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了魔了
2015-11-17董晓葵
□董晓葵
迷了魔了
□董晓葵
迷了魔了,是形容一个人无所事事、魂不守舍的状态。似乎也可以形容对某人或某物的极度迷恋的状态。《金瓶梅词话》第69回:“林氏被文嫂这番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在西门庆的众多情人中,这位林太太比较有钱,吃喝不愁,是唯一不用西门庆贴钱的女人。西门庆的姘头以市井女人居多,像林太太这样的矜贵女性并不多。西门庆找文嫂说媒,文嫂在林太太跟前将西门庆美言了一番,从“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到“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寂寞守寡的林氏听了之后怎能不“迷留摸乱”,过去曾很没品地找过野汉子,如今有西门庆这样的上流社会的高端人物青睐,早已乐极情浓没了廉耻。
迷了魔了,也是东北方言。《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王树声编著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1996年)如此记载:迷拉魔拉,形容神情迷离恍惚。例句:掏心说,我一离开你就想得迷啦魔啦的!(《克东民间文学集成》第83页)
一个人寂寞无聊是什么样子?在大连人眼中,“迷了魔了”就是寂寞无聊的写真。没有方向,没有计划,整个人一盘散沙,肉体与灵魂分离了,行动完全不听大脑指挥,或者思想已经瘫痪,茫然无序,心底却有一小簇焦虑之火忽明忽暗地燃着。闲大发了的日子,说到底是一种折磨。
失去职业,赋闲在家,很容易就陷入“迷了魔了”的状态。勤勉忙碌中偶得的闲情逸致,是金贵喜人的。而从早闲到晚的日子,经济单薄、精神贫瘠之辈是消受不起的。你闲着,没有生计来源,能不发愁吗?你闲着,不会棋琴书画等雅玩儿,不会修身养性,在俗日子里沉沦面目愈发可憎,气息愈发腐朽,连自己都嫌弃了自己。
“迷了魔了”的人,手里掐着大把时间,却不会将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那空虚的内心里,没有一样寄托可供其打发时间。有趣味地打发时间,是生活高手。用美好的事物消磨时光,是生活家不约而同的选择。
爱一个人也是,求而不得无法转身忘却,只好将爱深埋心底。让爱成为一个人的事儿,这听起来挺美好,其实很残忍也很荒唐。爱分明是两个人的事儿,就像王小波对李银河所说:“我认为你爱我和我爱你一样深,不然,我的深从哪儿来呢?”埋藏在心底的爱,绝非静止的状态,“迷了魔了”是情感火山的活跃迹象。为情所困而“迷了魔了”无非两种原因:想念或痛恨。多少人挨不住这种煎熬,转身问佛:“如何让心不再感到孤单?”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人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拥有它的资格。”在微信平台,伴着一曲天籁梵音,聆听人与佛的对话,“迷了魔了”的心魂逐渐平静下来,在痛苦中沉淀结晶。当一段感情结束之后,你只有心怀慈悲和忍辱的力量,才能走出痛苦的深渊,慢慢地找回自我。
与“迷了魔了”联动使用的一条大连方言是“五饥六瘦”。“五饥六瘦”是形容一个人终日无所事事而精神空虚、情绪烦闷。例句:“他们成年累月家中守,没场去玩没处游……只憋得一个个五饥六瘦,没有公园逛菜园,没有马路压垅沟。”为追寻方言的出处,有人将其写成“五脊六兽”。中国的古建筑物是由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组成,统称五脊。在五脊之上安放六种人造的兽,合称“五脊六兽”。“六兽”包括:正脊两端的兽叫“龙吻”,垂脊上的五条兽分别是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
大连话源于山东话,却与东北话并存词条占比不小。“迷了魔了”与“五饥六瘦”是东北话,也是大连话。我们对东北话很熟稔,但这几条东北话陌生而新鲜,“大膘月亮”(形容丰满而明亮的月亮)、“老守田园”(就地谋生,不离家业)、“车轴汉子”(体格粗壮而性格刚强的中青年男子)、“捅肺管子”(比喻点中要害)、“充大瓣儿蒜”(装腔作势,冒充有身份或内行的人)、“半仙之体”(粗略地掌握某种技能或知识),等等。东北话与大连话是两种不同的方言,但由于赵本山小品及东北二人转的影响力,东北话在更广阔的区域为人们所熟识。
怎样提高方言的活力?扩大方言的影响力?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地方高校开设方言文化课的构想》的论文,“方言是一种独特的民族文化,最能代表一个地域的文化特色和风土人情。地方高校应开设方言文化选修课,培养学生的文化保护意识,自觉地将方言作为文化传承的对象,了解方言所蕴藏的地方历史文化魅力,从而扩大方言的社会影响力。”方言的影响力与其所在地域的经济发展实力紧密相关,国内不少高校都成立了粤语社,因为广东是年轻人向往的打拼之地,广东本土企业招聘员工的首要条件是会粤语,这种实际需求使得学习粤语成为大学生的必修课。
在去年10月《海燕》创刊60周年座谈会上,多位作家、评论家及文学期刊主编为本刊的《大连方言》栏目“点赞”,保护地方历史文化、彰显期刊的地域特色,《大连方言》给外地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人民日报》文学评论版副主编董阳在座谈会上的发言,是一篇深情赞美大连话的散文,对家乡这本文学期刊60年风雨历程的敬畏之意,都浓缩在对家乡话的一往情深之中。董阳是金州人,爱人是庄河人,两人在北京求学时相识相恋。起初,两人都未曾吐露乡音。在董阳心里,家乡话是令人自卑的。这种自卑感在孩提时代就埋下了。四年级时,董阳从村小学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年轻漂亮、气质卓越的女音乐教师无意中说了句“大连话真难听”——这句话像种子一样摁进了董阳幼小的心田。上大学后,董阳不说大连话,然而给家人打电话时口音难免会被带走,这令他脸红心跳,脑门发烫,极为尴尬。方言是丑的,难听的,落后的,这是年幼时对方言的理解。如今,董阳将父母从金州农村接到了北京城,一家人其乐融融洋溢着“海蛎子味”。儿子三岁,也会说大连话,偶尔蹦出一句不够美观的俚言俗语,父母作为看护人会深深自责,董阳却明确表态:“不用纠正,会说大连话挺好的。”
“家乡话是具体鲜活的,它连着你的所有童年记忆,连着你的叔叔大爷、七大姑八大姨,连着你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你的那些所有细碎的过往,你的情感思想,甚至你的原初的生命力,都是用家乡话编码的。即使你平日里只说普通话,家乡话也还活在你的身体里,它只不过是暂时的休眠。”董阳说。
游子不改乡音。离家越远,越在乎“地缘感”;年纪越大,寻根意识越强烈。“地缘感”是作家的精神胎记,这种“地缘感”可以理解为福克纳和约克纳帕塔法、梭罗和瓦尔登湖;在中国,那就是萧红与呼兰、沈从文与湘西、舒婷与鼓浪屿的关系。鼓浪屿是舒婷的生命源头。散文集《真水无香》,像诗歌一样优美,是舒婷写给鼓浪屿的。作家们非常羡慕舒婷,认为她是中国第一个完成诗意栖居的作家。舒婷也坦承,她的认知,她的生存方式,她的写作源泉,都和鼓浪屿息息相关,须臾不离。个人命运与家园历史令人心折地交织一处,这本自传背景下的“鼓浪屿方志”生动地诠释着一个作家与原乡的关系。
年轻的时候,我们突破肉体的居所,去寻找精神的家园,愈走愈远。当岁月风霜强势来袭,脚步缓了下来,慢镜头般地缓缓转身,拨开山一程水一程的“来路”,回望故园,想念至爱亲朋。择一城终老,那城一定是我们的母城,“看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最是乡音解乡愁,叶落归根孵在乡音里终老是人生最后的金色之梦。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