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把写诗当个事儿”
——杨献平访谈
2015-11-17桫椤杨献平
□桫椤杨献平
“千万不要把写诗当个事儿”
——杨献平访谈
□桫椤杨献平
桫椤:去年你的《生死故乡》影响甚广,“百度”一下能得到一千多个结果。你不要得意,今天先不谈散文,聊聊诗歌。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我喜欢你的诗——尽管一个做理论的这样暴露个人好恶不太好,但我还是忍不住表达一下心情。其实,在我看来,诗才是你的“文学”,散文只是你的“职业”。你自己认为呢?
杨献平:《生死故乡》不是我最得意的一本散文集,但是“效果”最好的一本散文集。此前的《沙漠之书》也不错,尽管其中没有特别惊艳的作品。
对我个人来说,在文学这条路上,诗歌可能真的是我的主业和最强项,而且是无意之中得来或修来的。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写诗,而且很上心。写了几年之后再看,自己的诗歌不是其他诗人的对手。再者,觉得诗歌这东西是有些限制的。“体量小”导致的麻烦是,你必须回旋着去表达。尽管这是诗歌的强项。诗歌也是文学体裁中的“塔尖”建筑或者建构,但当下的诗歌,尤其是近十年来的诗歌,倘若细读下来,我相信每个有眼光的人都是失望的。
必须要说的是,鲁院几个月,我个人最大收获,大抵是重新开始写诗。
我自己也认为我的诗歌要比散文好,批评要比小说强。散文我最用心,但效果可能最差;小说是刚开始写着玩。当然,诗歌也是玩。我认为,玩是文学出其不意、登峰造极的不二法门。这就像我相信文学天才就在我们中间一样。
桫椤: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无名的秘密。你我都是“70后”,我感觉这个代际的人都曾经是文学青年。你的文学梦是从诗歌开始的吗?假如不是,你是怎么想起来写诗的?你还记得你发表的第一首或第一组诗吗?
杨献平:每个好作家都是诗人。贾平凹也写过诗。但我不是说贾平凹就是当今最好的中国作家。从本质上说,凡是从乡村走出来的当代中国作家,身上和骨子里都有点“贾平凹”。作家按出生年代划分是你们批评家为了言说方便而生造出来的一个“含糊的,不讲理的概念”。我本人不反对,但也不赞成。因为,批评和写作是两套话语系统。批评家和作家、诗人最好的状态是各干各的,各说各的。交叉时候就交叉了,不交叉那就相安无事。
我第一首诗歌发在《河北文学》,责编是王洪涛老师。一直想报答他,却没想到,他在2000年去世了。痛心。第一组诗歌是刘立云老师发在《解放军文艺》上。这两位诗人对我的鼓励巨大到无法形容的程度。
桫椤:好编辑的伯乐作用不言而喻。因为你没有诗集出版,我只能在网上找到你近几年的部分诗作。早期的诗是什么样子的?诗风与现在相比,有什么变化没有?
杨献平:除了九十年代中期那三四年,把诗歌当回事之外,直到现在,我对诗歌丝毫不当回事。想写的时候就写,不想写就拉倒。没有使命感,也没有功利心。没有宏伟目标,也不想和谁比试高下。“华山论剑”、“美人谷论争”一类的事儿是浮在面上的几个半吊子诗人所热衷的。我就是写点诗。而且觉得,自己的诗歌完全可以秒杀现在于诗歌界混得人模人样、风生水起的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所谓诗人。
我早期的诗歌抒情是必须的。看看九十年代多数诗人的诗歌作品,就知道我的诗歌了。那时候耽于抒情和想象,当然也耽于美。对社会视而不见,对庙堂江湖也懒得搭理。就是自我的抒情,美好,铁血,纯正,有爱,略微疼几下,如此而已。现在的诗歌,从态度上是一种游戏的,不正经的,不装逼的多。记得2010年左右,我一个人刚到成都工作,没事写了几个诗歌,摇滚式的,有点嬉皮和江湖混子的感觉。有一次和朋友聊起,忽然想创立一个“摇滚诗派”。仔细想了想,还觉得真可以。可到现在,觉得搞流派没意思。诗就是诗。流派都是自我标榜的,充其量一个符号而已。真正的诗人,根本不需要什么鸟流派和团体来“站台”和当“背景”。
2013年在鲁院,再写诗歌,也是想告诉其他人,诗对我来说,不在话下。我要写诗,也应当是一个好手甚至高手。只是我不把诗歌当成一个事儿,至少不是主业。诚如你所言,我的诗是可以自视甚高,自感牛逼的。只是我不愿意去争,懒得去争罢了。
说起来这三个阶段,变化是有的。九十年代中期写诗是苦大仇深,掏心扒肺地当个事儿去干,干到一定程度之后,发现自己真的无力突围。尽管那时候有几位诗歌前辈对我的诗歌非常看好,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转向了散文写作。现在回身去看,九十年代中期的诗歌一般,有几首还行,大多数是可以称之为“标准垃圾”的。2010年写的诗歌,倒是有点意思。其中多了反抗意识,也更切身,尤其是时代中的个人经验的强度引入,是我九十年代诗歌所没有的。再就是2013年在北京的诗歌。说实话,多年不写诗忽然再拿起,却发现自己修炼了几年的诗歌技艺丢失了。所幸,很快又找了回来,而且越来越像模像样,还与前几年所写的诗歌截然不同,无论语言还是技术,思想还是经验,都有新的拓展和进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桫椤:你再次强调鲁院的学习,看来这段经历对你我都是重要的,让我更深地理解了文学,也让你我相识,更让你重新找回了诗歌。促使你的诗风产生变化的原因是什么呢?你觉得人生的阅历和文字的训练哪一个更主要呢?这个问题也可以算作你的经验总结,供后来者参考。
杨献平:就是当回事儿和不当回事儿的原因。当回事儿的话,你是诗歌的奴才,被它绑架和统治;当然不会有好的诗歌出来。不当回事儿,你就是诗歌的王。它是你的臣下和奴婢。这样说,估计很多人会骂我冒犯缪斯。且不管他们。人生的功课人人时时都在参详,作为写东西的人来说,苦难、疼痛、失败、爱着、宽恕、自由的不可能、生命在时间中的被摧毁感、灵魂也时刻被复杂的人心、人性凌迟和震撼着。人生是一门系统课程,文学也是,诗歌更是。生命本身就是诗。诗其实就是人与神的对话,是人与兽,善与恶的“接壤”那部分的植物和云霓,风雷和雨。
桫椤:很诗化的总结。最近杨克先生出版了《杨克的诗》,其实我也一直在说你应该出诗集。尽管诗人和诗人之间是不能比较的,但是我还是想说,杨克先生的诗我也很喜欢,所以我在跟一些诗人交流的时候,数次推荐“二杨”的诗。在我看来,他和你的诗有某种共通之处,就是离生活现场近,即所谓有“烟火气”,即所谓“及物”,他的比你的“烟火气”还重。你曾经说“散文是离生活现场最近的文体”,你怎么看待诗和生活的关系?
杨献平:杨克先生的诗歌我也拜读过,好诗。这几年,他把《作品》杂志也办得很好。在这里向他致敬。你推荐我的诗歌,算是有眼光的行为吧。哈哈。尽管这话很多人不以为然,甚至会嘲笑我。不过,那些嘲笑我诗歌的人,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会向我致敬。这话说得不着调,但可能是有的。
散文随笔我觉得就是写当下之事的一个文体。前事前人做了,做得比我们好。未来自有后来人去干。当代人就是要写当代,哪怕是临摹,照搬,仿写,也比趴在前人典籍和尸体上吸血要强上一万倍。说实话,我挺可怜那些围着历史“施法”的散文随笔写作者。他们以为找到了历史真相的大门,却不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所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你连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特别是个人在时代中的生存、生命、精神和思想经验都写不出来,去写隔了几十年,几百上千年的时代,那不是隔靴搔痒是什么?因此,对于真正的作家、诗人来说,如何更好地书写“此时我在”这个命题,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桫椤:我赞同你的观点,对当下生活本质的把握确是有难度的。这也说明你的诗歌创作是重视生活经验的,对经验的重视或许保证了你的诗歌宽度,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让你获得了上述的自信。的确,你在诗中能够“所见即所得”、“所想即所写”,你有驰骋纵横的野心,但是很多时候,你还是不想天马行空,你有更多的脚踏实地的写作。你也写自己的沉思,比如在北京的那一组,《失眠之书》、《不被挪移的名牌》等,但它们显然也不是漫无边际的“妄想”。这是你的自主还是无意识?
杨献平:写作就是掠地飞行,有尘埃泥土,也有风声彩虹。现实生活和现场的经验是“触发器”,半人半神才是爆破点。文学写作,不就是从大地上来,到精神里去吗?没有哪一种文学凭空臆想构成,虚构也必须建立在现实的经验之上。因为,现实之中某个“场景”和“细节”就是一个导火索,就是空中武器“点火系统”,写作本身就是“精确制导”的过程,尽管谁也难以精确地“命中目标”,但每个写作者都会朝着这个目标费尽周折且不遗余力。
桫椤:记得鲁院毕业前,你和高鹏程发起“离别赋”的同题写作。你的作品中有两句我记得特别清楚:“来到以后,你像钻石,在靠近心脏的骨头/一手捧着玫瑰,一手把持小刀”。就像黑泽明说的,“没有比一部电影更能说明导演的了”,看上去生活中的你那种放达、豪迈,其实在你的诗面前完全可以判定是虚张声势的“伪装”,这是一种矛盾吗?你自己怎样解释?
杨献平:鲁院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对我来说,人到中年,再恬不知耻地“任性”几个月,也是人生之幸事。我和鹏程是一对好搭档,在鲁院有“基友”之名。但落实到诗歌上,我觉得我们那一届有几个很好的诗人,除了他们诗歌组的,还有苏瓷瓷、孙学军等写小说的。发起那样的一个活动,其实是想大家都写写诗。写诗我觉得对任何文学创作都是有益的。伟大的作品本身就是诗。你可以没有诗意但不要没有诗性。
具体到我个人,我是非常矛盾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多面体。我玩是玩,沉默就是沉默。有时候各种情绪和表现转换还非常快。这一点,我自己知道,但没法克制和预料。我惟一的优点就是很真诚地对待某个人某件事,但是我发现某个人某件事有点让人“不爽”就会起戒心,而且这个“戒心”会持续很久。这不是记仇。我还觉得,人的品性好坏,是与生俱来的。我也觉得,搞文章的人,都应当是放达的通透的,他对世事人心有着精密的观察,也有着天性的敏感与近乎科学的分析。
文学就是探究复杂的人心人性的,作为作者,本身也是很复杂的。惟其自己复杂,才会与这个复杂的时代和人性人心相衔接。
桫椤:透过你的诗,我知道你的真。你有一首写父亲病故的作品:《失去父亲的夜晚》,或许是相同的经历引起我和这首诗的共鸣。从诗歌到散文,你的“南太行”叙事不脱对亲人、对乡邻、对故乡的怀念。你长期的军旅生活使你远离故乡,“乡愁”一直是支撑你写作的动力吗?
杨献平:我还有一首《父亲》,比较长,也口水,纯叙述。我觉得那个更好。将一个农民的命运与他所经历的时代链接起来,目的是让人看到时代这架重型机器在具体人,尤其是一个农民身上碾压的痕迹。此外,我还写了一首《给儿子的诗》,一百多行,也写到了时代对一个孩子成长的影响。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一个作家可以真正地胸怀天地,即使他有囊括寰宇的境界,但在实际的写作当中,他也只能专注于具体人群和具体人来完成。
乡愁其实是一个很空茫的词语。乡,其实就是生身之地;故乡,就是一个人在人世间首次扎根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对故乡的依赖,不是地域在起作用,而是亲人。尤其是在这使人越来越孤单的当下时代。很多人对世界失去了信任,进而对周遭也没有了依赖。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找一个安妥之地,不管是精神的还是情感的,因此,故乡便成为了我们的不二之选。当然,故乡也是我们根脉所在,任何人一生都必然与之发生关联。
桫椤:你基于故乡建构起的“南太行”文学地理学辽阔而深切,其背后的图景中深含对传统的回望和敬畏。你的很多诗作都在探究传统与当下生活的关系,以及你基于这种关系之上的生命感受,《回乡》、《悲歌》、《关于母亲的饥饿记忆》、《在故乡的城市给你写诗》,从中我甚至看到古代士子的伦理道德,即所谓“士必以诗书为性命,人须从孝悌立根本”,诗书孝悌,你觉得你当下的生活有否受此影响?
杨献平:“南太行”更多的是一个文学的地理,完全是我杜撰出来的。它的实际疆域为太行山东部,即山西左权、潞城、和顺,河南林州、浚县、安阳,河北沙河、武安、邢台等地。这一带虽然不属于同一个省份,但其风习是非常相似的。尽管武安等地的方言与河北河南其他地方相差甚远。
每个人都是传统的产物,只不过,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文化“混血”的成分更大,时代赋予他们的特征也更显著一些罢了。像你我这样的人,本质上只能算是农民知识分子。再本质,其实还是农民,只不过读了点书,稍微开明和通达一些而已。
每次回乡,我都感到悲伤。这个悲伤一方面来自亲人的逐渐稀少乃至迅速老去;一方面来自乡村传统文明日渐崩溃和被篡改。稍微考察一下,其实乡村才是我们民族乃至中国文化的根脉,在急速变革和转型的年代,乡村也在调整自己,只不过混乱一些,盲目一些罢了。其“此时的状态”与城市的本质相同。
我们强调平等,自由,民主,其实一个字,还是爱。大爱是由小爱组成的。我不相信一个天天说胸怀天下的人只泛泛地去爱国家和世界。爱,是要从具体人入手的,是要在具体行为和人事上体现的。
而孝义也是爱的一种表现。读书人,必然是明理的,写作者,也必然是有情义的。
当下的现实生活已经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形成了强大的裹挟力量,谁也无法逃避。作为写作者,写当代,写“此时我在”的现实生活与精神困境,我觉得是一个使命,也是一种能力。
桫椤:没错!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一个农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返乡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从农门到校门再到机关门,我觉得自己就是另一个陈奂生,只不过面对新生活麻木了自己。你与我不同,你是一名军人,而且长期在大西北服役。除了故乡,西部独有的自然风物和人文地理也成为你笔下常见的书写。在你的作品中,“西部”与“南太行”构成了你生命中的两翼,成都或许是一个“中心点”。你关于西部的诗歌我称之为“新边塞诗”。你怎样把握个人与土地、与人文传统和与自然之物的关系?
杨献平:关于西北,我起初是排斥的;但待了多年之后,俨然觉得西北也不错。在中国,凡是边疆之地,其混血成分越大,文化和文明相对内地更为斑斓多彩。我前些年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河西走廊和阿拉善高原就是。它们虽然是沙漠戈壁,天如深井,地如瀚海,风沙连绵且摧枯拉朽,但夏天的沙漠是很美的,秋天也是。每一块地域都是神奇的,对人的笼罩和影响深重而真切。多年之后,我发现,西北那地方其实和我个人的秉性很吻合,放达、渴望自由、真诚,不妥协,胸襟大等等,当然,我也希望安定和稳定。这一切,西北都给予了我,而且还给予我爱情和家庭。
南太行乡村作为出生地,就是生命的胞衣,灵魂的暖床。那里山峰林立,四季分明,裸露的岩石和草木一样多,也一样的坚硬和葳蕤。对于我来说,无论我去乡多远,南太行乡村都是我的烙印和归宿。
成都这个地方,我有点喜欢,主要是它的生活方式。慢生活。这只是成都给人的一个显著印象。但实际上,成都的生活压力一点都不比北京小。成都的消费我估计可以排在广州之后。这个城市很复杂,一方面向往安逸,随遇而安;一方面又尽显奢侈。这可能也是大时代背景下的一种城市通病。
对于具体的地域,每个人都只有适应的权利,无法篡改。地域可以影响到一个人的品性,但一个人之力绝对无法撼动一个地域的传统。这就是地域文化及其人文传统。西南地区的自然环境,夏季的时候和我老家南太行有相同之处。这是我夏季回老家的时候忽然发现的,空气湿润,草木竞发,夜雨阑珊,清风轻扬。这使得我时常有一种恍然此地彼地的感觉。但在成都几年之后,我发现我自己还是有些改变,具体怎么变了,变得如何了,我自己都难以表述。
桫椤:剖析一下你的诗观,在你看来,诗歌的本质是什么?你又如何实践这个本质?
杨献平:诗无达诂!我觉得,诗歌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细微感知,你对所在时代的现实与精神的多种考察;是一个人生活经验和时代经验的并行与融合;是一个人被时代生活碰伤之后的嚎叫,也是一个人在温暖中的呻吟,悲哀之中的自我疗救。如此等等。在我看来,凡事皆可入诗,只要有所触动,与人与自然与生活与精神和灵魂相关,都可以作为诗歌写出来。
诗歌绝不是到语言为止。韩东的那句话误导了很多人。我读一些人的诗歌,基本上就是词语的起承转合,一种情绪的排放,还有一种现象和语言的堆砌。我很奇怪,这样的诗还是诗,这样的诗人还被众人簇拥。诗歌,是妓女,还是贵妇;是奴婢,也是王者。每个人对诗歌的理解都不同,但诗歌应当有一个基本的道,那就是:时代中的个人经验诗化表达,时代经验的个人性体现。
关键在于:有没有气象和境界。
我是这样想的,我也这样做。但效果如何,自己不得而知。
桫椤:当然,“诗到语言为止”这个口号一样的说法,当时新鲜,隔了时空现在来看,当初有点“标题党”的意思,只不过那时没有这个词。一般情况下我不太爱附和你的说法,但这个我还是认同的。所以跟你对话我曾经有所顾虑,因为怕打起来。记得在鲁院上学,你我始终对各种文学之外的问题有分歧。我觉得你是个不老的“愤青”,这是否表示了你对生活的敏感呢?这种敏感度是不是你诗歌创作的“有力武器”?
杨献平:你我不会打架。其实我蛮喜欢你的性格。能拒绝喝酒的人,一定是个评论家。酒是属于诗人的。小说家太阴沉。诗人的敏感更强于小说家。敏感,就是神经质。我这方面的问题较大,往往会从一句话,一个字,一个细节和行为之间,发现一些自以为是的倾向和变化。我知道这对于写诗是很好的,但在做批评的时候,写散文和小说的时候,却又显得轻忽与不成熟。
如果我还是那么敏感,那么,我就还可以写诗。
如果我不敏感,木讷了,麻木了,那我只能向你学习。
桫椤:离开你的诗歌作品,回到诗歌现场。当下的诗坛一直充满传奇性,像世界上的某些地区,热点不断。最近有一个热点是关于余秀华,你怎样评价余秀华的诗?同时,你能不能评价一下当下的大陆诗歌创作?为什么我要单提出大陆,因为我觉得港台文学有与我们不一样的生态,你还是谈眼前的事。——请注意,是创作,不是诗坛现象。
杨献平:诗歌必须制造热点才能引起群体性狂欢和效仿。诗人是不甘寂寞的。另一个,中国本就是一个诗歌国度。在所有文学体裁当中,诗是吃水最深的。当下的诗歌,我觉得有五个现象。一个是以叙述为能事,类似散文诗的微缩版。所不同的是,大多数散文诗是抖小机灵,这些叙述性的诗歌,搞大机灵。拥簇者多,获奖也无数。另一个是口水诗。也有一大群的效仿者和崇拜者。口水诗好不好?好,好在口语和口水诗解决了诗歌的一部分难度,写作和阅读层面的都有。以沈浩波的诗歌为例,我还是觉得他以前的下半身诗歌更好,现在的诗歌,虽然“正经”了也深刻了,切身及物了,但过于直白,已经算不得诗了。再一个,就是政治意见或者意识形态过重的诗。反抗、传播和启蒙都是对的,无可厚非,但要把诗歌做成纯粹的口号和理念阐发,我觉得就过了。第四个是按照八十年代以来的诗歌路数走。这些诗人不能说不够优秀,但是自我变革和调整的能力显然不足。第五个是说家常话、堆砌语言、端架子,其实空空如也,识见、思想、技术、语言等能力长时间上不去,不开窍的那一类。
余秀华的诗歌,我认为是极好的,她的诗歌一出现,就秒杀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诗人,尤其是女诗人。我曾经说过,余秀华的诗歌有着“瓦蓝色的歌唱、疼到灵魂的轻度与切入生命的真切与嘹亮”。我还觉得,对于上述的一些诗人来说,余秀华的诗歌再次证实了诗歌的抒情本质,特别是情感的浓度、生活和精神的宽度,还有诗歌与诗人、与生活的那种天然关系。这方面,关于余秀华及其诗歌文章,评论家张莉有一篇文章甚好。好像是发在《文汇报》上的。我觉得比较到位,也公正、切实。
桫椤:网络时代,或者叫作“自媒体时代”,诗歌面临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发表、传播方式。有人说网络成就了诗歌,也有人说网络毁了诗歌,你的意见呢?
杨献平:好诗人都是自毁的。好的诗歌也是自毁的。毁不毁,与网络和纸媒,其实都没什么关系。我倒觉得,很多时候,网络这个平台起码是对纸媒的一个补充,甚至校正。是的,因为版面所限,纸媒忽略和错过的好诗太多了。再者说,相当一部分纸媒诗歌编辑,有时候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好诗出头是一个艰难过程。历来如此。
桫椤:你在朋友圈里推荐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布罗茨基的《小于一》,你也晒出你的大量藏书。所谓“读书人”,就是“藏书、读书、写书”,你做到了,名副其实。你的阅读更倾向于哪类书籍呢?
杨献平:布罗茨基的《小于一》十多年前就在传,很多人读。这个不是新鲜的。我买书多,以前读得多,现在则少。我觉得买书是一个习惯,也是一个毛病,其实有相当一部分书注定买回来是不看的,但还是要买。
我读书的兴趣多与思想学术类有关,文学作品占的比例极少。我愿意看一些地方志,一些田野笔记、调查研究一类的作品。当代中国文学,其实有很多不错的。但失望的居多。这里面的原因,其实很有意思。以后有人再写文学史,估计会从其中淘出很多文学之外的东西。是的,这个时代的文学相当一部分属于文学之外的。
时间会证实我说的这一点。
桫椤:阅读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怎样的位置?你怎样看待阅读与人生的关系?你的阅读动力来自于哪里,或者说你为什么要阅读呢?
杨献平:很多时候,我拿一本书在手里,觉得充实;坐在书架前面,我觉得有很多的目击和敦促。阅读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灵魂所需。任何人的作品,一旦成为书籍,流通开来的话,那就是他们的灵魂。无论健在还是逝去的作家诗人。
桫椤:在你的经验里,阅读和写作的关系是什么呢?你怎样处理大量阅读与保持自我的关系?
杨献平:我很多时候读书不求甚解,满足于读过。好书太多,一个人不可能一网打尽。读自己喜欢读的书,才是正道。我庆幸的是,我读书,但从不模仿,我读书,绝不跟着跑,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和写作要求,即,不要跟随大流去博取一时名利,尽量沉下心来,做自己旁门左道的事。因为,写作者太多了,要想与人形成区别,难啊!但不管如何,独立于众,哪怕小一点,也都是属于自己的。
桫椤:网络时代的碎片化阅读,对你的阅读影响大吗?你平常用手机看文章吗?你觉得你有没有对手机阅读上瘾?
杨献平:我这个人自律性还可以,手机常用,碎片化阅读也是跟风。但用一段时间,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这说明,我这个人还是朝三暮四的人。微博、微信之类的工具,都是一阵风,一阵风之后,还会有新的类似工具出现。之所以跟风,是因为,不能落伍于时代。你要感知时代,就必须要在各方面与之同步,尽管你做不了更好,但你一定要敏锐,善于发现和领悟。
桫椤:除了诗歌之外,你能否推荐几部你喜欢的书?假如让你给高中生或大学低年级的学生推荐你喜欢的书,是哪几部呢?当然也包括诗歌。
杨献平:我觉得,长篇小说还是那些经典,如《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迷宫中的将军》,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等等。中国本土的还是五四时期的那一批。当然还有四大名著和《金瓶梅》,以及后来的《白鹿原》。散文的话,还是鲁迅、沈从文、伍尔夫、孙犁、汪曾祺、阿尔贝·加缪他们那些人的。诗歌有博尔赫斯、艾略特等西方诗人的,国内的还是八十年代出现的那一批诗人的作品。不过,我还是喜欢像苏珊·桑塔格、蕾切尔·卡森、哈耶克、本雅明、西蒙·波伏娃等等这样的学者的作品。
桫椤:前几天在《文学报》上看到“在场主义”散文奖的复评结果,你的大名赫然在列,祝贺你。虽然你也不大看中什么奖项,但大家都知道你是散文家,所以咱俩对话,散文必谈。去年的《生死故乡》之后,你最近有什么大的创作计划没有?
杨献平:我比较安心的是,获奖都没有活动过;自然而然,听“人”由命,没玩过花招。再说,目前的文学奖,货真价实的没几个,稍微公正一点就算是“万幸”了。对我个人来说,这个年龄,早应当看淡了,一个人不可能万事通达,好事都暴雨一样落在自己头上。做一个微笑的旁观者或者干脆面对青山,不干其他,也未尝不是好事。“在场主义”散文奖我觉得也是在为散文做事,很难得。对真心为文学做事的人,我觉得他们很有心。这就够了。关于南太行乡村,算上《生死故乡》,一共四本。这四本基本上耗尽了我对南太行的积累和经验。再写,就得再回去待一段时间了。所幸的是,这一系列有望在2015年内出版。今后的想法主要有三个,一个是写一部长篇小说,想了很多年,还是不够成熟。再一个是会继续写南太行乡村,尤其是近些年来的变化,尤其是时代背景下的北方乡村文化变迁和经济、信仰等方面的。第三个是,诗歌会断续写一些,但要考虑路子。是的,要变。写成顺溜子,就没什么意思了。