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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石门过

2015-11-17午后茶

海燕 2015年10期
关键词:四爷石门

□午后茶

风从石门过

□午后茶

风是我的随心所欲

天凉了。街上不再有纳凉的人,一个也没有。月亮斜在蓝空,静静地观看孤单的午后茶,孤单地呆伫在石门的官道上。

成峰家门口拴着的老黄牛,也躺下了,闭着眼睛倒嚼。满囤家好遛街的狗,也不知趴在哪里预谋什么鬼心思,影也不见,声也不见。东街兆文的笛声连续哑了好几天,娘说兆文病了,吐血。天天这个时辰从公社五小厂晚归的春久大哥,今晚偏偏也迟迟未归。

风呢?也躲起来了,也累了,也睡了?抬头再次看看天上的月亮,莫名的委屈就蓦然涌上了少年午后茶的心头。

便沿街漫无目的地走。五叔家的后门开着,渐渐地隐约能听见五叔的咳喘声。五叔咳喘了十几年了,一年比一年重,背也越咳越驼。挡珠家的灯亮着,挡珠娘在灯下纳鞋底。针穿过鞋底,挡珠娘就在头上蹭蹭针,头发就越蹭越白了。大片家的前后窗都开着,大片睡了,看不见人,却能清楚地听得见他那一阵高过一阵的鼾声。

一片苞米叶陡地旋转着飞上了空中,又款款地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午后茶看清这缕风从哪儿来,怪异的风又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午后茶本能地扬起一只手,徒劳地伸向天空,像是要把那缕突然而至的风捉住。

一切又复归于平静。可这平静却被身后猝不及防的一拳给打碎了:“你个破午后,一个人在街上发神经啊?”

是银红!

银红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她哥哥家去帮嫂子织渔网。午后茶预感到今晚能在街上遇见银红,果然就遇见了。怔愣了一下,午后茶挠挠头,说:“是你啊,吓我一跳。”

“你耗子胆啊?”银红使劲弹了一下午后茶的脑门,笑了,“不念书了,明天就去大连,三舅在镇郊红旗公社给我找了份临时工作。哈哈,上班去了!”说着,就又蛮认真地弹了一下午后茶的脑门。

午后茶真就有些疼了,不仅仅是脑门。见到银红时的兴奋和喜悦已荡然无存,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顿时涨满了孤独。唯唯诺诺了半天,午后茶说:“你三舅真能耐,你真有福气。”午后茶这样说的时候,就不再看银红,而是专注地看自己的脚。

银红长午后茶两岁。长午后茶两岁的银红以家长般的口吻吩咐道:“快回家吧,都几点了?你娘一会儿要找你了!”

午后茶风一样朝家跑去。到了家门口,午后茶摸摸自己被银红弹过的脑门,遂傍墙坐下。家狗阿黄摇着尾巴凑了上来,它舔了舔主人的手,就依偎在午后茶怀里安然入睡了。

午后茶抱紧了阿黄,仰头看天。天上的云很淡,月很白,午后的心就变得越发空空荡荡的了。

一条狗的忠诚和尊严

是庆生家的一条狗,老狗。毛色黑白相间,狼性十足,在石门算得上极为厉害的家犬了。因那双眼睛长得很像南斯拉夫影片中的英雄瓦尔特,午后茶们就称其为“老瓦”。

老瓦很冷漠,也很沉静。它从不应和其它狗们的吠叫,甚至当全村的狗吵成一团时,它也只是机警地垂竖起耳朵谛听。这时,那双怀疑一切的眼睛就越发地骇人了。在石门,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满囤,也惧怕老瓦。

打你进入老瓦的视线时,它就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盯咬着你。在这种比刀子还要锋利的目光盯咬下,再从容的步伐也会凌乱起来。满囤的心情就变得万分沮丧、万分烦躁了。满囤与老瓦对视,两双眼睛如两柄利剑在较量、在搏击。对峙中,满囤心一虚,目光就黯了下去。奶奶的!满囤不知道是在骂狗,还是在骂自己。

老瓦仍然高举着目光的刀子,紧紧刺向步伐不再从容的满囤。它伏下身,前爪刨地,先是用鼻孔发出呜呜的声音,继而一个鱼跃豹子般朝满囤扑去。铁链化解了老瓦凶猛的进攻,它怒目圆睁,陡然开始狂叫起来。满囤的脸铁青,骂庆生:“看看你家的熊狗,跟你一个德行,不识好赖人。快给我家送几担水去!”庆生忙点头应许,哑哑地笑笑,再笑笑,手就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好。

多年前的一个秋夜,全村的狗突然齐声狂吠起来。唯老瓦哑着,静静地辨听村子中每个细微的声音。第二日,一条消息炸弹般惊呆了整个石门—— 一户人家晾晒在屋顶上的花生被人洗劫一空了!之后,石门不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心皆惶惶。而六指满囤从此却被老瓦列入了黑名单,逢见必咬,咬得满囤起了杀心。只是老瓦从不吃庆生家之外的任何人投放的食物,饿死也不吃。这使得满囤多次的投毒,都变成了极度沮丧的徒劳。

夏天到来的时候,石门被整体动迁了。全村人搬离了世世代代生息的村庄,住进了新区的楼房里。只剩下满囤一家搭起帐篷,坚守在废墟中,整日捡拾废品,也算发了笔小财。

在残垣断壁中坚守的,还有庆生家的老瓦。老瓦死活也不肯去楼区,连庆生也领不走。谁也没有料到在几乎没有任何食物来源的情况下,一条狗会坚守那么长的时间。其间,满囤多次来投放食物给老瓦,企图缓解二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尽管老瓦早已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却对满囤的诱惑毫不理睬。它怒目圆睁,威风凛凛,不让满囤近前半步。

“吃吧,不然你会被饿死的。这馒头里没有毒药,整个村子都没有了,我还毒你干什么?”满囤深信老瓦是能听懂人话的,他再次扔去一个馒头,可老瓦依旧不为所动。满囤折身离去。他清楚,在这条狗的眼里,他注定是个贼,一个永远不能被老瓦所信任的小偷。

秋天说来就来了,天已有了几分冷意。当满囤再次路经老瓦的面前时,老瓦已经无法站立了。它瘦骨嶙峋,趴伏在地上,仅存一口气。满囤喊了声:“嘿!”见仍然没有动静,就又走近了两步。老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散淡而迷离,却依旧充满了敌意。老瓦企图要把头抬起来,再冲着满囤咬几声,可是已经力不从心了。它的眼皮几次合上去,又吃力地睁开,警惕地监视着面前的老对手。突然,老瓦的嘴奇迹般地张开了,这是一条老狗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出击。满囤明白了老瓦要干什么,便顺从地把一只脚伸了过去。老瓦刚刚咬住了满囤的脚,就咽下了尚存的那最后一口气。

这一咬,满囤几乎感觉不到。心中蓦地涌上一许悲凉,就有两行老泪倔犟地落砸在石门荒凉的废墟上。

会吹笛子的宁兆文

笛声又响了起来。

固然是兆文。兆文立在街门口,像伫立在大剧院的舞台上一样,吹得很投入,很忘情。观众却往往只有午后茶一人。

午后茶不仅爱听兆文吹笛子,而且还爱看。月光下,兆文的大背头往后一甩,一支曲子就亢奋地荡漾开来。背头再一甩,曲子戛然而止,夜越发得静了。却没听够,人依旧沉浸在曲子里,呆了一般。兆文笑笑,问:“三爷还想听?”午后茶点点头。兆文虽然比午后茶大好几十岁,按辈分却得管午后茶叫三爷。兆文于是一甩背头,就吹起了《扬鞭催马送粮忙》。午后茶痴痴地听,眼前真就虚幻出一辆辆送粮的大车。

有时午茶后故意去得早一些,目的是看兆文吃饭。兆文的食谱常年一贯制,主食要么是玉米饼子,要么是小米干饭;副食则是清一色的土豆丝汤。兆文刚做好饭,土炕的桌子上端放着两个盆。一盆盛饭,一盆盛汤。饭盆大,汤盆小,皆冒着热气。却不急于吃。兆文先是脱光了膀子,胡乱洗两把脸,然后才盘坐在炕上。盛了满满一大碗饭,默自细细地看,舍不得吃似的。端起碗,只几口,米饭已少了大半。又是几口,碗里已空空如也。这才开始喝汤。喝得很仔细,小口地抿,生怕一下喝光了,再也没个想头。吧嗒吧嗒嘴,回味着土豆汤的鲜美,就又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如此这般,转眼已吃下了四碗。兆文摸摸嘴,眼死死地盯着盆里的饭。“不能再吃了。再吃,明天早晨喝西北风?”话虽这么说,人还是没能抵住盆里米饭的诱惑,就又盛了半碗。

看兆文吃饭,简直是一种享受。大凡食欲不振的人,看了兆文吃饭,定会食量大增。可能是因为食欲占了绝对上风,兆文无暇顾及性欲,至今未娶。其实,兆文长得很魁梧,很阳刚,在女性眼里一定是个伟岸的东北大汉。这样的男人,真就一点隐秘也没有吗?

再次见到兆文,是春阳融融的一个正午。午后茶走进兆文家时,他刚刚吃完午饭。兆文仿佛一下子苍老起来了,头发白了多半,脸上的皱纹也越发密集了。“今年多大年岁了?”午后茶问,问罢就有些后悔了。兆文沉吟着,好像他的年龄是一道很难很难的数学题,一时半刻解不出来。半天,兆文看看午后茶,无奈地笑了。兆文这回没说自己59岁,他已连续过了好几年59岁了。

“坐吧,三爷。”兆文递给午后茶一支烟。突然想起午后茶是不抽烟的,就又顾自点上了。款款地抽。春阳穿过窗棂,照进屋子里,一屋子的灿烂。坐在阳光下,人昏昏然,就有了几分的睡意。兆文丢来一个枕头,说:“三爷,困就眯一会儿吧。”一愣,人已清醒了多半。“不了。”说着,午后茶起身就要离开。

却被兆文叫住了。兆文从箱子里摸出一封旧信,说:“麻烦三爷给写封信。98年她在这封信里说,五一来石门跟我结婚。”

多年以前,一个名叫素梅的铁岭女人来到了石门。那是午后茶大哥的功劳。大哥通过空中红娘,把远在辽北丧夫多年的小学女教师牵进了石门。素梅在兆文家一住就是8天,那是兆文蜜般甜蜜的8天。素梅走后不久,给兆文寄来了这封信。这是一封绝交信,而兆文却一个字也不认识。大哥怕兆文伤心,就谎称素梅在信中说“五一”来石门跟他结婚。

如今,兆文依旧在等待着远方同样不再年轻的女人。“三爷,告诉她,石门就要动迁了,我就要住进楼房了,我在等着她。”

午后茶沉沉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一个光棍汉一生所有的秘密和期盼。

月亮懂得夜的黑

早晨是从村子里的第一缕炊烟开始的。石门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狗哑着,偶尔的鸡鸣,更平添了清晨的沉寂。宋四爷在烧火做饭,风箱呱嗒呱嗒地响,像首陈年的老歌。也不点灯,煤油一斤好几毛钱呢,能省一分是一分。

水开了,宋四爷往锅里撒苞米面。一大锅苞米粥即将做好,食欲蠢蠢欲动,就有涎水顺着四爷的嘴角,肆意流淌下来。四爷抹抹嘴,稳稳神儿,不争气的肚子还是咕咕咕地叫了起来。缺了口的铁勺,再次在大锅里胡乱搅和了几下,四爷收了锅底火,遂转身一颠一颠地奔院子里菜地去了。锅里的粥亢奋地冒着泡沫,全然不知它马上就要被饥饿的肚子,一举消灭掉。

菜地里是几垄葱。四爷拔下十来棵,净了葱须,又一颠一颠地折回老屋。粥许是预感到了有什么不测,悄无声息。四爷盛粥,足足一大盆。有热气盈面,鼻子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便将铁勺伸进粥盆里搅动,散热。

粥凉得差不多了,四爷开始享受他的早餐。一碗粥举到嘴边,一转,便吸进了肚子里。粥喝得吱吱有声,佐以大葱蘸酱。一碗一碗地喝,片刻,额头就有汗珠溢出。一股畅快涌遍全身,每碗苞米粥下肚,四爷都要被那难以言说的畅快,拨弄得有些魂不守舍了。天已放亮,村广播站也开始广播了。粥碗突然凝固在手中,四爷在凝神谛听,谛听广播员小芹那甜兮兮的声音。小芹长得水灵灵的,走路屁股一撅一撅,胸前像揣了两只兔子。四爷的心就被那一撅一撅的屁股,和那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给搅和乱了。也仅仅是片刻的纷乱。另一个欲望不时地提醒着四爷——吃饭吃饭吃饭!

毛主席的语录被小芹读得有声有色,像春雨沁人心田。四爷在心里说:“罢罢罢,么用?顶饭?完蛋玩意!”四爷是在骂自己。骂过自己,就不再想屁股和兔子,剩下的粥就风扫残云般,顷刻被消灭掉了。吧嗒吧嗒嘴,四爷倒剪起手,一颠一颠地奔生产队而去。

四爷是牛把式,石门的老光棍,两头黄牛是他一生唯一的伴侣。当朝阳款款地从大孤山露出脑袋时,四爷和两头牛已行走在北石盖的山路上了。四爷的眼前时而晃动着中午金黄色的苞米饼子,时而晃动着小芹怀里的两只兔子。四爷的脚步就有些凌乱了。

四爷将一捆草扔在锅台前时,天已开始暗了下来。一天过得可真够快。无风,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一动不动,静默成石门黄昏时分的一幅剪影画。正是种苞米的时节,一天的劳作,让四爷的食欲烈焰般熊熊燃烧。四爷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烈焰,烧成灰烬了。

风箱又呱哒呱哒地开始了吟唱。晚上的粥饭要比早晨的稠一些,并且还多了五个土豆。土豆被四爷强行按进锅底,火苗兴奋地舔舐着,戏弄着,企图把土豆一口吞掉。就有香气款款地从锅底飘溢出来,撩拨着四爷的食欲。

急个屁啊?四爷骂,真就淋漓畅快地放了个响屁,肚子越发空荡荡的了。幸福的时刻终于来临,四爷的双眼紧紧盯着摆放在桌子上的一盆粥和一盘土豆,像饿狼盯着刚刚被擒获的羔羊。便一碗一碗地喝粥。没有大葱,只偶尔夹一口臭烘烘的蜢虾酱,便也足够了。片刻,盆里的苞米粥已见底了。四爷索性将头伸进盆里,蛮仔细地舔,舔得精光精光的。丢下盆,目光就聚集在五个黑不溜秋的土豆上了。抹抹嘴,四爷拎起五个土豆,一躬一躬地来到街门口,傍着老槐树坐了下来。

当四爷咬下第一口土豆时,小芹恰好又开始了广播:“社员同志们,大家晚上好!”四爷当然是社员,小芹的问候当然包括四爷,四爷的心就涌上了一股子暖流。暖流从心脏出发,迅即占领了全身的每个部位。暖流占领了眼睛,四爷的眼前就是两只活脱脱的兔子了。兔子一蹦一蹦地跳,像跳在四爷的心尖尖上。暖流占领了手臂,四爷手中的土豆就变成了兔子。四爷揉搓着手中的兔子,一直把兔子揉搓成碎泥。四爷把变成碎泥的兔子一口吞了下去,便又开始揉搓另一只兔子。

幸福潮水般将四爷淹没了。

四爷在幸福的潮水里陶醉时,东街兆文的箫声响了起来。兆文已连续好几天没有吹箫了,今晚的箫声就显得有些突兀。突兀的箫声让四爷的心陡然一乱,眼前和手里的兔子便乘机逃走了。愣了愣神儿,四爷方醒悟手里还有最后一个土豆没有吃掉,遂狼吞虎咽起来。只是东街的箫声,把土豆搅和得没了丁点先前的味道。四爷举望夜空,莫名地长叹了一口气。

夜就有些凉意了。四爷款款地站起身来,掏出家伙,冲着老槐树,浇了一泡好大的尿。抖抖家伙,放了回去,遂一躬一躬地折回老屋。偎坐在炕沿上,四爷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直到把自己剥了个精光。双腿一抬,四爷赤条条地拱进了被窝里。

四爷的被窝有两条枕头。一条是用来枕的,一条是用来搂抱的。怀里不搂抱点什么,睡不踏实。被搂抱的枕头,常常成为四爷一个人战争的蹂躏对象,老屋的夜便不再安静。土炕上的战争,虽只有一人,却依旧轰轰烈烈。月亮透过窗棂,将银白色的光洒进土炕上,照耀着四爷亢奋的战争。许是被这刀子般的月光灼疼了身子,四爷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战争终于结束了。老屋复归平静,片刻,就有一阵接一阵的鼾声,充实着石门的夜。

比天还大的事情

那时的冬天很冷,风也很硬。很硬的风打扫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就有了一种难忍的疼痛感。比寒冷更难忍受的是饥饿,是那总也无法满足的巨大无比的食欲。

就频频地往生产队场院里跑。场院东侧是一个由花生秸秆堆积的草垛,那里能寻觅到“漏网”的秕花生。即使找不到秕花生,根部的秸秆也是蛮有嚼头的。午后茶在场院的花生秸秆草垛上,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人趴伏在草垛上,耗子盗洞一般,身边时常能遇到同样贪婪的母猪——各自忙活着,谁也不理睬谁,相安无事。

一个平常的上午,四胖发现了母猪的异常——这家伙一头拱进花生秸里,大嘴兴奋地呱唧呱唧地像是在吃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天上果然掉馅饼了,草垛里竟藏着一捆花生!三个趴伏着的少年迅即扑过去,和那头占得先机的老母猪争抢在一起。人与猪互不相让,四胖的脸被母猪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

读高中的大哥献血了。母亲阴着脸,把家中极为珍贵的鸡蛋煎给大哥吃。午后茶躲在屋外,煎鸡蛋的芳香把他的食欲勾引到了最高点,难以压制的欲望撞击着他,像决堤的洪水。怎么才能献血呢?午后茶真有些羡慕哥哥了。

大哥是为同班的一个同学献血的。那个同学家里中午来客人了,全家跟着客人吃面条。这在石门是绝少有的事情。全家人都吃面条,那得多少面啊!那个同学连吃了八大碗面,肚子涨成了气球。他跑步去学校上学,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气球爆炸了。

在乡卫生员里,大哥们的献血并没救活那个同学年轻的生命。他死了,死在了17岁的春天里。

晚上,午后茶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想,要是真能吃上八碗面条,纵然死了也值!

残月如勾。牲口棚里,马五叔把浸泡好的豆饼小心翼翼地分给牛马骡们。老眼昏花的他,丝毫也没有发现躲藏牲口槽下的阴谋。当他躬着身子,一颠一颠地离去时,三双小手已伸进槽里,迅即偷下一块豆饼。

豆饼是用榨过油的大豆渣挤压成的,喂牲口的上好饲料。在午后茶们的嘴里,那也是饱腹的绝佳美食。耗子般悄悄溜去,躲进墙根的暗处,大口大口地啃嚼起豆饼来。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也没有心思说话,此刻,吃主宰了一切。

豆饼越嚼越香,只是很硬。但还能啃得动。吃多了,渴,回家一遍遍喝水。胃就涨得厉害,有时疼得人满头大汗,仿佛活不成似的。

既然豆饼好吃,那么地里的大豆也该爽口吧?问四胖,四胖不语,只嘿嘿地笑,一脸的狡诈。原来,大豆果然可以生吃!钻进豆地,片刻就撸满了一兜子的大豆。送进嘴里咀嚼,一股豆腥味实在难忍,本能地想吐。但挺过这一困难期,你会惊喜地发现越嚼越香,跟吃花生似的。

这秘密只我们几个孩子知道。后来,午后茶在大豆地里意外地发现了银红也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生大豆。原来,女生也有饿急眼的时候。

奶奶在砸猪骨头。骨头里早已没有丁点油水了,整整一个冬天,整整一个春天,午后茶家熬菜时放的都是这几块猪骨头。

奶奶的捶打执着而坚定,雪白的猪骨头在奶奶的锤子下变成了一盆骨粉。拌上调料,再和上些许的面粉,一块一块地放到锅里蒸。就有肉香溢出老屋,溢出小院,在石门的上空飘荡。午后茶闻香跌进家里来,满口的涎水,满腹的期盼。

更加企盼的是去别人家吃酒席的爷爷的归来。那时候,石门酒席宴上的最后一道菜是肉片汤。爷爷执筷把属于自己的那个肉片夹进嘴里,却舍不得吃,一直含着带回家。家中的午后茶早已等候在街门口,切切地朝爷爷扑去,张开嘴从爷爷的嘴里接过香喷喷的肉片。一种久违了的快感涌遍全身,世间竟有这般奇妙的美味!

午后茶是个不知道什么叫“吃饱了”的人,很多时候他不是吃饱了,而是感觉到不该再吃了。肚子仿佛是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读中学时,午后茶去过一次省城沈阳,那是他第一次离开石门,去触摸都市。在大姑家的几天里,他一直坚持不和大家一起上桌吃饭,而是等所有人吃完了再吃。午后茶盯着桌上的饭菜,顾不得斯文,一盘一盘地扫荡,直到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大姑惊讶他的食量,说:“别吃破了肚子!”午后茶笑,傻傻地笑。傻笑着的午后茶在心里头默默地说,笑话,肚子还能撑破?!

记忆中也有饱餐过的时候。午后茶考上大学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做了一锅茄子炖粉条。饭做好后,大哥带回一筐鱼。那时,大哥是小学校长,偶尔能带些鲜鱼回家解口馋。母亲和嫂子们忙着炖鱼去了,一大盆茄子炖粉条便成了午后茶袭击的目标。他把菜盆端到猪圈墙上,又回家拿出三个苞米面饼子,敞开肚皮大吃了起来。一大盆菜,片刻就被他全都填进了肚子里,全身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民以食为天。食欲是人类最本真最强烈最不可或缺的欲望。

有种思念叫忧伤

一条土石路纵贯整个村庄,村人习惯称之为“官道”。老宅就位于官道边,出了家门,沿着土石路向北,片刻就出了村。村外有一坡,将路一分为二。往右通向沙包子,是条主道;往左通向礼拜山,是条连牛车也无法行走的山路。站在北石盖,石门尽收眼底。多年之后,午后茶长大成人,离开故土读书、工作,每次回返故里,他都要站在北石盖举望老宅。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便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那时,夏天的雨水格外的多。逢雨季,官道便成了河道,终日有水流潺潺。有时,雨匆匆来,又匆匆去。不信风走得这么快,不信雨去得这么急。侧耳细听,屋外静静的,真就没了丁点的声音。推开窗户,竟满天的星斗,云像是被什么怪物追赶似的,霎时躲得无影无踪。一轮弯月,斜挂天空,被刚刚过去的阵雨,洗刷得格外清新。

家狗大黑默自来到窗前,抖抖身上残留的雨水,讨好般地冲着午后茶长伸起舌头。也一脸的狐疑。索性从窗户跳了出来,和狗站成两尊雕塑。月光拉长了身影,村夜依旧寂静无声。

毫无困意,瞌睡虫怕是跟着云跟着风跟着雨跑到远方的不知处了吧?信步推开街门,沿着村路漫无目的地走。身旁跟随着的是永远也甩不掉的影子,身后跟随着的是永远傻乎乎的大黑。那么,引领脚步的是什么?是少年时期朦胧的思绪,还是学生时代莫名的烦恼?

邻居家的鹅睡去了,成峰家的牛睡去了,满囤家的驴也睡去了。连那即将成熟的玉米,连那村外的西沙岗、翠岭坡、大孤山。路穿过整个石门,穿过整个北石盖,伸向目光无法及达的远方。脚步被路牵引,渐渐把村庄抛在了身后。有谁等在前方的路边吗?不知道。心陡然一片空旷。驻足回首,月色下的石门宛如一幅泼墨画,飘飘渺渺,亦真亦幻。揉揉眼,方知不是梦。人确实是醒着的,家狗大黑和星星和月亮也醒着。依旧睡去的是村庄是山野是脚下的路。村庄有梦吗?山野有梦吗?路有梦吗?有梦就有思念,有梦就有牵挂。那么,村庄思念谁牵挂谁?山野思念谁牵挂谁?路思念谁牵挂谁?

夏日里最爱去的地方固然是老鳖湾了。沿着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走下去,豁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坦的凹地,叫西北洼。这里是石门的“地眼”,苞米、谷子、大豆等庄稼无不长势茁壮,生机盎然。路被茁壮的庄稼淹没了,看不见尽头。天色略一晚,就有些骇人,不敢独自行走。

走过青纱帐,横在眼前的是一条黄沙岗。沙岗脚下藏一处梨树园子,静静地如大家闺秀。入秋,挂满枝头的梨子,便是比女生银红还富有魅力的诱惑了。

沙岗倒是让人十分的讨厌。特别是夏天,沙子滚烫滚烫的,每每路经于此,总是风般地匆匆刮过,不想停息一分一秒。翻过沙岗,举目除了树还是树。多是刺槐和墩杨。独一高处秃着,不长树,甚至也不生草。细看,仅零星的几株草,在石缝间孤独地兀立着,像老人凌乱的胡须。午后茶至今搞不清楚礼拜山中的“礼拜”究竟是哪两个字,石门弄不清楚的事多着呢。

每次来礼拜山,午后茶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登上山顶时,他甚至舍不得马上放眼北望——山北面便是一汪风情万种的碧水,一处令人魂不守舍的老鳖湾啊!不知道月亮什么时候钻进了湾里,独享了那一方的碧绿和柔情。午后茶在水边呆立,同样卖呆的固然还有家狗大黑。心跳在加速。那一汪的碧绿便化作了让人难以抵御的柔情,令人垂涎的美女。午后茶大喘着,脸涨红如霞。他胡乱地将自己剥了个精光,赤条条地一头拱进了水的怀抱,扑进了难以表述的无与伦比的畅快之中。单单留下了大黑,傻傻地守候在衣服旁。

这是世上最为纯净的圣水,是上苍给予石门最丰厚的恩赐。许多年之后,每每想起儿时在老鳖湾里戏水,午后茶总是后怕不已。在他的眼中,这一汪的碧绿就是高贵的圣母啊,而他每次的畅游,无疑都是对圣母的亵渎!

常来老鳖湾的还有银红和小芹。银红们一路说笑着走来,像春天叽叽喳喳的鸟儿。她们是来这里洗头的,也不下水,只是挽起裤腿,躬身用心地洗理长长的秀发。午后茶远远地看着他们,心中居然弥漫了莫名的忧伤。

忧伤还弥漫了整个老鳖湾,弥漫了整个石门。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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