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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文本解剖

2015-11-17文/李

作品 2015年21期
关键词:白象群山海明威

文/李 浩

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文本解剖

文/李 浩

李 浩

1971年生于河北,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 《如归旅店》小说集《变形魔术师》、 《将军的部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有作品译为英,法,日,德,韩文。

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这个故事真的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美国男人同一个姑娘在一个西班牙的小站等火车,男人设法说服姑娘去做一个小手术。简单,极为简单。它几乎只有一个场景。它几乎只是一个非常小非常小的片段。然而它又是那么地具有魅力。在这里,我们一起见识“简洁”是如何形成的,海明威的简洁和我们惯常的简洁又有怎样的同与不同,他,又是如何达到这种简洁而魅力同样丰盈的。同时,我也愿意我们去想,同样的故事,我们该如何去写,能否达到这样的效果?我们会不会添加人物和故事,那,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也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如何讲述一个“道德故事”。

写作一个故事,动人的故事,就一般的套路而言,一般的方法而言,它时常要制造波澜,一层一层,一波一波;它要先对主人公进行某种的压低,让他不能,却在不能中渴望。它会曲折,努力曲折起来,而且在层层波澜之间有个递进的关系,它会越来越大,直到——但在海明威的这篇小说中没有。这篇小说有的,似乎只是单一的场景和对话。对于写作来说,这当然是种巨大的难度。当然对于写作来说,向难度挑战,是文学的本质要义之一,我们评判一篇小说是否优秀的首要标准,应当是它有没有新的提供,是不是让我们感觉耳目一新。所以在这点上,我非常认同米兰·昆德拉的一个说法,就是“发现是小说唯一的道德”。在这里,他说的道德不是我们惯常以为的那个道德,而是写作者要坚持的艺术伦理,只有努力“创建”与“创见”,你才是一个合格的写作者,才能算是有对艺术的、职业的尊重。跟在后面是安全的,也可能会获得些小名声,但,它对文学的增长是无效的,对丰富我们的认知和理解是无效的。在我们的文学批评中,在我们的写作中,我们应当时刻注意、时刻强调它的独创性,它向难度的、向人的幽暗的区域的探寻努力。

文似看山不喜平。单一场景最大的问题是沉闷,它难以生出曲折和波澜。它就像,我们对一杯茶的注视。《白象似的群山》就是那杯茶,吴晓东说,海明威就像一个摄影师,碰巧路过西班牙小站,偷拍下来一个男人和姑娘的对话,然后两个人上火车走了,故事也就结束了,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谁,又到哪里去,为何来到这个小站,海明威可能并不知道,当然我们也就无从知晓。整部小说运用的是典型的纯粹的限制性客观叙述视角,叙事者既不干涉也不进入,就像一架机位固定的摄影机,它拍到了什么,读者就看到了什么——这当然是就效果而言。这个“纯粹的限制性客观叙述视角”是出自作家的精心安排,毫无疑问,海明威是伟大的魔法师,他选取,提炼,压缩,有意客观零度,有意经营好空白,巨大的空白。事实上,在这个平静的、无奇的故事里是有波澜的,它的波澜一是在场景之外,有一个可供想象的“前史”和“后史”:男人和姑娘是如何认识的,如何相恋的,这个男人为何如此,他们为“小手术”而进行的抗争和妥协,包括人物的身份:男人是情人、男友还是老公,是偶尔的偷腥者还是什么什么,姑娘是情人还是老婆,是不谙世事的“受害者”还是另一个包法利夫人……小说都没有交待,把它们放在想象中,前史之中。而后史的波澜则可能是:这个男人和姑娘以后会怎样,是不是做了手术?姑娘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反悔,会不会让已经显现端倪的那根刺壮大起来直至分手?他们还会不会有之前曾有过的幸福美好?等等。这是波澜,可在我们所见的叙述中不见痕迹,它留在想象中,这个想象是我们肯定会想的,是作家“经营”出来的。另一层波澜是“白象似的群山”,两个人貌似争论着它,故事也似乎围绕着它展开,然而本质上却是另外,是那个“小手术”。如果没有远处的山,他们可能会争论云朵或者树影,这个表面只是表面,波澜着的是另一层暗流,它和表面言说的物象是平行的,又有着“言此及彼”的隐喻性交织。这是我们应当学习的一个策略,值得重视的一个策略。李敬泽谈及《红楼梦》,谈及里面那些女性的对话,说,那些貌似平常甚至有些奉承的话里时常暗藏着“小刀片”,她们善于如此——好的作家也应当善于如此。

我想我们应当还要注意到另一层的波澜。它包含在对话里,包含在,对话的褶皱里。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在海明威这篇极为简洁的小说中,在他设计的、有意截裁的对话中,语言仿佛是千层饼——它有一个表面,如果我们耐心将它一层层揭开,发现它还有另外一层,两层,三层,它自身就构成了波澜和涡流。好的,我们就试着将它一层层揭开吧,这篇小说的魅力也在此。

吴晓东先生在他《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的讲稿中,有一篇专门对这篇小说的解读,在对待文本解析时,他采取的是“眉批”的方式。我们先按照他的路径一起进入。

① 开头的第一部分,是介绍性的文字。它很是“传统”,在现代的小说中很少使用了。我在想,如果这篇小说交给我写,交给胡安·鲁尔福或者马尔克斯,会如何进入?很可能,是从对话开始,然后把这些介绍打碎后放在里面,让它渗出来。我想,如果让我写,我会这样开头: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脱掉了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那里还有一点儿的阴凉。巴塞罗纳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到。

“天热得很”, 美国男人说,他坐在姑娘对面,远处,埃布罗河河谷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而这边则是白地一片,没有树木。

“咱们喝啤酒吧。”

“dos cervezas,”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在这两种开始的方式中,哪一个更好些,或者说,更恰当些?

② 比喻的出现: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吴晓东刻意点明,它不是属于小说叙述者的,而是属于姑娘的。这点儿我们需要注意。是的,它多少提示了姑娘的诗化倾向,她的心里有幻美,就像,包法利夫人略有夸张和矫饰的帽子也暗示了人物性格和内在喜好一样。它喻示了可能,人物命运的可能。别轻视它,我们不能错过这样的风景。在这里,我更想提示的还不仅是这一点,而是吴晓东的话,“它不是属于小说叙述者的,而是属于姑娘的。”——贴着人物走,贴着他的血肉和呼吸,在小说中,在文字中,你有时要按耐自己的好恶和偏见,而让人物自己说话,并且努力说服自己:他是如此,他必须也只能说这样的话,尽管我很不认同,甚至有些小小厌恶,甚至和其中的人物对抗。这是我们所要的“真实”,我们所要的“现实主义”。

③ 妥协,敷衍。以及后面他们对“那以后”的设想。(表面上,男人在妥协,而本质上,姑娘才是真正的妥协者。她的妥协更大。也不得不。)在这里,我们认识着那个男人,美国男人。他可能也是西班牙男人,德国男人,甚至中国男人。小说坦露出的,是人性,是在人性中的普遍暗藏。在两个人的对话中,我们慢慢地发现着什么,海明威一点一点儿把这个人和这些人勾勒了出来。在这里,我们注意到,小说从未使用过任何一个带有定语性质的形容词,它不设定,不向我们说明,这个男人是“自私”、“善良”“狡猾”还是“肮脏”或者“温柔”的,是“说谎的人”、是“有信有义的”或者……不,它只让文字自己说明。而在我们的写作中,太多的习惯是先做出判断:他是一个什么什么样的男人或者她是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女人。小说不需要在文字中先做出判断,也不能,如果非要如此,只能说明我们自己还没有理解小说,还有些某种的无能。

④ 在一个简单化的单一场景中,叙述也有起伏和高潮,尽管那个“小手术”的具体内容依然没有出现。从连用的七个求求你,到“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姑娘的激烈情绪达到顶点,这个尖叫很是种利器。那,她,在平时,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处境和需要做“小手术”的时候,在她妥协答应要做这个手术的时候,她是否尖叫过?她的尖叫效果是怎么样的?我很想知道。

⑤ 我多少不太认同吴晓东对这段文字的理解。我觉得不是。姑娘经过了宣泄,情绪显然好转——不是的,我不相信她的情绪好转,因为那个“小手术”始终是块石头,她挪不走它,挪不动它。至于对男人的某种歉意——是有的,毫无疑问,但为什么?事实上,应当有歉意的大约是那个美国男人,怨怼依然在姑娘的心里,但她不得不收起来。因为,她对“那以后”还有期许,她不想也不敢让自己情绪的暴发而影响到“那以后”,给予男人以借口和理由。所以我说,她的妥协是大的,巨大的,她情绪的好转也许是种掩饰,那时候,她还沉在水底,却努力显现一副飞出水面的表情。在这里,这个姑娘有意一叶障目,有意让自己不知不查,而这份不知不查更让人感叹。同情。小说中,愉快那个词也可能另有含意,它是伪装,露着小小的尾巴。

⑥ 她说了两遍,好极了。我们注意到,她说的不是好些了,而是好极了,程度上有着很大的不同。我以为这句话也可看做是我对刚才那段解读的一种佐证。她露出了某种的口是心非,她并不,没有好些,却非要说是“好极了”。这个好极了其中也有怨怼是不是?她其实还在提醒那个男人,我不好,我需要安慰,我不得不装出愉快你得注意到并且怜惜我——结果会如何?小说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停止,埋着让人猜测的伏笔。

冰山理论是一个很具现代性的理论,它和传统的、古典的行文方式多少有些不同,在某些点上,甚至是一种反动。而且,它还可以不断地外延。

中国画有一个类似的理论,叫“计白当黑”,它要求画家经营好空白,有故意的留白,让未着墨色的地方似乎有着丰富的笔墨。贝茨认为,海明威的小说的简约首先表现为语词上的简洁,它删除了所有的解释、探讨,甚至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白象似的群山》中出现的那个比喻,是女主人公的而不是海明威的),剥落了古典现实主义时期句子臃长、形容词多得要命的华丽外衣,“他以谁也不曾有过的勇气把英语中附着于文学的乱毛剪了个干净”。当然,仅有剥落剥除是不够的,它无法掩藏起八分之一,更为重要的省略是“经验省略”。这是作家马原率先使用的一个词,他认为,传统的活力方法很类似于删节号的作用,它省略的往往是情味和韵致;而海明威省略的则是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实体经验。吴晓东的看法不尽相同,是对马原看法的一个继续和延展,我们可以把它一起并入。

为了便于理解,我将吴晓东和马原的解释摘录了下来。它出现在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的讲稿中。

马原是以海明威长篇《永别了武器》中曾被海明威改写了39遍(在另一处海明威说他写了40遍)的结尾为例:

我往房门走去。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一个护士说。

“你攒钱没错,但生病的人急需要用钱……”我劝解他。秦风低下头不语,我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懂但他不知要如何接受。他觉得我们与那男孩并不相识……

“不,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在此之前作者没有告诉我们房间里有几位护士,这段文字也没交代,可我们马上知道了这间停着‘我’情人(卡萨玲)尸体的房子里有两位护士。‘我’的对话没有丝毫失态之处,可是我们从这段文字里知道了我的失常变态”“这些语调上的变化其实在上边文本中全无提示,作者也没有用叙述的方式告诉我们关于主人公‘我’的情绪变化,然而我们都知道了。作者利用了人所共有的感知方式及其规律,他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不说大家也会知道这个道理,他就不说大家知道的东西,结果大家还是都知道了。这样做除了因省略掉一些东西而缩短了篇幅外,由这种省略还产生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新的审美方法,以作用于(阅读)对象心理为根本目标的方法。”

在吴晓东看来,所谓经验省略并不是把实体经验省略掉了,海明威省略的其实是我们凭经验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因此这种省略技巧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使读者觉得作家很信任自己的理解力和经验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等于是把冰山的八分之七空在那里让读者自己凭经验去填充——我较为认同吴晓东的理解。

《白象似的群山》中,那种经验省略也较为类似,譬如在开始处,“‘来两杯啤酒’,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在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话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服务人员是男是女,有多少个服务员,海明威也无意多做交待,他用的是省略,后面的交待貌似随意自然,却颇有意味。还有,“‘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不,我们不能。’‘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不,我们不能。’”——这里只有对话,没有对话者的表情,动作,就是对话也掐头去尾,舍掉了一些相关性,但它可以调动我们的想象,充分调动,让我们动用自己的想象、经验和设计来完成它,丰富它。记得在我最初阅读朦胧诗的时候,借助的是南开大学李丽中教授的《朦胧诗、新生代诗百首点评》,他提到一个观念叫做“不完成美学”或“未完成美学”——在这一美学范畴中,作家和诗人有意省略,故意不把通途完整地建立起来,而是在湍急水流中安放一些石块,砖头,让你可以落脚,顺着这些支点跳跃到对岸去。阅读者需要有强烈的参与感,你得参与补充,你得用自己的经验、想象和智慧与写作者一起搭建——在未完成美学中,它强调参与,这对阅读既是考验也是魅力。让读者积极参与,而不是单纯的讲述一个故事,我讲你听,在我看来是现代文学的一个前行,当然它对阅读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优秀的读者肯定是不满足于全然的被动接受的,他希望写作者和他建立一种适当的平等关系,甚至在阅读中完成某种“智力博弈”,他希望自己的智力、经验和理解力得到尊重——现代的诸多小说都做到了这一点,海明威的“经验省略”当然也做到了这一点儿。

作坊式的经典小说研究,在与大家一起解析文本的丰富和魅力之外,还需要指认可能被大家忽略的风景,同时研究文本的丰富和魅力是如何做到的,它有哪些方式方法值得学习和借鉴,最终补充到我们的写作中,我认为。我认为,我们需要努力把他人的、经典的化到自我的写作中去。否则,仅是知识,仅是知识是苍白的,或者灰色的。

在这里,我们还需学习的一点是,如何讲述一个“道德”故事。

无疑,《白象似的群山》是一个道德故事,那个“小手术”其实是堕胎。小说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这两个字,这也是小说高妙的地方。一个男人,美国男人,用种种的手段说服了姑娘,并“陪同”她去堕胎。它表面平静,之间的争吵和姑娘的威胁(我要尖叫了)都保持在一个可控的限度之内,仿佛是水杯中的微澜,然而内在却有着波涛汹涌。所以,在贝茨看来,“这个短篇是海明威或者其他任何人曾经写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在诸多的解读中,都或明或暗地隐含了某种的道德判断,人们普遍同情遭受痛苦的姑娘,而暗暗谴责那个美国男人——

在《被背叛的遗嘱》中,米兰·昆德拉向我们指出另外解读的可能,他说,“人们可以从对话出发想象无数的故事:男人已婚并强迫他的情人堕胎好对付自己的妻子;他是单身汉希望堕胎因为他害怕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但是也可能这是一种无私的作法,预见一个孩子会给姑娘带来的困难;也许,人们可以想象一切,他病得很重并害怕留下姑娘单独一人和孩子;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孩子是一个已经离开姑娘的男人的,她为何和美国人一起去,是因为后者向她建议堕胎同时完全准备好在拒绝的情况下自己承担父亲的角色。那姑娘呢?她可以为了情人同意堕胎;但也可能是她自己采取这个主动,随着时限临近,她失去勇气,自己感到罪过并仍表露出最后口头上的抵抗,与其说朝着她的伙伴更不如说朝着她自己的意识。”“其实,我们可以没完没了地发明可能隐藏在对话后面的种种脸形。”

“至于人物的性格,选择的为难之处并不少:男人可以是敏感的,正在爱,温柔;他可以是自私,狡猾,虚伪。年轻的姑娘可以是极度敏感,细腻,并有很深的道德感;她也完全可以是任性,矫揉造作,喜欢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在即将去“小手术”等车的短暂时间里,她对山峰“白象似的”比喻,也许可看做某种的没心没肺,或者是对抒情式卖弄的喜好?)

我承认昆德拉说的有道理,极有道理,但也有其牵强之处。没错儿,这个姑娘可能有任性和矫揉造作之处,但这不妨碍在这一事件中我们对她的理解和同情;至于那个男人,无论是已婚男人还是单身男人,从他的话语里已经渗透着自私和虚伪的性质,这是无法抹去的。尽管,我一向认为小说写作不是以做出道德判断为宗旨的,尽管,我一向认可“小说的智慧产生于‘道德审判悬置’的地方”,尽管,我一向遵从于米兰 · 昆德拉,他对小说的理解严重地影响了我对小说的理解和判断,但,在这里,我还是倾向于, 《白象似的群山》写下的是道德故事。它的里面,有隐隐的价值判断。那好,下面的问题就是,我们应如何写作具有价值判断的“道德”小说?怎样做,才是好的方式?

我想, 《白象似的群山》或可提供某种的启发。

一是,越是具有价值判断(其实每篇小说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有着价值判断)的道德小说,越应当采取客观、零度的方式来书写。你需要把你的价值判断稀释,努力让它不显现,不溢出文字表面。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一句具有价值判断的话,也没有标明情感和好恶的形容词,没有,它有的只是貌似的客观,有的,只是一个摄影机的固定机位。

没有,似乎没有,才能更让阅读者进入。判断的权力归他,由他做出,由他选择。也许,这个阅读者就是那个美国男人。他会在这个故事中重新发现他自己,他可以为自己辩护,小说给予了他这个权利。但,没有做出价值判断的文字一定会让他重新认识自己,让他认识自己故意不识不察的。小说,在这里伸向了人的沉默的区域。

(昆德拉向我们提议,“请你也试图再造出你生活中的一场对话,一场争吵的对话或者爱情的对话。”我建议大家真的试一试。)

二是,越是具有价值判断的小说,越要贴近人物,进入到他的内部去书写。即使你对这个人有着厌恶,有着鄙视和仇恨。这是经验,那些伟大的经典小说给予我们的经验,是这篇《白象似的群山》给予我们的经验。你写一个无赖,甚至恶魔,那好,你就要把自己的心连接起那个无赖的、恶魔的心,让他的血,让他的所思所想流进你的文字里。全世界的人都不肯为这个无赖或恶魔辩解,可你不行,在写作的时候你不行,你必须要全心全意地为他辩护,全心全意地理解他,并认可他。而有时,你的辩护和理解恰恰最能达到你所想要的价值判断,它,远胜于“脸谱化”的方式。那些阅读者会自动启动他的判断机制来抵抗你的辩护,你的辩解越是真切越是合适,那阅读者对此的理解和认知也就越深入,所要的效果也就越是明显。《白象似的群山》中,海明威完全地“现实主义”,他让这个男人说他该说的话,想说的话,能说的话,必须说的话,让这个姑娘说她该说的话,想说的话,能说的话,然而隐匿于这些平静而真实的话语中,冰山下面的八分之七缓缓显现。我们在这个美国男人身上发现着某些男人身上的共性,当然在姑娘的身上也有同样的发现,“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说和那个美国男人所说的一样的话,任何一个女人也都可以说和那个姑娘一样的话。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或者不爱她,他撒谎或是诚实,他都可以说同样的话。”——在这里,由这篇小说,我们可以更为清晰地认识着人,至少是某一类人,至少是,在我们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虽然我们可能未必经历。如果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事先做出判断,给了男人或者姑娘以定语,它的叙述魅力肯定会遭受减损,它的真实和深刻也会遭受减损。

人们,往往有种“先于理解之前做出判断”的热情,这部分热情,在你我的身上也同样存在。而写作,必须要抵抗这份热情,文学的功用是帮助我们从细微的角度认识我们人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要伸向一般社会学所够不到的区域中去。

我们还应注意到小说的题目。《白象似的群山》。它是在小说中三次出现,然而我们看到它并不是核心,故事的核心一直被掩藏着。这,显然是有意的偏题,就像劳伦斯的《菊花的幽香》或莫言的《养兔手册》。然而它又是那么地恰应,这个“白象似的群山”一直在叙述中浮现,丰富着故事,推进着叙述。它,也是一处不应忽略的风景。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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