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共眠
2015-11-17刘亮程
◎ 刘亮程
与虫共眠
◎ 刘亮程
我在草坪上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那些形态各异的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鼓鼓的。等它们玩够了,便找一个隐秘处酣然入睡。
我身体上发生的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饿又累。本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地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我干活时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时值夏季,田野上虫声、蛙声和谷物生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支催眠曲。我的头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时黑的我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也没有觉察到。
醒来时已是早晨,我身边爬满各种颜色的虫子,它们已先我而醒去忙它们的事了。这些勤劳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然在我的裤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瘙痒难忍我也不会脱了裤子捉它们出来。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这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瘙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
大地是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很多的虫子,于是给它们一一起名并分科分类,可是虫子知道我们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没时间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人类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了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永无休止,但又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而被这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对我的血和肉的味道赞赏不已。有几个虫子趁我熟睡时在我脸上走了几圈,想必也大概认识我的模样了。现在,它们在我身上留了几个看家的,其余的小生命正在这片草滩上奔走相告,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给所有遇到的同类们。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呼拥而来。我的血液沸腾,仿佛几十年来梦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呢?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近乎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
当千万只小虫呼拥而至时,我已回到人世的一个角落,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多少人,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年复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声音。
(摘自《一个人的村庄》浙江文艺出版社 图/慢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