房的事。
想不到,半夜里刘凤春竟敲开了徐发财的门。徐发财问,你来做什么?刘凤春说,你不是要报仇么?老娘送上门来了。徐发财说,是你心甘情愿的啊,爷老子没强迫你。刘凤春说,今夜一过,井水就不犯河水。徐发财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夺了你,跟徐得贵什么仇都抵消了。徐发财急得不得了,就要动手扛她。刘凤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进房爬上了床,自己脱了衣裳。徐发财搂着雪白的刘凤春说,比起我屋里那根棍子,你就是海绵。刘凤春也不做声,为了不恶心,她就顾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水把这畜生当作是长河了。
刘凤春离开时,徐发财喊住了她。徐发财说,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长河憨头哄走吗?爷老子就是要让你寂寞死,让你跟猪婆一样来拱爷老子的门。刘凤春说,畜生,你妄想。徐发财说,算了,仇报了,人也得到了,该知足了,人生在世,知足常乐撒!
第二日,容光焕发的徐发财上了去城里的车。他跟车上的熟人说想孙子,去看看。
“想孙子是假,想老妈子是真吧?”有人笑他。
“老妈子也想,孙子也想。”徐发财诡异一笑。报了仇雪了恨的他一身轻松,竟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49
射道士被逮起来后,那个嫩得让人流口水的女人就卷起家当开溜了,,连个屁都没留下。
射道士出来后没挨几年就一病不起,呼呼哀哉了。听人说,他临死时说自己是孽龙转世,故意来凡间玷污许真君一世英名的。不管他是真说了,还是被人栽赃的,反正人民坚信,许真君在人民心中的地位是无法撼动的。
据《新建县历史人物选》记载:许逊(239—374),字敬之,东晋豫章南昌人。世称“许旌阳”,许真君,普天福主,福主菩萨。祖籍河南许昌。东汉末年,其祖为避战乱居家迁居南昌。公元239年,许逊出生于南昌县许家村,36岁迁居新建县西山。相传,其母曾梦金凤唧珠坠掌,遂吞之因而有孕。许逊自幼聪颖过人,常以忠孝自矢,博通经史,好天文地理,历律医术,尤好道学。曾拜吴猛为师,继而参道于丹阳谌母,得净明孝道和五雷法术。后与著名堪舆学家郭璞访名山以求栖身炼丹之处,最终选择新建逍遥山(今西山)。从学弟子数百,得道者众多。晋太康元年,经豫章太守举荐,朝廷委任其为蜀郡旌阳县令。在任时,去贪弊,减刑罚,倡仁孝,行善政,从医道,广济世。归居逍遥山后,常巡察赣,湘,闽江河湖泊,致力兴修水利,消除水患。其传说诸多,尤以《药湖治疫》,《斩蛟治水》最为流传。
相传晋朝时,锦江边有一片上万亩的大湖,水草丰盛,水产丰饶。但某年湖面瘟疫四起,人畜沾上非死即病。远在四川的许逊得知后便辞官回到赣地,以药化水,洒入湖中,瘟疫才得以灭绝。人们为感激许逊的功德,便将此湖称之为“药湖”。
又传某日,许真君行医乡野途中,忽然一弟子慌慌张张赶来告知,豫章城内无缘无故冒出了一个箩口大的窟窿,瞬间洪水喷涌而出,片刻一片泽国。许真君镇定自若,掐指一算,说是孽龙作怪。许逊急忙赶到豫章,果见一条孽龙正张牙舞爪,兴风作浪,不禁怒喝,孽龙,休得猖狂。孽龙见是许逊,二话不说就扑了过来。许逊也不是吃素的,挥起芙蓉剑就和孽龙展开了殊死搏斗,从锦江打到赣江,从赣江战到锦江,所到之处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波涛翻滚。众弟子见师父难于取胜,便一拥而上,将孽龙团团围住厮杀。孽龙终寡不敌众,心一慌,脚就挨了许逊一剑,只得忍痛化作一缕黑烟逃跑了。孽龙精逃到生米,又累又饿,见前面凉亭里有个老婆婆正在卖米粉,便变作书生上前。吃饱该付钱,孽龙竟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呵口气变成一锭银子付给老婆婆。只见老婆婆笑呵呵地接过银子,猛地往地上一掷,又变回了石头。孽龙见势不妙,瘸腿就跑。这时,只听老婆婆一声大喝,畜生,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给我呕出来。老婆婆话刚说完,孽龙就滚在地上,挖心割肺、断肠烂肝,紧接着就呕出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子来。老太婆将脸一抹,现出本相,原来是许逊。孽龙被牵到西山,锁在八角井里。下井时,孽龙问,现将我锁下去,何时放出来?许逊说,等到鸡长牙齿马长角时,你就出来吧。
据说许逊活到136岁时,举家四十余口拔宅升天,连鸡鸭鹅,猪狗牛羊都跟去了,这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典故的出处。人们为了纪念许逊,遂在其飞天之处修建道观,以香火供之。北宋大中祥符三年,宋真宗拨国币修缮扩充观宇,升“观”为“宫”,赐“玉隆宫”匾额。政和六年,徽宗又下诏扩建,并亲笔书写“玉隆万寿宫”。唐代孟浩然,宋范大成,王安石,苏轼,曾巩,文天祥,解缙等著名文学家均留下了有关于玉隆万寿宫和许逊的诗文。其传说也是家喻户晓,誉满神州。许逊倡导净明忠孝之教,以忠,孝,廉,谨,宽,裕,容,忍教化后人。至今,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一至十五,四面八方的信徒便会齐聚西山万寿宫朝圣真君,祈求庇佑。
话说如今,等射道士从班房里出来后,锦江湾的女人们就去找他要钱。射道士却说,要钱没有,要老骨头倒有一身,想拿就拿去撒。女人们没要到钱,本要痛骂的,却被射道士撂出的一个惊天的秘密堵住了嘴。原来他只是拿人钱财,受人差遣,设计赶菊萍出村的阴谋是刘龙贵一手策划的,执行者是刘凤春,众人皆是其棋子。女人们早就不怕刘凤春了,一听自己被她当做搅屎棍使用了,便撇下可恶的射道士,风风火火骂回了锦江湾,骂上了刘凤春的门,咒得她昏头转向,无处藏身。不过这是后话,现在的射道士还在笼子里关着。
有了菊萍的精心照顾,明远病情恢复得很快,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只需在屋里吃药调理,定期来复回来的路上,菊萍突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出了一趟回来的路上,菊萍突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一趟绕了些弯子的远门而已。但当车轮离锦江湾越来越近时,她就忍不住自责了,并且每近一步这种自责就会更深一层。她骂自己当初太鲁莽了,甚至是愚蠢。她看着大病初愈的明远,她对自己说,陈菊萍,你太不负责任了,你无耻!
下车后,菊萍牵着明远说,我们明日就去办复婚手续。尽管明远听不懂,她还是愿意跟他说,跟他喋喋不休。她很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这一分一秒都会让她得到满足!
她庆幸自己回来了,这是一种从悬崖的一端跳向另一端的感觉。
刚到村口,火秀就打响了一挂长长的爆竹。她不敢看菊萍的眼睛,但还是怯怯地拉住了她的手。火秀说,崽呀,回来了就好!她抹了一把泪,另一只手又牵住了明远,她把自己夹在中间。她对明远说,崽呀,娘对不住你,娘害了你!菊萍说,妈,什么都不要说了。火秀更惭愧了,她说,崽呀,你骂我撒!
明强抱着星星站得远远的,等打完爆竹他们才过来了。菊萍一见崽就奔了过去,她忍不住痛哭了,说,我的命呀,妈妈想死你了!
打爆竹本该是热闹的大事,但村里人都在暗处猫着。有一种声音还在窃窃私语,说,虽然射道士被抓了,但她的八字还是硬的。
50
菊萍打电话给胖嫂,说她跟明远复婚了,再也不离开他,不离开崽,不离开锦江湾。胖嫂说,我估计到了,是好事啊。菊萍说,你关照点兰兰,我走了,丢得她好可怜。胖嫂说,她的情况很不好,我真担心。菊萍说,她肯回来就好了。胖嫂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菊萍说,那想想办法吧。胖嫂说,好!
菊萍跟火秀,明强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们都赞成。火秀说,兰兰肯回来最好,要不然一个家真要沉了。菊萍说,我去试试文华的口风,看他肯接受么?火秀说,你去吧,积德行善!
菊萍一进文华的门就忙着哄细伢子,三个都在哭,一个站着,一个趴着,最小的一个穿着开裆裤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个个像《三毛流浪记》里的小瘪三。屋里跟先前大不同了,灰尘盖住了家具,蜘蛛网上沾满了吃不完的蚊蝇,破布烂衫随处可见,老鼠在屋里来回穿梭嬉戏大闹。堂前正中是他娘的灵屋,纸都破了,斋饭起了毛,散发着阵阵臊气。
“你爸爸呢?”菊萍问老大。
老大眼里泪打转,摇摇头,老二老三也跟着摇头。由于生得勤,三个细伢子站在一起像楼梯,一个比一个高一些。菊萍洗开锅,烧热水,帮三个细伢子都洗了澡,洗得他们身上干干净净,洗得自己心里酸溜溜的。
“真麻烦你了!”文华不晓得打哪里冒出来的。眼前的景象显然是他没料到,他激动得只会说一句“真麻烦你了”。
菊萍说:“澡洗完了,等下我把衣裳洗一洗。”
文华说:“不用了,真不用。”他跟菊萍并不熟悉,一年到头在外打工,虽是一村但一年也难见上几面。
菊萍说,我先跟你说个正事。文华点点头,他把两个凳子搬到屋外,菊萍一个,自己一个。三个细伢子马上就围拢了,最小的坐在他膝盖上。此时的文华跟三个细伢子比起来,他明显邋遢了,衣领结了痂,袖子硬得像纸壳子。
“我碰到兰兰了。”菊萍说。
“管她死哪里去了。”文华说。他咬着嘴唇,眼圈黑黑的,一米七多的个子估计就100斤多点。
“兰兰回来,你肯么?”菊萍说。
文华好像没听见,他把脸紧紧地靠在细伢子身上,没做声。
“她是错了,一时冲动。”菊萍说:“她也可怜,她跟小张分手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文华终于开口了。他嘴歪到一边,不知是痛还是笑。
“兰兰真不是坏女人!”菊萍说:“让她回来吧,为了这个家。”
“她真想回来?”文华表情怪怪的,怪得不可形容,更不好琢磨。
“我妈会回来么?”老大突然问了一句,然后就眼巴巴地看看文华,看看菊萍。
“大人说话,细伢子莫吵死!”文华骂了。
老大被骂了,不敢吭声,就怯怯地钻进了屋里,躲在门角里掐手指。菊萍进去把她抱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老大眼圈红红的,菊萍就把她搂得更紧了。
菊萍说:“上次的钱也是兰兰寄回来的。”
文华说:“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我的心。”
菊萍说:“兰兰夜里老哭,老做噩梦,她还跳了一次河,差点浸死的。”她说着就紧紧地盯着他看。
文华低着头突然想起了他娘临终说的话,这才说,如果她心里还有细伢子的话,想回来我也不阻拦,但我永远恨她!他说着就哭了,虽然极力忍着,但还是哭出了声。他说,天啦,我是个男人呀。
菊萍不晓得该怎样安慰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她从他的哭泣中感觉到了,他的心已是伤痕累累的。
菊萍放开细伢子,把换下的衣裳,还有床上的被单被套统统提到锦江边去洗了。文华也没阻拦,还坐在那里发呆。
洗完衣裳,晒了,菊萍也不喘口气,就躲到僻静处给兰兰打了电话。兰兰拒绝了,叫菊萍不要浪费精力。被拒绝的菊萍总是心神不宁,心有不甘,左思右想,左想右思。夜里,菊萍把情况跟屋里人说了,她说想去兰兰那里走一趟。火秀说,应该去。明强说,最好让文华也跟去。菊萍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菊萍终于做通了文华的工作。他把细伢子托付给了火秀,就跟着菊萍爬上了南下的列车。一路上的他都在问自己,值得吗?应该吗?我还算个男人吗?他真不服气。但他无法作自己的主,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风中的稻草人。
当菊萍再一次见到兰兰时,面前这个人已经老了,像经历过无数的沧桑。
兰兰一脚踏进胖嫂的屋子就打了个抖。她转身想逃离的,却被菊萍跟胖嫂拖住了,二人将她死死按在椅子里。菊萍朝僵硬的文华使劲打了个眼色,他才起了身。
“跟我回去吧,”他看着别处说:“细伢子好可怜。”
“你打死我吧,把我碎尸万段。”兰兰说。
“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文华强迫自己这样说。他真想狠狠地打她一顿,甚至杀了她。
菊萍说,文华都来了,回去吧,莫在他伤口上撒盐了。胖嫂说,你再顽固,就真黑了心!兰兰哭,我没脸啊,我不是人。文华说,就当做了一场梦吧,我一个人带不大崽女!兰兰扑通就跪下了,跪在文华跟前,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双腿。文华艰难地闭上了眼睛,说,你起来吧!
在胖嫂屋里吃过饭后,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兰兰问,细伢子还好么?文华说好。兰兰问,妈还好么?文华说,妈也好,他们都在屋里等你回去!兰兰起身摸了摸文华的头,说,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晓得爱好自己的浑身,起码半个月没洗头了。文华说,在屋里,我头都是你洗的。胖嫂说,煤球炉上有热水。兰兰就拉着文华说,我帮你洗。
菊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悄悄地对胖嫂说,值了!胖嫂也跟菊萍说,上刀山,下火海,都值了!
他们三人走时,胖嫂和长福都去送了。菊萍真舍不得,心想要是大家一同回去该多好啊!胖嫂突然蹲在地上哭了,也顾不得路人看,哭得稀里哗啦的。长福就拍着胖嫂的后背说,好端端的哭什哩,该高兴啊。胖嫂说,他们都走了,就把我们一家人丢下,我难过呀!兰兰也跟着哭了,她心疼地对胖嫂说,嫂子,总有翻身的日子,夜里莫去批发市场捡菜,走那么远的路,不安全。胖嫂说,菜都贵得要死,不捡哪买得起呀!长福惭愧地低下了头,说都怪我没本事。
菊萍什么话都说不出,她喉咙僵硬着!
51
兰兰一进家门脚就软了,细伢子扑过来喊妈妈她都顾不得搂一把,就直接扑倒在了婆婆的灵前。她哭呀,哭呀,哭得整个人都要爆裂了!
这哪是哭呀,听到的人都说,简直是在玩命。当然,她的哭是打动不了任何人的,反而叫人说,这女人呀,真贱!
兰兰私奔时,附近热闹了好一阵子,但跟现在比就小巫见大巫了。人们不但议论,还直接推出了各式各样的惩罚建议。有人说,这样的女人该沉猪笼。有人说,剥光衣裳绑去游街,一人一口痰浸死她。有人说,让她尝尝满清十大酷刑(三级片里看来的)。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笑着说的,都晓得,这丑事跟自己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后来大家还不满足,就开始骂文华,说这小子是王八里的王八,说这小子现了祖宗十八代的世,说这小子是给婊子立了牌坊。这种兴致十足的议论就像趴在土坎上的光箍藤,慢慢又移到了菊萍身上……
人的嘴巴真比杀猪刀还厉害,可以将一个大活人杀死好几回。但兰兰还活着,死过了一回的人没什么好怕的,她开始苦思冥想怎样才能活得更好!
一日,兰兰终究忍不住跟菊萍说,自打回来文华就没碰过我。菊萍说,一个大男人,你就让他慢慢迈过这道坎吧。兰兰点了点头,说,只要是为他好,我愿做牛做马!
菊萍就带明远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得相当好,但还要继续巩固。领了药,菊萍就拉着明远去赶回去的班车。
半路上,有人连喊数声菊萍的名字。菊萍回过头来看,只见桂香正拉着一部破板车朝自己跑来,上面的纸壳子,破塑料就颠簸得直往下落。菊萍转身帮忙捡。捡完后,二人就在马路上抱成了一团。桂香突然松开手往水果摊上跑,菊萍就用劲拖。桂香说,明远遭这么大的难都没看下。菊萍拗不过,只好由她去。
菊萍说,你一家人不是去了外省么?桂香说,先是去了外省,毛崽哩在工地上伤了脚,大城市治不起,就回来了。菊萍说,收废品还好么?桂香说,我跟毛崽哩都胆小怕事,靠收些纸壳子,瓶瓶罐罐挣不了几个钱。菊萍说,慢慢来。桂香说,长河也在这里收破烂,前几日在工地上捡钢筋被公安局拘留了,昨日刚放出来的。菊萍不由得一阵叹息。桂香问,你有胖嫂,兰兰的消息么?我都不太喜欢跟人联系了。菊萍说,有,他们都活得好艰难。桂香说,一没文化,二没技术,拖家带口的,能不难么。菊萍问,你也晓得兰兰的事?桂香说,晓得,这么大的事哪能不晓得。菊萍说,她回来了。桂香说,那就好,谢天谢地,这死女子真是的。菊萍突然记起了桂香的一头长发,就问,怎么下狠心卖了?桂香说,收破烂碍事,又没时间打理。一说到头发桂香显然难过了,留了一辈子的长发,看得比命都金贵。菊萍说,等不收废品再长起来,也快的。桂香说,等不收破烂我人都老了,钻土了。菊萍说,你尽打乱话。菊萍又问,细伢子呢?桂香说,接到身边来了,在别人屋里总不好。菊萍说,城里的学校好进么?桂香说,好进个鬼,花了一大笔钱托人走后门进的。菊萍说,进了就好。桂香说,我敏崽子,华崽子都好乖,我跟毛崽哩清早出门夜进屋,只准备了菜,饭都是他们自己煮的。
菊萍说时间不早了,怕搭不上回去的车。桂香说,真想跟你说三日三夜。菊萍说,哪日回去了再好好说。还没走出几米,桂香又转过头来喊菊萍,猪场还好么?菊萍说,目前还行。桂香腼腆地笑了笑,说,哪日要人做事,跟我打个招呼。菊萍点了点头。桂香说,屋里再苦再累都比在外漂着好!
“收破烂哟,旧报纸,烂塑料……”桂香的声音又在人潮如涌的街上响起了,有些沙哑,有些单薄。每喊完一次,她手腕上的铃铛就会被摇响,叮叮当当的听得菊萍好心酸!
回去的车上,菊萍还不停地想着桂香的事,胖嫂的事,还想起了长河的事。菊萍怎么都不敢相信,长河会去工地上偷钢筋。
夏志明打来电话,问她到了哪里?菊萍说,正往回赶。夏志明说,我也在去锦江湾的路上。菊萍说,你专车,比我快。夏志明说,等你,有好事。菊萍问,什哩好事?夏志明说,回来了就晓得。
菊萍刚进门,夏志明的娘就一把搂住她哭了。菊萍糊涂了,愣愣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问怎么啦。菊萍父亲竟然也在,他说,崽呀,她是你亲娘,然后又指着夏志明的父亲说,这是你亲爸爸。菊萍说,你们是在开玩笑吧?夏志明娘说,不是开玩笑的,我的女呀,娘对不住你。菊萍突然推了夏志明娘一把,说我有事,出去下,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夏志明本想追出去的,菊萍父亲却摇了摇手,说让她去吧。
菊萍走后,夏志明娘就帮火秀烧火弄饭。菜上齐了桌,火秀就抹了抹手,说,我去喊菊萍回来。菊萍父亲说,亲家母,还是我去吧。
菊萍静静地坐在山岗上,夜幕正从四面八方朝她挤来。这时,父亲轻轻地走到了她身边,说崽呀,爸爸对不住你。菊萍说,我是您亲生的,永远都是。
饭桌上,看不到亲人相认后的喜悦,却出奇地安静!火秀赶忙敬酒敬菜,过后又催菊萍。菊萍说,我不喜欢客套,大家随意。
菊萍父亲说,当年菊萍娘好几年都怀不上细伢子,求遍郎中都不见效,结果一算命,要带个养女招老弟。我当时在煤矿上做工,正好收养了菊萍。那时我跟继父姓王(他父亲早死了,娘带他嫁给了姓王的继父),后来继父和娘都过世了,我才带着菊萍和她老弟搬回了老家,姓了自己的陈。村里也没谁晓得菊萍是收养的。
夏志明娘说,怪不得对不上,不是亲自走一趟,险些就错过了。火秀说,亲人心连心,不会错过的。夏志明的娘拉起了菊萍的手,撸起了她的袖子,指着那块胎记说,上次一看到,我就认定了是我的女。她突然又不好意思了,就对菊萍父亲说,菊萍永远是你的女,我能找到就知足了,以后不会打搅你们的。夏志明父亲也说,本来不想认的,是菊萍父亲心思好,非要拉我们来相认。菊萍父亲说,认了好,我巴不得,我女又多了人疼她,好事一桩。火秀说,一个是生身父母,一个是养育之恩,都该尽孝心。
菊萍没做声,人生就跟做梦一样!
菊萍父亲说,X月X日,我要好好给菊萍过个生日,自打她娘过了世,她就不肯过。夏志明的娘连忙说,你搞错了,菊萍不是X月X日生的,是A月A日生的。菊萍父亲顿时就愣住了,就发呆了。夏志明父亲也说,当年你肯定听错了,是A月A日生的。菊萍父亲一拍脑门,说,天啦,我害死人了!
火秀一听菊萍是A月A日生的,心里霍的一下就亮了,仿佛黑夜里见到了太阳!
菊萍脑子随即也嗡的一下,心里的那块巨石突然就落了地,她不晓得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第二日大清早,火秀就跑到洗衣埠边说,菊萍是A月A日生的,不是X月X日生的,她的八字好得很呢!众人都张大了口,说,真的还是假的哟?火秀说,千真万确!她就把菊萍的身世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家。众人听傻了,也不洗衣裳,只顾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消息传开后,人人都说,真是老天爷故意捉弄人。
是呀,老天爷的本事太大了,只要他一不高兴就会来个恶作剧!
52
明强的大学同学,也就是他的女友又打来了电话。她说,徐明强,你到底来还是不来?态度极其坚决。明强说,我家的情况不是早跟你说了吗?她说,我知道,但我不想去农村……
夜里,菊萍跟明强说,你去吧,屋里有我。明强说,你怎么晓得?菊萍说,你们打电话我都听到了。明强说,你一个女人在屋里撑着,人家要骂我的。菊萍说,你放心去吧,终身大事耽误不得。火秀说,你嫂子的话有理,你窝在山夹里孤孤单单的没希望,做娘的心不安。
其实,明强做梦都想去外面的世界里飞。村里呀,真会寂寞死人!
明强走后,菊萍又单板做事了。明远一日到夜跟在她身后,就像一根长出的尾巴。星星是火秀的魂魄,一日到夜不是背在背上,就是牵在手里。
一日,菊萍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猪舍里。还是明远把她驮到屋里去的,火秀当时就吓懵了。
病床的四周是一片洁净的白墙。看到身边围满的亲人,菊萍温暖极了。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个细伢子,被这么多人疼着!
菊萍问,我什么病?夏志明说,贫血,操劳过度,营养跟不上。菊萍说,小毛小病住什哩院,浪费钱,我要回去。夏志明说,我的姐姐啊,你一辈子做了二辈子的事,就不可以歇一下子么?菊萍两边的父母都劝,要好好歇歇,事一辈子都做不完的。火秀也劝了。菊萍说,我回去加强营养就是了,猪场我不放心。夏志明说,你这人真是的,我一直敬重你,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菊萍这才无奈地笑着说,好好好,我听你的,听你的。夏志明说,姐姐,你还记得我的话么?菊萍说,你的话太多了,我哪记得。夏志明说,你跟姐夫第一次去我们屋里参观的那次。菊萍说,哦,记起了,你说要把我们培养成火车头。夏志明说,对了,好好养病吧,身体好了才能当好火车头。
这时菊萍老弟也打来了电话,他说姐姐,你怎么啦。菊萍说,就是一点贫血,没事的。老弟就说,那我就放心了。老弟还告诉菊萍,他又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菊萍就说,你呀,巴不得天下的女孩子都交个遍,也不上紧成个家,真急死人。老弟说,这次把握大,包成,你就等着过年喝喜酒,送红包撒。菊萍说,那好,我等着,再不成,我打断你的狗脚。
一出病房,大家就追问夏志明,菊萍到底什么病?夏志明的脸顿时就阴沉了,说,还没出结果呢!
火秀一回来就径直去了徐良生坟前,她说,老头子啊,保佑我们的菊萍吧,我们屋里不能没有她,菊萍是个好女子!回到屋里,她又焚香祷告,祈求菩萨保佑。
村里人晓得菊萍住院了,都来安慰火秀,说好人会有好报的。她们还说,我们对不住菊萍啊!
病房里静静的,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菊萍做了个梦。她梦见猪场变大了,要请好多人做事,她就打电话给胖嫂,桂香,兰兰,长河,还打给了好多在外漂泊的人。菊萍说,你们都回来吧,故乡需要你们!这时刘凤春也跑来了,她问菊萍,肯要我么?菊萍说,当然要,婶子您可是个好劳动力,我还怕谋不到您这个宝呢!
菊萍还梦见,古老的锦江湾变了,古老的锦江也变了,一个变得美丽如画,一个变得欢快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