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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永远的痛(外一篇)

2015-11-17陈平骊

长江丛刊 2015年30期
关键词:中央大街哈尔滨母亲

陈平骊

心中永远的痛(外一篇)

陈平骊

我的母亲去世已五年了。常常想写点东西纪念她,每每提笔,心头就涌起一股悲伤,哽咽在胸口,最终总是怅然而罢。日子匆匆流逝,活着总有许多要尽的责任,总有许多将完未完的思绪,为母亲写点什么的心思在时间的洪波冲荡中,似乎也渐渐放了下来。

但是,几年来,我的思念似乎从未中断,尤其是每当一天忙忙碌碌下来,总算能将身子摆上床的夜晚,寂静包围了整个天地间的生灵,这个时候,那股隐约在心口作痛的悲伤,就会突然清晰起来,母亲忧伤的眼神在虚空向我凝视,使我身躯变得僵硬以至无法正常呼吸。多少次,我从深陷在回忆中的迷梦惊醒,母亲生前的姿容仿佛刚刚远去,梦中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景,都和父母生前生活的场景有关,他们在梦里永远是那个样子,那样一个年纪,在庭院的老屋深处,埋藏着一个少女时代和父母紧密关系的所有悲喜图像,它们在梦中这样侵袭着多年后我的神经,以至每次从这些已经如此遥远的梦中醒转,我都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甚至从梦中哭醒。我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明白:痛苦在折磨着我,对父母的回忆、尤其是对母亲的思念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灵魂,让我五年来不得安生。

今年的清明节回去给父母上坟,和哥嫂闲谈,二嫂不经意地对我说起母亲去世的那年,酷夏过后,母亲已经有些神思恍惚,她和二哥带着我侄儿回老家看望老母,“妈总不停围着我叫你的名字‘骊,骊’,总对着我儿子叫坦坦(我儿子的名字)……二嫂是笑着对我说着这些的,“在妈的心中,那个时候她只有你,只记得你,只想你,再就是你的儿子。”二嫂望着我笑着这样总结到。当时,我也向二嫂投以淡淡的微笑,但我知道:自己的心这回无法回避,它痛苦的紧缩成一个核桃,被悲伤可着劲敲击、碾碎,它在流泪、哭泣。我知道:自己是必须写点什么了,不然,在这个活人堆满的世界上,我将更加艰难到无法呼吸。

想起的都是一些从小到大的片断,和这些片断中极其细微的细节或者场景,这些琐屑细小的回忆总是不经意间突然浮现,让我怔仲半日,神思恍惚。我生活的小学时代,学校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小学五年,我进的是最吃香最时髦的文艺班,还是文艺班的尖子,记得最早从二年级开始,总有些去省城或外地观摩演出学习或表演的机会,有一次要赶很早的火车,老师通知家长早晨四点半到学校集合。记得半夜起来,母亲带着我,穿过凌晨四点的小城,她穿着灰色的布上衣,牵着我的小手,从青石板的老街走出来,走到城里的沥青马路上,忽然有一只白猫“喵”的一声从不远处窜到马路砑子那边,一晃在稠密的树影中不见了。母亲柔软的手一直牵引着我,让我觉得温暖无比、觉得格外踏实宁静。其实,一贯不善表露温情的母亲是很少这样牵着我的小手的。在那样一个三十多年前的凌晨,我和母亲的心灵面对面,心心相印,所有的画面都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的遥远。第一次那么安静感受夜被大自然包围的气息,我幼小的心灵是那样的惬意和安适。我看见粗大的法国梧桐树的树影落在路面,路灯照着斑斑驳驳一片,而且被风吹得影子变幻摇曳,浓密的梧桐树发出阵阵细密绵长的絮语。这几年,每每忆及这个画面,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或者,每每看到或听到这句话,我心中这幕应该早已湮灭的记忆,就像沉落的孤岛般再次浮出,让我深深悲痛于命运的诡谲之力。这些年,我对母亲最大的愧疚不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吗?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一个大庭院度过的,那个时候买煤都是自家借个板车去煤店买。那是凡事凭票的年代,吃穿用度什么都要排队。记得有两次,天麻麻亮我随父母去煤店买煤,一进门黑鸦鸦一片攒动的人头,几乎可以和堆放在院子里的黑煤媲美。父亲满头大汗挤进挤出,终于欢喜地和母亲推着满满一车煤出来了。我看到父母的脸都成了京剧的大花脸,汗水和着乌黑的煤灰在他们的脸上划出一道道印子。回家后父母将乌黑的煤灰卸在院子里,然后开始做煤饼。我认为这是个有趣的活动,每次都要参加。我和哥哥嬉笑着和着煤泥,边做煤饼边和哥哥互相吓唬着要给对方画个黑脸。母亲从不大声呵责,最多瞧我两眼说“看你还闹啊”!她和父亲埋头苦干,在我们兄妹的帮助下,小山般的煤灰就奇迹般变成了一朵朵黑金的花儿。记得有一次我们刚做好清洗完毕不久,天公不作美,好好的突然变了脸,风雨骤来,母亲急急冲出,和父亲紧张地将煤抢救进堂屋里堆放,我们兄妹也严肃得很,不说一句话,参加到急如星火的抢险中,但总有一小部分煤饼在大雨的冲刷中像中了“化骨散”,在我们眼睁睁中化为一道道蜿蜒的黑色小溪,没有了。这时我看见母亲站在院前屋檐下,深深的长叹口气,依稀看见母亲劳累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忧虑。我至今忘不了她深陷的眼窝那一丝一缕的忧伤。

小时候我没上幼儿园,经常一个人在外面野,母亲很少管我,她要忙一大家子的家务事,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职业家庭妇女。她四十一岁上才有了我,因为生我落下个血痨的毛病,四十多岁就退职在家,从她干了二十年的教师行业中退了下来,靠父亲一人的工资要养活我们兄妹几人。家境经常入不敷出。每到月底,记得母亲总要借钱买米。于是她只得经常到街道找点事做。比如到街道工厂编麻绳,到塑料厂要回大捆的塑料回家用碱水清洗,或者替人家做衣服……她没空照顾我,我就一人到处在古城寻自己细小的乐趣,比如寻幽探险,爬树翻墙,或者在地上玩抓子游戏,数蚂蚁,夏天走暴雨,借着庭院的积水飘纸船等等。那随水飘荡颠簸而去的翘头小纸船,曾盛满了我的天真和孤单。记得有一次我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和父母赌气了,我不愿回家在外面游荡,天都黑了,没有月亮,我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小的心满是忧伤。这时远远听见父母焦急的叫唤声,我却偏不应声,反而瞅见旁边有棵歪脖子大树,我灵机一动,三下两下爬到一个大枝丫上骑上去,我决不让他们找到我,让他们着急。我要让他们感到后悔!我一边听着父母愈来愈焦虑的叫唤,一边半是委屈半是得意地这样想。少年的心思如今仍这么清晰地记得,是因为那次父母终于在树下找到我时,母亲冲动地抱住了我。母亲一直是个羞于表达情感的人,更很少和孩子亲热。哪怕我是他惟一的幺女儿。那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用她的手臂抱住了我,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落泪。

记得我从小到大最爱喝自家酿的米酒。小时候,母亲自己酿做,将熟糯米拌上酒曲后放入一尊包裹着厚厚棉被的瓦缸煨好,过两天打开,一股浓郁的米酒香扑面而来,我每次都要津津有味吃个精光。后来我上大学离开家乡,母亲也便少做了,小城有几家米酒做得非常道地,有时候沿街串巷叫卖,每逢寒暑假我回家来,听到巷子外面传来“卖米酒喽”的叫卖声,还没等我吭声,母亲就端着碗出去了。我毕业后在外地教书,只要回到家乡度假,母亲隔三差五端着搪瓷碗给我出去寻觅最好的私酿米酒,成了母亲和女儿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有一年暑假我回到家,大嫂大哥也来家团聚,午后我忽然想吃米酒,那时家已搬到府河西,远离城中心,正是过午,天酷热,母亲听了二话不说,从厨房拿了那个经常端米酒的搪瓷碗要出门。大嫂拦着母亲说天太热,进城要走半小时,但母亲执意要亲自去买。一个多小时后母亲才热汗水淋地回家,笑眯眯地把搪瓷碗递到我跟前,说快吃快吃,小馋虫。就是为了我吃上一碗米酒,年近七十的母亲在酷热的大太阳底下走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想起母亲看着我吃米酒,那种满足与欣慰的样子,心就针扎般痛。母亲去世后,这件事每每成了大嫂口边的叹息说词,说母亲对我太好,对我太惯,而我太任性。直到母亲去世后,直到大嫂说我时,我才心痛母亲的爱。那满满的爱,曾让青春孤傲的我一度心怀不耐,现在每每忆及,心中就被懊悔和悲伤层层填满。

年轻时,我曾十分不耐母亲对我的端详,只要我回家,只要母亲一闲下来,她总爱坐在一边,悄悄端详自己长大成人的女儿,那种端详有说不尽的亲情与满足。在她眼里,女儿是她至深的骄傲,也是她最深的牵挂,那种只有母亲才有的对自己心爱女儿的端详,只到后来我成为母亲,看着儿子慢慢长大后才有了深深地体会,但却不被当时的自己所理解接受,心里总觉不自在,总将眼睛低垂着或不耐烦借故走开。现在想来,真深悔自己的张狂怠慢。一代一代,水往下流,一代一代,新叶滋生,多想回到当初,回到自己的根脉,回到母亲身边,我能坐在她跟前,被她细细端详。那是人生至真的幸福,却永不再来。

那年夏天,心力交瘁的我回到老家,我当时不知道母亲告别人世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日子。那次其实是我们母女最后一次相聚。母亲仿佛知道来日无多,冥冥中她好像也明白:她可能是活着最后一次见到她唯一最疼爱的女儿,从来很少在儿女面前显露真情的母亲,在我面前孩子似的哭了。母亲坐在我对面,用那双我闭眼就能清晰看到有几条青筋的苍老的手,紧紧捏住我的双手,我心一阵酸疼,抽出一只手来去抚摸母亲灰白的头发,那也是作女儿的我第一次向母亲敞开真情。岁月让我们母女仿佛置换了角色,母亲在我的抚摸下哭得那么脆弱、哭得那么委屈,“我晓得的。我晓得。”我泪眼汪汪地安慰母亲,安慰她饱经磨难和孤独的爱、还有母亲百般委屈、百般留恋、放不下的那颗心。一眼望去,母亲灰白的头发在夏日蓬勃的光线下抖动,定格成一幅让我永远心疼的画面,我不知道作为女儿,和黄泉下的母亲共同守着这份隐秘的苦痛,我的心到底能够支撑多久?

如今我已到了我初记事时我母亲的年纪,也有一个掏尽心神的儿子。记得那年独自在老家待产,半夜发现羊水破了,哗哗直流的羊水让我手足失措,吓得哭泣浑身乱抖,是母亲冲进房门,大声说 “别慌,我出去叫人叫车。”在任何时候,家里若发生大小事,一概都是母亲显出镇定来驾驭一切的。那时是半夜两三点,初春的夜晚,小城刮起了大风。我担心风中的母亲,不知道这大半夜她能为我叫到什么人唤到什么车,老家这座小城,十二年前的后半夜,是没有出租车在外接客的。母亲终于回来时,我见她衣服上有灰印子,问她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不小心摔了一跤。她那时已是七十二岁的高龄了。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老母亲在半夜的风中,独自颠簸着叫车的心情。母亲为我叫来了小时候我家的邻居,一个热心快肠的大妈,又叫醒左邻右舍,给我用家里的竹床铺上被褥做起一副担架,让四个邻居大叔抬着,连夜送到城里唯一最有权威的医院。直至今日我仍旧记得母亲跟在担架旁,深一脚浅一脚护送我去医院的情景。这一辈子在我凝视尘世的眼中,那个为我操碎了心的衰老的身影,那个看上去那么柔弱却又无比坚强的母亲背影,将会一直陪伴我的生命,一直到我也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为止。

自母亲远离了我,永别了尘世,多年以来,我总不由自主想到:所有伟大的母亲都是一条河流:先是一条清澈跳溅、灵动无比的溪流;终是一条浑浊而能量庞大的大河;最后,是一条蜿蜒将息、但依然挣命向前的河流,它不舍昼夜,拼命向前,山重水复,竭尽所能。她十几年、几十年奔涌向前,裹挟了无数的幸福与忧愁,也奔涌着那么多无人知晓、无人领会的孤独悲伤。这条磅礴之河、永恒之河,是母亲、是母爱、是父母的大爱!这是一条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河流。她将她永生的眷恋送达大海,目送浪花犹如子女年轻的身姿扬帆远去。没有任何子女对父母的感情,能超过父母对子女千浇不灭、百折不挠的血缘大爱。这是人性既定的格局。也是人生无法回避的情境。自古以来,从未改变。天荒地老,亘古如斯。

中央大街和铁桥上的月亮

任何地方,它若值得回忆,或者值得向往,并不因为那些共同拥有的品质,一定是它的个性,就像人一样。我们对一个人留下深刻印象,绝非那些人所共有的特性,而是体现他独有特质的味道、细节、乃至癖好,在于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关于一座城市的回忆,你若泛泛赞美它:豪华、壮丽、优雅、大气,听的人和读者仍然是不甚了了。对于哈尔滨,回头去玩味它,首先进入我心灵的,是它人头攒动的中央大街上,那到处回旋的手风琴的音乐旋律,充满了俄罗斯独有的风味。那是一种具有时间和历史况味的气息。那气息,弥散在各种欧式建筑点缀的大街上,飘忽在到处贴满俄罗斯招牌的店铺上,荡漾在夕阳西下、人影幢幢的城市剪影里。在哈尔滨江边铺满格子石砖的林荫道,在那条蜚声遐迩的中央大街,我由衷感受到了人们全力享受当下、迷恋世俗人生的城市风情。

行走在到处是欧式建筑的中央大街,地面全是一色用面包状模样和大小的花岗岩石块铺设而成,号称“面包石”。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俄国人所建。其形状大小就像俄式的小面包一样,石面呈浑圆型,精巧密实、光亮圆润,据说在中外道路史上极为罕有。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有时我会低头新奇的久久看着路面,试想若脱下鞋子,赤脚走在上面一定很有趣。有两次和对面的行人撞个满怀,我一脸无辜地抬头看看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后又径直走下去。我在暗自发笑和痴想:若是深夜无人的中央大街,灯火隆重而又寂寞的全部亮着,就像一场盛大的演出,却没有任何观众,而这时我出现了,我赤着脚,跳舞般跳跃在空旷无人的中央大街“面包石”上,街两旁那些或新或旧的欧式建筑,装点着入梦一样橘色的灯光,齐齐迎候着我。若街边设置的音乐箱里,忽然飘出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伯爵夫人那段著名的女高音咏叹调 “求爱神给我安慰”,或者,飘出威尔第歌剧《厄尔南尼》中爱尔薇拉的咏叹调:“厄尔南尼,我们私奔吧”,我一定会认为自己置身在一个类似“指环王”般的梦幻世界。我会和梦幻无人的中央大街私奔,他会带给我爱神般的安慰。

在中央大街一个路口,我打听到索菲亚教堂的所在。这是我来中央大街的一个重要目的。哈尔滨整座城市散布着许多风格各异的教堂,而最著名的应该是索菲亚教堂。它被誉为哈尔滨建筑艺术馆,建于1907年,原是沙俄修建中东铁路的随军教堂。它显得并不十分高大。但古朴厚重,有着信仰的肃穆与力量感,也有时间的沧桑与沉默。整体建筑属于拜占庭风格,砖红色的外墙上镶嵌着许多上部椭圆的细长窗子,而钟楼和主穹顶却是具有俄罗斯传统的“帐篷顶”和“洋葱头”造型,高耸的金色十字架与红砖绿顶相辉映,给建筑带来了一抹振奋和激荡的气息。我尤为感兴趣的,是教堂外部广场饲养着白鸽,无数白鸽在教堂砖红色建筑上起落停歇,犹如竖琴的滑弦音符,明丽而缥渺。穹顶内的教堂空间其实不大,现已辟为哈尔滨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专业图片展馆,我在这个小小的历史建筑艺术馆里呆了近两小时,一小时用来细细观赏照片和解说,一小时用来坐在教堂窗格射进的天光照不到的角落打盹,我实在是太困了,那天吃了治疗脸上红痘的脱敏药,这药有极强的嗜睡副作用。在哈尔滨著名的索菲亚教堂,一个女子竟然坐在角落里打盹,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是一件美妙的事,回忆起来一定会让我莞尔一笑。

我有时喜欢一个人在优美的城市街道,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坐在街边长椅上发呆、打盹、看书,或者看行人的感觉。人在这种场合,容易生发一些奇异的念头,变得空明、没有重量、有些瞬间不可企及,连回思都难。在中央大街,我走走停停,坐坐歇歇,各处流淌的街边音乐,犹如圣泉,洗涤着我的身心。在马迭尔西餐厅,我排队买了著名的马迭尔冰淇淋,五元钱一根,我买的是奶油味的,极其好吃,当时很想买十根带给我远在江城的儿子,但遗憾我没有天使的翅膀。马迭尔西餐厅对面就是中央书店,我一口咬着好吃的冰淇淋,一边在中央书店领导般巡视一番,然后出店门,看着夕照下的人影幢幢的中央大街,这时的中央大街才显示出它妖媚的风情。夕阳的光影变幻在各种欧式建筑上,一侧的高处是温暖亮丽的夕照,一侧是街面和行人浓重的阴影。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朱自清说那犹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而我觉得却如一侧布满浓荫的溪流,太阳将半边溪水照得泛金流蜜,一侧却被深幽神秘的投影笼罩,而水藻、游鱼和激流犹如大街上的人流,无不散发出梦幻般的气息。一幢二楼临街的阳台上,一个老外在自顾自的举办马迭尔阳台音乐会,他投入的拉着手风琴,引来街心许多人围观。我驻足听了半晌。他拉的是几首名曲,其中大家熟悉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引得听众一片叫好。有一些人情不自禁跟着哼唱,悠扬的旋律飘荡在金色而又凉爽的夕照里,撩逗于过往行人的衣襟,流逝于即将消失永不回返的美妙时光里。我也陶醉在这种弥漫着悠闲与快乐的城市风情中,久久不愿离去。

哈尔滨让我记忆尤深的,除了中央大街建筑、音乐和人流光影的明暗,如一条快乐滔滔又静谧无比的溪流。再就是它的深夜,那奇异硕大、金黄湿润的半个月亮,月亮下面,有城市梦幻般的剪影,有东北朋友诚挚的情谊。

我的朋友们都飞走了,因为只买到第二天的火车票,我必须在哈尔滨住一晚。负责陪我的重任,就落在身为哈尔滨人的宋哥身上。他晚上送两女友到机场后,就过来寻我。我约他到了松花江畔著名的防洪纪念塔下。我还是喜欢水,喜欢大江,喜欢流逝不居而又永在的事物。它是幻灭的,它也是永恒的。就像爱情一样。哈尔滨夜风下的松花江,显示了白天所无的柔媚和清凉。风很大,江水滚滚滔滔,映照着迷蒙的灯光。江堤有一直延伸到江边的层层石阶,三三两两的人在石阶上闲坐吹凉。有一对情侣恋情正炽,男友一把抱起女友往上面走,女孩手上还拿着男友刚刚买下的一株玫瑰。可惜我没想到拍下这一幕,若拍下来,一定会成为“爱在松花江畔”的经典镜头。站在滔滔东逝的松花江畔,我想到了遥远江城的长江岸边。同样是大水,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夜色中的松花江如此澎湃汹涌,夏夜的风又是这样骀荡清凉。我往石阶下走,非要坐在最靠近江水的堤阶上,可以手掬起江流。吓得憨直而又细心的宋哥拉着我直往后退,说怕风浪太大,凝视江水过久我会眩晕,一不小心掉在江里,他的责任可就大了。我调皮的看着宋哥,喜欢这样的淳朴和认真。远远看着江面上大桥朦胧的巨影,我提议去哈尔滨松花江上著名的铁桥上走一趟。宋哥告诉我,以前哈尔滨类似市标的建筑,就是那座著名的铁桥。横跨在江南江北,许多图片上都有它钢铁伟岸的身影。铁桥两边窄窄的行人道,是木板铺就,中间过火车。据宋哥说,以前小时候,他们经常踩着漏着间隙的木板,颤颤微微地过江。火车一来,风驰电掣,桥面颤抖,既惊险又刺激。前几年,紧挨着铁桥,哈尔滨修建了一条同样可以穿行火车的新桥,由此松花江上出现了新景观的双子桥。我们走到铁桥下面,桥头上走道的铁门,深夜11点了竟然没锁,走道上已经换成了紧紧挨着的铁板,我想走到江心去看夜色下滚滚东流的松花江,吓得宋哥又直拉着我,说南方来的女子特么的太野,问我“你是否要跳下去?”我大笑,就在那一刻,一抬头,便发现了月亮。

她真是太美了!这是第二次,我被一朵月亮全身心地吸引。她显得非常奇异,悬挂在江岸左侧一高层建筑物后方,一开始我没留意,还以为是巨大的橘黄的探照灯,原来却是半轮硕大金黄的月亮,湿润、清凉,出现在我这个异乡人的眼前,出现在哈尔滨空旷无人的铁桥前方,如一颗巨大的惊奇神秘之眼,照耀着冰城的上空和江面。二十多年以前,我曾在新疆戈壁,见过非同一般硕大的圆月,曾带给我身心无比的震撼,而冰城的月亮,虽没有戈壁之月通红的光焰和美艳,但一样有不可思议的美。我呆呆地看了好久,哼起那首新疆民歌“半个月亮爬上来”,她没照着姑娘的梳妆台,她照在北国的江面,照在异乡人的脸上。想象这枚硕大的半圆的月亮,带着清凉湿润的夏日之气,在后半夜朗照着松花江心的情景,我不禁痴了。任何人事风物,如果没有想象的力量,一定会逊色不少。也许多年过后,出行北国的诸多细节都已忘记,但深夜铁桥上,吹着沁凉的浩荡的夜风,与朋友一起抬头仰看那硕大金黄之月的情景,一定不会忘却。而且,因为时间的淘洗,哈尔滨之月,会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不可企及。

想到一个人的年龄。这也许是与本文无关的话题。有人说,一个人的衰老过程,就是逐渐远离李白、亲近杜甫的过程。这一定是学文的人说的话。说得很对。杜甫是把生活当做贴身衣服去穿的,而李白,永远将生活当做理想,当做梦幻,生活如同浮在身边的云絮,忽远忽近,瑰丽而又缥渺,所以李白的人生永远有孩童般的好奇和天真。按我的心性禀赋,我想自己只能更喜欢李白一些。其实,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到杜甫跟前,而杜甫和李白却永远不会衰老。当我走到杜甫跟前时,我还会记得什么?所有的流光碎影都已远去,而铭刻在心底的爱,和在路上的欢乐,一定还在回眸的深笑里。

责任编辑:田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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