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和 你
2015-11-18◆◇李琦
◆◇ 李 琦
我 和 你
◆◇ 李 琦
诗 人
诗人
大雪如银,月光如银
想起一个词,白银时代
多么精准,纯粹。那些诗人
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
举止文雅,手无寸铁
却让权势者显出了慌乱
身边经常有关于大师的
高谈阔论。有人长于此道
熟稔的话题,时而使用昵称
我常会在这时不安,偶尔感到滑稽
而此刻,想起“大师”这两个字
竟奇异地从窗上的霜花上
一一地,认出了你们
安静的夜,特别适合
默读安静的诗句。那些能量
蓄积在巨大的安静中
如同大地,默不作声
却把雪花变成雪野
逝者复活,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一群深怀忧伤,为人类掌灯的人
他们是普通人,有各种弱点
却随身携带精神的殿堂
彼此欣赏、心神默契
也有婚姻之外的相互钟情
而当事关要义,他们就会
以肉身成就雕像,具足白银的属性
竖起衣领,向寒冷、苦役或者死亡走去
别无选择,他们是诗人,是良心和尊严
可以有瑕疵,可以偏执,甚至放浪形骸
也有胆怯,也经常不寒而栗
却天性贵重,无法谄媚或者卑微
遗 孀
她们,被尊称为伟大的遗孀
在俄罗斯,这几乎是一种传统
被命运蹂躏,与爱人一起蒙难
伴侣死去,来不及柔肠寸断
逗留在世上,颠沛流离
只是为了,变成一支记录之笔
就像那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扑向丈夫,先在镣铐上印上亲吻
冰冻的岁月,危机四伏
必须动用全部的潜能
深夜,背诵亡夫的文章或者诗句
一遍一遍,警惕地回忆、整理
每一章,每一行,都是重逢
最熟悉的形貌、气息、声音
曾经的怀抱,一切扑面而来
遗孀,这是她新的名字
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如今她是有躯体和容貌的墓碑
至于曾家境优越,曾貌美如花
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出色的人
那一切,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刻骨之爱。却已不仅仅是爱情
这幅员辽阔的庄严,大于国土
优美的小夜曲,伤痕累累
最终变成教堂的钟声
她竟然实现了丈夫的诗句
“双唇即便在地下也依然会嚅动”
苦难之书,却丰盈着一种生气
平缓,从容,像伏尔加河的流水
也像俄罗斯大地上,那种
随处可见的,茂密幽深的树林
这未亡人的心啊,浩瀚深邃,不知不觉
她已满树繁花,活着,却已是再生
大雪之夜,读一本回忆录
像乘坐雪橇,在天堂的雪原上穿行
久久地,端详着作者的肖像
她脸颊瘦削,她目光平静
这圣徒一样的女人,将这个夜晚变高
我庆幸在这里与她相遇
请允许,我用汉语悄声致意
谢谢您非凡的记录,这文字不朽
尊敬的曼德斯塔姆夫人,敬请安魂
风雪之夜看窗外
看车子像各种昆虫经过
看一对不怕冷的情侣经过
他们依偎着,像是彼此的部首偏旁
看一个醉汉摇晃着经过
三心二意,像一个正在拆开的汉字
看一张纸片瑟瑟地经过
看一顶破帽子擅离职守地经过
看北风经过
看月光经过
看2014年最后的时光
就这样悄然经过
再过些年,也有风雪之夜
我此时站着的这个位置
谁会在怅望。他或者她
能否想到,从前,一个平凡的诗人
心事重重,曾从这世上经过
想到这一幕,我举起手
算是提前,给后人打个招呼
养伤的时光
2014 年春,只是一小块
凸凹不平的路
就令我跌倒,脚踝受伤
一失足,成数日疼
小概率事件,却有一种巧合
四年前,这条腿膝盖受伤,也是韧带
如今是踝骨。很好,下肢休戚与共
我的左腿,成为身体的灾区
同一支拐棍,先后支撑过它们
一窜一窜的痛感,肿胀的踝骨里
好像住着一个热衷跳绳的人
时隔几年,我再次体会
生活难能自理的尴尬。由此及彼
推想到许多经历折磨的人
疼痛、疾苦、煎熬,这些常用词
编织起世上一些厚重的问题
肤浅的日子,竟渐渐有了质感
养伤的时光,书籍为伴
床榻上,回旋着古今中外的风声
药香弥漫,渐渐地,生出一种提醒
我关节脆弱,正在退行性改变
不年轻了,凡事需量力而为
人间的道路,我从未阔步前进
却总是伤筋动骨,时有意外发生
年过半百,仍不知天命,常四顾茫然
深一脚浅一脚,怅惘前行
这么静——拜谒腾冲国殇墓园
这么静,静得悄无声息
三千多个隐去身躯的人
从士兵到将军,按生前部队排序
仍旧是一支队伍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子弹
有怒火、血性,爱恨情仇
三千多座墓碑,默望着天空
这么静,静得让我相信
这里一定发出过巨大的声音
某个雷雨之夜,或许
三千多个声音会一起呼唤
喊疼,喊彼此的名字,喊未了的心愿
喊故乡,喊妻儿,喊至爱亲朋
喊得雨水滂沱,喊得星光颤抖
喊出如此空旷而怆然的,一片寂静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6期)
我 和 你
我的爱人,你都已经老了
还是这样,在每一个除夕之夜
先点燃爆竹,而后放焰火
给女儿看,给我看
冰天雪地的哈尔滨
每到这个时刻,都有一种
让人迷醉的绚烂
轻轻地点燃,而后迅疾抽身
这个动作我多熟悉
你那一刻的笑容,被烟花照亮
你这属马姓马的人,从倾心于远行
到变成一匹恋家的老马
所谓地久天长,在我理解
就是,半辈子看你在除夕夜
兴奋忙碌。像一个孩子
你我之间,有太多的故事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性格各异
经常相互讽刺,彼此挑剔
却成为这世上相知最深的人
关于你的记忆,混沌一片
因为千丝万缕,早已理不出头绪
当我生病,说“要是我死了……”
你粗暴地制止:不行!
你说,不擅于怀念
我的人,就必须好好在眼前活着!
好吧,我网开一面,开始痊愈
想起从前,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
我们同时,张开两双手臂
模拟鸟儿飞翔。那时
多么年轻,常常不计后果
而今,鬓微霜,无力之感
已让双臂渐渐收拢。更多地
是想着尘埃里的琐事。我和你
就像两只在土里生长的红薯
神情笃定,彼此根茎缠绕
面貌素朴,把底气藏住
山顶之风
没人看见过它,它却如此真实地
存在。像一种思想
这无形之物,此刻
正温柔如丝绸的手帕
但它到底是风啊,不可测
只要它想,就会把那些
被形容为坚不可摧的事物
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山顶之风,此时
正俯身在一朵最小的花上
不知道它们交流了什么
只见那朵花心醉神迷
正欲竭尽全力地盛开
直至粉碎
(选自《鸭绿江》2015年 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