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阵(节选)
2015-11-17李继忠
李继忠
自三年前跟随父亲肖白莲来到上海,拂尘一直在段阿宝的棺材铺里做工。学木匠是拂尘自己拿的主意,学做棺材是肖白莲给他做出的选择。念过洋学堂的肖白莲也认为与死具打交道的人对死亡有心理上的藐视与不惧,他时时面临生与死的抉择,随时都需要他不带一丝眷顾凛然将生命交给死亡,他的拂尘未来何尝不是如此呢。
段阿宝遵从祖上遗训棺材铺营业到下午五点就关门打烊了。几乎不得闲的十个小时的劳作让拂尘觉不出丝毫的疲乏,他依然精力充盈,他太想和肖白莲在湘南山乡那样似林间劲风施展拳脚纵横激啸,他更不能因为蹴就在这僵死晦暗的角落里而令身上的功夫一点点颓萎。他给自己想了个法子:下工后去仁和车场租黄包车拉夜间的活儿,且小腿上各绑了十斤重的沙袋,拂尘开始真正认识这座城市:雄浑,隽永。苦难,黑暗。懦弱的机巧,暗涌的阴谋。
拂尘快跑!
他先拉着黄包车沿宝忠路从南向北跑下来。宝忠路穿过石坊巷铁坊巷莲花巷三条幽深的巷子。拂尘偶尔能从某条巷子的巷口看见肖白莲。他们之间平时并没有联系,这也是他近来偶然的发现,可以想象的到肖白莲在这个城市内不断的迁徙,到一处后又不停地游走,就像在农村时的情形。在农村一个地方久居一段时间,那个地方赤贫的下田人便明白了受苦受难的根子,都瞪圆了孱弱的眼睛,在暗夜中发出怒吼,他们抢了乡里镇上的大户,抡着砍刀扁担与财主雇来的军队打手血拼,还有人上山当了杀富济贫的匪。现在的上海也是这样,同样赤贫的工人挥舞着拳头反剥削反饥饿,他们挺直了腰杆罢工,跟资本家要血汗钱,学生们支持工人开始罢课,这座城市昏暗的天空被人们心中的火照亮了。眼前的这位面容白皙目光炯炯腰间掖着左轮手枪的教书先生就是播火者。“几千年嗜血强权的枷锁到了我辈就是流干了血也要把它砸碎。”肖白莲如电的目光注视着拂尘,拂尘热切地迎接这目光,肖白莲坚如磐石的精神也同时贯注到他的灵魂。“对!砸碎”拂尘撩后衣襟攥住别在腰后那把特制的大号锛斧。他渴望加入他们,在这城市丛林里铲奸除恶纵横驰骋。
“到霞飞路仙客居茶馆。”肖白莲坐上车。拂尘抬车把要起身飞奔,猛听得身后像是冲着他们的一声吆喝,“阿拉包儿香又甜——”是挎篮卖包子的筋皮阿三。“这货今天吆喝错了。”拂尘停顿片刻便哈下腰身一路疾跑。
四月初暗夜下的上海,风醺然游荡,霓虹灯极尽粉饰地闪烁着。百乐门的舞曲从一开始醉生梦死的喧嚣现在揉和成狎昵暧昧的沉醉。白天的炽热与激昂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从现在开始一切归于平和,似乎还呈现出美好的景象:工人的罢工取得了胜利,资本家和工人签了保障工人权益的协议,学生们也都回了课堂,报纸上登了连青帮的流氓头子都要请工人委员餐叙。拂尘伫立街头,类似疑惑不明的情绪充塞他的思虑,他觉出了这座城市的乖戾阴邪:外国的军舰载着中国军阀的军队在码头上岸,靠横行活着的流氓们全都隐遁龟缩,巡捕们都像在污水道觅食的耗子鬼祟而又迅疾。拂尘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急切想见到肖白莲。肖白莲就站到了他的身边,拂尘顿悟似地明白了,不是他几次偶然见到肖白莲,而是肖白莲随时知道他的行踪。他渴望地注视着肖白莲的眼睛,肖白莲能让他灵魂澄澈。“阴谋假象欺骗,要开紧急会议分析形势,纠察队不能缴枪应该子弹上膛准备战斗,虎豹们在猎杀前都是藏起爪子的。”肖白莲面色冷峻得像冰冷的岩石。“我跟着你!”拂尘握住后腰的锛斧。他听到肖白莲说到豺狼虎豹的时候只是心中冷笑了一声。肖白莲没有作答,只用颇感欣慰的眼神完成了一次对他的抚摸。
一定要有大事了,拂尘望着肖白莲的背影。
原本几乎天天光临的包打听几天来不见了踪影。正准备收拾打烊的时候,他那个如装满柴草的麻袋样的肉身却撞进门来。他脸上总是汗津津的,堆着笑,但那对鼠眼怎么也掩饰不了贪婪残忍。他是靠作恶多端活着的人。拂尘就亲眼看见他提着两块血肉送给段阿宝吃,且炫耀地说只有吃男人的卵子才能根治男人的病。他和段阿宝是表兄弟,侦缉队监狱里死人的事他都要介绍到表弟的丧铺来,他好捞些油水。他时常坐拂尘的黄包车,从没给过钱。拂尘看着包打听黢黑的胖头,他想他一拳就能砸碎这恶货的头骨。“不行。”肖白莲说。包打听接过段阿宝的几块洋钱,索然无味地在手里掂了掂说:“侬不要再做棺材了,侬不如去买棺材,听阿拉的好了吧,把全上海的棺材都买来,要不了两天满大街会杀的全是死人,侬的棺材就变成宝匣子奇货可居呀。”“呀—”拂尘被惊得冷汗如冰。包打听是当权者的狗,是寻嗅着搜罗杀人的狗。从现在看包打听也许并不知道肖白莲,可全上海有多少这样的包打听。他要马上通知肖白莲,好让他在杀戮来临之际离开这死亡的境地。肖白莲如锥的目光刺穿他的灵魂,让他在肖白莲面前瑟缩不已。良久,肖白莲凝视着天空,他看见了那场灾难,他必须等待任何灾难的来临。拂尘也抬起头,1927年4月11日的天是那么的阴沉。
就在转天,高昌庙军舰一连串错乱的笛声让正在磨着锛斧的拂尘悚然住手。几乎是与此同时,警笛声枪声在上海的四面八方骤然响起,上海又一次被蹂躏在恶魔们的手中。闻声而起的段阿宝站在院中,沉吟片刻,声音兴奋得有些发抖,“上香,开门迎客——”
早晨升起的太阳将凌晨的罪恶曝光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早已做好准备的青红帮流氓从租界里分头冲出,袭击闸北,南市,沪西,吴淞浦东的工人纠察队,军队也加入进来帮着流氓抢枪杀人。三百工人横尸街头。
二十万工人走上街头向天空挥舞着拳头发出怒吼。他们似乎忘了,恶魔怎么能有人的心肠。开枪,扫射,杀!鲜血染红宝山路。他们杀得如此的快意,流氓们挥舞着刀斧草菅人命,包打听按着事先打探的情报带着巡捕暗杀和绑架。整个上海血腥蒸腾恐怖阴森。拂尘想着肖白莲,眼底涌出一层浅泪。他要上街,尽管他知道此时街上正是恶鬼横行。他拎起锛斧,拇指试试斧刃,把它别在腰后
见到肖白莲,拂尘禁不住要伸手摸一摸他。他周身还是那样清爽利落,只是书卷气中夹杂了浓浓的倦意。他听着炮声枪声哀嚎声,眼瞳里似闪烁着烧干泪水的火焰。“多么灾难深重的祖国,多么苦难深重的人民,杀戮不能让真理死亡,让正义死亡,人的世界怎能任由恶鬼横行,我们要在血霾中杀出一条光亮,我们要斩断杀人者的手腕!”呀!他曾亲眼看见过肖白莲斩杀暴虐。“我跟着你!”听了拂尘的话,肖白莲温存地摸挲摸挲他的额头,掸掸他衣襟上的尘土,只是对他笑了笑。
包打听来了,接过段阿宝递过来满满的一袋洋钱,他掂了掂,胖头很是肥美地扭一扭,“现在真的是好时代,死人活人呢都能卖钱,只要你眼光尖尖的,盯得出肥瘦,我说你是赤佬你就是赤佬,榨干你的油水你也吱不得声,不然就要了你的命,还有妞子和娘儿们—”说的兴起,他竟跳进一口棺材,在里面连滚带爬的,“哎?阿拉是不是也得给自己预备一口棺材呢。哈哈哈。”他盯住拂尘,“小呆佬,阿拉给你找一份差事好不啦,比你拽黄包车挣钱多得多,就怕你没那个胆量。”拂尘也盯住这活鬼,心中有一种急切的期待。
凉风乍起,今夜有雨。
这场雨应该算是梅雨的前奏。在痛楚中呻吟的上海此刻格外的阴冷。时光已近午夜,担忧与期待令拂尘找寻的脚步更加急迫。百乐门的舞曲渐渐地嘶哑暗淡,衣冠禽兽们陆续走了出来,门口几个黑衣人围住高大粗猛的斧头帮堂主。恐怕整个上海的人都认识他。他叫嚣着要杀光共产党,为着杀一个共匪五十块大洋的赏钱,砸碎一个只在竹篮里铺了几张共产党传单的杂货店学徒的脑袋。他们几个人警觉地向四外张望一下,便向街对面的轿车走去。突然一个灰色长衫的身影横空出世般截断几个恶徒的去路。他们立刻明白眼前的情势,几个黑衣人嚎叫一声扑过来抡斧头劈向灰色长衫的头颅。灰衣人安然站定,猛然间飘渺身形,似一只在枝梢间纵腾激啸的白猿,又像是满天爆砕的闪电。杀!飞起左脚踢碎一个黑衣人的胸骨,探右掌锁断一个黑衣人的喉管,转瞬间灰衣人摧枯拉朽杀到堂主近前手里还多了一把斧头,那凶煞被眼前的变故吓得魂魄散乱到此刻才想起拔腰间的枪,哪里容他有丝毫作恶的机会呢,灰衣人心中无限的仇恨,一斧头斫在堂主的手腕,他惨叫一声身形瘫软,像要逃跑又像要跪地求饶,灰衣人拔身而起双手擎斧力劈华山斧头击碎了堂主的脑袋,灰衣人的长衫上绽开一朵血莲花。拂尘心中火起低喝一声挺身向前,他要救走肖白莲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或者与他并肩斩杀余孽,没等拂尘到得近前,一辆轿车飞驰而至接走肖白莲。拂尘拉车疾跑紧紧跟随。风正劲,吹得他的衣衫呼呼作响。此时他就是这地狱的游侠。
号外:斧头帮堂主被斩首,巡捕房警长被刺,侦缉队长被割喉。杀侦缉队长不是肖白莲所为,那天晚上他和自己在一起。可见他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铲奸除恶替天行道的英雄帮。经过肖白莲的首肯,拂尘干上了包打听给他找的活计,去防疫局搬运尸体。(被害人的遗体先运到防疫局,由此防疫局和包打听们又能敲诈钱财)他便能和肖白莲有如此频密的见面机会。“见过这个人吗?”近来肖白莲总是拿出一张照片或仔细描述特征后问他,来帮助他确定某些人的生与死。“见过”拂尘尤其认识那双眼睛。那天他送肖白莲去仙客居茶馆,在门口看见一个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像是跛着一条腿,那双阴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和他胸前挂着的一块残破的玉壁,听见伙计叫一声白三爷他才转身进去。“见过?”肖白莲先是一怔,接着皱眉问道。“我说的是最近几天。”“没有”拂尘黯然答道。他明白肖白莲的意思。肖白莲凝视着照片说,“他已经死了,他严重违反活动纪律,在自己家里开会,被敌人包围,他射伤了几个特务掩护三名同志突围,他自己也受了伤,他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看着拂尘疑惑的眼睛,“他自杀了。”肖白莲说。拂尘表情凝重地站着,思绪竭力追索着白三爷的影子。这个影子让他惶惑甚至恐惧。“该行动了,执行他生前布置的任务,以后工作的局面会改变的。”“执行白三爷的任务吗?不,别去。”拂尘做了一个果断拦阻的手势。他对白三爷有深重的怀疑。白三爷的眼睛,他的骨子里鄙贱的狗相,他曾把某天看见白三爷同巡捕头和警察局长一起钻进汽车的场面告诉过肖白莲,在拂尘的感觉里,白三爷就是软骨头的嗜血的叛徒。肖白莲如刀刃般的目光久久盯视着他,像是对他的灵魂进行着剖析。拂尘从小到大无数次面对这样的目光,无数次地被这目光所慑服。他无语,心里却有抑制不住的不祥的念头在翻腾。
“汪寿华死了,赵世炎死了,肖楚女死了。北京在杀人,江苏浙江福建江西在杀人,革命者要用血和刃荡涤反革命和叛徒。”拂尘不知道他说的这些人,但他仿佛看见敌人滴血的屠刀。一声凄厉的警笛划过黑夜,几声枪响让风也变得阴惨血腥,哀伤欲绝的哭泣时远时近时断时续。肖白莲突然搂抱住拂尘的肩膀,拂尘将头扭向一边,他不能让肖白莲看见他脸上流淌的眼泪。他不知道肖白莲也把头扭向一边。
妖魔鬼怪狂乱世,刀头饮血斩阎罗。
此刻拂尘疾速地磨着锛斧。他心急火燎,他要立刻找到肖白莲,死神已经为他张开了绳套。拂尘解掉沙袋又定睛看一眼锛斧,他现在能纵腾飞驰冲杀敌阵斧到之处必是血光崩现。近日来拂尘格外注意包打听的一举一动。昨天傍晚的事,一脸恐惧的包打听让拂尘拉着他和段阿宝去城隍庙烧香。“有事去卦摊上什么城隍庙。”“卦里有的阿拉心里都有。”“看样子是大事喽,有事你该发财嘛。”“发什么财?不丢命就是神佛保佑了,一个邮差一个银行职员一个教书先生,都是共产党里的大鱼都是亡命之徒,杀人的手段相当了得。侦缉队长巡捕头斧头帮堂主都让他们碎了脑袋,不过明天晚上八点就是他们的死期,求城隍保佑别让刀枪丢到阿拉头上。”“啊!”拂尘被惊得魂飞魄散,双臂不受控制险些将二人掀翻在地,“小呆佬,想害死老子,阿拉剁了你。”包打听吼骂。拂尘放下车把,弯腰脱掉一只鞋,手指尖捏着一粒尖石子儿。
昨天回来后,他跑遍了他知道的学校,没见到肖白莲的影子。他更不认识邮差和银行职员。有一个地方,但——
八点!距离那场杀戮还有两个小时。下雨了,那种稠密缠绵的雨。拂尘拽着黄包车疾速穿行,叫车的人很多,他无暇顾及。此时整个上海都充斥着凶险的气息,街上的人随时都可以变成杀人的人。他心里装着几个地址,是肖白莲和他不期而遇的地方。他就这么执着地来回跑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次次撞人他的眼帘又一次次让他锥心地失望,没有见到肖白莲。拂尘浑身热气蒸腾,心里却是被抛弃的无着的寒寂。他六神无主张皇失措继而变得暴怒,他仇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一把油伞撑到他的面前,伞下是一身苦力打扮的肖白莲。拂尘险些忘了周围的环境要搂抱住肖白莲,他伸着双臂,任泪水在雨水的遮掩下汪然地流着。“你是不是要去开会?是不是要去执行白三爷的命令?”肖白莲面带微笑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对拂尘问话的回答。“别去,不能去,我不让你去!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杀人的阵势。”拂尘将包打听的话和对白三爷的怀疑一股脑说出来,接着他低下头,砰地攥住肖白莲的手腕全身发力要把肖白莲拽上车。肖白莲竟纹丝没动,轻轻抖落开拂尘的手将他拉到伞盖下,纤白的手指抹净他脸上的泪水,“什么都不会发生,没事的。”肖白莲声调如常,那种视生死如清风拂面的神态令拂尘汗颜又心碎。是的,肖白莲是能够把握事态的人,一切像是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那场杀戮是肯定要发生的。“我跟着你。”拂尘恳求道。“不,你离开上海去江西井冈镇。”肖白莲说,同时含义深重地拍拍拂尘的肩膀制止了急欲开口讲话的拂尘。“你离开上海明早就动身,去帮我办一件事情,这是一位同志的生前嘱托,去寻找他的女儿,他女儿十一岁,名字叫花记,她的双肩长着蝴蝶样的胎记,寄养在亲戚的家里,这是详细地址,找到她把她养大成人,他的父亲被枪杀在宝山路上。去吧,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见面的。”肖白莲拍拍拂尘面色凄楚的脸转身离开。“我跟着你!”拂尘抬起车把叫道。肖白莲扭过脸目色悠长地看一眼拂尘,铿然移步前行。泪水朦胧中,不知何时涌出无数把油纸伞错落游动。
一切都在肖白莲的掌控之中。通过这次行动他们能发现一张叛徒的网。他们组织的铁血锄奸团会逐个将叛徒们清除。他们三个人进到草药堂的二楼,伙计将正在盘点的牌子挂到门外,然后上了双层窗板,门也特别加了一道栓,这样他们能有足够的时间在敌人刚开始行动的时候推开后墙的转石,通过夹壁墙和穿街的地道迅速转移到隔壁街的一个饭馆里。这个绝密的机关就连白三爷都不知道。肖白莲看看手表,四个人彼此庄重地点点头,伙计移开草药柜,捅开转石,突然听到他惊骇地一叫,他原本想试试转石的灵敏度,打开了再把它关上,可是却如何也关不上了,黑洞洞的地道口豁然眼前。几个人围拢过来面色冷峻,这条安全通道要变成一条死亡通道了。就在此刻门口传来杂沓密集的脚步声和子弹上膛的枪栓声。三个人齐刷刷掏出手枪,“拼了吧!”伙计脸色煞白地说。“斧头帮的弟兄们动手,冲上去把他们剁成肉酱,给我兄弟报仇雪恨。”话音刚落,就有数把斧头开始劈门板和窗板。肖白莲没有拔枪,双臂环住三个人将他们推到暗道口,目光盯视着每一个人的脸,语音冰冷如铁,“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靠你们了,走吧,好好活着,活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你们撤我掩护。”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争道。窗板被凿开了一个洞,一只枪管伸进来。“别开枪,抓活的。”有人厉声喝道。“执行命令,快走。”肖白莲说罢不再理睬三人,抽身将草药柜推到楼梯口,在草药柜后面坐下来,他需要在此阻止敌人十分钟以上的时间。斧头继续劈着门板和窗板,肖白莲沉静地抽出那把宝蓝色的单击发左轮手枪,打开弹仓,指尖摸挲一下那颗做了记号的子弹,他想起了一些事情想起了拂尘,眼圈不由得泛红,那也只是一瞬。肖白莲整理一下衣服左手压下机头右手端枪对准楼梯口。门被轰然撞开,一群黑衣人手举着斧头冲上楼梯,肖白莲开枪了,正中跑在最前面的流氓的眉心。他左手扬起动作迅疾潇洒压下机头右手抖手腕,又一个流氓的脑袋被洞穿。流氓们扔下尸体抱头鼠窜。肖白莲吹吹枪口,拔出腰间的匕首,子弹打光了,肉搏是不可避免的,最后——,他抻抻发皱的衣襟,掸了掸鞋面的尘土,静静等待着。“开枪。”“不许开枪,上峰的命令。”“去你的娘老子,里面是亡命徒,我不能让我的弟兄再送死。”肖白莲听完这话立刻卧倒在柜下。一杆机关枪倚在窗口对着楼上各个角落一阵猛烈地扫射。子弹戳斩开皮肉,血如注般迸溅。左肩骨被打碎左手不能用了。扫射停止,肖白莲用枪管支撑起身子,用牙齿压下机头。一群流氓闯进来,边开枪边挥舞着斧头冲上楼梯,一种尖刀刺入般的疼痛击入肖白莲的左肋。“啊——”忍不住的眩晕袭上来,他猛地闭一下眼睛又猛地睁开,扬手开枪,用箱板抵住机头,开枪再开枪,流氓们扔下三具尸体逃出屋外。肖白莲知道接下来是什么,但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他佝偻下上身,用右手护住头部。机关枪直接扫向草药柜,打烂了草药柜的面板。枪声落了,肖白莲仍佝偻着,不清楚几根肋骨被打断了。他偏头看看转石,转石不知何时转动墙面又恢复了原样。肖白莲砰然心动,他双腿好像没有受伤,自己或许能再推开转石离开死境。他看看身下的血水,用枪管狠狠敲击一下脑壳来惩罚贪生的念头。疼痛令他的身躯颤抖不已。弹仓里还有一颗子弹,那是楚原留下的,他深深呼口气,冥冥中是否真的有注定呢。肖白莲感到极度的困倦,有一种声音在耳边涌起,死亡就要来临了。“我的灾难深重的祖国啊,我的灾难深重的人民。”肖白莲动一动左臂好让突然迸发的剧痛刺激他的神经。他将似有千斤重的左轮手枪架在药柜的一个枪洞上,只等敌人冲到他的近前,他拼尽最后的气力完成他人生最后的一次战斗。“看,楼梯上有血流下来,他不是死了,就是伤了,他没有了还手的力气,冲上去把他剁成肉酱给死了的弟兄们报仇。”流氓们冲上来,一个头像距离他仅三四个台阶。“魔鬼!”肖白莲拧眉怒目扣动扳机,枪没响,一柄长刀隔着破烂的药柜捅进他的胸膛,此刻他终于明白楚原为什么没有击发最后一颗子弹。
枪声停了。深沉的夜要掩盖屠杀现场的痕迹,屠杀场外却有无数人牵挂着某些人的生与死。拂尘矗立在无名的街角,刚才听到一连串又一连串凶险异常的枪声,但是却辨不出他要找的方向。他抬头望着天空,看见在一栋房子里正在开会的肖白莲们被重重包围,无数个枪管一起射击将他浑身洞穿汩汩地冒着鲜血。拂尘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好让他恍惚的思绪清晰起来:有一个地方应该最能证明肖白莲的状态,那就是他的家,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他的家。
对于肖白莲的家拂尘的脑中有一个大致的位置轮廓。有一次他甚至尾随过肖白莲,看见他在石坊巷的巷口消失了背影。移境换景一般拂尘站到了石坊巷的巷口。在这静夜里他杳杳地听到纤微却燥乱的鸣叫。有一次他遇到肖白莲,看见他的小拇指上勾着一包味道奇特浓重的粟子,那是喂养金丝雀的鸟食。对。那声音应该就是金丝雀的鸣叫。但不是在石坊巷而是在莲花巷。他嗅到了肖白莲的味道。拂尘奔到莲花巷口,筋皮阿三从巷子里撞出来横在拂尘的面前,他是奉肖白莲的命令来阻止拂尘的。他看了从肖白莲楼上垂下来的买夜宵的吊篮,系吊篮的绳头比平时长了三寸,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时间过了暗号依然没改,这证明肖白莲已在危险之中,敌人一定会在他家的周围布下埋伏,他已经将这个情况传递出去。“瘪三,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找死吗?哪来的滚回哪去!”筋皮阿三低沉冰冷地吼道,他不能将实情告诉拂尘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鸟鸣吸引着拂尘,他无心理会阿三便要跨一步绕过去,“滚开啦,别找死!”阿三气急伸手拽住拂尘。“滚!”一记石杵样的拳头戳倒阿三,身子跌出去老远。拂尘以为他死了,不料他在后面嘶喊“杀人啦,杀人啦。”这又是一个暗号的传递。话音刚落,一只小提琴在一间房的二楼奏响。琴声先是错乱扭曲继而阴森惧怖杀气腾腾,这不是弓拉在琴弦上,是刀刃在切割着人的神经。“呀!”拂尘惊愕,似有所悟,脚步有片刻的停歇,然而只是片刻,他拔腿前行,一只花盆贴着自己的鼻尖“砰”碎在脚下。窗户上映出俩人厮打的一团乱影,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死呆佬,这么不听劝,大半夜里折腾,有鬼掐死你。”吵骂声落了,鸟鸣变得格外的清晰,他看一眼亮灯的屋子,向巷子的最后一个门口跑过去。
门是开着的。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的东南角向上盘旋着的楼梯分别通向三层的屋子,一层二层关着门,三层的门口透出灯光,鸟鸣正是从那里传出。拂尘不带一丝踌躇冲了上去,他狂喜他想象不出见到肖白莲会有怎样的举动。门虚掩着,屋内的情形让他的心瞬间被冰封。没有肖白莲。墙角的衣架上挂着肖白莲常穿的灰色长衫,窗台上挂着金丝雀的鸟笼。拂尘呆立屋中,眼前的一切让他不敢想象。楼下有了动静:院门像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被拴上了,一层二层的门打开,一群阴险沉稳的脚在摸索着极其缓慢地攀爬楼梯。过一会他们会堵在房门前,沉吟片刻后猛地撞开门,一起将枪口对准他,他处在三楼这个危险的高度,他无处可逃。拂尘知道他们是谁,来吧!鸟鸣不知何时停止了,屋内的一切令拂尘亲近留恋而又悲伤。床底下有一只陈旧的柳条箱,探知肖白莲是他一直的渴望。箱子被打开,里面有一叠衣服,一卷画着奇怪图样的纸,一张女人的画像。他不得不注视着女人的眼睛,这女人正用灵动的无法割舍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女人——呀!他猛然想起肖白莲交代给他的事情。门口已经有了参差沉重的呼吸声,拂尘快速拎起皮箱,“咣!”几只脚一起发力踹开木门,与此同时拂尘跃上窗台摘下鸟笼从三楼阳台纵身跃下,楼下接应的特务们傻呆呆看着一团黑影如苍鹰击空飞扑而来,等他们醒过神拔出枪,拂尘早已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拂尘不能停止脚步。有一个未知烧灼着他,那个地方他必须要去,且行动的方案已经在他脑中一蹴而就不可阻挡,他有一种预感:他要杀人。
这是一处极幽深的宅院。宅院的主人一定被包打听祸害得家破人亡。拂尘不止一次地送过他。星星和月亮全都隐遁了,整个上海都在梦魇之中。拂尘捉了一只猫,他抓着猫的脖颈爬上院墙。包打听醒了,没开灯,他坐起身攥住枕下的手枪,猫仍叫着,叫得凄怆乖张。这一定是只母猫,正是发情的季节,淫荡!包打听似笑非笑重重倒下身坯。拂尘跳进院中,撬开窗子进到屋中,屋内酒气浓重。包打听睡着,母猫已经进到他的梦中。拂尘拉开灯,床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尖叫一声赤裸着滚落到床下,拂尘下意识注意了她的双肩。他似曾相识,这是工人张阿叔或者王阿叔的女儿,尖叫惊醒包打听,可摸枪的手被一只脚踩住了,眼前一个尚恍惚的影子和影子握着的锛斧。“小呆佬,你是个赤佬。”“肖白莲呢?肖白莲呢!”“他死了,他被剁成了肉酱。”“啊!”拂尘挥起锛斧。包打听滚落下来跪倒在拂尘脚下,“大爷饶命,我真的没有动手,我没杀过人,我只拿了他一把手枪和一把刀子”包打听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和刀子递给拂尘。这是肖白莲的,肖白莲死了,被剁成肉酱。那种极度悲伤引起的刺痛贯通了拂尘的身体,他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他想嚎啕大哭,否则那彻骨的哀痛会让他无法支撑。拂尘转身挪步,身后传来女孩瘆人的尖叫,猛回头,包打听正握枪转身,仇恨席卷着悲伤暴怒了拂尘,锛斧劈砸过去,红的白的从包打听的天灵盖扑溅而出。拂尘从屋中搜出一袋洋钱交到女孩手中,领着她离开院子。
黄浦江边,拂尘久久注视着沉沉的江水。他的凝滞的思绪仿佛也有了江水般的流动。他打开鸟笼,金丝雀先是矜持了一会儿,然后振翅冲向天空。拂尘仰望着鸟的方向,望着苍茫笼罩下的上海,他的人生在此又完成了一次断裂。他要走了,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