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人面对面
——王家新专场
2015-11-17时间2015年8月15日地点卓尔书店
时间:2015年8月15日地点:卓尔书店
□主讲人:王家新
主持人:邹建军
中国诗人面对面
——王家新专场
时间:2015年8月15日地点:卓尔书店
□主讲人:王家新
主持人:邹建军
邹建军:大家上午好,首届武汉诗歌节·中国诗人面对面——王家新专场现在开始。
我先给大家介绍下王家新。他是当代中国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诗歌翻译家,出版过很多诗集、诗论随笔集和诗歌译作,也编过很多选本。他是1977年湖北省高考文科状元,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在《诗刊》编辑部工作,1983年参加青春诗会,1992年到英国访学2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面,都有关于王家新的记录。可以说,他在1980年代初期就开始了诗歌创作,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之交,他的诗歌创作有很大的改变,被称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他的诗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吴晓东概括为“当代中国诗坛的精神启示录”。下面有请中国人民大学的王家新教授来跟我们讲一讲,有请!
王家新:谢谢邹教授热情的介绍,也感谢今天下午来听这个讲座的诗人朋友和听众朋友。可以说,这里也是我的家乡,我是湖北武当山下人,在武汉上了4年大学,后来我的诗歌中曾写到“珞珈山已似墓园,埋葬了我们的青春”,有同学说怎么把母校说成“墓园”呢?我说正是因为有感情,才这样写,不然我还不会把我的青春埋葬在那里呢。也就是说有时候埋葬自己才能赢得新生,才能走向成熟。
刚才邹老师也谈了一点我的创作经历,我也来概括一下。我的诗歌之路,已经漫长得让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有三十多年了,如果从我爱好文学的时候算起,可能有四十多年了。我也有幸经历了中国历史上这些重要的年代,文革,文革后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还有今天,似乎经历了三朝六代的感觉。今天见到我的大学同学雷喜梅,武汉广播电视台的台长,我都已经不认识了,真有一种所谓的沧桑之感。我从文革后期走上文学道路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那样一个荒凉的年代,再加上父母地主出身,在那样的环境之下,文学就成了我惟一的安慰。刚才邹老师谈到什么文科第一名,我们当年根本不当回事,我也很少提到。
邹建军:他当时的作文是满分。
王家新:我们家乡出过陈世美,状元,现在成了家乡人的骄傲。我生于武当山下,从小在“遇真宫”也就是张三丰练拳的地方长大,所以大家以后谁也不要招我!(笑)解放后遇真宫变成了中学,我父亲是中学老师,所以我从小是在那里长大的。我的家乡是山区,偏远,荒凉,寒冷,冬天漫天大雪,当年下放的知青称我们那里是湖北省的“西伯利亚”,加上那个时候被排斥在社会的边缘,比如当年全班同学都成了红小兵,除了我,上高中,也差点没上成,所以文学成了我惟一的安慰。但是,寒冷也是一种燃烧,至今还在我体内燃烧,让我走到了今天。那个年代就是爱文学,那样纯粹,不掺杂任何杂念,也没想到会成为什么作家和诗人,就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爱。
当然,我也有幸读到了一些书,文革那时候你只要爱好文学就会很痛苦,一种没有书可读的痛苦。我不像北京北岛他们那代人,他们有文学圈子,有氛围,而在湖北山区,周边几乎没有任何爱好文学的人,只有我非常痴迷,以至于我父母都感到很惊讶,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当你爱上文学,文学也可能爱上你,来找你。这是种因缘,也有点神秘。我也有幸得到了冯至先生早年的抒情诗,这对我非常重要,在我身上唤起了一种青春的觉醒,诗的觉醒,生命的觉醒。那是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对我说:“你到我们家,我有些书要送给你。”我将信将疑,他是农民的孩子,怎么有书呢?后来我跟着他到他家,果真有十多本发黄的、竖排的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集,像《曹禺剧作选》、《冯至诗文选集》,这些都成为了我高中时代最隐秘的伴侣,因为之前看书有惨痛的经历,被没收,被批评……我记得看《一千零一夜》的时候,完全入迷了,一个手伸过来,给我没收了,第二天经过校长家门口的时候,校长的儿子坐在板凳上读《一千零一夜》,我敢怒不敢言。后来这些书我都非常小心,绝不在学校看,在回家的路上,眼看四周无人,从书包里掏出《冯至诗文选集》,放声背诵,所以当我回想起我的早年,我还能听到那种背诗的声音在山区寂寞的公路上回荡。
后来有幸迎来了文革的结束,上了大学,正式走上了文学的道路。今天邹老师问我的创作阶段,我也很难说,但是要说我创作的转变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开始,还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这是我的一本诗集,叫《塔可夫斯基的树:王家新集1990——2013》,我选择了1990-2013这23年的诗歌,后来有人在网上给我留言,问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八十年代的诗歌呢?当然,八十年代也有很多好诗,那是个狂热的年代,燃烧的年代,或者说是个饥饿的年代,不像今天,一个过剩的年代。这里我想到了诗人余秀华,湖北老乡,其实我很怕采访,很怕让我评价余秀华,惟一接受过的一个采访是采访者说她是中国人民大学外语学院毕业的,是我的学生,我才跟她谈了几句,我说,余秀华是消费时代的饥饿写作。
尼采把写作分为饥饿的写作、过剩的写作。当然,尼采更赞赏饥饿的写作,因为它更真实,更有一种内在的迫切性。不像过剩的写作,可有可无,甚至无病呻吟,为这个消费时代增加一点花边而已。我们经历了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燃烧的年代,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写诗并且诗歌都很快发表。所以我也很感谢《长江文艺》、《武汉文艺》的这些编辑,像曾卓老师就非常关爱青年一代的写作,在那时给了我很多帮助和关爱。
纵然我成名比较早,但是八十年代对我来说依然是练习期。2013年我得了一个韩国的国际诗歌奖,他们让我准备一个获奖致辞,我当时在美国,就写了一篇名为《诗歌作为一种辨认》的致辞,说出了我真实的感受,八十年代我经过了这样一个艰难的辨认期。我不像北岛、顾城他们那样有良好的文学条件,我生活在湖北的山区里,周围没有任何人爱好文学,完全是在黑暗里摸索,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今天,完全是一个诗的辨认、生命的辨认的过程。
我感到九十年代之后才真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一个人要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经过摸索,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候我们觉得是自己在讲话,其实是借用了别人的声音,而我们对此浑然不觉。所以要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这需要时间。我很早就认定诗歌是一条漫长的路,比我们想象的更艰辛,更遥远,我一开始就要求自己能沉得住气,走一条远路。我非常赞同骆一禾的观点:“诗歌是一种修远”。就像艾略特所说的一样,“在我的终点是我的起点”,当你走到终点才发现是起点。我还记得画家塞尚曾说他到了年老才知道怎么去画天空,非常有共鸣。
同时,我也认为诗歌是一种个人的事业,是一种孤独的果实。我很早就有这种观念,所以我从来不加入任何流派,不搞任何运动。诗歌是一种个人的精神的事业,这就是我写作的根基。文学是一条远路,要把自己准备好。就像我在《帕斯捷尔纳克》中说“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但接着却是“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我们要面对的更为严峻。当时这是一种内心的迸发,也没有想过会成为我的名句。现在看来这也是写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困境,我想这也是引起读者共鸣的地方。
但是,我觉得在中国作为一个写作者面临的挑战更大,更艰巨。我们这一代人不仅要写出一些好诗,而且要通过我们的写作建立一种诗的品格,通过我们的写作带来一种精神的语言。在这点上,我自己还是比较自觉的。
当年我上了武汉大学,海子上了北京大学,虽然海子比我小几岁,但是我们都经过了饥渴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是一个有精神诉求的年代,我们这代从文革的废墟上走过的人,绝不是把诗歌仅仅当作一些美丽的意象、修辞,而是把它与我们内在的诉求结合在一起的。冯至的诗歌中就有这样一种东西,这就是我为什么认同的原因。他的诗歌中包含一种求真、求信仰的内在诉求。海子有句诗叫“汉族的铁匠打出的铁柜中装满不能呼唤的语言”,这是隐喻式的语言,我们都能够读懂。他的诗歌里有对中国传统的某种痛感,在海子看来,这种语言是死的语言,不能响应生命的呼唤,精神的呼唤。闻一多也是这样,我也非常认同闻一多,从上大学开始我就立志要成为闻一多那样的诗人。闻一多不仅仅是诗歌值得我们学习,他还影响了一代代人的人格,这是其他诗人不能具备的力量和影响力。闻一多的诗“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不仅是针对现实,也是指向中国的旧传统和文化,也是一种痛感。我刚参加了青海湖诗歌节,听了很多人的发言,我在下面想,青海湖很美,诗人的发言都是美丽的言辞,但诗歌仅仅是一些美丽的言辞吗?不,诗歌比这一切都更严肃。
我认为诗歌的写作就是要与自身更内在的精神诉求结合在一起。这也是我们写作的一个维度,在我们的诗歌中,不仅有对现实的关注,也不仅包含着一种与时代的对话,还有这种更内在的东西。当年我读冯至先生翻译的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非常受震动,当时有个青年诗人给里尔克写信,顺便把自己的诗附上,希望里尔克给出建议,里尔克回信说:你不要问我,你要问你自己,怎么问呢?在夜深最寂静的时刻你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你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你就承担起你作为艺术家的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
我在八十年代,就奠定了这样一个基础。我走到了今天,走过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写诗,做诗歌评论,到了现在也做翻译,都是从这个“根”上生长出来的。
近些年来,我也有意同这个时代拉开一定距离,同时也是不即不离。翻译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方式。我近些年做诗歌翻译比较多,这也是我为诗歌,为语言工作的一种方式。
前年我有一本随笔集叫《在你的晚脸前》,出版之前编辑给我来信希望我换个书名,说这个书名都看不懂,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坚持不换,这是有出处的,来自于我翻译的保罗·策兰的诗歌。没想到出来之后,很多读者都说这个书名好,很陌生,却很有吸引力。这也和我通过翻译给我们的诗歌和语言文化带来一些异质和新的刺激有关。我的翻译和其他职业翻译家不一样,我的翻译必须是我自己内心热爱的诗歌,认同的诗人,甚至是我自己的另一种声音。我刚说诗歌是一种辨认,翻译更是一种辨认,自我和他者的一种辨认,两种语言之间艰辛的辨认,最终是对生命自身、语言自身的辨认。另外,我希望我翻译的东西也能给当代中国诗歌带来最需要的一些东西,带来一些语言上、精神上的冲击。
总之,要谈的很多,待会儿也应留一点时间给我们的诗人朋友,有一个交流和互动。最后,我想讲我已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我个人的人生比较曲折、坎坷,创作也经过了漫长的寻找和变化过程,甚至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至今我仍满怀着感激。刚刚过去的青海湖诗歌节上,有一个诗歌奖颁发给了一个俄罗斯彼得堡诗人库什涅尔,我们先在北京见面,我感到很惊讶,感觉他奇迹般出现在我面前。他出生于1936年,可以说他的写作完全继承了白银时代的传统,是白银时代的一个余响,而且他长得酷似诗人曼德尔斯塔姆。因此见到他后,我马上就有了一些想法,比如在他出生两年后,曼德尔斯塔姆死在了被押送到远东集中营的路上,几乎在同时,阿赫玛托娃在寒风中排队去探望她在监狱中的儿子。因为1930年代的苏联是大恐怖的年代。当我见到库什涅尔时我就不禁想到他是如何长大的,是否受到了命运的特殊眷顾而不必像其他诗人那样惨。实际上他也经受过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但他说他感谢命运,他觉得生命“是一个恩赐”。那么我也在想,究竟是谁的恩赐?真的是诗歌吗?是我们这些人所谈论的诗歌吗?我们所谈论的诗歌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诗歌?
我当然知道现在很多诗人不是这样看待诗歌的,我们的写作是有分歧的。长久以来我的诗歌中一直包含这样一种与我的同时代人的对话,甚至一种争辩。但是我们不得不思索文学的奥义。我也愿把这个问题留给在座的诗人朋友们。
好,谢谢大家!
邹建军:谢谢王家新教授!没想到他的口才这么好啊!因为平时看他比较沉默,我以为给他规定30分钟足够了,但是远远不够啊。
刚才他简要地回顾了他的童年经历、创作经历、一生的转折点,讲得非常实在、深刻、丰富,我听了以后,对于王家新教授有了更多的了解了,对我也有很大的启示。但是我也有些疑问,我从你的表述里面知道,你经历了很多苦难,很多曲折,这些苦难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王家新:我觉得这些苦难让我变得更加真实。在座的都可以回忆下你们的人生经验,好多欢乐很快就过去了,但是痛苦和创伤却历历在目,那是命运更本质的东西。我经历了这些,但是我却不会去描绘那些表面的苦难。我的生活本身一直提醒我要活在真实之中,不要生活在虚幻之中。一定要进入生活和命运的深处,达到一种彻底性。
另外,因为苦难,我们可能更加珍惜生命,并珍惜我们的语言。我不喜欢在诗中煽情,也很反感把苦难作为一种资本。我觉得苦难会让我更加珍惜,也知道如何去赞美。就像库什涅尔说的生命是一种恩赐,是苦难让他认识到这一点。
邹建军:我再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出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那样一个山水秀丽也很神秘的地方,也算是个小地方,我也一样,我的老家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我在那里呆了15年。我想知道,从小地方出来的人,你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地方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王家新:这种影响很难一下说清楚,我想到了美国的一首乡村歌曲《感谢上帝,我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孩子》,我也这样感谢我的命运。不过,我感谢故乡,但却没有故乡的概念,也不认为我是“湖北诗人”。我觉得湖北很大,我的老家更靠近四川、陕西、河南一带,上大学时许多同学说我是河南人,但又带一点四川的口音,身份似乎很难界定。但是童年很重要。美国一个诗人曾说:“诗人,不是诞生于他的国家,而是诞生于他的童年。”我完全认同。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也曾说“当我回忆我的人生,我看到一颗彗星掠过”,那个最坚实的彗星头就是他的童年,后面不过是尾巴。我特别认同这样一个比喻。童年对我们至关重要,但我所说的童年和人们理解的小学一年级的那样一个童年不一样。童年是一个深渊,我们能否跃入这样一个深渊,对我们是一个考验。
邹建军:我为什么要向他请教这样一个问题呢?因为我这些年在做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思考文学和地理的关系,我认识到一个文学作家和诗人如果创作的作品都只浮在表面上,老是去表现所谓的重大题材、国家命运、民族命运,这些都是比较空泛的。只有把自己生活过的地方的特点揭示出来,通过观察、分析、探讨、呈现,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才能直抵人心。
王家新:我也有同感。我有一首诗叫《帕斯捷尔纳克》,其实我平时很少谈论这首诗,因为大家认为这首诗是我的代表作,谈得太多了就会把你绑在这首诗上受难,人们也不再关心你其他的写作了,你以后写得再好也是白搭,好像你就只写了这首诗似的。其实我在写那首诗的时候,我有意识地去确立自己作为一个诗人具体的历史和物质的空间,比如:“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然泥泞的/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还有“这是北京十二月的冬天”,等等,而不是别的任何地方,我有意在这样特定的历史空间和环境下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记得去年深圳有个第一朗诵者诗歌活动,都朗诵完了,宣传部长说,好像没有朗诵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他自告奋勇地朗诵,但是我发现他悄悄地把“北京”两个字省略了,念成了“这是十二月的冬天”。可能是觉得那个年代写的诗比较敏感的,所以他去掉了。但是“北京”那两个字是不可以去掉的,去掉了就去掉了写作的具体性,而这恰恰是我要确立的。去年,有人邀请我参加“地方主义写作”的讨论,我说我不参加,我也不知道“地方主义”为何物,我只认同写作的具体性,经验的具体性。没有写作的具体性,其超越性、普遍性也就会落空。
邹建军:好,感谢王家新的回答。那有没有读者想朗诵王家新老师的诗作?
读者1:我是武汉大学的,实际上我和王家新老师来自一个地方,十堰。我看到他有很多的诗集,那我随便念一首,叫《接站》。
春节过后,农民工们扛着他们的大包小包又回来了/从火车站的出口涌向这个城市/在家乡灌下的烧酒与婆娘的亲热/使他们又恢复了可以出卖的体力/他们的脸上一片通红/我迎着这片泛滥的洪水/去接我的从姥姥家回来的儿子/我磕磕绊绊地推行在他们中间/每走一步,都有着咸阳桥上的艰难/我还写什么诗?在这巨流推搡下/我每走一步,都在失去我力气/我每走一步,我身上的杜甫都在发出它无声的呼喊
谢谢大家!
王家新:这首诗是我的真实经历,春节之后去接我从南京回来的小儿子,在北京火车站,返京的农民工洪水般地涌动,走路都很艰难,后来我就联想到了咸阳桥和杜甫。刚才我也谈到海子和闻一多的诗歌是有痛感的,我也有这种痛感。正是这种痛感使我感到还有个杜甫依然活在我们身上。
邹建军:还有读者想朗诵王老师的诗吗?
读者2:我读一首《雪意》
雪后,雪在对山上/突然呈现出松林的葱茏/且使我/看清崖石之黑色/哦,需要凝聚起/整个世界的宁静,才能/在这一刻/深深地画出光的呼吸/是谁从雪地上嚓嚓走过?/遂惊醒/灵魂又返回自身……
王家新:这首诗是我八十年代《中国画》中的一个片段。八十年代我对中国传统画也非常着迷,当然这是一个必经阶段。我对当时的这种写作不是特别满意的,但是很多老诗人非常喜欢,例如曾卓老师。这算是我的练习阶段。八十年代我还写过《蝎子》等诗歌,我在国外朗诵这首诗的时候,很受欢迎。前几年我在希腊参加诗歌节的时候,一念完《蝎子》,下面都尖叫了。
邹建军:那你跟我们朗诵一下。大家欢迎啊!
王家新:嗓子说不出话来,我昨天晚上喝酒喝太多了,嗓子沙哑了。我就简单地念一下吧。
翻遍满山的石头/不见一只蝎子:这是小时候/哪一年哪一天的事?/如今我回到这座山上/早年的松林已经粗大,就在/岩石的裂缝和红褐色中/一只蝎子翘起尾巴/向我走来//与蝎子对视、顷刻间我成为它脚下的石沙
这首诗也是出于我童年找蝎子的经验,蝎子是中药,文革时期我们拿着罐头瓶到山上翻石头找蝎子,找到了就狂喜,然后拿到公社去卖,有这样一个经验背景。有些外国人也特别喜欢这首诗,有一个法国著名的哲学家诗人读了这首诗,说:“家新,道!道!”他从《蝎子》这首诗中读出了中国的“道”。我不喜欢在诗歌中讲理,不想图解任何思想,虽然诗歌必须有思想,但诗歌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具,诗歌就是诗歌,它会超越一切哲学,它可能包含了中国传统的哲学。这首诗它出自于我真实的经验,一个山区孩子的经验。我还有一首诗——《在山的那边》,你们也许都知道,我大三写的,没想到这首诗被选入中学课本了,我也很不好意思,那首诗写得很幼稚,很好玩,孩子们读一读还可以。
某读者:好诗,至少大家都读得懂。
王家新:对对,大家能看懂就行了,那读不懂的也有很多好诗啊!你看,我们的中国古典诗,例如李商隐和杜甫的诗,我们谁都不敢担保能够完全读懂,但那是真东西。我们要求自己要有耐心,今天读不懂,有一天也许慢慢就懂了,时间会教给我们更多的东西。
某读者:有的诗人故意写得让人看不懂。
王家新:你说的我也不否定,也不乏故弄玄虚的,实际上那是内在贫乏的表现,跟你一样,这种诗人我也不喜欢。但是我们不懂的东西,对精神的事物我们不要轻易去做判断。正如舒婷大姐说有个人对她说她的诗读不懂,把她都气哭了,她说你读不懂不要紧,你的孙子读得懂。这个社会变化很快,包括对文学的接受度。
邹建军:我感觉王家新教授是一位真正的、纯粹的,对诗歌非常专注和投入的诗人,他能够随口背诵他多年前写的一首诗,于我来说很难做到。我们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有几位老师喜欢经常聚会,聚会就要朗诵自己的诗,我去参加过一次,当时我不知道规则,他们让我朗诵自己的一首诗,我朗诵不出来,他们就说我是假诗人,不是真诗人,所以说王家新先生是一位真诗人,而且是当代有影响的、取得杰出成就的诗人。他有两首诗被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在山的那边》被收入了初一语文的教材,《帕斯捷尔纳克》被收入了高中语文教材。我觉得你虽然经历了很多苦难,但是你也是很幸运的,我也写了不少的诗,没有一首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啊!能够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是很有意义的。我想请教你,你对有两首诗被收入语文教材有何感想?
王家新:我没有什么感想。我倒是有一种荒谬感,巨大的荒谬感。我写诗不是为了进入中学课本,我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都不是,我也不加入。我写作就是按照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对某一个知音的写作,当然这个知音是形而上的、绝对意义上的知音。我不会用外在的成功和影响来判断自己。我有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比如,我翻译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我翻译到那一句时特别震撼,她对她的书桌讲话:“你甚至用我的血来检验我用墨水写下的诗行。”这是真的诗人,太让我震动了。我们能否这样来检验我们自己?对于被选入中学课本,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在山的那边》是我上大三时写的诗,发表在《长江文艺》上,后来也是他们从杂志上选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选上的,我自己读了也感到有点脸红,读了之后就知道还是那个时代的写作模式,“山”和“海”,信念、挫折等等,都是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个人并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至于《帕斯捷尔纳克》那首诗,如实讲,我根本没有想过它会发表。我们家当时是平房,一个四合院,冬天屋外的大枣树发出呼啸的声音,在黑暗的夜空中。在那个非常压抑的年代,任何书都读不下去,只能读《古拉格群岛》、《日瓦戈医生》,读得让人流泪,于是就写了那首诗。虽然进入了中学课本,但我在想,中学生能读懂吗?我也管不了,只能说一个作家也控制不了他的作品的命运。我的职责就是按照自己内心来写作,用我的血来检验我用墨水写下的诗行。
正如我所说的,我有一种荒谬感。但有时候这种荒谬感也是刺激写作的一个东西。辛波斯卡说“我喜欢写诗的荒谬甚于不写诗的荒谬”,这个回答很巧妙,也很智慧。这也是我正想说的。
邹建军:谢谢王家新教授!下面就把时间留给我们的读者朋友们。有想向王家新教授提问的或者说探讨的读者,请举手!
提问者1:王老师好!我来自东西湖区作家协会,我听到王老师说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我感到非常惭愧。我很爱好诗歌,当时王老师在武汉大学出的诗集《纪念》,我都看过,并且我在丹江口市的遇真宫小学教了10年书,后来我在云瑶师专也没见过王老师,太可惜了。我有个问题,您怎么看待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争论?
王家新:我对民间写作的诗人是很尊重的,比如于坚等。我觉得在中国的这种文化环境之下,这种争论是必然的,看似一场遭遇战,实则有其必然性。争论也好,对中国诗歌也会产生某种作用。作为诗人我们肯定要承受很多东西,我们要走一条更远的路,还得向前走。所以,我早都把这种争论忘了。中国的诗人,中国的诗歌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就差这一步,还不是真正的伟大。这一步,对于很多诗人来说,是难以跨越的,一直走下去,走到底,这是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我不否定那场论争,但是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更多的路要走。谢谢。
提问者2:那您说差哪一步?
王家新:“差一步”是个比喻性的说法。比如说,我谈到了晚期写作,很多人都是写青春抒情,中年经验,但很难进入晚期写作。杜甫真正进入了。你的这个问题很好,但是很难一句两句说得很透彻,我们可以私下探讨。
提问者2:好的,那我们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希望下来可以和您探讨。
邹建军: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后排举手的读者!
提问者3:王老师,您刚说了您跟海子是同时代的诗人,我们也比较关注那两个时代的明星:海子和顾城。您作为同时代的人,是怎样看待他们两个不同的风格的,以及您觉得他们的诗歌给后人带来了哪些影响?
王家新:这两位诗人我都非常尊重,他们都是对中国诗歌做出了贡献的有重要影响的诗人。可以说,我和他们两位的写作都有很大的差异。我曾经谈到过海子,他是25岁逝世的,似乎就规定了他只到25岁,在25岁之前必须加速度冲刺,完成自己,他是一种燃烧的、冲刺的状态,所以他也把他的风格写到极致。但我自己更喜欢经风沐雨的东西,更有精神的耐力,经受了更多时间痕迹的写作,我不喜欢温室的东西,一下子就长起来了,红了。时间和诗歌的关系是一个谜。好的诗,我们可以从中走过我们的一生。我喜欢这样的东西。
顾城早年是非常有天分的,我们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后来在国外再碰面的时候发现共同语言也不多了。我认为一个诗人要不断生长、壮大、提升自己,我不太喜欢过早地把风格固定化,那是一种自我的阉割,或者说是文学的自杀。我认同的一些诗人,其语言一直在生长,经历过生死蜕变和再生。我习惯于从一个诗人的最后作品来看,一个诗人最后写的诗歌站住了,他才是真正地站住了,你早年写得再好,但后来不行,也很难说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这就是一个文学的过客。换句话说,就是“从死亡的方向往回看”。晚年的诗歌写得好才有更重要的意义。
邹建军:好的,谢谢王老师。还剩下最后5分钟,还可以提最后一个问题。
提问者4:您好,王老师,我以前对您不太了解,但是我听了好几场讲座了,感觉这一场收获最大。为什么呢?因为我感觉王老师的观点很深刻,也很新颖。比如说以前是“饥饿的时代”,现在是“消费的时代”,这就完全不同了,这也是现在的诗歌越来越难写的原因吧。我有个问题,您觉得您翻译的哪些诗歌最值得我们去读?谢谢!
王家新:我们现在是真进入了“消费时代”了,但是它有危险,我现在还真是想重回到“饥饿时代”。我觉得“消费时代”对一个诗人的腐蚀性是非常大的,现在我们谈腐败,并不只是说官员腐败,而是文化本身就很腐败了,肉体腐败了,精神腐败了,我们还有什么诗可以写?我们八十年代讲精神、讲灵魂,人们觉得自己太苦了,所以开始向肉体妥协,但是现在,“消费时代”把你就像橘子皮一样吐出来,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所以要警惕。我很喜欢2015年闻一多诗歌奖的候选人——扶桑的诗歌,我也很遗憾她没有获奖,她完全当之无愧。她的诗歌具有一种精神的纯洁性,非常难得。要一生保持精神的纯洁性非常不容易,保持精神的纯洁性并不是说一个人很简单,同样可以很复杂。一个诗人能否很敏锐,很有深度,同时又保持精神的纯洁性?这对我们是个考验。
至于我翻译的诗集,我可以说是爱的产物,你们可以从中感到一种爱的燃烧。一位法国哲学家利奥塔曾说:“爱,就是忠诚于相遇。”我翻译的诗人都是在我生命中有相遇意义的诗人,就像你之前遇到的某个陌生面孔,多年之后回忆它,难以忘怀,难以释怀,这就是我必须翻译它的原因。
邹建军:好,感谢王家新老师。我很荣幸主持王家新老师的专场活动,说实话,我以前只知道王家新老师是做诗歌翻译和诗歌评论的,而对他的诗歌创作不是特别了解,所以以后我要把这一课给补上,把他的诗歌全部仔细拜读一遍。
我有一个观点,对诗人的了解首先要读作品,如果不读作品就没有办法获得收益,没有办法获得启示,也没有资格去评论他们的作品。这些年中国诗坛上发生了好多诗歌事件,比如说周啸天的诗歌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以后,有很多人都说他的诗为什么能够获奖?我说,你没有读过的话就不要发表评论。我认为,王家新老师是有个性、有思想、有追求的一位诗人,也很认同他刚才所说的“晚期写作”,只有到了最后你的作品也写得好,你的一生才算成功。
最后,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感谢王家新教授的讲座!同时也感谢在座的各位的参与,谢谢大家!
(李亚飞/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