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
2015-11-17于德北
□于德北
月亮上
□于德北
小表嫂来电话,嘱咐我去看看小表哥。这是两年前的事,电话来得特别突然,电话里,小表嫂说:“去看看你哥吧,他现在瘦得很。”
小表哥在疯人院里。
我往医院打电话,院长说:“其他还好,就是不吃饭。”
“为什么呢?”
“想家了吧。”
一个疯子能想家,可见小表哥的心窍还是通的。他所糊涂的是那些应该糊涂的事,心里边却一直藏着两个念头—一个是小女儿的婚事尚没着落;一个是他还有十万块钱的存折,放在仓房的墙洞里。
我计划好,忙过这几日,就去看他,给他买一点他喜欢吃的东西。
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他突然出院了,回家了,不久就死了。临死之前,把存折取出来,交到小表嫂的手里。
那是一个有薄雾的清晨,和母亲一起回去。我是奔丧,母亲则想最后送侄子一程。小表哥自幼丧母,母亲是姑姑,却常常如亲娘一样照顾他。
棺材停在院子里,孤零零的。
印象中的棺材很大,可眼前的棺材那么小,小到装不下一个人似的。我站在棺材前,默默地怀想一些旧事,小表哥的笑脸明晰起来,仿佛依然坐在炕头和我拉家常。
背后是一片荞麦地,月亮的光照在花香上。
小表哥说:“就是喜欢她。”
他说的是村里的一个少女。
“那又怎么办呢?”我问。
“没啥办法。”他说。
家人给他说了一门亲,就是现在的小表嫂。他对小表嫂没有感觉,他喜欢那个从荞麦地缓缓穿行的女子。可是,家人的意愿如何违背呢?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力气。
他仿佛是一下子就忧郁起来,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她穿了一条蓝裤子。”他说,停顿一下,又说,“穿了一件粉衬衫,风吹她的头发,也吹杨树的叶子。”
我知道那个少女,头发很长,脸很白皙。
她也和我说过话。
每次回老家,只要遇见她,她都会主动打招呼:“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总是突然变红。
小表哥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月亮。”
“以后还能看的。”我说。
“不能了。”他说。
“为什么?”我大惑不解。
“结婚了,我就不是我了,怎么陪你看月亮。”
那一晚,小表哥深沉得像个哲学家。
其实,在一年以后的某个日子里,我们还是一起看了月亮。不过,不是乡村的月亮,而是城里的月亮,不像荞麦地头的那么明亮、单纯,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小表哥来了,背了一面袋子豆角和辣椒。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点酒,然后,我就领着他爬上情报所的楼顶,坐在高高的四楼上,感受晚风的清爽。楼下很热,但楼顶很凉。
我们盘腿坐在楼板上,觉得月亮离我们很近。
他说:“挂锄了,雨也就追来了。”
他把鞋脱下来,一下一下地清除着鞋底的泥巴。
他说:“一挂锄,她就出嫁了。那家来了拖拉机,把屯子里的道压出了两条车辙。”
他还没有忘记她!
他说—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而我也是参与者—也是挂锄的季节,我们三个人相约着去旱河边捞鱼,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河水里的气泡连成了一片。他说—我们要过到河的那边去,好像那边的鱼更多。
小表哥先背我,然后背她。
回来的时候也是一样。
小表哥说:“她在我背上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让她给我当媳妇。”
小表哥说:“我听见她的心跳,像打鼓一样。”
那以后,他们就不说话了,都有了心事似的。
小表哥从口袋掏出一条红纱巾,轻轻地系在避雷针上,风吹来,纱巾轻轻地飘扬起来。红纱巾,黄月亮,像诗歌一样,是我所喜欢的意境。
小表哥说:“今天是集,上车前就买了。”
他说:“挂锄了,她就走了。我没有出门,但在心里送了她。”他擦了一下眼角,又说,“想给她做点事,可我又能做什么?”又说,“今天应该是她回门的日子,我一早就跑出来了。”
我的心突然很疼。
那时,我正暗恋一个女孩,她生活在距我很远的另一个城市,但是对有爱的人来说,距离永远是不存在的,五个小时的车程又算什么呢?半夜登车,靠在车座上昏昏欲睡,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可是,热也好,冷也罢,只要人在路上,心里便无限地安稳。想一想,我还是喜欢夏天的,夏天的夜晚很短,凌晨三点多一点天光就放亮了,人只要置身在光亮里,内心恐惧就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火车咣咣当当地响。
出了车站,穿过弯弯曲曲的街路,守住她家必经的路口,一心一意地等待。她出来了,推着一辆自行车,轻轻撩一下裙子,然后就骑上车子走了。
远远地看着她,内心非常知足。
太阳升起来,照在脸上很暖。折身进了一家小酒店,就着早餐喝白酒,一喝一上午。中午,她回来了,一个小时后,又走。我依然喝酒,一喝一下午。傍晚,她回来了,回来后便不再出来。于是,我知道,我该走了,我度过了对于我自己来说最有意义的一天。
还是在车站,每次火车启程,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
所以,我对小表哥说:“我懂。”
小表哥开心地笑了,说:“只有你懂。”
月亮垂直地照下来,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是这样!
这么多年了,月亮垂直地照下来,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原载《天池》2015年第4期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