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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 罪

2015-11-17王振兴

唐山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二老家村段子

王振兴

段老失踪了!这个消息像一枚炸弹,震撼了整个吴家村。

说起段老,在吴家村可谓妇孺皆知。提起他,人们无不敬重有加。

但是,段老并不是吴家村人。他祖籍山西,15岁参加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离休前是龙山市民政局长。

段老与吴家村的缘分,是因为一份战友情。

段老名叫段子清。九岁时,父亲病重不治,母亲卖掉仅有的三间房,安葬了父亲,带他走上了讨饭之路。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母子冻饿交加,双双倒在路傍。正巧一支八路军队伍路过。一个叫吴贵山的班长带全班把他们母子抬到屋中。段子清被救活了,母亲却再没睁开眼睛。安葬了母亲,他便跟吴班长当了八路军。吴贵山像兄长一样关照他。行军打仗,都让他紧随其后,还给他讲了许多革命道理。两年后,吴贵山当了排长,段子清入了党,当了班长。

在解放龙山的战役中,吴贵山组织了一支十人爆破队,专门对付敌人的碉堡群。段子清也是爆破队的一员。风潇潇兮易水寒。谁都明白,参加爆破队意味着什么。因此,出发前每人都留下了家庭地址和亲人姓名。战斗打得十分惨烈,当面仅剩两个碉堡时,爆破组也仅剩吴排长和段子清两人。段子清说:“排长,最后两个碉堡我包了!”

“不,我比你有经验,掩护!”说完抄起两个炸药包跃出了掩体,可没冲出多远便被打倒了。段子清不顾一切冲上去,哭着抱住排长往下撤。吴排长却严厉命令他说,“别管我,去炸掉那两个碉堡!”

段子清不负重托,炸掉了两个碉堡,但他的左腿骨也被打断了。他和排长同时被送往战地医院。吴排长伤势太重,弥留之际对他说了两句话:“守好咱们的江山;替我去看去看爹娘。”

战后,部队在西山为爆破队的九位烈士修了一座墓园。段子清荣获战斗英雄称号。因为他的腿伤太重,成了瘸子,不适合随部队征战了,便留在龙山市民政局工作。

段子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战后,他仔细整理了九位烈士的遗物,按照生前留下的地址,逐一登门拜访,把烈士的遗物交付到他们家人手中,并帮他们办好优抚事宜。

吴排长即是吴家村人。该村距龙山市50多公里,是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山高路险,坡陡沟深,仅有一条人和毛驴勉强可以行走的羊肠小道与外面沟通。但这里曾是抗日根据地,30多户人家的村子走出了20多个八路军。

段子清进入吴排长家时,心里难受极了。吴排长姐弟三个, 姐姐远嫁他乡。弟弟当过民兵, 鬼子扫荡时牺牲了。父母都已年过半百,家徒四壁,吃饭都成问题。

看到儿子的遗物,两位老人泣不成声。段子清当即跪在老人面前,含泪说道,“论公事,排长是为革命牺牲的,他是英雄,人民功臣;说私情,排长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后,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来奉养你们。”

段子清言出必行。多少年来,每过两月他都要寄些钱给二位老人。逢年过节,他总要去探望二老。二老逢人便说,“段子清比亲儿子都亲呐。”

段子清为人朴实,平易近人。他不光照顾二老,对村民也很关心。他为村里军烈属都办好了优抚事宜,每有优抚款项和物资,都不忘吴家村人。这里民风淳朴,过去久驻八路军, 段子清又没有官架子,一来二去,和村里人都熟悉了。人们都把他当成村里人,亲切地叫他老段。他一来,很多村民都去找他聊天,听他讲述国家大事以及城里的杂事逸闻。有什么事情,也愿意请他拿个主意。

80年代初,吴家二老都已八十出头,年迈多病,基本离不开人了。此时,段子清毅然决定,打报告退居二线,去吴家村照顾二老。

段子清的决定让很多人吃惊和费解。谁都知道,民政局是个有权有钱的单位,救灾,扶贫,抚恤伤残,安排复员转业军人等,都归他们管。这个局长可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位子,段子清未到退休年龄,怎么会为了两个非亲非故的老人而辞官呢?

段子清这样做,的确事出有因。

第一,他是个有情有义,言出必行之人。数十年前排长的重托,自己在二老面前许下的诺言,他始终坚守如初。眼见二老行动困难,时日无多,怎能不管呢?

第二,段子清和他儿子的矛盾日益加深,差不多到了父子反目的边缘。父子情深,可他们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呢?这得从头说起。

段子清有一儿一女。女儿段华,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就业成家。儿子段忠,原本是个聪明好学,有理想,有抱负的孩子。他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安交大,毕业后分配在龙山市交通局工作。刚进入社会时,段忠自信天真,以为自己有学历,有能力,头上还罩着爸爸这个战斗英雄、民政局长的光环,一定会春风得意,仕途顺畅的。但现实与他的想象反差极大。商品经济大潮浸泡下的官场,已经不比从前,金钱利益,人脉关系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学历、专业、能力只是在工作中和需要你时才有用。至于老爸的光环,非但不是资本,反而成了他的负担。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受党教育多年,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段子清,心中始终坚守一个信念:“九死一生啊,这个江山是由成千上万像吴排长那样的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只有责任守卫好她,而没有权力去粘污和糟蹋她!”因此,从普通工作人员一直到民政局长,段子清始终保持老八路的作风。他工作勤奋,为人正派,无论是在局里局外,他处理事情都是坚持原则,秉公办理,从来不徇私情。他这样做,免不了要得罪一些人。他们当面称他“段局长”“段英雄”背后则叫他“段瘸子”“断老倔”他给人家讲原则,人家礼尚往来,对他也“讲原则”对他儿子非但没有特殊关照,反而警惕有加。

段子清为官清廉,从不以权谋私。即使当了局长,全家仍然住在那个60多坪的旧房子里。儿女为此与他多次发生争执,但他却十分固执地说,“我一个讨饭的,住这房子就很满足了。去西山看看,吴排长他们住在哪里?”

儿子段忠要他为自己的前程去找找关系,送些礼品什么的。却遭他严厉训斥:“用人靠组织, 工作凭本事。挖门子,托关系的事情你老爸不会做,也不能做。”段忠急了,“老爸,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老皇历不放。看看我周围的同学、同事,学历、能力、贡献都不如我,可他们靠跑、买、送,一个个都蹦达上去了!”

段子清一拍桌子吼道,“跑官要官,买官卖官,党纪国法不容,他们迟早要倒霉的,这事咱不能干! ”

段家父子为此越闹越僵。段忠看到老爸油盐不进,知道靠他无望,便下决心自己折腾了。

此后,段子清发现儿子变了。抽烟、喝酒、跳舞、搓麻等,什么都会了。工资一分不交,还偷偷向他妈要钱。时间不长,儿子当上了副科长,两年后又升任科长。自从有了官职,他的手头宽余了。隔三差五往家里拿东西。开始是土特产,后来是烟酒,接下来便是人参、虫草等东西了。

段子清觉得苗头不对,便开始质问儿子,“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是不是收受贿赂了?”开始,段忠还搪塞说是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后来,干脆不耐烦地呛嘴说,“这点东西算个啥,爱用就用,不用就扔掉!”

正当段子清为儿子担心时,段忠竟然升任副局长。半年后,儿子突然告诉他,自己买了一套房,要搬出去另住了。当来到儿子的新居时, 段子清和老伴目瞪口呆。170多坪的大房子, 四室两厅两卫,核桃黄的木地板,一色红木家具,进口冰箱、彩电, 高档厨具餐具,各色吊灯、壁灯把室内映照得金碧辉煌。踏进其中,犹如宫殿。

“这,这房得多少钱?”老伴带着惊疑与担心的口气问道。

“也就二百万。”段忠一付财大气粗的样子。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段子清质问说。

“噢,爸放心,我们是贷款买房。“儿媳一边向段忠施眼色一边解释道。

知子莫若父。段忠夫妻都是国家公务员,工资清清楚楚摆在哪儿。他们一家三口花销不少,哪儿来这么多钱置买这么高档的房子和家私。凭借直觉,段子清知道儿子的钱财来路不正。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段忠啊,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做,那会毁了你的!”段子清语重心长地说道。

对老爸的唠叨,段忠早听腻了。更何况自己已经闯出了一条路数,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对老爸的话自然不屑一顾。“爸,你的老脑筋真是跟不上趟了。上头不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连儿子住好房过好日你都不乐意啊。”段忠一付玩世不恭的样子。

“上面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要用知识、劳动和正当手段致富,而不是用权力、贪腐、官商勾结等歪门邪道去发不义之财!” 段子清气得脸色发青,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段忠,我告诉你, 路都是自己走的,不听老爸的话,迟早会毁了你自己。”

见段忠仍然无动于衷,段子清长叹一声“唉,这个江山,怕是要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了!”说完扯上老伴走了。

段子清发愁了。眼见儿子在错路上越走越远,他却无可奈何。大义灭亲,向组织揭发儿子?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毕竟舔犊情深,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无奈之下,他说服了老伴,下决心离开常山,去吴家村照顾二位老人,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段子清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吴家村,除了照顾二位老人, 他还常过问村子里的事情。眼见村民都很穷困,他心里很难受,便和村干部商量脱贫致富的办法。可吴家村坐落于深山,交通闭塞,土地很少,打不下多少粮食。他见村里有些人家种了些核桃、大枣,树长得很好,只是结的果实不好,收不了多少,也卖不上价钱。于是,他从农科院请来专家到村里考察。

专家仔细考察了吴家村的山势、地貌、气候条件,取了些水土进行化验,然后对段子清和村干部说,“这里很适合种植核桃、大枣,问题是村里果树品种不好。农科院就有好品种的树木,用引种或嫁接的方法,即可在四周山坡上培养出大面积好果树来。农科院可派人来进行技术指导,只是要有一定的投入。”

村干部一听此话便发愁了,“村里没钱呐!”

段子清说:“没关系,我捐一万元,再去争取点扶贫款。”

那时候,一万元可是个大数目啊。这把吴家村村民感动的都不知说啥好。就是从那时起,村民都改称“老段”为“段老”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三年后,吴家村的核桃开始挂果,枣树成气候了。那枣子个大、核小、肉厚、糖分高,一上市便很受欢迎。但问题来了,枣子丰收了却运不出去。吴家村人口不多,壮劳动力更少,仅靠人背驴驮。十几万斤枣子得几个月才能运下山。

就在段子清和村干部为此事发愁时,段忠来到吴家村。此时他已是交通局长,车开到山下没路了,是爬了十多里山路上来的。

“爸,你来这里五年多了,二老送走了,对老排长也有了交待。回城去过个六十大寿,办了离休手读,好好安度晚年吧。这山高路险的,别在这儿折腾了。”段忠说得很动情。

“是啊,这里山高路险,可他掩护了多少八路军呐。建国三十多年了,这儿还是老样子。你看那满院的大枣,就是运不出去,让人心疼啊!忠儿,现在不是搞村村通吗,你是交通局长,给吴家村修条路吧。”段子清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说道。

“来时我看过了,这条路虽然不长,但得架两座桥,凿一个隧道,工程量很大,得花上千万资金,这钱一时半会儿我可拿不出来。”

“没关系,什么时候你把路修好了,我就下山。”段子清的话说得很决绝。

段子清没想到,半年后这条路竟然开工了。

第二年秋天,正当吴家村人敲锣打鼓,欢庆公路修通之时,段子清却失踪了。

在吴家村人的心目中,段老可是大恩人、活菩萨呀!一时间,无论男女老幼,村民全体出动,四处寻找段子清。

段子清哪里去了?

这会儿,他正在监狱的会见室里,与儿子段忠面对面坐着。

“你犯了什么事?”段子清强忍悲痛,声音颤抖地问道。

“还不是为你修那条路!”段忠面带羞愧,怨忿和不服气。

“为老区人民做好事的钱你也敢贪!?”段子清眼冒怒火。

“唉!”段忠长叹一声,“爸,你知道吗,现在即使诚心诚意为老百姓办点事,也要以腐败的方式去做!”

段子清满脸的惊讶与不解。

“就说这修路吧。”段忠用无奈的口吻说,“上头要搞村村通,这是好事。可需要修路的地方太多了,但经费就那么多, 僧多粥少,谁都想要。而经费就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给你,可以说一百个理由;不给你,也可说一百个理由。想拿到钱,就得给人家好处。百分之十的回扣,这是潜规则。这还不算,还要用他们指定的工程队,指定的水泥、钢材等。不这么办,你就拿不到钱,修不成路。”

“他们贪你也贪?”段子清质问道。

“我不拿点,人家就觉得你不是一路人,也不会给钱的。”段忠辩解说,“唉,该我倒霉啊!拔了萝卜带出泥,省厅吃我们回扣的那个处长犯事了,带出了我。”

段子清摇头说,“段忠啊,都到了这里, 你还没真正接受教训啊!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该你倒霉,是你必然倒霉。陈毅元帅曾经说过,‘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走这条路的人,可以侥幸躲过一次,两次,十次,八次,能次次躲过吗,迟早要被抓到的。”

人们在西山烈士墓前找到了段子清。

九位烈士的坟墓都培上了新土,墓地的杂草已铲除干净,周围的松柏也浇过了水,墓地傍搭建了一个窝棚。段子清对来找他的老伴和村民说,“老排长临走时嘱托我,要守好他们打下的江山,可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育好,愧对他们呀!倘若泉下有知,看着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被那些贪官污吏糟蹋成这个样子,排长他们不知做何感想。我老了,退休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点净土,算是向他们赎罪吧。”

人们看着这位从战火中走过来的风烛残年的赤诚老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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